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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2019-10-22吕树国

安徽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海大鼻子小霞

吕树国

老海那时候还叫小海,十三岁,擅长逮黄鳝。

春天到了,空气中漂浮着黏湿腥膻的气息,小海耸动了几下鼻翼,闻到了黄鳝出土的味道,于是他迅速回屋拿出黄鳝钩,揣上早就装上蚯蚓的小药瓶,一溜烟跑出家门。瞬间,他又一溜烟跑了回来,背上破书包。还好,没忘了上学。

这个春天的早晨,小海屁股后头晃荡着破书包,心猿意马地走在田埂上。纵横交错的田埂围着一块块水汪汪的秧田,为禾苗的进驻做好了准备。田埂的尽头是条朝东的大路,大路的尽头是一个叫作太平村小学的学校。背着书包是上学的标志,但小海探头探脑的样子不像是去上学,倒像是在踩点。不错,他是在踩点,踩田埂附近哪里有黄鳝窝。小海手持长长的黄鳝钩子,这里戳戳,那里捣捣,发现了黄鳝窝就做个记号,好放学后连窝端。小海手里的黄鳝钩子划拉出一道道红晕,这把钩子是用废弃的自行车轮上的鋼丝条制成的,钢丝条是从自行车修理铺那儿讨来的,花了两个鸡蛋。钢丝条被小海磨得通体锃亮,一端磨成针尖,弯成小钩;一端弯成圆环,系着红线绳。别在腰间,随风飘动,让小海看上去像个电影里的儿童团员。他穿这身装束独步太平村。

踩好了点,做好了记号,等小海到了太平村小学,已日上三竿。很明显,他迟到了,学校里静悄悄的,与学校一向该有的、如同炸了马蜂窝一般的喧闹氛围很不相称。学生们都已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了。对此,小海不但不惊慌,反而一阵窃喜:陈大鼻子,不是我不来上学,是你们不等我到就上课了,那我就先给自己放学了啊。

陈大鼻子是太平村小学老师,学问不深,小学毕业教小学。那时候老师奇缺,谁要是小学念完了,勉强能读篇报纸了,就能到小学里去教书,也被称之为老师,但不是正式教师,叫民办教师。陈大鼻子便属于此类。据说后来他多次有考转正教师的机会,却没能考成。陈大鼻子大名陈二斗,自号陈老师,长相诡异,有一只硕大无朋的鼻子,红通通的,像块肉包子似的砸在脸上。学生家长都是与他相熟的乡民,也不怎么尊重他,直接送了个“陈大鼻子”的外号给他。通俗而形象。后来连学生也这么叫了。无奈,陈二斗只好自称陈老师,动辄曰:“今天陈老师给你们讲……”学生们就笑,他也笑,苦笑。陈大鼻子是小海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因他自己都不会拼音(估计他当年的语文老师也不会),给一年级上课时,咔喳跳过拼音,直接奔“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教起来。可能因为没有拼音打底,学生们学生字都学得缺胳膊少腿的。这样上到了三四年级,大多学生一箩筐字里认不出两斗字来,这也印证了陈二斗的名字。

小海顶着四年级学生的身份,实际只有二年级的水平,混迹于太平村小学里。他对与学习有关的一切事务,一脑子浆糊,问他今天学了什么,哼哈半天,一笔糊涂账。但对于黄鳝的习性,经常出没于哪道田埂,或哪道田埂容易滋生黄鳝,门儿清。

春天是逮黄鳝的季节,也是小海的季节。春天的小海,业余上学,专业逮黄鳝。

春天的风不像风,没有凉意。空气中黏湿腥膻的气息打着旋儿,攒着劲儿钻进小海的鼻孔里。他来到刚刚踩好的点,卸下书包,跪在田埂上,旋开小药瓶,倒出一根乌蚯蚓,穿在黄鳝钩上,然后趴下腰,把黄鳝钩探进水面下的一个圆溜溜的洞里。他一手捻动钩杆,一手屈起中指,抵在大拇指肚上,在水面弹出“啵啵”的响声,来引起洞中那一位或几位黄鳝的注意。突然,钩杆一振!莫急,稳住,是匹老黄鳝!小海叮嘱自己。凭感觉,他心里有了数。小海一点一点地用力,像拖着牛尾巴似的向外拽。终于,黄鳝露出了小孩拳头般的头,果然是个大家伙!他能清楚地看到黄鳝钩挂破了它的鳃。不能太用力,用力大了,黄鳝嘴会豁掉,就脱了钩了,脱了钩它就会缩回洞里,就是喊爹也别想再让它出来了。但也不能不用力,不用力,它会褪掉黄鳝钩。这可真叫王八咬住了鳖颈子,既不能松劲,又不能死咬!那匹老黄鳝看来已成了黄鳝精,它亮晶晶的小芝麻眼盯着小海,言下之意,就这么僵持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小海十三岁的嫩胳膊渐渐麻了,额上冒出了小汗珠,在他小脏脸上冲出好几道小沟。水下那位似乎也渐渐地疲了,小芝麻眼暗淡了凌厉的光。恰在此时,小海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移过来。同庄的小霞放学了,正向这边走来!小海思忖,难怪胳膊都麻了,原来这都放了中午学了。小霞今天穿着一件水红色衣裳,也破旧,可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头稀薄的黄发梳了两支叉叉辫,斜斜地插刺向两边的天空。不知为何,就是这黄毛小丫头,小海每次见了,竟然不自觉地要把自己身上的灰给拍拍。因为是同庄,放牛放鹅的,老见,小海就拍灰拍个不停。

小霞的出现,让小海非常窘迫。自己趴在田埂上,撅着屁股,衣服黑不溜秋的,不仔细看,像坨老牛屎,实在是难看。小海想,这要让小霞看见了,她会怎么想?黄鳝在水中,太滑溜了,上手抓肯定抓不住……瞬间,小海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他猛一扯黄鳝钩,正在打盹的老黄鳝给撕豁了嘴角,被带出来大半截。说时迟那时快,趁它还没缩回洞里,小海一头扎下去,准确地咬住了老黄鳝颈部,迅速起身,叼着黄鳝,落荒而逃。小霞在后面喊:

“小海哥,跑什么呀?”

小海嘴里衔着黄鳝,黄鳝尾巴灵巧地缠上了他的细脖子,他一边撕扯一边跑,回道:

“唔唔唔。唔唔唔。”

他越跑越快。

小海衔着老黄鳝,气喘吁吁跑到家,迎头碰到他爹。他爹兜头就是一巴掌,黄鳝掉到了地上,缩成一团。他爹吼:“陈大鼻子尽教你逮黄鳝了?”小海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黄鳝血,不是他爹打的),说:“他不教这个,我天生就会。”

“还敢顶嘴!”第二巴掌正欲挥来,小海一矮身,抓起已滚了一身灰、不再滑溜的老黄鳝,转身而逃,丢下几个字:“我给陈大——陈老师送去。”

小海爹转怒为笑,臭小子,还有点良心。

小海爹不识字,年轻时跟着河工扒河、抬石头,生生把玉树临风的身板累成了驼子。他其实是个能人,木工、篾工、瓦工、驭牛、打坝,样样都上手。还会白案手艺,逢年过节,蒸了白白胖胖的包子,送给亲戚。他甚至还会修渡船!这么一个大好人却不识字,文盲得十分彻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人家写给他看,他也不认识。

他常常教导小海:“好好念,多认几个字,将来干个教师,教娃识字。”又说:“不识字哪行?别跟老子一样,不敢进城,怕上错了茅厕。”小海听后,非常得意,说:“那我学的字已经够了,早不止几个了,几十个都有了;男女也认得,进城上茅厕不会上错。”这话还没说完,就又挨了兜头一巴掌。小海爹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脾气不好的小海爹对书本或与书本有关的一切有种本能的敬畏,比如对陈大鼻子,虽然也和别人一样叫顺了嘴似的叫他陈大鼻子,但实际心里对他特别敬重,尽管自己日子过得千疮百孔,也不忘时时贴济他。小海早看透了这一点,今天旷课的事情迟早要败露,与其到时候挨揍,不如投其所好,把黄鳝送给陈大鼻子,爹即使知道了,看在陈大鼻子面上,火也会泄了。

陈大鼻子是可怜人。

小海到了陈大鼻子家时,他正在吃午饭,碗头上只有几块咸菜疙瘩。小海喊了一声:“陈大——哦,陳老师。”

见是小海,陈大鼻子放下碗,红鼻子一颤一颤地生气了:“你上午又没上课,跑哪儿去了?”小海探头朝里屋床上看了看,说:“陈老师,我捉了条黄鳝,给婶子补补。”

陈大鼻子鼻子不颤了,摇了摇头。

小海谓之的婶子是陈大鼻子妻子,已瘫痪在床多年,家里家外全靠陈大鼻子一人,还要定期去城里买药,小学民办教师微薄的工资基本无以为继,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小海送来一匹老黄鳝,无异于雪中送炭,陈大鼻子实在没有底气拒绝,只能摇头。摇小海,摇自己,总之含义丰富。

小海没作逗留,送完黄鳝就回家了。半路上遇到小霞去割猪草,小海感觉今天做了件大事,拍了拍身上的灰,便气宇轩昂地迎上去,嘴一张,腥气熏天地没话找话说:“打猪草去啊?”小霞气鼓鼓地质问:“中午你跑啥呀,为啥不等我?——咦,啥味儿?”小海赶紧扭头,说:“下午一块儿上学去啊。”小霞笑了:“好啊。”

吃过午饭,小海从水沟边抠了一把老淤泥,在手上搓了又搓,再把手清洗干净;又喝了几口他爹大片叶子泡的浓茶,在嘴里漱了又漱。感觉手上嘴里没腥气了,才一步三跳地去喊小霞上学。

路上,小海问:“打了啥猪草?”小霞说:“还能打啥,猫莲头呗。”小海一听笑了,笑得呼呼哧哧的。小霞几步跨到前头,拦住去路,小腰一掐,厉声问:“笑啥?”小海还在笑,说:“陈大鼻子到处在找猫莲头。”小霞问:“他家又不喂猪,要猫莲头干啥?”

小海突然神秘起来,把不再腥气的嘴凑到小霞耳边,说:“听我爹讲陈大鼻子找了阴阳先生徐半仙,徐半仙让他天天熬猫莲头汤给他婆子喝,才能治好瘫病。徐半仙还说,配上清蒸黄鳝治起来更好。”

小海顿了一下,不无羡慕地说:“陈大鼻子婆子倒挺会得病的。”

猫莲头是春天猪的上等饲料,家家都在割,田埂上难得一见了。小霞很为陈大鼻子难过,就说:“那你负责逮黄鳝,我负责割猫莲头,陈老师蛮可怜的。”

小海说:“那……好吧。”

小海家门前一里之外横亘着杭淠河。

著名的杭淠河像个绅士,河水清冽,河面旷阔而安静。早晨,霞光万道,打在河面上。河面起着一层薄雾,霞光下一片浅红。不时有早起又顽皮的鱼虾搅动河面,波纹便一圈一圈荡开,像小霞的百褶裙裙摆。

暑假里,小海躺在杭淠河岸边的坡地上,身下绿草茵茵,柔若棉垫。他的牛在不远处静静地吃草,可以不必管它;牛的不远处,一条废弃不用的破渡船搁浅在河坡上,也不必管它。小海仰望天上几缕如纱般的白云,好像有了心事。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绿蚂蚱,蚂蚱只剩一条腿了,但还是一伸一缩地想弹蹦而走,然而却是徒劳。忽地,小海自言自语了一句与他年岁极不相称的话:

“人,就像这蚂蚱。”

小霞穿着一条漂亮的百褶裙来到河边,她挎着一竹篮衣服来洗。小海知道她家城里有亲戚,那裙子是她城里亲戚给买的。城里到底什么样儿,以后一定要去看看。小海想,等我长大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得一脸壮志未酬。

小霞衣服洗好了,拎起竹篮往回走。吸饱了水的衣服很沉,小霞吃力的样子叫小海心疼。他扔掉蚂蚱,牵上牛,喊了声你等下,走到了小霞身旁,腾出一只手替她拎起了竹篮。

这一天早上,陈大鼻子骑着唧哩咣当的自行车,从晨雾中若隐若现而来,小海嗷地一嗓子打上了招呼:

“陈大——陈老师,又去城里买药啊?”

“嗯哪。”陈大鼻子说,“这里要是有个渡口就好了,走前面的桥过河,要多走二十里地哩。”

赶去城里抓药的陈大鼻子,四十多岁年纪,在那样炎热的天气里却穿一件破旧的中山装,左胸的口袋里插一支钢笔,笔帽锃亮,很是惹眼,向路人提示着他教师的身份。更惹眼的是他那红通通的大鼻子,从侧面看,脸上鼓出个大包,像要失去控制似的,摇摇欲坠,很叫人担心。其实,叫人担心的不止他的大鼻子,还有他整个人,他单薄得就像他胯下的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唧哩咣当的自行车,随时要散的样子。

陈大鼻子每隔半个月就要到城里抓一回药,他家婆子是个药罐子,陈大鼻子让这个药罐子给掏空了。

“唉!”小海看着陈大鼻子凄惶的背影,深叹一口气,叹得像个历尽沧桑的大人,那口气从胸腔里呼出来,发自肺腑。

小海叹完气,突然想到,有一阵子没送黄鳝给陈大鼻子了,他傍晚还会从这儿回,去给他逮几条黄鳝带上。

夏天不是逮黄鳝的黄金季节,比不得春天。春天黄鳝刚醒来,饿了一个冬天,饥不择食,容易上钩;夏天时黄鳝不缺吃的,加上天气炎热,像人一样慵懒。可小海作为黄鳝的天敌,自有办法。夏天不宜用诱饵,小海就用黄鳝笼子。小海的黄鳝笼子用竹篾编成,外形像个大丝瓜,只有进路没有出路。小海回家提着两只黄鳝笼子,来到一处水稻田,稻秧遮住阳光,稻秧下大片阴凉,小海见稻秧下的水泛了浑,笑了:哈哈,黄鳝出来玩耍了,玩累了就要睡觉,我的笼子正好给它进去睡觉。

下午,小海收获了一笼子黄鳝。傍晚时分,小海依旧去杭淠河岸边放牛,不多时,陈大鼻子披着一身夕阳唧哩咣当地过来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药包。小海拦住他,递上一笼黄鳝,陈大鼻子笑逐颜开,感恩戴德地说:“老婆子又有口福了!”

小海像个人物似的,矮矮的身体陡然高大起来,他无比优越地对着陈大鼻子爪子一挥:“回吧。”

那年暑假结束,小海没再上学,他给自己放了个永久的假。他爹拿了根擀面杖子,把他从杭淠河岸上岸下撵了好几个来回,逼他去上学。小海一边跑一边给他爹洗脑:

“我不是个读书的料,逼我干啥?再讲了,你让我上学识字,不就是想叫我当个老师吗?当老师有啥好的?”

他爹后面吼:“当老师不用下田干活!”

小海回头嚷:“陈大鼻子倒是不用下田干活,可你看他日子过得多凄惶!”

他爹步子慢下来,继续吼:“那你想干啥?”

小海再次回头嚷:“搞条船,开个渡口!”

他爹停下追撵,吼:“出息!”

小海又回头嚷:“保证每天上交五块钱!”

他爹不再撵,也不再吼,杵着擀面杖喘气。小海一看他爹喘得跟拖拉机缺油似的,赶紧跑到跟前,扶着他往家走,像个大人似的安慰爹说:“瞧给累的,何苦哩。”他爹看着已赶上自己个头的儿子,没了脾气。

“十六岁了哈,敢跟老子犟了!”他爹愤愤地说。

心灵手巧的小海爹把河坡上那条废弃不用的破渡船修修补补,又做了两根新的船桨,一根新的橹。春夏水深时用桨;秋冬水浅时用橹。又在岸边铲出一块平地,搭了间棚子。棚子里起个炉子,上面煮着水。

渡口建成了。

小海无师自通地摆起了渡。小船或划或摇,虎虎生风,如履平地。

渡口给小海经营得风生水起。

渡口的位置好,就在陈大鼻子感叹“这里要是有个渡口就好了”的地方,处于村庄纵横、人口密集的档口。对岸不远是浦口镇,往东就是皋州城了。去镇上卖鸡的贩鸭的,去新开的美发店烫头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去城里见世面的闲人们,走这里是最近的。如果不走这儿,也有路,上游下游各有两座桥,只是离这儿各有二十里地,如果脑子正常,谁也不会为省一毛摆渡钱而绕上二十里地去。小海也勤快,棚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炉子里的水永远都是热的,来往过河的客人可以打打尖,喝口水;小海嘴巴也甜,大哥大姐叔叔大爷婶子婆子叫个不歇,叫得人心花那个怒放啊!因而渡口生意特好,从早到晚,乘船渡河的人络绎不绝。

那年春节,小海请陈大鼻子写了副红对联贴在棚子两边的柱子上,对联是按小海的口授写的,口气冲天:“船摇四海,义达三江。”想了想,小海又找来一块木牌,让陈大鼻子写上“太平渡口”挂在旁边。看上去很滑稽,也很像样。

小海先前承诺每天上交他爹五块钱,不是吹牛,很快就实现了。每天多挣的钱,小海毫无悬念地留下了。当别的同龄人还在伸手朝父母要钱的时候,小海已经豪迈地自由支配着属于自己的财富,他穿着从浦口镇上买来的真丝衬衫,左胸口半通明的口袋里,一卷绿色的纸币张扬地鼓着。一句话,才十六岁的小海在太平村同龄孩子中最先事业有成了。

摆渡的日子充满诗意,“河岸风樯远,村陂牧笛长。”当然,小海不懂这个,但河岸四时景物变化,岁枯岁荣,小海也会莫名激动。好像从第二年春天起,不上学的小海却也像上学时一样盼望起了星期天。星期天一大早,小霞会来河边洗衣服。小霞已经上中学了,住校,平时见不到,只有星期天才能见着。到了星期天早上,她总挎着一大篮子衣服来洗。

春天的早晨,河坡潮湿松软,无处下脚。别说蹲下洗衣服了,就是站着都会下陷。小霞站在河坡上,茫然四顾。而此时的小海,刚好送客人到了对岸,往渡口返回。他看到了小霞。

上了中学的小霞有了像样的个头,也有了像样的胸脯,站在霞光里,全身晕出毛茸茸的光环。靠近了,小海似是不经意地看到了她欲盖弥彰的胸,心头一凛,赶紧低下头,又迅速抬起头,拍拍船舷,喊道:

“到船上来洗吧,我给你荡到河中间,水深,又清,想咋洗咋洗。”

小霞没言声,小海以为她没听见,又喊了一遍。

小霞还是没言声,等小海船摇到跟前,她说:“第一遍就听见了,还喊!”又调皮地说:“还是不上去了吧,我没一毛钱。”

“哪能收钱呢。”小海窘得手直往身上拍灰。其实春天里河道湿润,哪来的灰呢,小海一见到小霞时的这个拍灰动作是做习惯了。

渡船荡到了河中央。清凌凌的河水,小霞白白的手浸润在清水中,如葱段一般。小海把小霞洗过的衣服在水中一阵猛摆,好祛除皂沫,因用力过猛,小船一趔趄,小霞便发出轻微的惊呼。如是者三,小霞便知道是小海故意干的,一扬手,洒了他一脸水。小海抹了抹脸,很享受地嘿嘿笑了。

小霞洗好了衣服,上了岸,低着头,回家了。小霞走得很快,好像想回头却没有回头,小海感觉刚才她从霞光里來,现在重又走进了霞光里。小海愣愣地看着她稍纵即逝的背影,心,草长莺飞地乱了。

“嗨,臭小子,发啥愣哩?”

小海一抬头,陈大鼻子不知何时推着他那辆似非而是的自行车站在了渡口边。依旧是那身中山装打扮。

“哦,是陈老师啊,就来。”船摇到岸边,小海说:“陈老师,你先上船吧,自行车我来搬。”

陈大鼻子上了船,船只微微动了一下。陈老师又瘦了。小海想。

“你小子,不上学了,反而叫我陈老师叫得溜了,不像先前,一张嘴就卡壳。呵呵,长大了懂事了。”

小海一想还真是,赶紧换话题:“陈老师,最近你上城上得怪勤的,婶子咋样了?”

陈大鼻子答非所问:“你干了件好事啊,有了这渡口,方便多了。”说这话时,他眼神浑浊而苍凉。

小海也沉默。到了对岸,小海又帮他搬下自行车,照例没收钱。傍晚,陈大鼻子回来时,又照例有几条黄鳝可带。

没想到,那一年九月,小海却把经营得如日中天的渡口转让了。

那一年九月初,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小霞考上了中专,进皋州城上学去了;二是陈大鼻子的婆子在一个静夜里,永远地去了。

那天,很是异样,阴冷的深秋似乎提前到来,要下一场大雨的迹象写在老天爷的脸上,只是没有下,天沉得很。没什么客人,渡船孤独地横在渡口。小海百无聊赖,坐在棚子里小马扎上,把玩一只断了腿的蚂蚱。他突然想起上学时陈大鼻子要求背的两句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如今试着吟出来,陌生而别扭。就在手上的断腿蚂蚱快要就义时,他听到一句细细的呢喃:

“我要过河。”

小海循声,亭亭玉立的小霞背着书包站在棚子门口,她的后面是扛着行李的她爹。她爹朗声说:“小霞考进城了,将来就是干部了。今儿个报到上学,快帮我们划过去,看这天!”

“噢。”

小海起身。接行李。摇船。过河。上岸。下行李。

小霞回头摇了一下手,父女俩朝浦口镇方向走去。小海知道到了浦口镇汽车站,坐上车,下午就能到皋州城。小海心情比天气还阴沉,在心里一直默送着小霞。等到在想象里把小霞一路送到皋州城时,小海流下了眼泪。

不是热泪,是凉凉的泪。

送走了小霞,小海的泪水还没干,听到了他爹的喊叫。他爹立在河岸,对着还在河中央的小海,像是昭告天下似的喊:

“小海,快回来,你师娘昨晚上死啦!”

“啥?哪个死了?”

“陈大鼻子婆子死了,你快回来!”

小海这下听清了,瞬间转悲为喜。心想,陈老师,你总算解脱了!

小海赶到陈大鼻子家,出乎意料,陈大鼻子哭得一塌糊涂,浑黄的泪水和从宽大的鼻孔里溢出的鼻涕搅和到一块,把那张瘦脸弄得如同涂了一层猪油。帮忙设置灵堂的乡邻在他的哭声中抽着纸烟,生机勃勃地忙碌着。他们和小海一样,没有悲戚,相反还很雀跃。陈大鼻子叫驴一样的哭声终于有人受不了了,一声断喝:

“照(行)啦!”

哭声戛然而止。

老婆瘫痪多年,陈大鼻子没有子嗣,晚上,小海帮忙守灵。等人都走完了,小海问陈大鼻子:“陈老师,婶子走了,你真的那么伤心吗?哭那么厉害。”

“人死了,总要哭一哭的。”陈大鼻子说。

“其实,婶子走了,对她对你都是好事,”小海说,“尤其对你。”

陈大鼻子奇怪地笑了一下,抬头望了一下灵堂上安静的棺材,忽然说:“可是……以后你还送黄鳝给我吗?”

小海惊诧:“啊?”

“她其实不怎么吃的,都是我吃。”陈大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当着婶子的面这么讲不好吧。”小海朝棺材看了看。

“没事,她活着的时候也这么讲。”

门外一道雪亮的闪电,接着雷声隆隆,哗——预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起来了。一阵凉意袭来,小海打了个哆嗦,很突兀地抽泣起来。陈大鼻子一愣,反过来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莫伤心。”

小海哪里是为陈大鼻子的婆子而哭,他是想到了这个风雨之夜,小霞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了,担心起她来,就哭了。小海后来想,那晚的流泪,也不是出于担心,而是出于要永远失去小霞了的绝望和伤痛。之前,上学时,小霞一星期来一次渡口洗衣服,放暑假后,几乎天天来渡口洗衣服,但今后,她不会再来了。而且,按她爹的说法,她以后就是干部了,自己无论如何是够她不着了。

小海觉得自己真没出息,一天两次为一个姑娘流了泪。

殡葬了陈大鼻子婆子,小海着手转让渡口。渡口处于黄金水岸,每天来往过河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愁转不出去,小海担心的是来自他爹的阻拦,结果却不是。他爹务实,声言只要每天给他五块钱,谁掌管渡口都一样。很明显,这是一句气话,因为他后面还跟上了一句感叹:

“唉,儿大不由爹呀!”

谁也没想到,明确反对并付诸实施的却是陈大鼻子。他守在棚子门口,不让小海进去收拾东西,赌气似的瞅着小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霞考上了,你也想走是不是?没门,我陈二斗不同意!”

小海给戳到了痛处,气乐了:“你是我爹啊你管我?”

陈大鼻子突然哽咽了,脖子一拧:“可我把你当儿子……”

小海愣了一下,大吼:“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我!”吼完,双眼噙泪,转身就走。

渡口还是转让了,但小海和人家谈时,提出苛刻条件:每天除给他爹五块钱外,还要给陈大鼻子五块钱。那时候摆渡过河已经涨价了,价钱是先前的两倍还多,外出的人也比先前的多。对方想了想说:成。小海也想了想,又提一条:如果你抓到黄鳝,要分一点给陈大鼻子。对方笑了:成啊——他谁啊,比你爹都亲?

小海说,你少管。又说,你不懂。

浦口镇汽车站里,一旁是去往皋州的车,另一边是去往省城的车。小海矛盾了,不知该上哪辆。他心里是想上去往皋州的车,那里有他的牵挂。去皋州的汽车人坐满了,司机打着火,发动走了。小海胸口一疼,一反身,上了省城的车。

小海從原始社会一样的乡下一猛子扎进了省城,对一切都感到既新鲜又惶恐,高楼大厦、宽阔大马路,还有大马路上花枝招展的女人……

先游逛游逛再说,也不枉到了省城。

小海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随车到了底站,售票员说:“市府广场站到了。”随后就催促乘客下车,小海随人流而下。

市府广场,实在太干净了。水磨石路面,能照见小海这个乡下仔刚入城时疑神疑鬼的样子,搞得他十分不自信,连巡逻的警察都多看了他几眼。

到了下午,小海累了,也饿了,他想找到又顶饿又便宜的吃食,这样的吃食只有包子。在家时,年节里他爹都要做包子,自己吃,也送亲戚。他当帮手,包子蒸好了,两个下肚,能顶半下午。小海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正犹豫该往哪儿走,看到一个路牌,路牌上拢共三个字,其中有两个让小海魂牵梦萦:皋州路。

小海顺着皋州路(省城的很多路都是以省内各市县的名字命名的)一路游走。这条路真脏,他竟然在马路牙子上看到了一泡狗屎。不过,走在上面心里特别踏实,不像走在市府广场上,警察鹰隼一样的目光让人像踩在云朵上,不真实,叫人紧张。皋州路热闹,煎炸烹炒,全是烟火气。走不多远,小海看到一个牌子:皋州包子铺。铺子前,白汽升腾,一个矮墩墩、白帽白褂、店主模样的中年人在忙乎。

小海买了几个包子,吃完后几句聊下来,就解决了初到省城吃住的问题。

小海:招工吗?

店主:不招。

小海:不要工钱,只要管吃住就行。

店主:……

小海:可以住店里,帮你看店。

店主:做过这行吗?

小海:会点,在家时跟我爹做过。

店主:哪儿的人啊?

小海:皋州浦口镇人。

店主:哦,老乡啊,成。

如同小说,小海将在远离家乡的省城发迹了。

店主姓魏,小海叫他魏老板。他说,小铺子哪来什么老板,就叫老魏吧。

小海勤快肯学,一年后,手艺让老魏叹服。老魏知道留不住小海了,这一天打烊时叫住了他,说:“你小子对自个儿舍得下狠劲,白干了一年。天下没有好占的便宜,我寻思你不会白干的,你要自己开铺子了吧?”

又过了些日子,小海对老魏鞠了个躬,正欲离开,没想到老魏竟递过来一个信封:“你小子有种,我佩服,这两千块钱给你,开个小店够了。赚了就还我,赔了就当我付工钱了!”小海接过钱,再次鞠躬,离开。

小海把来省城前攒下的摆渡钱和这两千块凑在一起,在城隍庙盘下一间店面。其实这个地方小海趁出来买面粉的机会早就相中了。城隍庙是小商品批发市场,全省各地来做批发生意的络绎不绝,来这里一般都不是大老板,而是小商贩,大老板去长江批发市场。小商贩捂钱,货定好了,就到小吃店对付一口,包子是首选。

开店得有个店名,小海没多作思考,就去做了个标牌:太平渡口包子铺。

小海忘不了渡口,也忘不了那些年,那些人。说得矫情一点,那也是他人生的渡口。

不久,小海去“皋州包子铺”还老魏的两千块钱。

老魏留小海吃了饭。两杯酒下去,老魏一摆手,说:“我偷偷去看了,你的店有意思。这钱不用还了,入你的股得了,把我的店改成分店。”又问:“你怎么想起来起那么个有意思的店名,一琢磨,还挺有味道。”

也是喝高了,小海毫无保留地说起了来省城之前的情况。憋了一年多,一肚子话借着酒劲都向老魏秃噜了出来。

“那年渡口转让了,是真舍不得。跑到省城来,也是一时冲动,可也不好再回去了。我没文化,懒得动脑筋,也因一直惦记着那个渡口,一想,直接用那名儿得了。”小海说。

老魏洞若观火,笑:“你是惦记小霞吧?”

小海说:“嗐!喝酒。”

一顿酒喝出个连锁店。

后来,小海成了大海,生意水涨船高,据说连锁店开遍了半个省城。并且包子已不局限于零售,各大超市都在他那儿订货。

再后来,大海成了老海,资产上亿,成为远近闻名的“包子大王”。

2016年四月,正是春花烂漫的美好季节,老海接到一个电话:

“是海哥吗?我是倪小霞。”

老海:……

2016年四月,皋州市举办“招商引资乡镇对接会”。被邀请的企业家名单上,“陈世海”三个字赫然在列。

对接会在市政府礼堂举行,气氛热烈,企业家们在欢快的“迎宾曲”中纷纷就座。老海见周围都是西装革履的,只有自己穿得像个伙夫,有点不好意思。会还没开始,他来到会场外的临时休息室,抽了两根烟。他望向窗外,马路宽阔,绿树成行,蓝天白云。老海由衷感叹:老家真漂亮!發展得真好!

老海作为嘉宾参加这个会,是受倪小霞之邀。

小霞中专毕业后分到家乡浦口镇工作,先是在计生办,因写得一手好材料,调到党政办。后又因工作出色,升为企业办主任。这期间,正逢各乡镇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浦口镇当然也不例外。她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就如何立足、利用本地资源,大力发展特色农业展开论述,提出了颇有见地的发展思路和做法。其观点是:“农村还得在农业上做文章,脱离农业搞工业如无本之木。”这篇文章还上了省报头版。这在现在看来似乎很寻常,发展经济当然要因地制宜,但在当时各个乡镇一窝蜂搞“工业园”,好高骛远地要实现乡镇“工业大跃进”的情况下,倪小霞的这篇文章无疑是清醒的,务实的,还具有前瞻性和很强的可操作性。可惜,她的清醒务实,招来的却是嘲笑,不少人说她不识时务,跟主流对着干,还被主管领导约谈过。直到后来大多乡镇的“工业园”基本没有企业进驻,成了烂摊子,倪小霞才又被重视起来。

三年前,倪小霞当选了浦口镇镇长,主管招商引资和农业开发工作。因工作之便也是工作之需,她对在外发展的本地企业家,都掌握比较详细的资料。老海在被邀之列自是情理之中。

“陈总,开始了。”

扭头望去,着装干练的倪小霞站在休息室门口朝老海招手,说:“会开始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倪镇长,我刚考虑了,决定回乡投资。”老海说。

“好啊!我就知道海哥会支持我工作的。”

老海说:“嗐,毕竟是发小嘛。”

倪小霞开玩笑:“招来大金主,该庆贺一下呀,哈。”

“我来安排我来安排。”老海一迭声自告奋勇。

不久,老海的“太平渡口”生态庄园破土动工。庄园以当年“太平渡口”所在地为中心,沿着杭淠河岸向两边及太平村延伸,占地上千亩。老海的独具匠心之处在于,他还原了当年渡口的原貌,把那只早已废弃搁浅的破船又修补了一番,放入水中,粗麻绳系着,拴在岸边的一棵树桩上。棚子重新搭建,里面除了不知他从哪儿淘来的一个旧炉子,小马扎(当年的那些东西早不在了)外,墙上还挂着一套逮黄鳝的工具。

前来视察的倪小霞,惊讶于当年小海自制的黄鳝钩子竟然没生锈,擦拭得锃亮。

“这些东西还留着啊?”她问。

“有些东西忘不掉。”老海说。

今年春天,“太平渡口”生态庄园基本建成。

“渡口”左后方,离河岸大约50米,建了一座餐厅,名曰:渡口鳝鱼馆。又顺着杭淠河岸建了一道长廊,长廊全部实木结构,古香古色。长廊里每隔一段设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功夫茶具。

老海请了几个朋友来,主打菜当然是黄鳝。看得出来,烧法挺传统,是把黄鳝去头斩尾,豁开洗尽,以木槌砸扁,去脊骨,沾上蛋清,佐以干辣椒、姜葱,用菜籽油配腊鹅油爆炒而成。尝一口,鲜、香、滑、爽。带劲。

朋友说:“不错,是我们小时候的味道。但是这香味怪特别的,用什么东西提的香?”

老海笑:“我把大厨给你请来。”

不一会儿,进来一位白衣白帽,六十多岁,有一只硕大的鼻子的男人。老海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我的恩师。”

“陈老师,您好!”朋友们站起来和陈大鼻子握手。

陈大鼻子坐下来,跟他们一块喝了几杯,朋友们纷纷赞美陈老师黄鳝烧得好。陈大鼻子摇手,说:“吃了几十年小海送的黄鳝,没别的本事,就这烧黄鳝还行。那些年得亏小海了,小海走后学校来了专业老师,我这民办教师又转不了正,学校就不让我干了。要不是小海转让的渡口每天给我五块钱,时不时还送我黄鳝,那些年我都不知道咋过。老了,没用了。”

老海说:“您老怎么没用?您是我恩师呀,这鳝鱼馆就指着您呢。”

“我知道,这是你在照顾我,给一个养活我的理由。”陈大鼻子眼里漫上了泪水,“要是你爹还活着,见你这么大出息,该有多高兴啊!”

老海说:“嗐,不说这个,喝酒喝酒。哦,陈老师,这里面放了什么,这么香。”

“猫莲头。”陈大鼻子说。

饭后,老海和朋友们坐在长廊里,沐浴河风,喝茶聊天。

朋友们损老海:“你都活成人精了,把老师都搞来发挥余热,人尽其才啊。难怪生意做这么大,哈哈……”

沉默良久,老海说:“不,回乡后,我从人精重又活回了人。”

老海向河对岸望去,目光深邃。

对岸不远即是浦口镇。

责任编辑 魏尚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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