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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通

2019-09-12李治邦

当代小说 2019年7期
关键词:黑头大马案子

李治邦

李重从下面的一个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为了母亲的心脏病,调回到省城一个中心区的派出所,当了所长。应该说,李重本来是要当局长的,而且已经上了会,就差公示了。在这个当口母亲心脏出现了梗塞,急需要照顾。父亲是个吃粮不管闲事的人,只能让唯一的儿子李重调回来。李重回来的时候,县公安局的人都出来送他,几乎每人都含着眼泪,足见他在这里的人情分量。主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亲自送到他车站,跟他握手说,你是一条动脉,你走了,我这里就梗塞了。说完扭头走了,李重站那品味着刚才副书记的那番话。

已经是秋天了,省城处在长江以北,从颜色就看出来偏黄。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在长江以南,这时候颜色还是深绿。母亲在医院住了两个月非要回家,李重问大夫,大夫说,不敢保准,你母亲随时会梗塞。李重劝母亲继续住,母亲说,我死在家里吧。李重从小就听母亲的话,无奈把母亲送回来。父亲对他说,她要是梗塞死了,那就是你的过。李重点点头,父亲总是能把事妥得特别利落。父亲照顾不了母亲,老婆莲对他说,你别犯愁,我让我母亲伺候你母亲,反正每个月你多给我母亲一千块,比请保姆划算。李重覺得是个办法,因为岳母退休前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照顾母亲肯定很专业。李重征求母亲意见,母亲问,你岳母是个精心的人,给她每月一千人家能答应吗?父亲插话,我看行,都是亲家,人家也不会把钱看得那么贵重。母亲瞥了父亲一眼,悻悻地说,你了解她?父亲说,我们以前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她从小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母亲苦笑着,你从哪看出来她有情有义了?父亲摇着脑袋,我不跟你矫情,你是需要照顾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李重到派出所报到了,在省里干公安的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破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破的案子。当时银行被抢劫,460万的大数。两个人蒙脸半夜干的,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李重三天就破了这个案子,怎么侦破的是一个谜,因为他不许对外说。他越不说,省里干公安的就越好奇,最后什么版本都有。李重在派出所上任就赶上一个案子,一个人自称能高价购买名画家的作品,最后有一个人拿着吴待秋一幅斗方大小的山水给了这个人,当时给这个人就在公司的会议室。这个人看后觉得是真迹,最后定价78万元。给了5万元的定金然后离去,说要签一个合同。送画的人等了半个小时没有见这个人回来,慌忙找这家公司询问。这家公司说不认识这个人,送画的人目瞪口呆,说怎么会不认识呢,他在你们公司会议室跟我说的,还有你们公司的人给他开的门,给我倒水,两个人还聊了几句。公司的人解释说,真的不知道,我们不可能给他开门,给他倒水。于是公司让这个送画人挨个办公室寻找那个开门和倒水的人,最后也没有找到。

报警后的第三天,李重来到了派出所上任。李重接到这个案子,省城公安局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派出所,说是一些刑侦工作下移到派出所,后来才知道也是为了等着交给李重。送画人在省城是一个有名的收藏家,认识很多人。这件事在网上被炒作得沸沸扬扬,连省城公安厅的厅长都过问。李重去了那家公司,知道会议室跟走廊都没有安装摄像头,这家公司是做文化产业创意的,就是字画的交易。所里的人都认为是公司搞鬼,做了一个局。李重在那家公司呆了两个多小时,就是询问,都是很随便,一地碎片。所里跟着去的人暗暗失望,因为这些鸡毛蒜皮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李重问得最多的就是会议室钥匙,还有开水房,水壶在哪搁着。公司的经理姓罗,罗经理就跟祥林嫂一样解释,他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李重也问这个作案人有没有人见过他,公司人都摇头,说,没有见过。其实见过这个作案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偶然进到会议室的副总老黄。老黄跟李重形容了这个人的长相,瘦高个,脸色很白,戴着一副金色眼镜,穿着一个黑色的外套,然后就不知道了。李重问老黄,你跟他说过话吗?老黄说,没有,只是听他跟那个送画人不断地说。李重问,什么口音呢?老黄想了想,说,普通话,不是咱们当地话。李重带着所里人出来,没有乘电梯,因为所里人说过电梯间摄像头没有记录下这个人。他就带着大家朝楼梯走,六楼很快就走下来。李重站在这个大厅跟前,所里人说,我们查了,摄像头也没有这个人,只有送画人进来的画面。李重在大厅跟前走了几个来回,找到一个后门。李重顺着后面走出来,是一个停车场。所里人说,我们也查了,这个停车场有摄像头,但没有这个人的画面。李重还想再说什么,所里人说,我们调出来两天的录像,都没有发现这个人的踪迹。李重笑了,你们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所里人说,能调查的我们都调查了。

李重说,一定是哪条路梗塞了。

所里人没有听明白,李重又说了一遍。

晚上一般都是李重伺候母亲,岳母就离开了。父亲对岳母很客气,每次岳母走都是父亲亲自送,回来都是满脸微笑。莲在铁路也是做公安,一个礼拜回来三次。莲要是回来都是她做饭,父亲说莲做的饭可口。晚上,父亲在另一间房子看电视,他特别爱看电视节目,尤其是古装片,一般都要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李重跟母亲睡一间,父亲自己住一间。李重和莲的房子距离父母家比较远,靠近火车站了,就是一间不足六十平方的房子。那间房子其实就是客栈,一般回来就是为了夫妻团圆,说穿了就是上床做爱。李重是个很有规律的人,一般每个月都要和莲做两次,每一次都是十几分钟。莲说,跟你做爱就跟我们火车站发车一样规律,不许晚点。

每天晚上,李重给母亲洗完了脚,然后铺床,他就睡在母亲身边。母亲说,以前你睡的地方是你父亲的,现在换你。你父亲跟我睡都是背着身子,你跟我睡都是朝着我。李重每次跟母亲聊天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今晚又开始了。李重说,我小时候学习古文,有“白日依山尽”的句子。我多次举手问老师,不都说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有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对我说,你自己用眼珠去看吗,以后别瞎举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我问您,有白色的太阳吗?您想也没想就回答,有啊,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是把所有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随着太阳就变成白色的了。母亲听李重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下巴都是鼻涕。李重觉得母亲的笑神经很发达,他说什么母亲都爱笑,而且笑的声音很畅快。母亲说,我心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梗塞了,我就是笑的神经不堵,总那么好使。

省城公安局又一次催问李重案子的进展,限期一个礼拜结案。所里人知道了,都替李重捏把汗,因为案子没有任何进展。而且在所里管辖的一个小区,有一辆高级小轿车宝马被半夜盗走了,怎么开出去的都是一个谜。这个开宝马的是省城一家快递公司的老板,很有钱,在电视屏幕里总能看见他在晃动。李重那天回家,父亲就问他是不是快递老板的车被偷了,就在你管的地盘。李重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的?父亲撇撇嘴,电视里说了,都已经三天了还没有破案,不知道警察都干什么去了。李重气哼哼地说,您也信这话?父亲说,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李重没有说话,因为父亲是个大律师,哪次都说不过他。两个案子忽然搅在一起就纠结了,李重觉得梗塞了,想到哪儿都不通。他带人到了小区转了半天,跟那个快递老板谈了一次,又让他还原了停车路线。这个快递老板说,我就跟你们说最后一遍,我前前后后都说了八次了,说完了也没有见你们有动静。

李重回到派出所,开了一个会,问大家有什么想法。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的最多的就是盗画那个案子,因为没有任何破绽留下来。所里的小高分管这个案子,最后递给李重一张人像图,那就是小高找人问老黄,画出来一张作案人的图像。李重看了看小高,又看了看这张图,很瘦,白净子脸,一副金丝眼镜,眼睛很窄,眉毛也十分浅淡,好像没有一样。小高自信地说,跟送画的人核对了,基本就是这个样子。李重没有说话,小高又补充着,已经跟有前科的人核对过,没有这个人类似的图。负责盗车案子的大马说,那个停宝马的摄像头坏了好久,就是看见宝马车被人开走的视频,但看不出任何里边人的镜头。开的速度很快,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我们接着跟踪,跟踪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突然找不到了。李重问,怎么找不到了。大马说,十字路口的左拐弯有一个渔具市场,进去以后就不见了,因为里边的岔道比较多。宝马走的那条岔道恰恰没有摄像头,我们在那边出口寻找,就没有见这个宝马车出来。李重问,那转天呢?大马说,转天也没有,连续两天都没有发现车出来。我们又进去观察,发现渔具市场里边很复杂,停一辆车根本找不到。会开到这里似乎进展不下去了,所有的线索都堵住了,大家都盯着李重。

李重站起来说,又都梗塞了。

天快黑了,省城的夜灯亮起来。

李重跟送画人见了一面,谈了一个多小时。跟他去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因为都是聊闲天。比如怎么跟作案人见面,其实就是在一次拍卖会上,当时拍的是吴湖帆的画。而吴待秋和吴湖帆都是民国时期影响海内外的著名画家,与赵叔孺和冯超然并誉为海上四大家。作案人坐在后面,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送画人恰巧也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就聊起这四大家,作案人很熟悉吴待秋,说得头头是道。这时候,送画人就说自己有吴待秋的画,是一幅山水画叫做《春头》。作案人能说出这幅画的来龙去脉,让送画人瞠目结舌。后来,才谈成了这笔交易,然后定出来什么时候去送,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两人前前后后谈了十分钟,先走的是作案人,说了一声我走了,就不见踪迹。其实这些话送画人都跟派出所的人说过,而且也调取了当时的录像,恰恰没有这个视频。调出来进入这个拍卖场的镜头,也找不到。李重说,不用找了,这个人是奔着送画人来的,而且知道怎么走才能躲开摄像头。他跟送画人就是聊天,他怎么有的这幅画。送画人就说起了是在朋友家看见的,当时怎么开的价。这件事过去有七八年了,没几个人知道他有这幅画。李重就开始聊天,说的都是他买画这个朋友的情况,然后说当时的场景。李重说得很轻松,就跟聊家常一样。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李重透过窗户看见一块儿大玉盘挂在天空。父亲急切地打电话告诉他,你母亲不行了,快回来!李重开车向家里赶,这时,硕大的夕阳快落山了。远处黑岑岑山峰把夕阳的脸已经吞得差不多,只留下半拉,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很昏暗。李重瞅见夕阳坠入山谷的最后一刹那,流露出漫天刺眼的白光,他朝西天喊了声母亲!他眼睛就模糊了。电梯修理,另一个电梯排队。李重朝六楼疯狂地跑,父亲开门,他赶到母亲身边,母亲只是努力看了他一眼,就实在睁不开眼皮,她嘴唇抖动着不知道说什么。李重连忙凑近母亲的嘴边,隐约听见母亲说,你父亲看上你岳母了,你别拦着……李重回头看着父亲,父亲在那站着,闭着眼睛。母亲拍了拍胸脯喃喃着,我梗塞了,通不开了。人要是通不开就完蛋了。母亲笑了笑,闭眼的时候费力抬起了手,朝窗外指点着。李重顺着母亲的指头往窗外看,夜空上漂浮着一轮月亮,圆圆白白的,闪烁着一缕缕的银光。母亲最后的话说的是白太阳。说完,她头一歪,身子就软了。李重嚎啕地扑在母亲的胸前,母亲的怀里依然还有余温尚留,暖着李重。父亲怔怔地看着已经闭眼的母亲,脸上的表情像是木雕。妻子莲和岳母也走了进来,李重把母亲的衣服脱下来,母亲赤裸着身子,泛着青光。莲问他,你干什么要给老人家脱得这么光?李重说,这是我和母亲说好的,她死了就脱光了,她觉得要让身体每一个部位都疏通了,不想梗塞。李重说着就哭,父亲拿来已经预备好的新衣裳。那是典型的中式小棉袄,疙瘩襻儿扣镶着花边。李重拿酒精棉花细细地给母亲擦拭着,母亲的眼睛又睁开了,怎么也闭不上,深情地看着李重。李重和母亲的眼光对视,依然还能交流。父亲过来用白毛巾轻轻盖住了母亲的眼睛,好久才拿开。母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眼角溢出昏泪,烫烫的。岳母过来,攥住了母亲的手,对李重说,我觉得她好像有话对我说。李重望着母亲的遗体,想起就在两天前的半夜,他突然醒来,发现母亲掉在床下,身子已经冰凉。李重抱起母亲,噙着眼泪心疼地问她,您为什么不喊醒我?母亲平静地说,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啊。

天逐渐沉下来,月亮移动在窗外的树梢上,把李重母亲的遗体悄悄笼罩着。母亲手指坚硬着,怎么也掰不开。莲过来小声地说,您把手指松开吧,您儿子为了您从外地回来,一直伺候着您。我工作上忙,照顾不周您就别介意了。您累了,该送您上路了。莲边说边用力掰着,母亲的手指依然不动。父亲低着头对窗外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嫌弃我一辈子没有把你當个宝,你放心吧,我死后也跟着你走。我们在一起找个没有风的地界儿,就像你说的到处都是熟麦穗。那里没有狗叫,还有水,清凉得能映人。我知道你爱干净,让你先洗。你要是不嫌我脏,我们就一起洗,有太阳暖着咱们的身子。我知道你就怕梗塞了,咱们找的地界儿没有梗塞的路,哪哪都通。父亲像是和尚念经般地叨叨着,后来听不清楚他说什么。说着说着,父亲满满当当地抱起母亲遗体哭起来,山摇地动,月躲星藏。李重看见母亲的手指突然张开了,他和莲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有岳母静静地站在那,没有说一句话。在发丧的那天,岳母也去了,对李重说,你父亲表演得不错呀。

李重怔怔地看着岳母,岳母笑了笑。

李重明白岳母说话的意思,他是干刑侦出身,所有的事情他看一遍就知道里边是怎么一回事了。

发丧完母亲的当天下午,李重带着人去了管辖的那个小区。快递老板在那等着,而且满脸焦急的表情。李重站在那个出事的地方对快递老板说,你上次说你的车换过钥匙,是在你盗车的前两天对不对?快递老板说,我原先车的钥匙不好,总是按不下去。结果我让我手下人又重新换了一把,很好用。李重说,你说你的车保险也是你手下人给办的?快递老板摇着脑袋说,你别朝下说,我知道你怀疑我手下这个人。你们所里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告诉你绝对不是,他不可能偷我的车。要是他偷的,我头朝下走。李重笑了,说,我没有说是你手下人偷的呀。快递老板一脸不高兴,问,那是谁呀?李重说,你手下人在哪配的钥匙?快递老板说,我说了多少遍,就在前边不远的一个铺子,你们的人也去了好几次,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呀。李重说,你跟我走,上我的车。说着,李重拉着快递老板上了车。其他人也跟着上了另一辆车。车开出来冲着那个岔路口去了,拐进了渔具市场。车上的人下来,快递老板看见还有几个派出所的人都站在一个小院子门口。李重朝前走,那个快递老板跟着他。走到那个小院子门口,有人娴熟地打开门。李重头一个走进去,迎面有一个小伙子走过来,迷惑地问李重,你找谁呀,就开开我家的门?说着,小伙子后面也跟着出来一个瘦高个,像是一根竹竿儿。李重挥挥手,有人过来就铐住那个瘦高个。小伙子想挣扎,又有人过来按住了。小伙子喊着,你们大白天就闯民宅,知道犯法吗?李重走到后院的地方,放着一辆车,用油布盖得很严实。李重喊了一声,给我揭开。几个人揭开,是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快递老板跟过来连声说着,不对呀,我那是黑色的。他又看了看车牌,说,这也不对呀,我的车牌也不是这个呀。李重翻开后备厢,看见里边有一个红酒盒子,打开是德国的葡萄酒。他回身问快递老板说,这箱子德国葡萄酒是你的吧,你朋友从德国慕尼黑给你带来的。快递老板看完顿时傻了,你怎么知道的?李重问,你再仔细看看,这辆宝马车是不是你的?快递老板看了看,对李重说了一句,是我的,这四个轮胎是我新换的。

李重就在这家小院子的里屋坐下,那两个人戳在那一言不发。快递老板被搞得云里雾里,就是拿眼直瞪瞪看着李重。大家也围坐在那,房子算是满了。李重对那个瘦高个说,你盯着人家的宝马很久了吧。瘦高个没有说话,李重继续说,你特别喜欢宝马,你已经偷了三辆了吧。所有人一惊,瘦高个有些吃不住劲,就蹲下来。李重说,你跟着辆宝马车,然后知道了这位快递公司的老板。你先是把这辆车的钥匙孔弄不好使了,其实你一直想直接开走,但这辆车的防盗系统特别好,你打不开。你事先知道这个小区哪能配钥匙,就花钱买通了那个配钥匙的。所以那天,快递公司老板派人去配钥匙,你就在那等着,你等了一整天。你没有露面,你就在里屋的小窗户上看着。但你办了一件事,就是想法支开那个配钥匙的人,于是你得手了。拿到钥匙后,你没有马上就开走,而是等了好几天。你找到了渔具市场这个小伙子,他家有后院,也是你事先踩好点儿的。你知道怎么能躲开摄像头,知道车开到这就能躲开,而且你迅速改变了宝马车的颜色。你跟这个小伙子有协议,许诺一旦成功了,你给他多少钱。小伙子犹豫了几次,你就带过来一个风流女人。你坏事就坏在这个女人身上,她跟这个小伙子上完床以后不甘心,逼着你多给钱。结果你没有给,这个女人一气之下就在外边说走了嘴。说到这,小伙子也蹲下了。李重站起来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说,我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找,第一天就疏忽了你的院子。因为你的院子在里边,胡同口很逼仄,宝马车是开不进来的。后来我再看,发现胡同口那个石头墩子是可以搬开的,而且,我终于找到搬动的痕迹。小伙子哭了,说,我这是给人家看房子的,房主就等着拆迁赚钱。别关我行吗,我把所有的钱都退了。李重走了,回头喊了一声快递公司的老板,说,该说的都说了,你的案子就算清了。李重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瘦高个说,你对宝马太偏爱了,我们的人已经搜查了你盗取宝马的停车处,让我震惊呀。你不卖,就这么保留着,而且天天把车擦洗得干干净净。瘦高个愕然,李重继续说,而且你都刷成了白色。白色本来是很圣洁的,却让你给污染了!

转天,很多年没有下雪的这座城市下雪了,一片洁白。

网上发出来宝马车案子被破的消息,其中有一张是李重从那个院子走出来的画面,那个快递老板低头哈腰地跟在后面。这张照片传得很快,李重很不高兴,对下面人说,告诉网办不要再传了,封了。下面人说,过去都是省城公安局刑侦队的办大案,吃大鱼。我们派出所的办小案,吃小鱼。所里好几年没有这么快就破案子,让大家高兴高兴也好呀。李重说,人家快递公司老板看完怎么想,我是谁呀,怎么拍得人家低三下四。我们是为人家服务,不是人家的主子。快递公司老板非要跟李重喝酒,李重说,我不可能喝,我们是有规矩的。老板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就能跟讲故事一样把这个案子破了?李重笑了笑回答,破案子就是疏通所有梗塞的地方,顺了,案子就自然破了。

母亲去世后,李重就回到自己的家。父亲说,你再陪我住几天,我有些恍惚。李重就住了一晚上,给父亲洗了脚。他对父亲说,天冷了,血管容易堵,您得格外注意。夜晚了,父亲说,你就跟我一个床铺吧。两个人就睡在那,父亲叨叨着,你母亲生你时难产,险些就走了。我那时忙办案子,你母亲一个人带着你过日子。你小时候得了软骨病,不愿意吃鱼肝油丸,一吃就惡心。你母亲就自己吞下鱼肝油丸,吃给你看,故意吃得津津有味。李重觉得很困,盗车案子破了,盗画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他手下有一个警察带犯人去监狱,结果开车过快,在路上翻了车。这个警察胳膊腿摔折了,犯人也成了脑震荡,醒过来就几乎谁也不认识。犯人家属不依不饶,天天缠着他。李重觉得派出所这几年懒散惯了,重新收拢起来很难。有了案子,都想上推。可现在破案子成了派出所的事情,推都推不掉。李重上任后让人把武器库打开,每天都让大家擦枪,然后拆卸一遍,重新装上。父亲说着说着睡着了,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李重下意识地去看,是岳母发的微信,上面就是一句话,你应该想好以后咱们的事情。李重眨巴一下眼睛,他努力想睡觉,但就是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母亲身影,后半夜他发现母亲坐在他床头就这么看着他。他知道是梦里,但梦魇着睁开眼,依然能看见母亲在昏暗中握着他的手。母亲的心脏是个老毛病,总是梗塞。他带着母亲去医院做支架,母亲拒绝了,说,支架不能帮助我,梗塞是不能避免的。他醒了,父亲睡着,母亲就这么看着他。母亲说,我死得很好,浑身没有褥疮。母亲是个极为干净的女人,从小就教育他洗脚要一个盆,洗屁股要一个盆。可她去世前长了浑身的褥疮,痊愈了这个,又长了那个,伤痕累累。其中一个最大的褥疮长在屁股上,被大夫挖个大窟窿,挖到了能瞅到白森森的骨头。母亲对李重说过,我长褥疮都是你父亲没照顾好,我在床上躺着,他跑到公园下象棋,有时候还偷偷跑去跟你岳母见面,我知道两个人过去谈过恋爱,因为什么分手我就不知道。要是你父亲勤给我翻身,勤给我擦洗,我不至于惨成这样。李重对母亲说过,您老躺在床上,几年都不能动弹,那肉都长死了,肯定得长褥疮。李重从下面调回省城,做的事情就是让母亲的褥疮痊愈,他找到了一种中药膏叫做厚德门。每天给母亲擦,后来居然都好了,母亲哭了,说,褥疮就是肉和神经都梗塞了,你给我顺通了。李重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母亲总爱用梗塞两个字,弄得他也受了传染。

晨曦给玻璃悄悄涂了一层橘黄色,李重看见母亲松开他的手悄然离去,好像是从窗户上走的。因为窗玻璃上留着母亲的一团团笑靥,很温暖。

李重带着所里的人擦枪,训练大家上子弹,退子弹。李重拆线和安装上手枪的速度就在十秒钟,而且能蒙上眼睛进行,速度也在十一秒左右。小高的速度很慢,需要一分钟。李重就反复教练他,大家就在旁边看着。上午是打靶时间,靶场在郊区。大家分乘三辆车去,每一个月的打靶是李重绝对不放松的。因为申请子弹和打靶都很困难,他就跟总局领导磨。他对总局领导说,派出所的枪是不是假的?如果用上了拉不开枪栓,子弹打得不是地方就是我们的耻辱。在靶场上,每次都是李重先打,一般是站姿和蹲姿,每人十发子弹。李重都是枪枪命中靶心,然后站在那看每一个人射击。谁跑了一发子弹,他就在旁边喊着,你放跑了一个罪犯!那声音很刺耳,在空阔的靶场来回撞击着。在回来的路上,李重坐着一辆普通吉普车在后面,中午了,太阳暖暖的,把本来一场大雪带来的洁白都破坏了。路过一条热闹的路,向右拐的只有一条。前面两辆车都过去了,李重乘着这辆吉普车被前面一辆奔驰车挡住了。这辆奔驰车发觉自己占错了道,要拐到不拐的正道上。可正道上都是车,这辆奔驰插不进,就占在右拐道上。李重这辆车后面堆满了车,就一劲儿按喇叭。李重的司机开始慢慢地在一个小缝隙里开,终于开了过去。司机气不过,就摇开车窗对奔驰的那辆车说,你们会开车吗?车窗摇开,李重在瞬间看见一个人瞪着司机,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是某文化传媒公司的黄副总。他使劲儿分辨着这个黄副总,那个很谦恭很有气质的人,跟现在这个不可理喻的无赖。李重的车拐过来,他发现后面就是那家公司的楼,近在咫尺。

回到派出所,他把小高和几个跟着这个盗画案子的人叫在一起,说,要查查这个黄副总的背景,一切都要查。小高问,什么叫做一切都要查?李重说,他怎么到的这家公司,怎么当的副总,他懂不懂画。如果懂,他都跟画界的谁熟悉。还有,他最近的资金使用情况。账面上有没有进钱,进了多少。他家里有什么人,有谁懂画。说完了,小高不说话了。李重提高了调门,两天都给我弄清楚了。

李重回家了,莲不在家,在一条高铁上忙碌着。家里不宽敞,就是普通的两间房子和一个逼仄的卫生间。李重回家的时候,意外发现岳母在里边收拾着。洗衣桶在嘎吱吱地滚动,玻璃干净如水般的清澈。岳母是浙江台州人,弄得一手的杭州菜。她随便弄了一个鱼头豆腐和东坡肉,焖了两碗白饭。李重和岳母第一次这么吃饭觉得别扭,岳母也不说话就是给他夹菜。吃到最后,岳母说,你母亲死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李重警惕地看着岳母,敷衍着,没有啊。岳母说,说就是说了,你别隐瞒我。李重笑了,说,我隐瞒您什么。岳母的眼圈有些红,说,你怎么跟莲好的,那还不是我和你父亲牵的媒。你父亲帮助我打赢了那场根本打不赢的官司,我才能咸鱼翻身。李重好奇地问,我父亲怎么打赢的呢?岳母说,他疏通了所有的关系,解开了所有解不开的扣,这就赢了。李重随口说,我母亲说的梗塞,都让我父亲顺了。岳母说,我怎么报答你父亲,我只有贡献出我闺女。李重说,言重了,您这么一说好像我霸占了您闺女。说完,他笑,岳母却绷着脸。李重赶紧收敛笑容,岳母说,你母亲总说你父亲有外心,有时甚至说得神乎其神,我跟你父亲是清白的。李重说,我母亲都驾鹤西去了,您就别耿耿于怀了。

岳母走的时候小心翼翼关上门,李重知道岳母是为了说这番话来的。岳父在莲上大学时走的,患的是黄疸病。医院给岳父误诊了,说是胰腺癌。结果当然是死在这个误诊上,后来岳母就不断打官司,不断地输。因为诊断书上就是胰腺癌,而且拿来的病历和检查结果也是印证了就是胰腺癌。是岳父走的时候告诉岳母,要给他洗清冤屈,他本能活下来的。三年后李重的父亲接了这个案子,四年后法院判了岳母胜诉。六年后,李重和莲结婚。李重曾经问过父亲,您为什么这么热衷打赢这个案子?父亲说,我是律师,这是我的责任。李重后来觉得父亲在撒谎,但里边的玄机不知道。母亲说,肯定有梗塞的地方,你父亲铁嘴钢牙给封死了。李重洗了一个澡,回到床铺上觉得身上有些热,知道是发烧了。这一段时间忙,忙得他没有时间搭理自己身体。他吃了几片药,莲打电话问他岳母走了吗。李重说走了,说他身上发热。莲说,书桌左抽屉有药,你吃,我上面写好了怎么吃。李重说,你知道我发烧。莲不悦地说,你总是发烧,我怀疑你有炎症。李重觉得自己这两年确实总发烧,一烧就是两三天下不来。莲说,我母亲没跟你说什么?李重问,说什么?莲说,说你父亲勾搭我母亲。李重不高兴了,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莲说,你母亲就跟我这么说的。说完,莲咣当挂断了电话。

李重在电脑前坐到了后半夜,他一直在寻找着盗画案的前前后后。困了,他洗完澡躺在床上,莲给他发了一个短信,问他为什么咱们没有孩子?李重很久才回复,你想说什么?莲那边就是沉默。李重的输精管不通,莲督促他多次到医院治疗,李重忙得抽不开身。两个人一旦发生争执,一般都是莲这么惩罰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就说,你的输精管梗塞了,那就得顺了,人家莲说什么都是你小子的不是。想到母亲,李重就昏沉沉地睡不着。在他伺候母亲期间,岳母好几次跑来探望,拎着母亲爱吃的小白菜饺子。母亲半躺着,岳母依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吃饺子。两个人很少对话,就这么你瞅着我我瞧着你。李重有时很奇怪,两个人认识大半辈子,感情怎么就这么淡呢。有次母亲对岳母说,我儿子傻,你别欺负他。岳母笑着,他傻,他比谁都精,要说傻是莲。父亲有时走进来,见到岳母和母亲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

李重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一片洁白,又下雪了。

在派出所开盗画案子的分析会,小高和几个人汇报,都说没有查出黄副总什么破绽,所有李重提的问题都没有体现。李重凝神想着,小高说,这个案子所有表现出来的漏洞,我们都一一想到了,但就是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李重说,梗塞了。大家面面相觑,李重说,就是都给堵住了。另外,省城公安局的领导来电话,说送画人见咱们没有动静,直接捅到了上面。这幅画在社会上早有影响,吴待秋虽然不是一个特别出名的画家,但他的画在哪,谁收藏着都有记载。送画人这幅画不少人都惦记着,名册在录。小高嗫嚅着问李重,他是不是有问题呀,这么贵重的画就这么轻信送过来,随便就交货,而且跟盗画者又不怎么熟悉。马上就有人呼应,说,这是不是设了一个局,让咱们故意跳呀。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转移走了,没有人惦记着他的画,他就可以安枕无忧。李重看着小高,大家忽然兴奋起来,觉得这个分析有了突破。李重没有说话只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说了一句,下午,小高跟我去美术馆,让他们调出两个月前举办的那次吴待秋、赵叔孺、吴湖帆、冯超然海上四家的展览录像,展览了四天,都给我调出来。大家有些蒙,李重已经走出房间。

李重带着小高在美术馆看了一下午录像,终于在最后一天闭馆前的一个小时,看见了黄副总一个人慢悠悠地在里边转,看着吴待秋的画很入神。李重兴奋了,盯着屏幕上的黄副总许久才让小高截图留下来。他对小高说,你们调查不是黄副总不喜欢画吗,而且你们还拿出很多证据。小高皱着眉头说,他去看美展也不能说明什么呀?李重笑了,说,很能说明什么问题,你注意看他后面几米远站的谁呀?小高在人堆里发现了一个人的半张脸,惊呆了,竟然是模拟的那个盗画者。虽然只有半张脸,但还是跟模拟的很相似。李重跟小高走出了美术馆,他说,不要惊动黄副总,要想办法找到这个盗画者。小高为难说,怎么找?李重說,那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大海捞针也要找到。小高说,直接找黄副总摊牌不就完了吗。李重摇头,必须先找到这个盗画者!李重看见雪在融化,他觉得身体上什么被梗塞的地方顺了,血液在充沛地流淌着跳跃着。小高在后面喊着,你怎么知道要到美术馆去找线索?李重挥了挥手,没有说话。他很想告诉小高,要知道线路在哪梗塞了。

李重回到家,路上觉得很冷,他知道自己的衣服扣子坏了两个。到了家里,莲在家等着他,而且做了他爱吃的牛扒,五分熟的。莲煎得很嫩,而且黑胡椒放得恰到好处。李重吃着连声说好久没有这么解馋了。莲说,你父亲要和我母亲结婚。李重一愣,莲又说了一遍。李重吃不下去了,他放下刀叉,说,我母亲去世才多久,怎么也得让我母亲安稳一下吧。莲看着他笑了笑,说,那你得问你父亲,我母亲也像你这么说的。李重说,我不同意。莲收拾着桌子回敬他,你不同意顶个屁,我就是给你传个话。李重问,你母亲是个什么意见?莲说,今晚咱们得做点儿什么?我算了算,你调到省城三个月了,我们就没有做。莲去了厨房,李重跟了过来继续追问,你母亲是什么意见?莲说,我母亲就是哭,哭得昏天黑地,说和你父亲就是同班同学,你父亲总是撩她。

晚上,月光惹人。

莲撩开被子搂着李重,把头搁在他胸脯上叹气,我母亲守寡这么多年,中间不少人提亲都被她拒绝了,还把中间人大骂一顿,怎么就偏偏看上你父亲,岁数又大又自私。李重不理会,他觉得父亲这么不把母亲看在眼里,岳母也是不自尊。两个人开始做爱,很快,李重就败下阵,莲说,你怎么了?李重找不出话说,莲说,你的输精管是不是又堵了?李重觉得莲的眼珠在夜色中放着蓝光,她咬着牙齿说,我琢磨透了,我母亲一准和你父亲在很多年前就有染,要不你父亲不会这么热衷办我父亲的案子!李重不高兴了,说,那是你的想象。莲坐起来,裸着上身,被月光刷得都是青色。莲说,这两个人好了,以后我和你离婚都难。说完盖上被子,李重的心被什么狠狠堵了一下,喘不过气。

转天一上班,小高传来话,这个盗画者瘦高个终于在福建的晋江发现,是一个开画廊的廊主。李重说,迅速去人抓捕。也就是隔了一天,小高等人将那个瘦高个抓捕归案。一个落日灿烂的黄昏,大马和小高把黄副总带到了派出所。省城公安局派来两个预审官,也在现场等候着。审讯室显得很拥挤,空气凝重。李重坐在旁边,大马是主审官。黄副总进来的时候抬了一下头,惊讶地看着这个阵势。大马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黄副总想了想,说,我叫黄显白。一句话问过,大马就不再问了,谁也不说话。沉闷了有几分钟,大马问,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黄显白笑了笑,说,真不知道,估计是跟盗画案有关系。大马接着问,你觉得跟你有什么关系?黄显白沉稳地说,我见过这个盗画者,但一切你们都调查过,我是清白的。大马走过来问,你觉得怎么清白?黄显白说,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是一个目睹人。大马拿出来手机给他看,问,你和他为什么同框出现在美术馆,距离这么近?黄显白看了一下手机马上戳了戳,站在我后边这个就是盗画者吗?大马问,我就问你,怎么这样巧?黄显白淡然地说,我哪知道,他是奔着画去的,我就是那天看了看。大马不说话,李重突然开口,你的老家是福建晋江吧?黄显白的眼神一灰,低下头。李重说,这个盗画者叫柳江华,也是福建晋江人。黄显白努努嘴,我不知道。李重说,柳江华跟你是高中同学,这不是巧合吧?你为了这幅吴待秋的画费尽心机,专门回去一趟与柳江华密谋。然后,你就开始布局。给柳江华详细描述了你们公司的情况,而且专门用手机录了他的所有行动图。你的疏漏是让柳江华去了一趟美术馆,因为送画人的这幅画当时在美术馆借展,你怕他看走了眼。你知道送画人手里有模仿的一幅画,你怕柳江华上了送画人的当。你回来告诉柳江华这幅真迹在哪能看出来,因为你是放鹰的,不想被鹰啄了眼睛。柳江华虽然是画廊的老板,但他也没有想到这个送画人把这幅模仿吴待秋的画弄得天衣无缝。所以那天送画人给你送的画是赝品,你后来知道了,柳江华没有看出来。你被送画人耍了,白白给了五万元。李重说这番话的时候,在场人都陡地惊住了,黄显白忍不住骂了一句难听的话。李重忽然变脸,戳着黄显白说,你再骂这句街,小心我揍你!黄显白一愣,李重说,你在车上骂我们,当时我就想出手,骂什么都行,不能侮辱我的母亲!

晚上,李重和大家在派出所吃的盒饭。总局两个预审官对李重说,这幅画是赝品我们事先不知道啊。李重笑了笑,说,小高把柳江华带回来,柳江华手里有送画人送来的那幅《春头》的录像。我马上找人看了,而且找了一个高人。高人看了半天说是赝品,在吴待秋的落款章上出了破绽,但无论从先生的画风、笔墨、题款,抑或气息观与真迹相同,且极精。而且这幅赝品是三十多年前仿的,现在市场价也不低。其中一个预审官笑了,说,李所长给我们上了一堂课呀。李重说,我就是想把什么事情都疏通了,不能堵一个地方!

当晚,李重和莲去了父亲的家,父亲和岳母搬到一起住了。岳母在客厅摆了一小桌杭州菜。岳母把头发烫了,穿上一身花色鲜艳的衣服。虽然六十多岁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韵。父亲很开心,给岳母削苹果,削出一串果皮花。李重没怎么说话,莲却跟两位老人谈笑风生。父亲认真地对李重说,选择你岳母是因为了解她,我一个人生活也很寂寞。父亲看李重没说话,又继续解释,说,你别瞎想,我真的动念头和你岳母在一起,也是在你娘死了以后。我觉得和她结婚,你们也显得方便不用改口,你们称呼也自如。我结婚,也是为你们好。李重看着父亲,觉得他的想法也很奇怪。莲安慰着父亲,说,我们没事,只要你们过得舒心,做儿女的就高兴。李重看着莲,想起她那晚说的话,以后我和你离婚都难。有了单独跟父亲一起的时候,李重问,你那么快就和我岳母一起,没有觉得对不起我母亲,或者欺骗了母亲和我?父亲说,有什么欺骗的,知道我得抑郁症了吗?我没有你岳母,我就想从这个楼上跳下去。我就知道你堵着我和她的路,那我也不管。李重委屈,解释着,我怎么堵你的路,你为什么在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就让我岳母进来,然后表演,让我母亲放心,说你们俩没有事。父亲黑着脸,说,那是让你母亲走得更安详。李重逼问,是不是你早就跟我岳母好了,在那个案子以后?父亲梗着脖子,没有,我没有做对不起你母亲的事情。

在回来的路上,莲说,你父亲给了我母亲十万块,说是彩礼。说完莲就咯咯笑,李重问莲,你笑什么?莲说,我母亲把十万给了我。李重质问,你怎么能要呢?莲得意地说,那当然,这几年一直我暗地里当你父亲和我母亲的联络官,这也是我的酬劳。透过车窗,李重看见又飘起了雪花,他奇怪这个冬天怎么总是下雪,想方设法装饰这座城市的清白。他感觉自己又发烧,因为脸颊都是烫烫的。

也就是在盗画案还没有完全结束的这天晚上,李重派出所管辖的洗浴中心发生了两个团伙的火并,表面上是偶遇,实际上是两个团伙的有意较量。李重得到消息带人火速赶到了洗浴中心,总局的防暴队也在途中。李重带着大马和小高五六个人持枪进到里边,看到的是两个团伙的首领都在拿枪指着对方,剑拔弩张。在路上,李重就跟大马和小高交代,如果真的动起手,大马的枪对着黑头,小高的枪对着大白。如果有谁开枪,就必须一枪把他们手里的枪打掉,只有一枪的时间。大马应了一声,小高没有说话。李重问,你没有把握?小高只得点点头。李重说,我替你补一枪。大马介绍说,这两个团伙都有枪,其中黑头的枪法准,大白的枪法差一些。黑头不是咱省城的,总爱到这显摆。大白的父亲是一家物流老板,从小就娇惯他。这家洗浴中心是大白父亲开的,接待来往的客人,没有什么小姐,他父亲烦这个。李重是从一个客厅窗户跳进去的,剩下的也都跟着跳。到了客厅中心,就见到了双方僵持的场面。他已经在路上熟悉了两个团伙首领的相貌,他看见黑头冲他一劲儿地笑,手枪的枪口对准了他。李重说,是黑头吧。黑头说,你就是李重吧,你在你原先的地盘敲了我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枪伤,一个中腿,一个中胳膊。李重迅速回忆着,他突然知道自己过去的那次行动背后是黑头,他当时没有逮住黑头,但那时李重只知道黑头叫朱小磊。黑头冲着对峙的那方大白拱拱手,说,谢谢你,今天我算是找到了我的仇人。李重扭头看,大白的枪口也对准了他。大马和小高都怔住了,知道今天晚上是一个局,那就是仇人找李重报仇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在布局,李重今晚就被这个局梗塞住了。李重记得他把朱小磊一个女人抓了,因为这个女人开车撞人后逃逸被抓住,在公安局拘留所成功逃脱。再一次被李重在火车站抓到,她当时抗拒抓捕,被李重当场铐上铐子。后来,朱小磊派人去劫车,被李重一枪打中了劫车人,当场流血倒地。后来朱小磊就放言,一定要找李重报仇,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黑头对李重说,我知道找不到你,所以才有了这场苦肉计引你上钩,果然你就自己找上门了。李重说,朱小磊,你以为你就能得逞吗。黑头举枪走近李重说,你们五六个人有几个能敢开枪的,我和大白兄弟有二十几个人都敢开枪。我知道你枪准,但你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大马说,别把话说死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开枪。大马话音未落,黑头一枪击中大马的膝盖骨,大马扑通跪下。黑头说,我叫你多话。然后他拿枪点着每个警察,大声呵斥着,你们谁还敢说话。小高要说被李重制止住,李重把自己的手枪扔在地上,对黑头和大白说,你们不是找我吗,让我的人全退出。大白没有说话,黑头说,不行,我不能放虎归山。李重啊,我让你的人看着你受罪,绝对不会为难你的人。小高喊出来,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们这么说话,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是人民警察。黑头又要举枪,李重挡住了小高。李重说了一句,我把枪扔在地上了,你这么拿枪对着我的人不公平吧。黑头笑了笑,你倒是舍生忘死,你想知道我怎么让你受罪吗?李重蹲在地上,黑头问,你怎么了?害怕了?李重痛苦地说,我有心脏病,觉得哪里梗塞了。黑头靠近李重,也就是瞬间,李重从腰后面拔出一把手枪迅速开枪击中了黑头的腹部,然后再开枪击中了几米远的大白腹部。大马开枪,小高也开枪,几个警察分头站在了黑头和大白的身边。太快了,大白倒下了,黑头蹲下了。李重挪到了黑头跟前,不知道动了什么,黑头惨叫着。两拨的团伙都蒙在那里,因为李重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了谁都没有看出来就结束了。掏枪射击就是一眨巴眼,还没有反应过来,黑头和大白都中枪。黑头还想挣扎,李重的动作是抓到了他的致命处,让黑头痛不欲生。派出所人在清缴武器的时候,总局防暴队的人冲进来。大马被抬走,在担架上嚷着,我没事,我看李所长是真的有事了。

李重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心脏被什么梗塞了,就倒在地上。

李重也被送进医院,他确实是心脏梗塞了,幸亏抢救及时。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和岳母守着他,莲在跟大夫说着什么。莲见他睁开眼说,你总发烧让你加重心脏负荷,导致心律失常、心力衰竭。你反复高烧不退,出现了抗生素或者正规治疗之后还没有康复的这种情况,那就是细菌性心内膜炎。李重笑了,说,你还挺懂得医道。父亲没有说话,岳母握着李重的手哽咽了,说,你不能拿命赌啊,你现在是你父亲的最大牵挂。他平常不跟你说,其实他最在乎的是你,你是他儿子。很快,总局领导和派出所的人也走进病房,大马一瘸一拐也进来,旁边是小高。大马说,我不知道你带了两把枪,你拔枪的速度太快了。李重嘿嘿笑着,小高说,我不佩服任何人,您是我第一个。总局领导说,你被提名总局的副局长,很快就上任了。李重说,我心脏不好,还是在派出所当所长轻松。总局领导说,我问大夫了,你就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了。李重摇头,问题是当了副局长我就打不了枪,破不了案子,那就把我美好线路梗塞了。

天黑透了,李重觉得窗玻璃上夹杂着一点儿橘红色的暮光。他躺在病床上,觉得后腰硬,随手拔出来那把枪放到枕头底下。他这是一个习惯,就是不能身上没有枪。一般都是两把,一把在后腰,一把在前腰。他有些迷糊,觉得很累也很乏。莲出去说接个电话,但很久没有回来。他刚闭眼,恍惚看见母亲躺在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想喊母亲,可张不开口。母亲说,你别拦着你父亲和你岳母了,我认了。李重想解释,就看见母亲从窗户那飞走了。他知道自己在梦里,但依稀见一个人影在朝自己移动,是一个男人的,很狰狞。他迅速提醒着自己,然后滚了一个身,随手就把枕头底下的手枪抽出来。他努力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举着枪,对他说,我是黑头的人,我替他报仇。说着就举枪,李重仰身射出唯一的一颗子弹,枪响了,那男人栽在床上。李重看见床单上流出了血,褐色的,慢慢溢出。李重站在那发愣,他谴责自己為什么就留了一颗子弹,万一要是梗塞了怎么办。小高闯进来,接着是脸色惨白的莲,很快就是一屋子人。有人开开灯,李重说,先关上。屋子里一片黯淡,李重扭头看见窗外那一轮月亮,白白的,像是白太阳。

他走到窗户前,觉得那轮白太阳特别的温暖。

他觉得母亲就在跟前站着,而且紧紧拥抱着他。他梗塞的心脏顺通了,浑身的血在像泉水流淌着,跳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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