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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身而立,直道而行——“四书通讲”之正直之道(上)

2019-09-13上海刘强

名作欣赏 2019年25期
关键词:论语君子孔子

上海 刘强

上一讲我们讲到,诚敬之道乃君子养成的必由之路,无诚敬,则内心失去主宰,行为失去方向,会将人导入小人之境,甚至禽兽之域。如果说,诚敬之道关乎人之形上追求,略显抽象而不易把握的话,那么,本讲要说的正直之道,则可说是落实诚敬最好的下手工夫。“正直”二字,在中国人的人格辞典中最具显示度和影响力,几乎是“君子”一词的最佳前缀,通常所谓“正人君子”,正是强调君子必须拥有“正直”的美德。而事实上,“正直”绝不仅是一种道德状态,在更深层意义上,“正直”还涵摄了一种智慧境界。欲明此理,还要从“正”“直”二字的本义说起。

“正”“直”释义

“正”“直”二字皆属会意字,既有区别,又相联系。

先说“正”。《说文解字》释曰:“正,是也。从止,一以止。凡正之属皆从正。”“正”既与“是”通,自然与“非”无缘。又说:“古文正从一足。足者亦止也。”徐锴注:“守一以止也。”从字源学来看,“正”与人所处的空间位置有关,人之居止处于“中正”状态,是为“正”,否则即是“不正”,甚至是“邪”。从哲学上看,“正”还关乎“位”。一部《周易》,就是研究人在各种复杂的条件和变化中,如何“当位”和“正位”。“六爻”其实便是“六位”。《周易·乾·彖》说:“六位时成,……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六位时成”,便是“正位”;只有“正位”,才能“正命”。《乾卦·文言》又说:“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中正”即“大中至正”,所谓“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其实已与“中庸之道”相贯通。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人立身处世,若能时时处处得其“正位”,真是谈何容易!故《易传》在解释“亢龙有悔”的“亢”字时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孔子之所以被孟子誉为“圣之时也”(《孟子·万章下》),正是因为其能做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坤卦·文言》亦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由此可知,“正”所含蕴的不仅是一“形而下”的空间位置问题,在更深层意义上,还牵涉到超乎时空和现象界的“形而上”问题。也就是说,所谓“正”,既关乎形下之“器”,更通乎形上之“道”。

“正”“直”二字虽各有意涵,一般情况下却又可以互训。如《吕氏春秋·君守》“以绳不以正”句,高诱注:“正,直也。”大意是,就算有墨绳也不用它来测量是否直。这里的“正”其实就是“直”。在先秦典籍中,“正直”经常连用。如《诗经·大雅·小明》:“靖共尔位,正直是与。……靖共尔位,好是正直。”《尚书·洪范》:“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以“正直”为“王道”。又标举“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孔颖达疏:“一曰正直,言能正人之曲使直。”《韩诗外传》卷七:“正直者顺道而行,顺理而言,公平无私,不为安肆志,不为危激行。”前引《左传·襄公七年》:“恤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和为仁。”杜预注:“正人曲。”孔颖达疏:“能以己正,正人之曲,是谓直也。”例子甚多,不必赘举。

更有意味的是,“正直”还与“诚敬”和“义权”诸道紧密联系。如《周易·系辞》说:“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孔颖达《正义》云:“直则不邪,正则谦恭;义则与物无竞,方则凝重不躁。”又《程传》云:“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义以方其外。敬立而内直,义形而外方。”其大意是,君子贵在能以诚敬之心内修直德,又能以义权之智外行正道。这就把“正直”与“诚敬”和“义权”一线贯通了。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会说,“正直”之道,不仅关乎道德,而且关乎智慧。换言之,一个人若心明眼亮,正道直行,实践上看似不易,过程中也许会遇到阻力和挫折,但方向是对的,结果总会柳暗花明,近悦远来,此即所谓“敬义立而德不孤”。反过来说,一个人若专走歪门邪道,实践上或许容易得多,刚开始也会一时得计,但长此以往,只会把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甚至四处碰壁,走投无路!就此而言,正直之道与诚敬、义权诸道一样,实亦关乎君子安身立命、成己成物、立己达人,万不可以为是道德说教,而等闲视之、轻易放过也。

“正身”与“正人”

如上所说,“正直”既然是一种德行,那么它就不是向外苛求他人,而是向内规范自身。正如一把尺子,首先要“正己”,然后才能“正人”。在《论语》中,孔子反复强调“正身”的重要性,并且时常将其与为政相联系。例如: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

“政者,正也”,与“仁者,人也”“义者,宜也”,皆属同音互训。在孔子心目中,“政治”就应该是“正治”,是正大、正当、正派、正直、公正的社会治理,而非争权夺利、阴谋变诈、贪赃枉法、欺世盗名。《礼记·礼运》说:“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这无疑是对为政者的严正警告和当头棒喝!在《孔子家语·致思篇》中,孔子说:“武王正其身以正其国,正其国以正天下,伐无道,刑有罪,一动而天下正,其事成矣。”这说明,“政者正也”还可以理解为“为政者”必须率先“正其身”,“治人”者先须“治己”,“正人”者先须“正身”。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论语·卫灵公》)

这里的“正身”,也可理解为“正己”“修己”“克己”“反己”,这就与“修身”之道接榫无间了。而且,“正直”还不仅是“修身”之道,同时也是“忠恕”之道。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正是“己不正,难正人”“正人先须正己”之义吗?

不唯如此,“正直”之道还与《大学》所揭示的“絜矩之道”不谋而合。《大学》传十一章云: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何谓“絜矩之道”呢?“絜”“矩”,本来都是名词,这里作动词用。《说文》释“絜”:“麻一耑也。”段玉裁注:“一耑犹一束也。耑,头也。束之必齐其首,故曰耑。……絜,束也,是知絜为束也。束之必围之,故引申之围度曰絜。”说明“絜”就是以麻绳或卷尺围束物体,度量其长度,有“正曲为直”之义;“矩”,则是画直角或方形用的尺子,有“正直为正”之义。如此,则“絜矩之道”,不妨说就是“正直之道”。“絜矩”二字,引申为尺度、法度、规范,便是“正人先须正己”之义。

不仅“己身”须“正”,“己心”尤须先“正”。故《大学》又提出“正心”说: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大学》传八章)

由此看来,“心正”才能“身正”,“身正”才能使“人正”。“正直”也好,“絜矩”也好,其实都带有某种“隐喻”或“暗喻”的修辞功能,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把人比作了“絜”和“矩”。一个人,只有自己通过“正心”而“正身”,让自己成为一把无形的尺度或者镜子,才能如俗语所言“自带光芒”,形成“榜样的力量”,从而完成“正人”的使命。孟子说:“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孟子·万章上》)正是从反面论证了此一道理。

顺便说一句,这种“以正为政”,“正身”才能“正人”的思想不唯儒家所独有,连道家也表认同。《老子》第五十二章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此正儒道二家可以相通、互补之明证。

“直心”与“直道”

就“正”“直”二字而言,对“正”的理解并不难,在生活实践中,最易产生分歧甚至是“头脑风暴”的,还在对“直”的认识上。如前所说,“直”不仅关乎“目”,而且关乎“心”,故其在儒学的概念体系中,颇具阐释学价值,亦尤有哲学意味。孔子主张“直道而行”,诚正无欺,反对邪枉不直,盖不直者,亦必不仁也。钱穆先生《四书释义》论“孔子之学说”,首先“论仁”,其次“论直”,甚至说“直即是仁也”,足见“直道”在孔学中之地位。不过,在《论语》中,“直”作为一种美德,常常不是单独出现,而是在一些“反义词”的映衬下凸显其内涵的。哪些反义词呢?

首先是“枉”。略举二例,如下: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颜渊》)

这里的“直”和“枉”,皆非实指,而是喻体,所指即为“正直的人”和“不正直的人”。“举直错诸枉”,属于“知人”之“智”;“能使枉者直”,则属“爱人”之“仁”。这两章均涉及治国为政之道,我们会在“治平之道”中详谈,这里不赘。

其次是“罔”。这个“罔”虽与“枉”音同义近,在感情色彩上却有显著区别。“枉”或许只是事实上的“不直”,属于“不学之愚”“无心之过”;而“罔”则似乎带有某种主观选择上的“不直”,相当于“有心之过”甚至“有意之恶”。有例为证: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

朱熹《论语集注》说:“逝,谓使之往救。陷,谓陷之于井。欺,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谓昧之以理之所无。盖身在井上,乃可以救井中之人;若从之于井,则不复能救之矣。”从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一句可知,“欺”本来已属“不直”,而“罔”比“欺”还要过分,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愚弄,甚至是落井下石了!对于君子而言,“欺”尚可不予计较,一笑了之,“罔”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这说明,真正的君子,不是徒有仁德而已,还必须同时拥有智慧。

在此基础上,再来看下面一章,就会豁然开朗: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雍也》)

此章可谓“直罔之辨”。孔子说:“人天性就是正直的,那些邪曲不直的人也能生存,不过是暂时幸免于灾难罢了。”正因对“罔”的行为深恶痛绝,孔子才会做如此诛心之论!孔子此言,实亦隐含对“性与天道”的深刻体悟,其中既有事实判断,也有价值判断。“人之生”即“人之性”。故此章可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及“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二章同参,且大旨相同。正如“仁”是“人的本质规定性”一样,“直”也是人“天生”的一种美质,故“直罔之辨”,亦是“性习之辨”:“直”是“相近之性”,“罔”是“相远之习”。又,子张问“达”,孔子回答说:“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论语·颜渊》)这里的“达”,即通达事理之义,相当于“智”。这又一次表明,“直”作为人的一种“性”或者“质”,不仅通向“仁”,而且还通向“智”。

进而言之,孔子对“人之生直”的坚定信念和对“罔生幸免”的斩截判断,实与佛家“因果报应”说异曲而同工。儒家经典中,类似表述俯拾皆是。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易传·坤·文言》)“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礼记·中庸》)“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孔子家语·在厄篇》)“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孟子·离娄上》)……凡此种种,不妨说是儒家的一种“因果”观。揆诸古今中外之人类历史及现实,可谓屡试不爽。古圣先贤如此说,不过是教人正道直行,宁为君子而失势,勿做小人而丧德也。其所体现的乃是对人道与天道规律的一种理性认知,属于“正信”,而非“迷信”。

为什么人们会本能地“隐匿”真实的心地和情感呢?很简单,因为人是社会中人,对于世俗的好恶、褒贬和毁誉,有着近乎狂热的执迷和追求。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论语·卫灵公》)

孔子的言下之意是,他对人轻易不做毁誉和褒贬,如果要赞美一个人,一定有所“测试”和“试验”(即“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证明其值得赞美。而赞美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其人一定要像夏、商、周三代的淳朴百姓一样,能够心无邪曲、“直道而行”!孔子显然深刻地洞察到,人们之所以不行“直道”,往往是被世俗的毁誉褒贬所诱惑和驱使。可以说,“毁誉”是“直道”最大的障碍和敌人!下面这个关于微生高的故事便是好例: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论语·公冶长》)

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其实颇具“心学”价值,它非常鲜明地揭示了“心迹”与“行迹”的差异和悖谬。这个微生高大概在世俗的“毁誉”中享有“直”的美誉,为了保持和捍卫这一美誉,难免就会机心萌动而使言行发生扭曲。从“行迹”上看,似乎微生高助人为乐,做了一件好事。然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则不难发现,其“心迹”早已“不直”。无醋而称有,不诚不信,其“心”不诚,其“言”不信,早已“不直”。而“乞诸其邻而与之”,从行为上看,更是“弯弯绕”,不仅“掠人之美”,而且“自欺欺人”,更是“不直”。好在孔子目光如炬,眼里揉不进沙子,一句话就将微生高打回原形!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每个人都不免有“心中贼”,而儒家心学最大的使命就是要“破心中贼”!怎么破“心贼”呢?那就是培养“直心”,倡导“直道”。俗话说:“欺人欺面难欺心。”《大学》传第七章亦云:“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说到底,因为“人之生也直”,就是再蠢笨和邪恶的人,对于“直心”和“贼心”还是能够判断的。况且,正如孔子所说:“吾谁欺?欺天乎?”你就是欺骗得了自己的“心”,也欺骗不了“天”,因为——“人在做,天在看!”反观今日之教育,只重外在“行迹”之表演,而不重内在“直心”之呵护,以至三尺之童,便知左右逢源,争名邀誉,长大后不免精于算计,八面玲珑,成为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不正是现实版的“微生高”吗?

①钱穆:《四书释义》,九州出版社2010 年版,第63 页。

②〔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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