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被遗忘的英国少年

2019-10-18斯莱特·金

海外文摘 2019年10期
关键词:家庭儿童孩子

斯莱特·金

从左至右:亚历克斯,18 岁; 利亚姆,17岁;西斯尔,51 岁;史黛西,15 岁;露西,16 岁;凯茜,12 岁

洛根16岁,来自考文垂。这个男孩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后面剃光、前面垂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和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子,这让他显得更加顽皮好斗。“我脾气相当暴躁,”他笑吟吟地说,“如果我不喜欢你,那就是不喜欢,你只能受着。”尽管如此,他形容自己风趣、自信、外向。“我爱开玩笑。我和我朋友的父母关系很好。我真的可以和任何人交好,只要他们想和我交好。”他上了大学,希望毕业后成为一名消防员。现在他每周末在当地橄榄球队踢前场中锋,“它能让你摆脱所有的坏情绪。”

或许你会说,青春期嘛,都这样。可他的坏情绪比一般的青春期男孩要多得多。原因无需多言:他从小就被寄养。他说,一开始,“寄养儿童”这个身份让他与同龄人很不一样,一些孩子以此嘲弄他。“他们会说:‘哈哈!你这个寄养儿童!说这话的大多都是骂人的。还有直接问‘你妈呢?我就说:‘我哪知道啊,你告诉我呗。”他耸耸肩,冷冷道。

史黛西

考文垂市议会是洛根的法定监护人,我们从那里得知了英国儿童寄养情况的现状。全英国现有大约65%的儿童因遭受虐待或忽视而被寄养。如果有人问洛根他为何被寄养?他会回答:“这不关你们的事。”在学校,他变得越来越自卑。他被寄养这件事似乎成了他的标签。“你是那个异类,”他说,“如果你和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你总觉得他们在打量你。如果犯些小错误,比如拼错一个单词。他们就会说:‘哦,因为他是寄养的。”

所以他不再向老师寻求帮助。不久后,他就不再尝试回答问题了,以防出错。“你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我要在课堂上举手?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寄养孩子逃课、逃学。因为他们不想被羞辱。”

甚至连来自朋友善意的表达最终也会激起洛根的愤怒。“如果我去朋友家,他会介绍说,‘这是我妈妈。可如果他们来找我,我只能说,‘这是我的看护人。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住在这所房子里,但这儿不是我的家。我会在这儿住一两年。这不可避免地会促使他们问东问西,所以你只能向他们解释更多。你会觉得自己一直不停地在解释。”他说,原本活泼的英格兰中部口音透着强硬。“有时候你只想骂他们:‘喂,我今天不想再跟你们废话了。因为你一直在解释自己的情况,仿佛被淹没了。”

洛根故事的引人注目之处不在于它的戏剧性,而恰恰在于它的平淡:他发现自己深陷沮丧的漩涡,试图让自己逐渐远离其他人,因为我们用各种愚蠢的问题淹没了他。但是如果人们对洛根感到好奇,这是有道理的。2017年,英国共有72670名寄养儿童——这个数字至少在五年内一直呈上升趋势——但我们对他们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这一群体及其经历都近乎隐形。因为电影和电视剧中并没有很多这样的角色,流行歌手和名人中也没有离开父母,受政府监护的。人们对这个群体非常陌生。

我们似乎本能地知道,寄养会严重影响孩子的前途。而这是真的:只有25%的寄养儿童在六年级时阅读、写作和数学水平能达标。10至17岁间的寄养男孩被定罪或被警告的概率是同龄人的四倍,而调查表明,在被拘留者和无家可归者中,有过寄养经历的所占比例很高。你可以选择不同的参数来对比,但结果总是一样的。寄养问题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只是不知道——或者在内心深处并不在乎——这是为什么呢?

然而,这种情况或许即将改变。2018年12月,英国电视四台播出了纪录片《超级孩子:脱离关爱》,其中七名由考文垂市议会监护的年轻人分享了他们的经历。除了洛根,还有12岁的凯西。“在学校,同学们走过来问我:‘你和谁住在一起?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她在纪录片中诉说着,“有些人就是觉得有趣。他们只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还有史黛西,一个瘦瘦的15岁女孩,一头染红的长发,大大的杏仁眼,说话声音柔和。当被问及她为什么会被寄养,她说自己通常会这样回答:“哦,是这样,我妈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在我12岁时去世了。你是想在脸上挨一拳还是怎样?”

洛根

“想象一下,你早上醒来,这是你和一个新家庭在一起的第一天。你不想下楼……”

在她妈妈因服药过量死亡之前,史黛西就已经被寄养在祖父母家,在那儿,她受到了虐待。迄今为止,她已经住过八个家庭,其中有六个是寄养家庭。“你搬了很多次家,无论去哪里,都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她一度解释道,“即使现在,有时候我还会这样想:我想回家。可接着我就想:该死的家在哪里?”

这部访谈式纪录片由莱姆·西塞主持,他既是诗人、作家,也是播音员,今年51岁,而痛苦的寄养经历至今影响着他的心理世界。“消除这种由寄养带来的荼毒是一辈子的事儿。”他说。他认为,社会对无法说清楚谁是自己亲生父母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这就像动物在外面走着,我们看不出它的爸爸妈妈是谁。想象一下,你遇见一群狮子,它们都走了,只留下你。你是谁?你從哪里来?你是什么物种?我们需要认识你,如果我们不能认识你,就要摆脱你。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女朋友的父母可能会问:他的父母是谁?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是哪里人?而一旦他们发现你来自儿童之家,他们马上会觉得,‘哦,我们得小心这个人。”他眯着眼睛说道,“这就是毒性。”

我们坐在电视台舒适的会议室里。西塞讲述着他的童年,起起伏伏、富有表现力,偶尔陷入沉默,他的大眼睛不止一次变得湿润。简而言之,他的母亲是一个富裕的埃塞俄比亚人,来到英国学习,结果怀孕了。生下他后,他被取名为莱姆并被送去寄养,她想先完成学业再把他领回去。可她再也没回来。一名来自英国维根的社会工作者又给他起名为“诺曼”——这位社会工作者就叫诺曼,并将他交给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告诉他们要永久收养他。

前12年,西塞曾拥有相对正常的童年。当接近青春期时,他开始有了不良行为:偷饼干、抽烟,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的养父母此时已经有了几个自己的孩子,他们对此的反应是“魔鬼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所以他必须离开。于是他被送到亲戚家,将在那儿待到17岁,而离别时,那个他视为母亲的女人连个拥抱都没有给他。“我的大家庭——兄弟、姐妹、姑姑、叔叔、祖父母、曾祖父母——没人和我说过话。”他说,“这是背叛。”

除了明显的情感创伤之外,每个被寄养的年轻人都会比其他孩子多经历一种更微妙的痛苦,他们发现自己远离亲人,寄人篱下。比如西塞,他在15岁时被诊断有抑郁症。这是一种相关性的丧失。换言之,如果你像史黛西一样,你总是四处搬家,不久你就会意识到没有谁是你相识已久的。如果没有人能证实你的那些记忆,你又怎么能相信它们?当你周围的面孔不断变化,你要如何认识自己?这远远不止迷失方向。

“对孩子来说,最糟糕的就是没有和家庭的联系,而这恰恰是人人都在避免的事情。正因如此,我们才每周和家人聚餐,过各种节日,过生日。”他边说边用手指数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有争吵。我可以和你大吵一架,因为你对我很重要。相关性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核心。即使我们的父母去世了,我们之间的联系还在。而现在我们却让一个孩子脱离这种相关性去生活。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们面临着多么大的挑战。”

同样,这些挑战绝不能被低估。西塞鼓励这群寄养儿童通过诗歌探索自己的感受和经历。我们得知有一个名叫利亚姆的男孩经常和其他孩子打架。“我八九岁时,常常和某个人吵架,然后打起来。”利亚姆解释道,“周围喝酒聚会的成年人就会打赌,赌我们谁会赢。”

利亚姆现在17岁,是一名厉害的拳击手,换过五个不同的寄养家庭。有一次,他和他的看护人的男朋友打了一架。然而,像洛根一样,他觉得这些争吵其实挺没劲的。“想象一下,你早上醒来,这是你和一个新家庭在一起的第一天。你不想下楼,因为有点尴尬。他们会怎么想?我的发型还好吗?你走下楼,看着他们,心想:你又不是我妈妈。”

利亚姆

每个人都谈到的一点是寄养孩子面临的偏见:人们总是主观上判定他们一定是坏的。问题是这种偏见会很快变成现实:洛根和利亚姆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后者曾经因为受到嘲笑,打掉了最好朋友的牙齿。西塞说自己会卷入无意获胜的战斗,他脸上的伤疤证明了这一点。多年来,他一直与酗酒作斗争,尽管他现在很清醒。

“无价值感是滋生成瘾和自我伤害的沃土。”他说,“这就是寄养青少年犯罪的原因。如果他们处于自卑的状态,他们就更有可能去伤害自己或他人。”

但是这些行为——打架、喝酒、吸毒,是他们被寄养后出现的状况,而不是他们被寄养的原因。只有极小一部分儿童是因为“无法被社会接受的行为”而被寄养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政府统计数据中列出的最罕见的原因,然而每个被寄养者都觉得自己被视为潜在的麻烦。

“我们从小就被看作‘淘气的孩子。”亚历克斯说。他高大、冷漠,今年18岁,是西塞的纪录片中年龄最大的寄养孩子。“搬到寄养家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被带离自己的家,让生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很难做到。他们不是淘气的孩子;他们只是经历了太多。”他温和地说。直到今天,他还在努力变得正常。可什么是正常呢?

亚历克斯说,为了努力过上正常生活,他就像许多寄养儿童一样——必须学会适应。“我的人际交往能力很强。”他说,“被寄养嘛,你会看到人们来来去去。我很外向,很擅长逗人笑。那是因为,成长嘛,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走是留。”

然而,不同的孩子对此有不同的反应。我认为亚历克斯之所以外向随和,是因为他想让大家放心地觉得他不是大众想象中难相处或麻烦缠身的孩子。而16岁的露西却对此更加谨慎,防御心很强。她喜欢表演,“像同龄人一样活跃于社交媒体”。“我认为有些人只是不想花时间去了解一个被寄养的人,因为他们可能觉得太复杂了。但如果他们不花时间,他们就永远不会了解。”她说,“我的态度是,如果你不想花时间,那就离我远点。”

露西认为,有时候,人们可能会试图去了解在寄养家庭长大意味着什么,但当他们开始意识到许多问题已经根深蒂固时,就会犹豫不决。“他们就会想要离开,不再关心这件事。我只让自己和那些真正想要花时间去了解的人在一起。我通常能分辨真心与假意。”

眼前的问题是,全国范围内没有多少人想了解这些孩子。在英国7.3万名寄养儿童中,有5.3万名依靠寄养家庭。尽管需要安置的孩子的数量创下历史新高,但出于各种原因,愿意接受寄养的家庭数量却在下降。最新的政府报告显示,我们仍需要7500户家庭愿意为凯西、洛根、利亚姆、露茜和史黛西这样的孩子提供住所。候选家庭的数量要比实际需求多,因为不是每个寄养家庭都适合每个孩子。

像罗瑟汉姆市儿童性侵案这类虐待案件,发生的根源就是寄养儿童群体在我们面前如透明一般。

但洛根不听这些解释。他一开始被寄养的时候,和一个家庭一起生活了两年,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那个家庭的一部分。“你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他说,“就好像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随时都得离开。”他会和他们起争执——“因为每个孩子都有耍性子的时候”——但和亲生的不同,亲生的子女可以对父母大发雷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被赶出家门,洛根就从来没有这种安全感。“大多数人不会有这种顾虑:如果我这次顶嘴了,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和妈妈顶嘴吗?你的脑子里总会在想,他们可能会说:‘你知道吗?你这周就给我走吧。真的有看护人会这么做。‘继续顶嘴吧。你走吧。我受够你了。”

洛根最后也真的被这样赶走了。“直到我去帕特家前一周,我的看护人才告诉我,帕特是我的看护人了。她出现在门口,说:‘我是你的新看护人。没有过渡,也没有机会说再见。但从那以后,她对我很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给我过生日,一起过圣诞,她视我如己出。我认为这是大多数孩子想要的——成为寄养家庭里的一份子。”

西塞认为,大多数寄养儿童最好能够在稳定的家庭接受长期寄养,而不是在不同家庭间跳来跳去。“全国各地都有优秀的养父母在为此努力,”他说,“但是当孩子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时,他们经常被指责没能在寄养家庭安顿下来。可寄养儿童就是因为无处安顿才被寄养的呀,所以他们需要更专业的照顾。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儿童之家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去处。如果一个孩子因为原生家庭失能而被寄养,为什么我们会想当然地认为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家庭对孩子会更好?”

将寄养儿童安置在专门寄养机构的费用,大约是将他们安置在寄养家庭的四倍左右。但西塞坚信,这些孩子是全社会的责任。如果转移话题,或是把这一问题变成纯粹的技术性辩论——机构寄养还是家庭寄养——那就是故意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帮助改善他们的生活,是我们现在就力所能及的。应该去倾听他们,不要对他们的存在感到不安。不要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落到如今的境地只能怪他们自己。

“我想让大家看到,我们对寄养青少年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西塞说,“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觉得‘淘气的男孩才进儿童之家这样的话没有什么不对。”这些孩子被寄养的原因不是社会服务不好。问题不在制度,而在态度。這是因为全社会对此都持有一种偏见。这就是为什么会发生罗瑟汉姆市的儿童性侵案,为什么会发生牛津郡的虐童案。全国范围内虐待案件的受害人中有很多是寄养儿童,这是因为我们没能关注他们。“他们在我们面前如透明一般,所以坏人好下手。”他总结道,“所以我有一场硬仗要打。还要让大家看看,这些年轻人有多么了不起。”

[译自英国《泰晤士杂志》]

责任编辑:刘婷

猜你喜欢

家庭儿童孩子
家庭“煮”夫
恋练有词
留守儿童
六一儿童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寻找最美家庭
寻找最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