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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家窦煜的笔记情缘

2019-10-14

莫愁 2019年26期
关键词:手迹笔迹叔本华

文/本刊记者王若宇

一柄折扇,一身布衣,一副圆框眼镜,窦煜总是如此打扮,上课,讲座或是逛街。

遇到熟悉的人,他会远远撑开折扇,在面前挥动,以示问候。不然,除非天气热极,折扇总被阖拢,放在身后。

每天下午闲时,如果不在南京艺术学院授课,窦煜会缘着家门口那条秦淮河,到雕刻时光咖啡馆,点杯花茶,读一会儿书。眼睛疲乏了,也可以望望河中往来的画舫,或是对岸的桃叶渡,“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他轻声低吟东晋王献之的诗,历史就在浅吟中渗进了秦淮河的流水。

窦煜无一日不书画,无一日不读书。长此以往,他对身边的朋友要求也高了起来。若读书少了,难免被他批评。“你读的书少了,回去要多看看书,不然追求什么呢?”在他看来,阅读的旨趣在于鉴古通今,寻找到某种价值追求。而只有心灵得到了滋养,生命才能够富涵光彩。

他的这套理论,本质上源于自己的母亲,一位平凡的女工。1996年,下岗潮波及窦煜父母,家中拮据。一日,他与母亲路过鼓楼一带的书店,偶然看见展陈的《徐悲鸿画集》。窦煜喜爱异常,刚要开口,却看见母亲面露难色,只好作罢。母亲却把口袋中所有的钱交到窦煜手里,告诉他:“去买吧,读书有益。”那一刻,窦煜心里波澜起伏。

阅读带来心灵与心灵的耦合,读者期望有机会能够与作者产生关联,产生共鸣。同样的,当窦煜有机会接触到名人手迹时,他心中另一扇共鸣之门被打开。目前,他已经收藏了两百余件名人手迹,既有齐白石、张伯驹的书信,也有歌德、海明威的信札。有人不解,窦煜解释:“手迹收藏要比字画便宜,却比字画更好地保存了历史节点的信息。我希望能够探索未知的领域,而这些藏品会和未知产生关系,帮助我掘幽探微。”在他看来,这一封封手迹背后,暗含了延绵不绝的中外文化。

窦煜(左)与画家陈丹青

去窦煜家中拜访,他从里屋捧出了一叠名人手迹。

一张被卡纸保护着的泛黄书信,字迹已经氧化,墨痕向笔迹外围蔓延出去。窦煜说:“这是歌德给卡尔·腓特烈大公的书信,你看,这些字已经泛红了。”也正是凭借这些被氧化的字,他才能够判断出信札的年代,再结合笔迹,确认了这是近200年前,歌德晚年时期的手书。

在这封书信中,歌德向大公解释自己因为身体抱恙,无法参加魏玛宫廷的舞会,并对欢乐祥和的景象感到由衷的开心。“晚年歌德已经谦卑到了极致。我在另一本书中读到,当一位公爵与歌德相遇时,直到公爵离开一段距离,他竟依然低头让路。从这封信的措辞中,我有了真切的体会。”如果没有这一张薄纸,我们会怀疑,这还是写下《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那个“狂飙突进”的歌德吗?事实上,这正是歌德当时的思想状态,从激情冲动到诚惶诚恐,他的精神转变,也应和了19世纪初,欧洲世俗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

“永恒的源泉是可以耗尽的,那么我们就总是希冀于其中再次获得生命。”在窦煜的藏品中,叔本华的一席话让人感触,这些字迹历百余年而弥新,也正是通过文字、书信,叔本华始终鲜活地活在后人心中。

窦煜的藏品里,还有尼采的手迹,叔本华是歌德的学生,而尼采又是叔本华的学生。窦煜用自己的方式,尝试着串联其间思想的脉络。对他来说,“每一次偶遇,都像是和这段历史打了照面”。

“我非常喜欢收藏哲学家、文学家的手迹。”在窦煜看来,我们能够看到的作品,都是已经熟透了的果实。但光鲜的背后,却浸满了作者的犹豫、彷徨甚至无助。“这些甜蜜的果实可能是在泪水中浸着的、苦水中泡过的。”

在海明威写给拳击教练的信中,他痛苦地写下自己因为飞机失事,身体受到严重伤害,以后无法继续搏击训练了。通过这封信,窦煜感受到海明威的无助、孤单,也体会到他处于生命终章时的心理。

窦煜的藏品,多是来自嘉德、苏富比拍卖会,譬如马克思、达尔文的笔迹。但也不乏在路边慧眼识珠。几年前,窦煜到浙江大学作讲座。结束后,他沿着体育场路西行,路过一处老书店时,看到几捆闲置的旧书被堆在店门口。

窦煜提起了兴趣,走进书店。店里很暗,泛着霉味。窦煜翻来看去,都是些旧书,心中很是失落。或许命运使然,他不经意间,看到角落里落满尘埃的一卷卷文件。于是他借着微光,抖落掉灰尘,一页页翻起来。“后来,我把这几捆废纸都买了下来。”窦煜笑着从自己的文件夹中抽出几张旧合同。“这几张金庸先生的合同,就夹杂在那些旧文件里。”在最后一页署名上,能清晰地看到“金庸”和“LouisCha”的笔迹。“别小看了这几页纸,里面有很多故事。”

1996年10月,金庸与文化艺术出版社协议,由冯其庸主持编纂金庸作品评点本,而后双方多次就评点人名单进行了商议,评点本最终得以出版。“而接下来,就是那件引起文化界争议的事。”窦煜说,金庸原以为名家评点也不失为一件雅事,便予以首肯。但看到校样时大吃一惊,认为此书内言都是小说原文,仅加了几句眉批。后面的点评更是潦草无聊,非常生气。于是,1999年3月31日,金庸先生在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表示:“他们所谓的评点,根本是一种聪明的盗版,把我的原著拿去,随便加几句,说这一句写得很好,就成评点了……现在我正在告他们……”话虽然不多,却把文化艺术出版社推上了风口浪尖。几天内,数千套评点本被退回,大家都对出版社发出质疑。1999年12月14日,文化艺术出版社又将金庸告上法庭,让金庸第一次当了被告。不过,最终双方都做了让步,2001年2月16日,双方在南京签了和解协议。

窦煜说,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才是不期而遇的际会。他看着书架上那套文化艺术出版社的《评点本金庸武侠全集》,不由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底,这是商业化背景下必然出现的纷争。”

窦煜的感慨,是发自内心的。商业智慧难免含着狡黠,而对于他而言,日常里策划一些展览,同样是把“生产资料变成生产力”的商业模式。在这样的现实中,窦煜寻找到了一条以物换心的解决之道,以获得内心的安宁——从有限的资料中,寻找到无限的知识,真正理解一件手迹的人文价值,和它心灵相通,寻找思想走过的轨迹,寻找曾被认真思考认真书写的纸上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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