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熊十力对阳明心学的承继与创发

2019-10-18蔡家和

孔学堂 2019年1期
关键词:阳明知行合一

摘要:熊十力的體系承继阳明心学而来,然有所取舍,一方面,取阳明心学,另一方面,受其时新儒学的时代性影响,对中国哲学中未受重视的民主、科学的开出也有所关心。熊先生晚年写《原儒》一书,书中归宗孔子而放弃阳明,但其心目中的孔子仍是“心即理”的孔子;似乎只要对阳明心学进行若干调整,就能合于孔子。内圣外王、天德王道、民主科学等,全都包括在熊先生的易学体系之中,表现了熊先生的体系抉择,即熊先生对于阳明心学有所承继,如心即理、知行合一、万物一体等说,同时也因应时代需求而有所补充,包括科学、知识等的开出。本文探讨了熊先生建构自家体系的学思脉络,并反思了其所以然的原因。

关键词:心即理  佛老  格物穷理  知行合一  阳明

作者蔡家和,台湾东海大学哲学系教授(台湾  台中  40704)。

一、前言 [见英文版第26页,下同]

牟宗三先生尝述评其师熊十力先生:“熊先生早年深契王船山(而且到老无微词),但苦无一统系之规范。四十左右进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学唯识。”这段评述也许不完全准确,但指出了一些重点。熊先生早年固然深契于船山学,但说他到老对船山都无微词,却未必正确,应当是“少有微词”。这是因为熊先生早年所欣赏的“二王”——王船山与王阳明,在内圣学上有所冲突,所以这时只好做出抉择:选择阳明而批评船山。

至于“苦无一统系之规范”云云,也讲得准。熊先生早年确实寻无体系用以发挥自己思想,后来才遇上佛教唯识学,并以唯识学为架构,转唯识之佛学而入于儒家。熊先生《新唯识论》中,是以《大易》的乾坤来收摄心物,收摄了唯心论、唯物论,以及佛教的心法与色法。

《新唯识论》的最后两章为《明心》(上篇与下篇),这里的“心”,即承继阳明“心即理”系统,主张心物统一、万物一体,而以心宰物、以乾统坤。虽到晚年放弃了《新唯识论》中所持观点,以《体用论》易之,但其所建构的学问体系中,心学一直占有重要地位!

“心学”一词在熊先生系统中并不陌生,不只熊先生自己属意心学,也影响了其弟子牟宗三。其作品中有不少推崇心学者,如最早的《心书》,以及《新唯识论》的《明心》(上、下篇),到了《体用论》一书,本欲书写《明心》一章,但因病无法写出,后来补上,然只及于《明心》上篇,下篇未能完成,因此单独将《明心篇》作为一书而出版。

熊先生晚年写作《原儒》时虽已归宗孔子,但其心目中的孔子是“心即理”的孔子,所以对阳明还是尊敬有加,只补充阳明学的不足。因为增补阳明的不足,便能成为全体大用完备的孔子。

熊先生虽以阳明心学为宗,但因时代的变动与需求,在心学基础上摄受了当时的科学、知识等内容,这些在古典阳明心学里并非重点。阳明认为,孝养父母的知识,一两日讲尽,又认为秦始皇的焚书固然不对,但暗合于良知之约而不欲博,并且主张要先有大头脑处良知学的体证,而后才来面对知识,否则知识虽多却不诚。这些说法都与熊先生重知识的进路不同,本文将对此进行讨论。

二、对于阳明心学的反省与创发 [27]

(一)重新料简“格物致知” [27]

《传习录》里,阳明对朱子《大学》新本有所反对,并倡议回到郑玄古本。朱子把《大学》“格物”解释为“穷理”,从事物的“然”推其所以然,而成就了程朱理学的体系,穷格所以然的天理。朱子释“格,至也。物,犹事也”,以穷至事物所以然之理,而追及天理。但阳明的诠释则为“格者正也”,如孟子的“格君心之非”(《孟子·离娄上》),格为正,物为事,即面对事物而用以端正吾心良知,则事物亦得其正。

熊先生在《读经示要》中,对《大学》“格物致知”的解读与朱子、阳明不同,并做了大篇幅述评,认为二人说法各有利弊,其取阳明的“致知”义而反对朱子,又取朱子的“格物”义而反对阳明。先看熊先生的问题意识:

一、朱子以致知之知为知识,虽不合《大学》本义,却极重视知识。而于魏、晋谈玄者扬老、庄反知之说,及佛家偏重宗教精神,皆力矫其弊。且下启近世注重科学知识之风。

熊先生认为,“致知”之“知”,为良知实体,不是虚说的只是知识,就这一点,阳明较朱子为准。这里的判准是以《大学》原意为标准;然事实上,熊先生所诠释的《大学》也是他心中体系的《大学》,因此也是以他自家的体系为判准。

熊先生的体系大致在《新唯识论》时已经成形,虽《新唯识论》只完成“境论”(本体论),未及完成“量论”(知识论)。熊先生认为,“致知”的意义虽以阳明所训的“致良知”为正,而朱子不准,但朱子说法却可用以开出知识,而与近世科学知识相接。近代中国之所以开不出科学,熊先生认为是佛、老的反知倾向所致。

佛家虽有因明逻辑学,但用以护教,佛家又多用心于内证、节欲,并不强调往外的开物成务;至于道家的“绝圣去知”“绝学无忧”“生有涯,知无涯”等,都有反知倾向。若是孔子则倡博学而不反知。宋明儒家有受佛、老影响,但朱子学可以保住科学,不受反知影响,而阳明只重良知之内省,不重知识,也就开不出科学。

(二)反省阳明心学 [28]

熊先生又云:

四、阳明说无心外之物是也。而其说格物曰,“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为一物”云云。其言不能无病。夫以亲,对吾敬事之心而言,亲亦意所在之物也。事之以孝,此孝即是理。亦即是心。阳明之说,未尝不成,而必曰事亲便为一物,则单言亲,而不得名以物乎?如此推去,乃以视听言动为物,(见前所引。)而不以声色等境名物,则几于否认物界之存在矣。此非《大易》及群经之旨也。(自本心而言,一切物皆同体。言无心外之物是也。若自发用处说,则心本对物而得名。心显而物与俱显,不可曰唯独有心而无物也。《新唯识论》宜参看。)夫不承有物,即不为科学留地位。此阳明学说之缺点也。

熊先生以《新唯识论》为标准,《新唯识论》摄受西方唯心、唯物观点,以及佛家的心法、色法之說,其体系建构是以儒家易学来收摄中、西、印理论。其中一个重点,在于依“物”而开出科学,而阳明所说的“物”,并不合于《新唯识论》。《明心篇》里所主张的本体是复杂的而不是单一的,若是唯心或唯物则都是单一,单一本体则不能有所变化,所以本体应当是复杂的,且含心含物,才能发用为心或发用为物。

熊先生认为,阳明偏于唯心思想,因此对外物的肯定不够,也就不足以开出知识、科学。阳明言心外无物,而把物摄于心,以心为主;又解释“格物”时,以为“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为一物”,然事亲可以是一物、一件事,此物乃就“意在于亲”而言,要有主体作用于亲,才能称为一物、一事。如果只有“亲”本身而不及于“意”时,还可以是一物、一事吗?事亲之所以为一物,乃因良知关照于此,若单独言“亲”而缺乏心意的关照时,是否还能成为一物呢?

熊先生的意思是,单独存在亦为一物,不光是良知照察之际。依于阳明,则仅视听言动之主体性为一物,而色声香味等对象之境则非为一物;然熊先生却主张彼等外在对境亦为物,也就是说,心、物都是客观的存在,不可只以心收摄物,若如阳明,则容易陷入唯心论。

那么熊先生为何不喜唯心论呢?因为熊先生归宗《大易》,以《易》之乾坤二卦视为辟翕之说,而乾为心,坤为物,如《易传》言:“坤作成物”。因此,不能只有唯心,还要有物;若只有心,容易令中国哲学漏掉科学,视外物之存在不重要。

阳明学因受佛、老影响,而有着重内在体悟的倾向,近于唯心,较不强调为学日益的进路;为学日益者,则可博学,容易与西方的知识论、量论、科学等相接轨。因此熊先生认为“格物”之说,朱子较阳明正确。

熊先生又言:

六、阳明以为善去恶言格物,不免偏于道德实践方面,而过于忽视知识。且非《大学》言格物之本义。

右为阳明派所可注意之点。

余以为致知之说,阳明无可易,格物之义,宜酌采朱子。……致其知矣,即本体之流行,无有止息。不待言去恶,而恶已无不去。不待言为善,而善已无不为。故阳明以为善去恶言格物,适成赘义。

阳明的四句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第四句也是对“格物”的一种诠释。阳明对“格物”的诠释有二:一是即物而正心,二是释以为善去恶,若为善去恶则得心正,而及于事物,润泽于事物,物亦得正,就如同做好事而去坏事一般。

然熊先生认为这种讲法偏于伦理学,仅强调道德实践,而轻忽知识。且既已致知,知无不良、不善,若再言为善去恶,即成多余。熊先生以孔子为准,《易》之《经》《传》亦孔子所传,如《易》言“开务成物”,仰观俯察,都与知识有关,本不轻视知识。而孔子的《论语》也常论及博学于文、多闻多见多识等;至于阳明的良知学则较以孟子为准,的确较重视道德实践而轻忽知识;《易传》与《论语》对于知识的重视程度,显然较阳明为多。

如阳明《传习录》有一段与顾东桥书信往来的话:

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

前一段是顾东桥的来书,他对于阳明以己意释格物的牵合尚可接受;但认为经书中多有博学之说,而阳明的致良知不能综括所有重知识的问题,因此提出疑惑。

其实,对于孟子“明于庶物,察于人伦”一段,熊先生亦认为不应只是就伦理、道德方面来谈,这里面还有知识的问题。儒家对于道德伦常之实践,虽然特别有体悟,却不宜辄将它认定为泛道德主义;儒家关心着内圣外王,实际上包含了社会、政治、文化、为学、教育等层面,这恐怕不是阳明的良知学所能尽摄!

在阳明《答顾东桥》书信这一段,顾氏指出,《论语》“子张学干禄”处,孔子教以多闻、多见。而阳明回答,孔子是为了救治子张崇尚多闻、多见的心态,所以要他回到本心。

然阳明的回答与《论语》原文意思恐不符合,“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孔子反是教子张要多闻多见,方能免于疑惑;而阳明却是套在良知学下来做诠释。

此外,阳明为了证成己说,举证《论语》另一段:“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论语·述而》)这意思也许可以理解为,若孔子有所举措,必定是先知而后做;而另一种人虽未如孔子般的先知而后做,但能先从多闻、多见之中而择善着手,也可称得上是“知之次也”。这一段虽不反对阳明见解,但与“子张学干禄”一章,毕竟已是两段,是否能合并解释呢?《论语》的内容涵盖层面甚广,而阳明却想以良知学来一以贯之,也就难怪熊先生会认为阳明学有反知倾向,而类于禅学与道家。

(三)阳明的去欲与先秦说法不类 [30]

宋明理学的开展常是依于集大成的朱子学而来,无论是宗朱或反朱,都要了解朱子,阳明学亦不例外。朱子有“存天理去人欲”之说,后儒宗之;若以人欲为贬义,便应去欲,反之,若不全以贬义视之,则应给予保留。如孔子言“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己欲立而立人”(《论语·雍也》),孟子言“可欲之谓善”(《孟子·尽心下》),欲鱼、欲熊掌,欲生、欲义,无欲则人如槁木死灰,去欲亦去其生气。

去欲之说,实受有佛、老影响。老子言“祸莫大于不知足”(《老子》第四十六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子》第四十四章)“常使民無知无欲”(《老子》第三章),庄子亦言“嗜欲深者天机浅”(《庄子·大宗师》);而佛教也主张少欲、去欲,如说“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四十二章经》第三章)。

若在先秦儒家,则不都以贬义视“欲”;如《礼记·乐记》的“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此非贬义,而是好恶无节才沦于恶。这一点,熊先生亦尝论及:

宋、明诸老先生,以人欲与天理分开,朱子遂有“人欲尽净,天理流行”之说。(天理即天性也。朱子此语,后儒一致尊崇,等于佛家之圣言量,阳明、船山亦然。船山《读四书大全说》时见称引。)殊不知,欲者天理动发之几也。(古释几字,曰“几者,动之微”,乍动故微也。……)克就欲上言,何有非天理者乎?

熊先生认为,朱子开启贬抑人欲之端,而阳明、船山亦然。朱子把天理、人欲对言,象山亦然;象山对《乐记》“性之欲”一说有疑,而认为《乐记》所言,有天人不一的情况,如“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便与“感动而动,性之欲也”两者对比。这反近于《庄子·秋水》的天、人之说,所谓的自然为天,而人伪为人,天、人不一!

阳明亦常用朱子的“存天理去人欲”之说,而把人欲贬低。当然宋明儒者亦知饮食、好色等欲是不可绝的,宋明与先秦儒者之论欲,只是程度上的不同,也就是视“欲”之为贬义的多或寡,宋明儒较先秦儒的贬抑更多,其中应当是受到佛、老影响。依笔者之见,“欲”不皆为贬,先秦言“欲”常为中性,有时更有正面意义。

(四)良知非本体 [30]

阳明认为良知为本体,在《传习录》里,本体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原本的样子,如阳明言知行之本体;一个是体用相对下的本体义。《传习录》所言本体不一而足,如“知”是心之本体、“静”是心之本体,可见阳明视良知为本体。又此良知尚在本体之外,是为发用,故良知者,即体即用。

但阳明之视良知为本体,为熊先生所批评。熊先生言:

王阳明倡致良知之学,与余今所提出之智,其义旨本相近。(先圣早以崇智之道教人,而废绝已久,余故重提。阳明言“良知”,本承孔门所说之智而开演之。但阳明有时将良知说为本体,此乃大谬,盖为禅宗所误耳。若去其夹杂禅学之谬处,则良知即是智,亦不背圣学。)

这一段不易明白,但熊先生另一书《原儒》中有相近文字可为考证,其曰:

本体之名甚多,如《易》之乾元、太极,《春秋》之元,《论语》之仁,《中庸》之诚,皆是也。其在后儒如程、朱分别理气之理,又云实理,阳明所谓良知,亦本体之目。(阳明良知,是就心作用上显示本体,此与《论语》言仁似相近,而亦不必全同,此姑不详。)

若综合上引两段,熊先生认为:1. 本体应当是心、物两者复合而成,而良知只是心,不及于坤元的物质处,因此只是发用的心之一端,不及于物之一端;2. 禅宗言明心见性,所谓“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阳明受此影响,进而将心转为良知本体,然此与熊先生的心物、乾坤二元合一之论相抵触,因此良知只是发用处,不是本体。

在熊先生而言,除了乾元之心为本体,坤亦是本体,天与道都是本体。因为天理为本体,天理在物也在心,而阳明良知学只强调其中的一半,不及于物。本体是心与物合,不仅仅只有良知,心是发用的一端,尚有发用的另一端是物。

三、对于阳明良知学的承继 [31]

(一)心即理 [31]

在内圣学方面,熊先生对阳明与船山两者都尊重,然船山曾批阳明为禅,二王内圣学之间殊异甚多,熊先生如何选取?在这里,熊先生选择了阳明,也就是归宗于心学。

在《读经示要》一书中,熊先生采用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的方法,并套在船山的思想研究上,视船山晚年思想已经改宗阳明,以为如今流传下来船山著作中批评阳明的部分,应当是船山来不及修改所致。又在《原儒》一书中,熊先生改宗阳明“心即理”的良知教,不再采用船山晚年定论,而是直接批评船山。熊先生言:

王阳明之学以致良知立宗,船山讥其简单,则未免以褊衷而妄议先贤也。论学须知类,类之莫辨,将于己所未涉之域,而以己见衡之,欲免于横议难矣,此不知类之过也。(学术各分领域是类之异也,即同一领域而学者所造有浅深之殊,亦是异类。类异者不可妄相非议。……)阳明之造于道也,可谓宏大而亦密,(就其知见言。)安安而不放矣。(就其行持言,安安,重言之也。体道于躬,动静悉由乎天则,不待勉强,故曰安安。阳明擒宸濠时,端坐而发令遣将,绝不动心,然其存养之功,亦未尝松懈,是不放也。)船山攻之,亦何伤日月乎?

所谓的“心即理”,乃是经由良知之致,而得以见到天则,亦即是“仁义内在”!依此,熊先生判朱子学为义外,不是儒家正统,阳明才是正统。

船山讥讽阳明简单,视其学问无深刻处,此因阳明学中格物穷理不足,近于禅家之顿悟、不立文字等,缺乏对于外物的研究。而熊先生替阳明辩护,认为阳明的致良知教乃是光明正大,不应受到批评。

然良知之为易简,这也与《易传》之“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相近。熊先生以《易》之乾坤比配于心物,而以心宰物,如同以良知统御身体。此为学问之大头脑,头脑一失,则主从皆乱,茫然失其所依。

对此熊先生曾言:“阳明悲世学无头,(王阳明尝教学人须识得头脑。世间学术诚无一不重要,但不可无头脑,愚谓儒家天人不二之本体论才是头脑。)”这里看出熊先生认为不可泛格外物,而要有主脑以收摄外物,此主脑即“良知”,即“心即理”,此理在外,也是客观的天理。熊先生于此言良知是头脑,天人不二更是大头脑,此天与人都是头脑,不可外于人事而言天理。

(二)万物一体 [32]

既不可外于人事而言天理,由此再进一步,便是“万物一体”。这里,熊先生继承阳明之说,其言:

夫圣人之心,元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不以后起小己之私蔽其本来。(吾人有生而后,已成為独立的个体,所谓小己。因此,一切为小己计算,便有自私,故私心是后起。吾人本来灵明的心,亦云本心,是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凡属无私的感情皆本心之发,此可反己自识。若能不以私心障蔽本心,便是圣人,)无小己之私故,其心恒乐(注意恒字。)而乐自不过。(不过,谓不淫。)天地万物一体故,其心不忍遗物,即恒哀,(不忍云云者,谓于物不忍遗弃。不忍即是哀。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深玩其辞,便知其于人类有恻然不容已之哀闵。)

熊先生这里的说法,与阳明的《拔本塞源论》《大学问》思想可说一致。如阳明尝言: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则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痾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

阳明认为,天下万物一体,如同人之手、足,缺一则不妥,也如一家、一国之中,士农工商等各个行业共为一体,若手有疾患,足亦受殃。部分个体之损失,也将影响其他份子,影响全体,因此若能珍重他人、大我,亦为保全小我。此为阳明《拔本塞源论》之重点。

但《拔本塞源论》之论,容易流为墨家式的兼爱,而不是儒家的推爱。阳明的说法受佛教“众生平等”影响,亦如道家的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天地》),“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而程明道也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阳明的“一体之仁”是集前人发展而来。

若在儒家典籍,如《中庸》,是先尽己性,而后才能尽物之性,人、物有所差别,不是一体。《论语》记载,一日马厩失火,孔子先问人不问马,可见人、马有别,(原文见《论语·乡党》)又尝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至于熊先生此段中所言“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但《论语》此句的前一句,指的是“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也是提出人、禽之辨;孟子亦然,其言:“犬之性岂犹人之性乎!”(《孟子·告子上》)

以上所举,都不合于“万物一体”说,熊先生是承继阳明,而阳明受佛、老影响。

(三)心即于万物 [33]

当阳明与熊先生提出“万物一体”说时,这时不只是“心即理”,还是“心即于万物”。前文说阳明的心学有遗物倾向,熊先生之所以如此批评,乃因阳明重在心,不同于熊先生心物、乾坤二元合一的设计;但阳明既能以心而摄万物,又怎会遗物?

其实,熊先生与阳明不大相同。熊先生认定阳明是用唯心去摄物,所以说阳明是“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也就是摄物于心。而熊先生则是心物并行,又以心宰物,却非唯心之论。在研究阳明之际,熊先生发现了一处阳明与己说甚近的地方,其中并言心物:

近人辄以良知学说为唯心之论,此甚错误。西学唯心论者,只承认心是惟一实在,中学以心物为本体流行之两方面,彼此绝无相似处,不待论矣。阳明《语录》有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此言目者,谓能见的识。前世名词简单、须会其意。体者,犹言自相。……)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口,谓能尝味的识。)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心,谓意识或思维等等作用。心,是能动而随缘作主的。天地万物之感来,吾心应之不失其则,斯谓之是。若心为不良之习染,或有限之经验所蔽,而应乎外来之感者,不能得物理之真,斯谓之非。然心终能自悟其非而实事求是,则可征明心无固定的自相,惟以天地万物感入之相,为己之自相也。己字,亦如前说。)阳明此段语是其门人黄以方记,《明儒学案》亦采入。(惜乎此类语,门人多不记录。)据此,则心物本来俱有,而不可相无。

熊先生强调,阳明心学与唯心论不同,甚至更接近熊先生的以心宰物、心物并俱,用心物比配乾坤、翕辟之说。这里引阳明之言:“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若如此,则阳明也不是只有心而无物,而是有心也有物,物不能被化约为心,也就不能被说成唯心论一派。

唯心论是西方哲学形上学的主流之一,认为万事万物最后都归宗到心,以心为最终本体,即外在物质都可化归为心,而阳明这里不是这意思。

不管如何,熊先生虽属心学,但其说法都表现了自家体系,主张心物并俱,唯心而遗物则不可,否则将遗漏科学;心即理即物,采用心学而收摄西学,如民主、科学等。在熊先生而言,心、物都重要,但要以心统物、乾统坤。

(四)良知如日明 [34]

熊先生亦言:“痴惑不能障性,譬如浮云不能障日。”此如阳明所说:

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揜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

良知为日的光明,然易为外在客尘烦恼所蔽。这样的说法近于禅宗,其以清净心为主而烦恼是客,又如来藏、清净心为体而般若为用,如六祖慧能言:“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曾解方便。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此一念之非,是为浮云,而自己灵光则为太阳。是以太阳与浮云来做比喻。

又如《华严经》:“知一切法本性清净,无染着,无热恼,以客尘烦恼故而受众苦。”也就是以本性清净为主,而烦恼为外、为客;如同阳明以良知为主,而浮云为客。

这似乎是儒、佛二家共法。阳明之说也与孟子相近,孟子言:“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良知性善、良知良能为主,而陷溺其心则为外、为习。就这一点,熊先生承继了阳明,也受孟子、佛学等思想影响。

四、结语与反思 [35]

熊先生本宗于宋明儒学,以阳明“心即理”为至教,但晚年改宗于孔子《大易》,而平章汉、宋,乃对汉、宋都不取,视二者皆有不足。又虽归宗于孔子《大易》,但对阳明心学的“心即理”“万物一体”等并未放弃。

熊先生晚年归宗孔子的原因,在于阳明的“致良知”乃是一种为道之学,还是近于体悟内省,对于外物、科学的发展则较为不足。因此对于“格物”的训解,熊先生宁取朱子而不取阳明,认为阳明受有佛、老影响而有反知倾向,因而开不出科学。

熊先生是以心中怀抱的体系,而投射到孔子《大易》,其中择取阳明心学并进行创发,认为由此建构的学问方能无弊。如此一来,则熊先生的思想建构,既与阳明有所不同,也与真正的孔子与《大易》有些差距。

不管如何,熊先生能因应时代需求,从前人思想吸取养分,包括船山、阳明、孔子、《大易》、朱子等,又借用佛家唯识学为学问骨架,一方面转佛归儒,另一方面又将返本、开新熔为一炉,而自为一宗,同时发展出当代新儒家的新时代学风与气象!

(责任编辑:陈  真   责任校对:任苗苗)

猜你喜欢

阳明知行合一
高中生物错题集建立的实践研究
阳明海运股份有限公司船期表
阳明海运股份有限公司船期表
“知行合一”的精诚德育探索
独立院校艺术类毕业实习与校企合作改革的研究
立“三者”,提升“两学一做”实效
如何在小学教学中渗透德育教育
阳明海运俄罗斯子公司营运
阳明海运股份有限公司船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