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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陷瓦莱塔(中篇小说)

2019-09-10禹风

湘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青菲利普玛丽

都说地图上的意大利像只靴子,照这么说,马耳他就像靴子底下一粒砂。不过,这不是粒籍籍无名的砂子,《使徒行传》里保罗遇风沉船,登岸后被毒蛇咬手,那地方就是马耳他岛。

任驰是从西西里岛的锡拉库萨坐船来到瓦莱塔的。为什么去锡拉库萨?当然是为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这部老电影。任驰不能免男人之俗,脚走在小镇上,心里满是全盛时期的莫妮卡.贝鲁奇。就像一只蜜蜂,飞过假想的罂粟镇……

从锡拉库萨到瓦莱塔的渡船摇晃得可以,连船上穿制服的职员也背贴礼品店的玻璃橱窗,叉开两条腿站稳。任驰想:“哇塞!《圣经》连马耳他周围海域风大这细节都真真的!他的心像猛然灌了铅,往下沉去……他把手探进随身携带的双肩背包,手指探到一只冰凉的瓷瓶。他在瓷瓶光滑的颈部抚摸着,心里却想起了瓶子里那个人生前细腻洁白的天鹅般的长颈……

下船时候,领口扎着花巾的渡轮领班向任驰走过来:“先生,请跟我来。”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帮任驰拖起了拉杆箱,耐心等待任驰手脚迟缓地背起自己的行囊。她把任驰送进船舱电梯,免得他同那些年轻人一起提着行李走窄梯。任驰挡住要合上的电梯门,一边用英语道谢,一边往金发女人手里塞了一只景泰蓝小针盒。女人惊喜地喊叫一声,赶着给了任驰一个飞吻……

一路上,任驰对每一位帮助他的人散发各式各样小礼物,就像你每次用指节敲敲青铜器,它总屡试不爽地回应你苍老的铛铛声……他喜爱热心人看见猝不及防呈上的漂亮礼物那表情,他们的表情是任驰许多年来第一次单独旅行的新旅伴……

他为什么要来瓦莱塔呢?对于他的国家来说,瓦莱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如果任驰在自己城市的大街上随机问一百个行人瓦莱塔在哪里,估计九十多个会皱起眉头茫然无绪……他为什么要来瓦莱塔?答案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一个已安安静静躺在温润如玉的瓷瓶里……

玛丽主管着瓦莱塔国防部大楼旁贝壳精品酒店的一楼,也就是说她主管酒店附属的意大利披萨饼店和酒店的旅客接待(入住登记处只是饼店柜台边的一张书桌)。玛丽差不多三十六七岁,从未离开过生她养她的马耳他岛。这算不算一种闭塞自守的生活?她不能自我裁判。不过,她并不觉得难受。如果要去意大利,甚至去巴黎,那都是随时可行的。可去那些地方干什么呢?那里有的东西这里也有,那里的人常飞过来出现在贝壳酒店里,也在瓦莱塔大街上到处乱转,她还需要去远方看这些人吗?

常有客人微笑着打量玛丽,经过一种礼貌的寒暄,冷不防问她是不是马耳他本地人。玛丽对这种唐突习以为常;玛丽知道自己的身材非常独特,既不是欧洲身材,也不是什么蛮荒土族。玛丽的身材不可谓不性感,然而在前凸后翘的总体印象里,夹杂了地中海复杂历史造成的难以明辨的神秘种族特征。她臀位很高,走起路来有种骑在马上的姿态,或本身像一匹高头大马吧。因为在酒店工作,她还穿上了高跟鞋,这使她走起路来,一下子就把周围的目光吸引过来……

生活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玛丽绝没有常常和谁约会。周围的人很不理解她,她好比后院躲在围篱里的一棵柠檬树,孤单单开喷香的花。如今,仿佛枝头挂上了一枚枚淡黄色柠檬,實在很美。被她的强硬微笑驱逐开的男士们,浑身难受,百思不得其解。

玛丽不是孤单一人住。原先她和母亲一起住在圣保罗沉船教堂对面的老房子里。母亲过世之后,玛丽一个人住不惯,就在网上出租母亲住过的那个房间,不过,只租单身女客。同她度过一段段短暂共居生活的单身女子来自欧洲各地,以英国人为多。玛丽并不少收房客的钱,但她总把自己主管的披萨饼店里的美味可口的披萨当礼物带给她的女客们。

瓦莱塔恐怕是欧洲最小的都城,是淡黄色石灰石的城堡。玛丽的女房客们最多逗留一个星期,便要起身离开。她们有的真诚有的假意地在玛丽的房客留言本上写下溢美之词,把和玛丽共度的日子描绘成伊甸园,扬长而去,连一个电话一张明信片也不会再光顾这栋有几百年房龄的老房子……玛丽收拾好房客住过的房间,常走到木格窗边,凝视对街黝黑深邃的圣保罗沉船教堂,从额头到胸口,自左肩到右肩,划上一个十字……

这种出租住房给游客的固定生意一直持续到法国女人阿莓莉现身。阿莓莉订了一星期房间,按着在脸书上约好的时间,一分不差地按响玛丽家门铃。那是七月的傍晚,金色夕阳浸润着古城,把沉船教堂染成了古老金殿,阿莓莉生气勃勃地跨进玛丽的房门。二十多岁的大眼睛高卢女郎,张开双臂拢住玛丽圆圆肩膀,在她左右脸颊热烈地来回亲了三下……

后来,阿莓莉一再延长她的租约,迄今为止,已在玛丽的房檐下逗留了半年多……

玛丽看见四五十岁年纪的亚洲人跨进披萨饼店,从他随身行李和脸部神态看起来,他是想住店,不为果腹。果然,他温和地对玛丽一笑,递上了自己的护照。不过,任驰没预订房间,他从汽车站走入城门,随意右拐,看见了贝壳酒店。

玛丽见过无数的旅客,她打量人的眼光是犀利的。她抬头看看亚洲人,亚洲人身穿考究的亚麻布淡黄色西服,敞着衬衣时髦的方领子,脸上胡子刮得发青,一脸养尊处优的淡漠;他身材瘦削高挑,像一只淡绿色的老螳螂……

“先生,您没有预订房间,恐怕,只有一个单人房,也只能住两天……”玛丽滋润的脸蛋泛起一个丰满微笑,把护照递回过去。

“先住两天再说。”任驰没接护照,反而递过来信用卡。玛丽低头一看,是一张拥有大额透支权限的黑金色维萨卡。

任驰接房卡时犹豫了一下,玛丽关切地问:“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

“我累了,能找个服务生帮我把行李搬去房间吗?”任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我!”玛丽从柜台后面跃身起来,一把抓过任驰的行李箱。

“哦!不可以劳驾女士!”任驰拉住自己的箱子,“没有男生吗?”

“放心,放心,我很壮!”玛丽伸出胳膊,做个展示肌肉的姿势,“为您效劳!”

电梯小得出乎意料,如果不是腿部隔着一只箱子,任驰和这个女郎几乎就是要拥抱的距离。他尴尬地转过头去,又回过来,眼光扫过玛丽的波纹,吁出一丝变粗重的呼吸……

玛丽打开单人间的门,里面是艳丽的装潢,像要把一个老头塞进舞台后的化妆间去。任驰呵呵笑起来:“女士,我没走错地方吧?”

玛丽耸耸肩,她的眉毛聚拢到一起:“先生,应该事先上网看看。随机投宿常会有惊奇的。”

任驰低头看看紧靠在身边的玛丽,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只景泰蓝的蛤蟆给她:“谢谢你帮我送行李!”

“哦,不!”玛丽推开小蛤蟆,“不需要客气,应该效劳!”

“拿上吧,”任驰和和气气笑了,“这是中国的东西,很远来的,给你玩玩。”

玛丽看看任驰,看见他已经瞄着洗手间,于是她知趣地把景泰蓝蛤蟆塞到口袋里,麻利地钻进洗手间替任驰打开了水龙头,弯腰铺开防滑垫,然后机灵地从他身边滑过,出门回头道一声午安。

她回到一楼柜台,酒保说刚才阿莓莉已来过两次电话找她。她点点头,手疾速滑过入住客人登记表,把水笔碰到了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屁股又碰翻椅子,哐当砸在地上,惹得吃披萨的客人都抬眼朝她看过来……

任驰洗完热水浴,连晚饭都没吃,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时差上头,却又回不进黑甜乡。这时候觉得饿,推开窗看看,瓦莱塔早已全城暗淡。欧洲小岛的夜,没夜排档故事。

他靠在窗台上,发乌的黄色街灯灯影里,白天钻游客桌下到处找吃的鸽子一只只孵在屋檐下,头插进杂色翅膀过夜。他抬起头,夜空清冽,微微星光被远处港区的灯火稀释掉。

任驰洗了一把脸,打开自己的背包。他首先把护照、机票、船票和皮夹放在白色床单上,按旅行笔记的记录查对了一遍,看来没丢失什么。接着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在西西里集市上买来的羊乳酪,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就着那股子勾引人的臭味咬起来……

吃过点心,他洗了洗手,恭恭敬敬从背包里捧出那只他一直在摸的小瓷瓶。小瓷瓶是天蓝色的,瓷的色泽很好,在灯光下简直就像宝贝古董。

任驰伸手遮住自己皱纹不少的脸,深深叹了口气,又深深叹口气,带出一丝呻吟:“青,你又回来瓦莱塔啦!”

他对着瓷瓶锁住的灵魂叹完气,手没放下来,反而探到自己头顶,紧紧拽住了黑色的头发:“我该死!我该死!我逼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任驰呜咽起来,眼泪像突如其来的夏雨,一滴滴掉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你会自寻短见……要是知道,我宁愿放手的,让你做只出笼鸟,自生自灭去好了!我哪里想得到你是这种性子的女人?”

他哭了好一会儿,胡乱站起来,又跑进洗手间去洗脸。洗过脸,冷水抚慰了哭肿的眼皮,他消停了。他窝进窗下惟一的一只圈椅,在黑夜的阴影里听夜声,凝视晶亮的蓝瓷瓶。瓶里人离去未久,任驰惊魂未定。

有一只白鸽子被任驰的饮泣声惊扰,它瞪着红红的圆眼睛,喉咙咕咕了几下,不耐烦地扑腾开翅膀,往夜空飞升上去。它上下扑腾,红眼睛看见许多人類看不见的夜行鬼。有的鬼魅伸出尖尖爪子来逮白鸽,它一慌神,像块白布往下落,差点坠在沉船教堂老旧发乌的尖顶上。白鸽一拍翅膀,往上一蹿,斜刺里又探下去,抓住人家房顶上的风向标,缓一缓,跳到还开着灯的一户窗台上……

白鸽偏过小脑袋,红眼睛往玻璃窗里一瞥,只看见两个女人在沙发上各踞一头盘着腿,手里抱紧靠枕,眼对眼看彼此……

阿莓莉穿一件黑色紧身上衣,短袖子里伸出两条好看的白胳膊,她的手环抱靠枕,手指绕在一起,那是弹钢琴的颀长的手指。她下身只穿着红内裤,高高翘起膝盖,光腿顶住自己下巴……

玛丽躲在白色睡袍里,看看阿莓莉暗绿色的眼珠,吞吞吐吐说:“当然,你可以住下去,只要你愿意,你住多久都行!”

“不!”高卢姑娘不容任何含糊,“玛丽,你说得挺可笑的。我已经在瓦莱塔呆了这么久,难道我是为了瓦莱塔留在这里不走?”

玛丽挪动了一下丰满的身体,动作有点笨拙,脚尖碰到了阿莓莉的小腿。阿莓莉浑身颤抖,长长的手指蒙住脸哭了起来。

玛丽摊开手深深叹息一声,她拱起身,向前抱住了她同伴的肩膀:“哦,你哭什么呀?哦,你哭得我心里难受!”

阿莓莉哭得更伤心,她推开玛丽,跳起来,长腿在地板上像羚羊般跳跃,跑进盥洗室去。

玛丽慢慢站起来整理沙发,她对着盥洗室,轻轻说给自己听:“咱们得换换空气,这么下去可不行!”

一大清早任驰跑下去,酒店的早餐就开在披萨店里。服务生送上白色餐盘和刀叉,请示任驰要意式餐还是英式餐。任驰也不麻烦,立马要了英式。他环顾店堂,松木镶拼的四壁挂了很多黑白照,对任驰这种外乡人,上面是些问不出所以然的遥远的名人。任驰很想快一点喝上早茶,他喉咙里干干的,却突然迸发了作曲的冲动。

等早餐吱吱响着送上来,任驰已经在摊开的乐谱本上飞快地写下了第一乐章的序曲,这仿佛一个人首先登上城墙,依稀望见了整个陌生的古城。突如其来的灵感叫任驰心满意足,他咔嚓咔嚓咀嚼煎得油津津的腌肉片,把烤得金黄的肉肠咽进上下蠕动的喉咙;他喝着红茶,招手让服务生加茶,他原本没兴致游览瓦莱塔,现在他倒有点雀跃了。

一个人游览,仿佛孤魂野鬼。不过,游荡的孤魂野鬼好过自闭的活死人。

他背起包出门逛荡时,玛丽还没来上班。玛丽给了酒保一个电话,告诉他她上午不进店。昨晚闹到夜深处,她才和伤心的阿莓莉一起在沙发上迷糊过去。早晨,她把睡死的阿莓莉放平在沙发上,回房间倒在自己那一夜无主的床上。

任驰还记得瓦莱塔的路,他慢慢走过圣约翰大教堂,走出城门,黄色的石灰岩自古以来堆砌了这赏赐给骑士团的城。他的土黄色记忆如同毒蛇,开始在他心口吐出正黄蛇信……

明明已开始作呕和恶心,任驰还是拖着步子慢慢走近了上巴拉卡花园。背包在他肩上突然重起来,他躲到树荫下,把背包卸下来抱在手里,对包里那蓝瓷瓶喃喃说起了话:“你怎么了?不是你要来的吗?我不是为了你才来的么?”

他觉得天色炎热,脑子里天旋地转不得安宁。他把这归结为神明的怒意和鬼怪的戾气一起搅扰自己。他掏出白手绢,擦干额头和颈窝里的汗,重新向花园走去,走进花园大门。

恍惚间,那一个秋日中午,他挽着太太的胳膊,欢欢喜喜走进上巴拉卡花园。他盼着俯瞰大港口和对面三姐妹城,他妻子想赶上中午鸣放礼炮的仪式。

身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交响乐作曲家,他对曾是某家综合性大学校花的太太很在意。她不是搞音乐的,她学的专业是他难以理解的电子工程,因此夫妻俩很难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共同语言。在遥远的国外同毫无瓜葛的外国音乐家谈起婚姻家庭时,他曾坦率地承认也许他的婚姻源自于太太当时的失恋……

上巴拉卡花园是个喜气洋洋的地方,黄褐色石灰岩的建筑被精心培植的热带植物染绿,天空辽阔悠远,成群的海鸥在护墙上驻足。那天,有一群穿着漂亮海军制服的北约军官在花园里聚会,他们喝着鸡尾酒,一张张瘦削精明的脸透着英气……

现在一想到自己当时不情愿全心全意为太太拍照,任驰就心痛得扭歪了嘴和鼻子,不由自主要喊出声来。

太太历来是个留影狂,每次旅游,她无时无刻不想出新鲜点子来展示自己那一米七十二的完美身材和气质不凡的脸蛋。她随便朝街角一立,款款转身过来,就能吸引周围男人女人的目光。那些目光除了欣赏,更多是嫉妒,当然,前者来自男士,后者发自女人。

任驰大多数情况下是尽心尽责的:他飞快找好角度,或蹲在路上,或扭曲身体,有时甚至会趴下,只求让太太看片时心满意足。只是,每次这样子为太太留影,他都臊得厉害,以至于根本不能看周围行人的表情,哪怕人家对他热情一笑,他也吃不消。

太太夸他会拍照的时候,全没料到他心里的黑暗。他心里把他太太爱留影看成女人百分百的虚荣。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校花老婆,而她认识他的时候,她的心是开放的,婚后,恐怕……依然是开放的吧……

他为太太在瞭望台那些漂亮的罗马柱前不停留影的时候,哪怕他没真正去环顾,他也知道那些欧洲军官们都在鉴赏她。他们必定端着香槟杯,笑吟吟上下打量这搔首弄姿的异国女人……

任驰生理上同样感到痛楚地回忆着过去鲜活的影子,走到宽敞的瞭望台上。海风把他的凉帽吹落在地,连翱翔的海鸥也被风吹得飞来撞去连声尖叫……

停满船舶的大港湾和布满黄色房子的三姐妹岛如画卷展开在眼前……

玛丽给上班的地方打完电话,迷迷糊糊还想睡个回笼觉,房间外有走动声音,盥洗室里有水声,那是阿莓莉起来了。

玛丽黏着眼皮困惑地捕捉墙上闪闪烁烁的阳光,她有点迷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仿佛房间外面是妈妈在走动,家里还从未招徕房客。

她正要睡过去,门口一个颀长的身影一探:“咕咕……”

阿莓莉学了一声报时鸟叫,她的声音听上去又完全轻快和清纯了:“你继续睡吧,我去学校了,晚上见!”

大门砰一声合上,阿莓莉跟往常一样出去了。玛丽彻底睁开了眼睛,她坐起身子,手心抚摸了一圈脸庞,没抹掉半夜里留在她心上的忧虑。

她伸出丰腴的小腿,脚在地上一下子勾住了软鞋,她站起来,朝穿衣镜里看自己:

一个完全成熟的少妇?一个具有马耳他特征的美人?一个常保持理智胜于服从欲望的女子?一个在安静房子里长大、和世界各地来的人厮混惯了、对环游世界不感兴趣的岛上妇女?

玛丽扯扯自己的衣服,摇摇头,对自己很不满意,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错了!错了!不是那样子的!”

可是,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开始在公寓里到处走来走去,发现所有家具和所有物件都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可是,它们又确确实实恰在原来位置。

阿莓莉是个非常干净整洁的姑娘,她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她租用的房间里,归纳得横横直直。平时她只把自己当天穿的鞋子或靴子放在门口地板角落,眼下她出去了,厅里就没任何属于她的东西。

瑪丽甩掉脚上的软鞋,赤着脚走进盥洗室。盥洗室很小,只有浴缸、梳妆台和抽水马桶。阿莓莉已把所有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打开了窗户让清新海风进来……

玛丽再次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看自己:一张圆润没皱纹的脸,眸子是深褐色的,亮如反烁阳光的果核,嘴唇虽然厚,不过很有轮廓感,仿佛油画作品……

玛丽伸出手,拿起一支湿润的牙刷,这是阿莓莉刚用过的牙刷。她把阿莓莉的牙刷放回牙刷架,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玛丽闭上了眼睛,眼角渐渐润湿,绽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她走出盥洗室,就着刚刚照亮了客厅的阳光,打量起这个房间来。然后,她找到一张白纸,在白纸上画下客厅的平面图。她画了一张床,也画了一双男人的皮鞋,那皮鞋解开了鞋带,很放纵地盘踞在画里的床榻前,其中一只还胡乱翻身,露出了波纹状鞋底……

不知道为什么,惯常是正午才放的礼炮,今天刚到十点就轰鸣起来,把伏在瞭望台女儿墙上沉思的任驰吓了一跳。

海鸥腾飞在女儿墙外的低空,形成一片翅膀的白波涛。任驰仿佛听见太太在海鸥“啊啊”叫声伴奏下的一声惊呼,她那天一心留影,被突发的礼炮声惊到了。任驰这会儿手按胸口,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太太一声惊呼,然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她灵动地一转身,腰肢如波,伏到女儿墙上往下看那一溜齐射的铁炮。游人纷纷跑过来,一起往下看礼炮齐鸣。

任驰吃惊地发现太太把自己的手袋遗留在方才留影的长椅上,她的所有身份证件、信用卡和钱币都在这手袋里。任驰跑过去紧紧攥住手袋,不由得咬牙气恼。

她的老毛病一辈子都不准备改了?她一到可以炫耀自己的地方,就会变成一只云雀,急不可待地发出清脆鸣声,叫人眼光来寻找;她享受追寻她的眼光,如那只太阳俯瞰地球上所有的向日葵……她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如果丢了手袋,这次旅行就又麻烦又苦恼!

在今天来说,任驰恨不得用药物烂掉自己的神经:但愿那天拾起太太手袋的时候自己心平气和,可谁又能让时光倒流?谁能改变哪怕一分钟前才发生的事?

太太夸张地从女儿墙边转身过来,兴奋地对他招了招手,立马摆出一张甜美笑脸,笑脸被她近乎完美的身材衬托,拍出来的照一定像一流明星。可是,她发现了任驰脸上游移的影子,那些影子,类似太阳黑子,模模糊糊,却是凹凸的。她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任驰放过了为她摄影的好机会,相机像块废铁挂在他头颈里,他的右手举起她的手袋,脸上是一种带愠色的讥嘲。

记得女人是马上说过一两句软话的,若任驰因着那一两句流星般划过空气的软话就坡下驴,生活可能到如今全是美满的。她还会是一朵自己疼爱自己且让人欣羡的鲜花,不会变为躲在蓝色小瓷瓶里伤心又可怜的灵魂……任驰如今认定自己今生的仇人就是自己,却无法改变一丝丝现实……

任驰不敢相信自己的嘴里曾吐出一句毒汁:“看见美男子,兴奋成这样?”

太太当即柳眉倒竖脸色发白:“任驰,你什么意思?”

任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任驰当时哪来得及细想?他只觉得太太跟每次向他发作时一样,马上就要不留脸面地闹腾起来啦!素常任驰是能忍的,不过那天不知道见了什么鬼,他抬起脸四处看了一下。不看还好,一回头,正看见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军官含情脉脉看着他太太。这军官喝得脸有点红,脸上带着笑意,看也不看任驰,好像任驰只是女士雇来的摄影师。

“我又不是你雇来的摄影师!”任驰脱口而出,脑筋连转都没转一下。

“哟!任驰你哪根筋搭错了么?”太太娇嗔道,“你哪次好好为我拍过照?”

“拍照就拍照,自自然然,有你那么拍电影似的吗?”任驰还要说。他涨红了脸,呼吸也有点闷,他这会儿觉得看他太太的眼睛都转到自己身上来了,燥热得不行。

“任驰!你给我听好了!”太太突然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她脸色刷白,手捂住了心脏,“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不要经年累月地掖着藏着,彻底说出口好了!”

她无力地靠到女儿墙上,吃力地喘息起来,好像心脏病发作。

任驰心里一惊,眼前一黑,太太心脏弱,是她的一个隐患。不会这么简单就气得发病吧?他心里火气未消,想上前去,又犹豫,怕当众被太太甩脱了手,太难堪!

就这么一犹豫,情况完全变了。一群军装焕然的欧洲军官快步走过去围着任驰太太,那个脸上带笑的美男子殷勤地低头问:“女士,您是不是不舒服?”

任驰看见太太抬起脸,努力笑了笑,摆摆手:“我没事,谢谢!”

可是军官并没有走开,他们端来了水杯,让任驰太太喝水。那年青军官身轻如燕,马上端来咖啡馆的木椅,请任驰太太坐下。任驰看见太太端起了水杯,她的英文比任驰好太多,她回答着军官们彬彬有礼的问话,脸色渐渐亮了起来。她又微笑了……

任驰像一个与之无关的游客那样站在树下,海风吹乱了他头发,他一直望着他太太,可太太就是不看他,像周围没她丈夫站着。欧洲军官的自傲在于他们漠视这位异国女子的男伴,他们对任驰太太是殷勤而礼貌的,说话和神态保持着分寸,不过,没一个人回过头看一眼任驰。

任驰傻站在那里,他心里慢慢哼唱了当时创作的交响乐的第一乐章,第一乐章是漫长的,通常他这么以自己的方式妥协的时候,太太总会在第一乐章结束前冷静下来同他讲和。不过,那天不一样,第一乐章哼唱完了,任驰太太还在木椅上坐着,她这会儿手里端上了军官殷勤献上的香槟酒,她微笑着回答那些美观大方的男子问不完的话题……

任驰觉得自己像一只炽热过度的灯泡烧糊了灯丝,登时暗淡了。他踉踉跄跄跑过去,很不礼貌地拨开两个中年军官,猛地把太太的手袋放到她膝盖上,差点打翻了她举着的酒杯:“舞会皇后,这是你的手袋,自己看好了吧!”

说完气话,就像只粗笨无礼的金龟子,他一转身,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拿头颅往比他高的军官们军服上一拱,拱出人堆,竟扔下太太揚长而去!

回想当初,回忆到这个点上,任驰浑身火烫。他靠在黄石灰岩上,悔恨到要死。他现在明白,如果他的自尊心不这样子无拘无束爆发出来,他太太的死犟脾气也不会被激发出来,把她慢慢朝死路上引……

阿莓莉在小咖啡馆喝过早咖啡,漫步走过圣乔治广场,国家图书馆边巷子里有她的油画课。教课的是老菲利普,一个住在瓦莱塔不回法国去的精明鬼,他从前在巴黎蒙马特高地开画廊。

菲利普是个鳏夫,没女人同他住一起;他有十来个程度不同的学生,阿莓莉是程度最浅的那个,不过因着她是法国人,菲利普拿她当自己人待,从不与她开那些对付外国人的玩笑。他教她技法,看出她学画只是打发时间,慢慢也放任她想来就来,要怎么画就怎么画,实在看不过眼才厚积薄发地指导几句。阿莓莉学画学了蛮多时间,没男友来接她下课,菲利普看在眼里,渐渐给阿莓莉单做的咖啡越来越好……

阿莓莉对菲利普的好咖啡报以直接的赞赏,就像所有法国女人都精于夸赞,她让菲利普觉得自己的好意立马得到了回报,也探明阿莓莉对他怀抱纯粹陌生人的态度,她离他隔着礼仪的距离,到如今仍以“您”相称。她总按月结清学费,一天都不延误。

菲利普冷眼旁观阿莓莉,起先怀疑她是否在巴黎失了恋跑来瓦莱塔疗伤,可她画出来的油画一派光明,简直让人怀疑她来自美利坚合众国,这么明快的、毫无艺术素养的色调绝对不可能出自正遭受情伤的女性心灵。

菲利普夜里躺在床上感到自卑,自己凭一手好油画当独身女人的教师,时间半年都过去了,竟什么都还停留在画布上,这对自己历来的风流手段形成了讽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老菲利普下决心要来一次尝试:要么施展浑身解数把阿莓莉搞到手,要么从此服老,回巴黎去找老伙计们商量养老小屋,那件事大家确实已提出来讨论过。现在环保材料层出不穷价格适中,老友几个把养老的小房子搭建在一起完全不成问题,自己可以动手搞,只要讨论去哪里找便宜地皮,不能离城市太远。养老还是回法国好,他在瓦莱塔这些年,主要为猎艳,这里外国游客多,女人多,教教画很容易产生风流韵事,他甚至和一句法语不会的日本女郎靠几句基础英语同居过一阵子呢。就年龄而言,他觉得这可不是什么障碍,自己不服老,女人那边,也不是个个要小白脸……阿莓莉年轻,但不算漂亮;她很明净,是典型高卢人后裔……

作为编织蛛网的老手,菲利普不动神色勤奋地按惯例完成勾引阿莓莉的前期步骤,他把自己教画同时居住的巢穴慢慢布置成刺激感官的渊薮;观看阿莓莉对他选择的画作、音乐和出借的书籍、影片作何感想;他自己也改换了打扮,每天跑去健身房像只老山羊般跑步,还举杠铃,要自身逐步符合巢穴里特为阿莓莉设置的气氛……有那么几次老狐狸受惊地嗅到不祥气息:阿莓莉来到画室,身上沾满爱的忧伤,仿佛苍耳附在走过草滩的裤腿上……难道她已落入其他男人布下的情网?情势又峰回路转,他看不到有任何男士出现在这小女子身边。

菲利普觉得时机稍纵即逝,咬咬牙拿出积蓄,找到老薄荷街上的法籍酒商,弄来一批有点年代和来头的好红酒。阿莓莉没什么其它嗜好,同菲利普谈起红酒来,她倒有家传的好品味。菲利普知道只有靠红酒帮衬,女人才会一瞬间忘记他是只四百年老蝙蝠。

这天他喜出望外约到阿莓莉,选贝壳披萨饼店吃晚饭。阿莓莉没明确答应他单独约会,说她女房东在贝壳当主管,问菲利普介不介意请女房东一起喝点什么。菲利普既然放渔网,哪能计较水流缓急,当然一口答应。

虽说是小客栈附属的餐厅,这披萨饼店在岛上可算了得!不说一只只送出来的饼子底儿薄脆,烘得饼圈上一个个金黄斑,饼料又喷香,烫得吱吱叫……但见饼店布置得当,角落里散放几台陈年吃角子老虎机,上头用大肚子玻璃瓶插着干麦穗,土黄色墙面成排地挂了镶上棕红木框的黑白老照片,讲瓦莱塔的掌故。如果你是愿意琢磨旧时光的客人,这些照片可以消磨你一下午。长方形店堂顶上没吊顶,跟现代餐馆一样把顶部管道和天花板涂成墨黑,几只亮亮暖光灯打下来,一排排长木桌显出明净。服务生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和姑娘,看起来是东欧来的金发打工仔,安静有礼貌,有点紧张拘谨。

菲利普朝一个金发女侍看看,露出一个老江湖的笑脸;他请一起从他画室走过来的阿莓莉入座,自己脱下风衣,四下看了看,就折叠起来放在长椅上。他带来了好红酒请阿莓莉享用:“你的房东呢,请她先来喝一杯?”

玛丽已看见了阿莓莉,她远远对着阿莓莉笑一笑,走到阿莓莉桌边。玛丽和菲利普握了手,她知道菲利普,这小岛上没什么大家说起来完全陌生的人。她知道菲利普名声欠佳,不过,她暗想,也许对于阿莓莉倒是好事呢,只是想来不可能。玛丽抱歉说这会儿她不能坐下来一起喝酒,也许,等客人坐满了,她再来。

阿莓莉不急着吃东西,她说:“这红酒不错,巴黎的小酒馆也未必有这酒。”

菲利普笑说:“为你效劳,我自然是花心思找来的。”他依旧还茫然无措,阿莓莉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总叫他无从下手。

这时候楼上的亚洲客人孤单单一个人下楼来,手里端着威士忌杯子,另一只手还提了只背包。他看上去很清癯,有点害羞,眼睛寻找着玛丽。

看见玛丽,亚洲男人放松下来,“我闻到了披萨的香气,我饿了。”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他选了靠窗单人座坐下,当即点了一只蘑菇番茄加奶酪的披萨。

菲利普看看亚洲人,转过眼对着阿莓莉:“你知道我年轻时喝酒可不是这样子,我们在塞纳河边坐着,身边帆布包里全是红酒,什么牌子都有,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有的要上千法郎一瓶,有的就是最便宜的桌酒,几个法郎身价……你猜怎么样,我就是这么打下品酒的底子。”

阿莓莉耸耸肩:“怎么会有上落这么大的红酒放一起喝?我不懂其中奥妙。”

菲利普朝她挤挤眼:“半夜里黑灯瞎火偷超市,哪知道酒的好坏?拿上就走呗!”

亚洲客喝光了手里的威士忌,他冲服务生招手,来的却是玛丽。

“玛丽,”任驰看看斜对面桌上客人喝红酒,“店里有好红酒吗?给我推荐一瓶。”

瑪丽应声到吧台上找调酒师:“客人要好红酒,你有?”调酒师弯下腰翻酒柜,掏出一瓶卢瓦河谷的法国酒:“这勉强还能喝。”玛丽看看酒瓶,撇了撇嘴:“我看这亚洲人有钱,你要么去找瓶好的来。”

菲利普和阿莓莉已美美喝了一整瓶黑皮诺,现在阿莓莉情绪好得很,像一只小蜜蜂沾了浑身粉,醺醺然在花朵间飞。菲利普瞧瞧她脸颊上两坨红晕,说:“你的技法是好了许多,用色也长进,可你素描学得马虎,画人体总有些不入调。”阿莓莉说:“是啊,我也知道。我画起人来,像画长棍子面包,不知道比例。”菲利普说:“你需要看看人体模特儿,对着模特好好画他一画!”

玛丽假笑着,拿一瓶调酒师跑出去借来的红酒到任驰桌前:“意大利托斯卡纳酒,尝尝?”她娴熟地替他开了瓶,斟上一点在酒杯里。任驰拿起来嗅嗅,虽说不像出色的,也还谈不上差。他品了品,笑嘻嘻对玛丽说:“如果这酒卖得不贵,还是可以对付吃披萨的。”玛丽点头说:“您是喝酒的行家?”任驰回答:“一个老酒鬼,称不上行家。”他接受了红酒,玛丽替他斟满,转身看见店堂坐满了客,她走到阿莓莉身边:“现在点披萨?”

菲利普殷勤地站起来请玛丽坐:“先喝一杯如何?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也许是街上。”玛丽接过红酒杯,坐阿莓莉身边:“这么袖珍的首都,谁都见过谁,只要你长住。”阿莓莉咯咯笑,对玛丽说:“请允许我重新介绍,这位菲利普先生的新身份是我的义务人体模特,我将有幸临摹他健壮的胴体。”菲利普举起红酒杯,遮盖自己的尴尬。玛丽心知肚明,笑道:“但凡你想画好人物,总得有个人体让你临摹,是不是?”阿莓莉喝得眼饧,有点情动样子,忽然头往玛丽肩上一靠,脸颊红酡酡,叫菲利普窃喜。

任驰一个人,没人说话,一门心思吃馅饼喝红酒,风卷残云,登时酒足饭饱。他最后一杯酒清清口,忽想起酒店房间到期了。他请服务员记了房账,悄悄离座,到酒吧台上要一杯咖啡,拿起英文报纸看当地新闻。他拿眼睛瞟着玛丽坐的那桌,觉得玛丽身边的女子有些奇怪,他于是瞟阿莓莉多于玛丽,终于看出些名堂来。

乘玛丽回到吧台交代事情的空档,他对玛丽说:“我的房间到期了,还能住下去不?”

任馳像头失去理智的倔驴,快步走向上巴拉卡花园的拱门,把妻子丢在一群北约军官之间。

他走的每一步都让他即刻感到后悔,不过自尊心像只老猴王,居高临下骑在他后脖子上。连往后看一眼,他都做不到。

越后悔,他走得越快,简直像防备妻子跑上来追他。他向她展示自己决绝之意的心刚硬,一转眼他就从她视野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像黑夜兜头朝他罩下来,他发现自己跳到泥潭里,污泥正涌上来,吞没他。

他没走远,甚至他回转身走了几步,有个咖啡馆,好像叫什么帕斯库齐咖啡馆,他站在门口咖啡桌边,朝上巴拉卡花园下来的必经之路眺望着,希望妻子回心转意对他屈服,随时跑下来找他。这种游戏在夫妻俩之间发生过很多次了,有时候他跑开,有时候她跑开,但大多数是他跑开……他自尊心比她大好几倍,像挂在脸颊上的疣子,总是公猴的比母猴的大。

每回夫妻俩都体会到绝对的黑暗,事后消了气,余悸未消互相倾吐。这种黑暗对于他,仿佛航船失事下沉;对他妻子,则如万千只黑油大蟑螂拖她进洞。

咖啡店侍者出来服务任驰,任驰把照相机放在桌上,要了一杯黑咖啡。看见手里照相机,他一阵心悸,恨不得砸了这祸根。咖啡送来了,他开始默数五百,数到四百九十,实在忍受不住,他放下一张钞票,捞起照相机和自己的东西就朝公园跑回去。

面子是肯定不会有的了,但他忽然害怕她气得心脏病发作,这是大事。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冷静下来,觉得面子是顾不上的了。

好在这里是旅游胜地,到处是小摊贩和成群的游客,每过十五二十分钟,游客就换一批,犹如水里游动的鱼群。没人关心他去而复返,可能除了那几个军官,谁也不知道半小时前发生的故事。他冷静下来,现在怒气已消失,什么都可以面对。他的血不再沸腾在额头上咚咚膨胀的血管,现在他甚至连那些北约军官都可以面对啦。他会面无表情,他会视若无睹,只达到一个目的,就是把妻子直接带回下榻的宾馆。那宾馆在瓦莱塔城中央,离商业街很近。

他吭哧吭哧跑上观景台,没看见他妻子的踪影,连那些军官也消失得一个不剩……

玛丽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在电脑上查房查订单,她遗憾地摇摇头,对任驰说:“没房了,都订满了。”任驰脸上浮起一个困惑微笑,自从妻子变成瓷瓶里的居民起,他常不由自主地表现困惑。从前他不可能有这类表情,他从前对自己掌握得很牢靠。

玛丽看看这清瘦的亚洲男人,他身上散发一种很奇特的气质,仿佛哀伤,仿佛潇洒,又仿佛超脱……玛丽觉得他挺有趣,况且他英语说得好,完全可以沟通。玛丽转身对调酒师交代了几句,拿起电话打了一通,放下电话对任驰说:“我唯一可以帮忙的是介绍您另一个住宿点,那不是酒店,是公寓,就在后街上。他们也管早餐,不过比这里贵些。”任驰点点头:“好的,我想看看。”

玛丽从住宿登记的桌子抽屉里翻找出钥匙:“这是他们委托我们管的钥匙,不过,我们不收你中介费。”她一扬下巴,示意任驰跟她走。

走出披萨店,一阵凉风吹,玛丽和任驰都打一个寒噤。玛丽笑道:“多么清新的海风,其实我们本地人是靠吃海风活着,不靠吃披萨。”任驰感到一瞬间难得的轻松,玛丽既让他紧张又令他放松。

玛丽走下左侧台阶,岛上的房子是从城中心逐级往下一直延展到海边的,从酒店窗户看出去,看见最多的就是渐远渐密的屋顶,瓦片有红色和褐色的。

那栋房子非常之大,比玛丽主管的精品酒店大了一倍不止,是那种马耳他黄色石灰石的杰作。

玛丽打开木门,迎面一个敞开式玄关。左手里是往楼上去的石梯,窄窄的,一个人提一个箱子就会堵住上下去路。玛丽打开走道灯,活泼泼就开始爬楼梯;任驰跟在她身后,拉开一些距离。这时候他从仰视的角度看玛丽,担心自己会惹出麻烦。玛丽一个劲不停地往上走,她的头颅比亚洲女人小,她的臀位高得离谱;她甩开圆圆手臂,扭动丰腴腰肢,线条起伏跳荡,不用说前翘后凸妙处,连小腿都圆润得像毕加索的手笔。他惊觉自己浑身燥热,好比一口气喝了碗姜汤。这恐怕是他在妻子离去后第一回对女人产生生理反应。他低下头看淡黄色石梯,强逼自己收摄心神,一番懊恼油然而生……

玛丽开亮所有灯火,向他展示一个长方形的大而考究的房间,房子四壁都以精品石灰石装潢,顶上则是深色成排木梁。打开两边窗户,不是远眺海景就是俯视鳞次栉比的房屋,现在各处华灯初上。

他打听了价格,对玛丽说:“其实我决定要在瓦莱塔呆一阵子,暂时不想离开。这房子挺好,可惜对我而言太浪费了。”

玛丽跑得微汗,她犹豫了,似乎想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您准备在这儿呆多久?租房子住?”

“我不知道呆多久,也许会呆挺长时间,我没有数。我一个人很寂寞,我想最好可以找到包食宿的家庭,就是那种愿意让陌生人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的家庭。”

玛丽想了想:“那总要有时间去找,明天未必就能找到。”

他笑笑说:“我先住这里吧,不过你若方便,也帮我找找,我一样付中介服务费的。”

玛丽笑了,摇摇头说不需要中介费。不过,看起来,她是有牺牲的,她像情愿为这个客人放弃了赚外快的机会。

任驰仿佛看明白这一点,在没必要说谢谢的时候很诚心地说了声谢谢。这让玛丽觉得这亚洲男人不谙常理,有种孩童般依赖人的倾向。

他们回到贝壳酒店,菲利普正在付账,阿莓莉脸红红地远坐在座位上不动。玛丽同菲利普搭讪了一句,菲利普却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看她一眼,生硬地说了声再见,竟一个人掉头跑了。

玛丽走过去,坐在阿莓莉身边,她意识到阿莓莉拿着酒杯的手在抖,她搂住那一起抖动的肩膀,嗅到阿莓莉头发里熟悉的香气。

阿莓莉笑道:“奇怪的家伙,邀请我现在去画室画他的裸体。”

瑪丽没笑也没评论,她揉着阿莓莉发热的肩膀:“阿莓莉,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你该画素描,当然,选个合适的模特儿。”

阿莓莉转过脸凑在玛丽耳朵边,她的酒气暖暖地喷在玛丽脸上,她做梦般说:“玛丽,我可不稀罕!”

任驰站在观景台上浑身冰凉,牙齿止不住上下叩击成一片,仿佛有人举起他,把他投进了港口的海。

他可怜巴巴地四处张望,手里东西全掉在地上,照相机发出一声很不乐观的碎裂声……一个瘦削的酒保看不下去,托着满盘空杯子走过来对他说:“夫人和军官们一起离开了。”他指指观景台的尽头,“观光电梯在那里,有售票机,会带您下去。他们是从那里离开的。”

他发痴地捞起地上的东西,顺着酒保指的方向就奔跑过去,他在售票机前发呆,不知道怎么把钱放入进去,直到一群旅游者过来,他猛地站到一个旅游者身后挤进了闸口,钻进电梯,惹得那人不停看他,一路耸肩。

他跑出电梯,原来后面是港区道路,一路多是礼品店和海鲜餐馆,还有酒吧和咖啡馆。他一家家跑进去,踮起脚找人,样子很像是个疯子。他跑了很久,张望了很多餐厅、酒吧和咖啡馆,因为不是营业时间,基本都没什么客人。海鸥在他头顶翻飞,发出不祥的“喔喔”声……他一直跑到游轮码头,几艘宏大的游轮停泊在岸边,这使得他心里一阵纯黑的绝望。他忽然想起了手机,他拔出手机拨打国际长途,试图连通他妻子,可一阵折腾之后,只传来“电话不在服务区”的回复。他抓住头发蜷缩到一张长椅上,脑子烧焦了,眼前金星乱冒,嘴里喃喃自语:“闯祸了,闯祸了!老天啊!”

没办法自己走回宾馆,他面色如土,一身冷汗,有辆出租车经过,司机载上他,问他要去医院还是哪里,他把宾馆地址给司机,却不太相信老婆会在宾馆等他。若她果真在宾馆等他,谢天谢地,他宁愿被她整死,绝不反抗。

到了宾馆,他没拿找零就跳下车跑进了大堂,冷汗淋漓奔上四楼,打开房门,空空净净,哪有她的影子!

他只觉得天昏地转,打开柜子来看,她的行李样样都在。他下到前台,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个大概,问警察局在哪里。大堂经理和善地摸着下巴,吞吞吐吐建议他不如再等等,因为太太这么一个成年人,城里治安历来就好,大可不必过于担心。

他回到房里,把汗湿的衣裤脱了,进浴室打开淋浴冲洗,凉水冲洗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理出点思绪。在上巴拉卡花园那酒吧他曾看见那些军官拉着一条小横幅,上面像有庆祝北约组织什么会议的文字,他只要找到这会议在城里哪儿召开,他就能去找到那些军官。他需要去警察局,不能呆在这里不动,也许她此刻正需要他帮助!

他没再和大堂经理搭话,直接就跑出宾馆,到处打听警察局在哪里。到了警察局,又发现这是小国家的警察总局,好不容易问明白负责城区治安的警察分局在它的后街上。等进了警察分局天就暗下来,负责接待他的是个没穿制服的女人,听了半天知道是游客失散案。可能他面色如土、心惊胆战的样子暗示了什么,女人很严肃地进去找来一个年轻警察。

年轻警察脱下制帽,狭长而聪明的眼睛仔细端详他。问他再三之后,年轻警察吁了口气,很慢地对他说简明的英语,听得他一脸羞色,因为他听懂了。那年轻人试图同他讲逻辑:他太太是成年人,英语比他好,她自己决定和一些军官一起去哪里相处一会儿,这是天底下很正常的事。等等看吧,现在连晚餐时间都不到,要立案找人,至少得等到第二天。

玛丽担心阿莓莉在饼店里出丑,她把事情交代给柜台上,开车送阿莓莉回家。

阿莓莉气跑菲利普后没消停过,她喃喃自语只能算是醉态,玛丽担心的是她的眼波不对。玛丽发动两人座的SMART,沿着空净黄晕的小街往家里开,阿莓莉头靠在她肩上,但还没妨碍到她驾驶。

玛丽想了想,没按惯例把车停进车库,她把车斜趴到人行道上,挽着阿莓莉打开邻街楼门,进出电梯,掏钥匙开了她俩的房门,东倒西歪地进去。才放下包,关上门,阿莓莉一把推玛丽在门背上……

玛丽今晚同以往有所区别,她开车回家时觉得厌倦和无趣,今晚她觉得菲利普肯定在阿莓莉的酒里头做过什么手脚,阿莓莉简直成了闻到猫薄荷的母猫,也许该扇她个耳光让她平静下来。

玛丽素常的怜悯瞬间又蒸腾到心头,她不能就这样扇她一耳光,这样太绝情。玛丽不知道哪来一股力气,她使劲儿把阿莓莉撑开半公尺,跌跌撞撞挪近起居室桌子,一把扯掉了桌心花瓶里的鸢尾花,把一整瓶上午才换过的凉水往阿莓莉额头泼过去……

阿莓莉用母语法语大骂了一声,往后仰着倒进了沙发。玛丽放下花瓶,转身跑进盥洗室。过了整整五分钟,玛丽裹着白浴衣出来,把天蓝色浴巾放在阿莓莉胸口,阿莓莉扯过浴巾,盖住了脸,一动不动……

玛丽推开对着后街的窗户,夜里的海鸥惊跳起来,在屋檐下摇摆翅膀短距离巡航,“啊啊”地尖叫。玛丽望着比自己年老许多倍的石头屋顶,猛吸了清冷的海风。

她把阿莓莉扔在客厅,踅进自己卧室关严了门。她打开衣柜里的抽屉,伸手探进去,把那几个男人带相框的照片重新扯出来,依次放在梳妆台上:乔治,第一任,照片里还是个大男孩;班德拉斯,第二任,西班牙人;马岱乌,意大利厨师……最后的那一个。

玛丽觉得自己爱过他们每一个,不过,有一关过不去:他们个个嫉妒得要命,最终让她实在无法呼吸。他们也许是对的,也许他们嗅觉灵敏,跟猎狗似的闻到了什么。那时候,她自己根本茫然无知。

玛丽想起马岱乌,不由得还是浮起了一脸笑意。马岱乌太滑稽,总觉得有谁要把玛丽从他身边勾引走。他是意大利人,越是害怕,越喜欢她打扮得勾人。他买给她穿的那些衣服(现在还在衣橱里孤清地挂着),她根本不好意思穿着走到街上去。这里是老城,这国是小国,说来说去居民世世代代都互相知道根底,她哪好突然之间叫太太平平的邻居们看见她的骚情?马岱乌逼着她穿性感衣服上街,她只好在深夜满足他的要求。她走在人影稀少的深夜的街上,马岱乌就跟在她后面。

馬岱乌的心结毫无事实根据,却越来越曲张,最后弄得玛丽忍无可忍……

玛丽推开门,朝客厅里溜一眼,阿莓莉已进自己房间去了,客厅地板上没有水迹,擦得干干净净,沙发也仔仔细细收拾妥帖了。鸢尾花插回了花瓶,蓝蓝黄黄一片,盛开得无忧无虑。

玛丽闪进盥洗室,她脱掉衣服,在灯下看自己时运不佳的裸体。她觉得有羞耻感,自己长得实在太过挑逗,曲线不但夸张,竟然还有一种活的兽性显现,她明白而且同意马岱乌开过的玩笑:自己不去拍三级片真是暴殄天物了。可是,马岱乌不明白,班德拉斯和乔治也不明白:她需要爱情,如果不能兼得,她只需要爱情……一个长得叫男人呼吸困难的女人需要爱情而不是色情,这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尴尬事。是的,玛丽现在明白,自己需要男人在呼吸困难过渡到呼吸舒畅后依然对她怀持同样恩深义重的情意。

不过,她经历的男人在呼吸变回顺畅后都不太在意她,直到他们再次变得呼吸粗重……

玛丽听得见阿莓莉房间传来的声音,然而她决心不再过去关心了,那是阿莓莉的陷阱。她总是在夜的深处越来越绝望,甚至在夜的中心歇斯底里哭泣,曾经打理起自己简单行李,冲出门去在街头当夜游神……她是无法抚慰的,她是被宠坏的……

阿莓莉不会离开,要离开,她早就离开了。她从巴黎辗转来到瓦莱塔,玛丽现在觉得不简单,她必定有很多没有讲出来的故事。而且,她是一根绕住不放的藤,玛丽害怕阿莓莉有太多说不出来的伤痛。而,伤痛伴生黑暗。

玛丽让她留下当房客,对她毫不设防。玛丽不怪阿莓莉,她不负有道义责任,不过,她曾让玛丽,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女人,不知不觉滑进她的陷阱。

玛丽悄悄溜进客厅打开酒柜,杜松子酒还剩下大半瓶,她捧着酒瓶回卧室,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一大口,又是一大口。她不认为自己优柔寡断,她不想把事情搞糟,她不足够了解阿莓莉,她想平平和和把这扣子解掉,至少,让阿莓莉能不带着怨恨离开瓦莱塔。玛丽喝着杜松子酒,想不出灵丹妙药,不过,她有点迟钝但放松下来的脑子有了个馊主意:“快找个合适的男人进来。”

阿莓莉感觉菲利普的酒是一把不肯饶过她的软刀子,若不是自己恶狠狠说了伤他脸面的话,恐怕这只老鸟不会气恨恨走开。若菲利普没走开,她很有可能已经着了他的道。

是经验救了阿莓莉,不过,她不敢回想经验,任由它下意识地起作用。

她关熄了灯,索性让一团团黑夜淹没她。黑夜摸不到舔不着,是宏大的空洞。她的意识开始不连贯,她看见魔鬼在夜色里疯狂地飞舞,如陀螺般旋转扭曲。那些骷髅发出酸臭和烟臭,向她扑来。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呻吟着摩挲自己的手腕,手腕被绳索绑得发麻,酸痛已觉不着了,时而隐约时而真切地闻到喘息发出的臭气,热烘烘湿漉漉,臭得各不相同……

阿莓莉猛地从自己床上坐起来,挥舞手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浑身虚汗,淋淋漓漓……

现在她身上松快些了,菲利普的好酒不再是绑着她的绳索和抽她的鞭子,她记起这是瓦莱塔,这是玛丽的寓所。她像一个自由潜水的人猛然冲向水面那样跑出自己房间,客厅里留着一盏夜灯。她扑在玛丽门上,急切地拍打着。玛丽房间静谧无声,任她如何敲打哀求,玛丽的门硬硬地冷冷地挡住了她的渴望……阿莓莉顺着紧闭的门滑下去,坐在地上,她无助地摸着那些冰凉的家具,用她的母语翻来覆去说:“救我!”

窗外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又来临了。谁也想象不到,圣保罗沉船教堂庄严空间边上的这个小套间里,有个呼救的女人坐在地上,而另一个受惊的女人彻夜未曾合眼。

玛丽想遍了所有的男人,只要其中任何一个愿意马上搬来这公寓,她都感激不尽。只需要一个男人,好比一道屏风,阻隔在她自己和阿莓莉之间……

她想得头晕,没有一个候选人。她想得放弃了,绝望地抱住自己的头颅……就在这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人:拜托她帮忙寻找临时住所的亚洲男人。

任驰领悟到仇恨和迷恋不是双胞胎而是连体儿。他孤魂游鬼般在瓦莱塔大街小巷走,寻找他不知所踪的妻。他一会儿恨她恨得咬碎牙齿,一会儿却像小王子怜惜他的花朵般回忆起她的点滴好处。

夜已完全黑透了,游客们胃口大开,如一大朵一大朵杂色花,团团坐满了瓦莱塔的大小餐馆。任驰加快脚步一家家餐馆找过去,现在他已不顾自己脸面,只想马上找到妻子,中止一场祸事。他预感到这是场淋漓尽致的悲剧。现在他无计可施,只能和已临头的命运丑陋地对抗一番。

他人走在瓦莱塔,心里却泛起遥远往事。他记得刚刚认识这女人时,她可是红得发紫的大众女神。个个认识她的男人都仰慕又聪明又漂亮的名校佳丽,人人都私下试运气,向她暗献殷勤。为什么他得以近她身呢,也许纯是运气?

任驰应邀为财团组织的年轻雇员活动作曲。来自邻国的这个大财团拥有多份大型投资,财团上层决心在年轻人身上下功夫:音乐是高层次的,合适用来收买精英之心。

“要一首歌。要一首凝聚人心的歌!”付钱给任驰的管理层兴高采烈地叮嘱他,“来见见我们财团的精英,同他们交朋友。”

具体采风的地点是在一艘驶往离岛的船上,财团精英齐聚扁舟,他们将在泗礁岛下船过夜,第二天翻越岛上的青山。

任驰耐心地龟缩在自己的小小舱室内。他坐在蓝色塑料椅上,眺望舱室外的大餐厅。餐厅里同一财团的年轻人如蜜蜂在蜂房里聚集,不断变换队形。他望见一个高挑靓丽的年轻女人,他有点玩世不恭地打量她翘起的臀部,自己和自己打赌这完全不是处女体态,这女人一定已充分享受了她丰腴的人生。他听见大家称呼她小青。

小青明眸善睐,她的微笑阳光普照,从不漏过任何一个男人。财团高层在晚会上隆重推出任作曲家,任驰当即打开钢琴演奏了白天为这次聚会草拟的曲子。他听见热烈的掌声,却只看见那一道眼波……

晚饭后任驰悄悄溜到只有船员才能进入的最高层甲板呼吸海的气息。叫自己尽可能孤独是他作曲的秘诀,作曲是一番凄清事业,作曲者创造了声音,自己却常失去语言。那夜,孤独的作曲家心里盘旋着一道神秘旋律,他想抓住那旋律,却發现旋律是空的,其实只是一道眼波……

小青是另一个突破禁忌踏足上层甲板的船客,她沐着月光走到任驰面前。她没介绍自己,她从来不用介绍自己。任驰想介绍自己,她却笑道:“作曲家,我喜欢你忧郁的表情。”

小青大大方方同他谈论古典音乐,颇为知晓个中滋味。他不问她渊源,倒竭力想知道她如何看待财团所要的精英之曲。小青就是精英,她坦然无惧地点醒任驰财团其实需要什么元素。船舷边一番交谈,任驰就拜倒小青石榴裙下,顿觉自己只看小青身段的眼色低级又可耻。

那夜,他试探中感知小青有现任关系,她对男友身份讳莫如深,却以一个小故事结束了交谈。任驰从她小故事里听出了她暗示的东西。

夜就要结束了,餐馆都在收拾残局,游客不是去了夜酒吧,就是回了宾馆。任驰找不到妻子小青,她不在他所搜索的那些饭局上。

她去了哪里?这么久,她做了些什么?

任驰不但没有食欲,而且整个晚上滴水未沾。他渴得眼前发黑,还有那么多酒吧没进去找过。他没气力了,他实在需要休息一下。

这时候他想起了小青当年在船上讲的小故事。那时,小青狡黠地对他抛出这个故事,令他欲罢不能:“作曲家,你看看我这是怎么回事,我适合哪一种音乐?上次我到南方出差,我一个人在街上逛,有个男人一直不远不近跟踪我,跟踪我很长时间。我正要甩掉他,他凑到我身后,问我敢不敢一个人晚上到当地名胜飞来峰上去见他。”

在小青故意停下来的当口,任驰迫不及待地说:“不能去!”

小青高兴地笑了起来,她看穿了他。她告诉他故事的后半部分:“我特别好奇,我最后还是去了。这个陌生男人,他的确是在飞来峰上等我。他见我上来,指给我看月亮,又问我可不可以蒙上我眼睛,带我去一个更美的地方。他手里拿着一条丝巾。”

任驰等了半天,小青不再讲故事,故事已讲完了。

这样子一个小青,跟着一群醉醺醺的北约军官,失踪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任驰浑身虚火,一摸口角,已经发出了大团火气。他觉得天堂有没有不晓得,地狱一定有,就是他此刻的内心。

他终于体会了“困兽犹斗”这句话,他身上被黑暗力量推动着,又一家家酒吧找寻。他在一家酒吧要了矿泉水和威士忌,喝下去之后他舒坦多了。他走出酒吧,热烘烘飘飘然地诅咒青:要消失就消失一世,不要回来讨债!”

仇恨比纠结有力量,他没在酒吧找到人,他带着仇恨又买了一瓶威士忌,边喝边回到酒店,烂醉如泥,倒到床榻上就睡死了……

已经是他多年妻子的小青是凌晨时分慢慢走回酒店的,她从前台听说了丈夫到处找她而且已经报了警,她微微一笑就平息了前台值班老头的唠叨。她打开门,看见她丈夫和衣躺倒在床铺上,地上全是酒醉的呕吐物……

小青看见他眸子黯淡脸色发黑,他从来不作践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相信音乐不会从缺乏保养的肉体里放飞。小青明白他看见了自己,她看见他对妻子再现这一事实的表情。任驰那表情无法形容,也让人不敢看第二遍。

他低低问:“你没事吧?”

她回答:“我没事。”

这是他俩第一次瓦莱塔之旅最后的一次对话,此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哑巴般同她按时飞回了国。

爱情是死是活常难捉摸,但男人从此不再上女人床总是明确无误的表达。如果要说得残忍些,任驰觉得这不是对小青的惩罚而是对自己的。

任驰做过分了的不是他的冷暴力,因为冷之中还有很多回光返照的热,这般细节小青自然知道。任驰做过分的是他的补课式调查,他暗中调查小青的情史,他觉得自己当年没问清小青从前故事就贸贸然同她结婚是热昏了头。他始终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他希望通过调查改变这于己不利的状态。

他发现的却令他更尴尬:原来小青不但有前任,前任还不是简简单单男友身份,她有过一次迅疾展开立马结束的婚姻。小青经人介绍,曾认识一位中年美籍华人,他俩闪电式结婚,可她不久又跪在男人面前求人解除婚约……原因不详。

任驰像在一个大乐章结束时作一番回旋般回顾自己和小青十多年的婚姻。那时自己不顾小青早已和男人有染的事实娶她回家,到底出于爱还是出于荷尔蒙的戏弄?小青在床上是令他满足的,甚至有欲仙欲死的时刻,他熔化在她体温里,感觉又回到了母腹。但小青爱不爱他?这问题他从不敢细想,他总点起一支烟,烧香般请这鬼点子自行离开。他也没问过自己:除去男欢女爱,自己灵魂里爱不爱小青?大多数人幸运,不需要面对这种问题,如今,他不幸,这些大大的石化的问号横亘面前,令他无法呼吸。

他创作的组曲两年前被颇负盛名的中央交响乐团选为赴欧演出曲目,他本该和太太一起出席在巴黎举行的首演,这甚至是他求婚时许下的诺言:一定要把自己最成功的作品当众献给小青。

他听到好消息传来那一刻,忽然脸色煞白,倒在办公室沙发里,捂住了自己脸。他明白不管过去如何,他此时此刻已不爱自己妻子了。他没任何意愿让小青和自己一起出现在巴黎歌剧院,他恨她,他觉得她在欧洲与自己一起登台,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那些他不明根底的北约军官可能就在演出现场,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多大的笑柄。

小青不但没要求与他同行,那时候她正为财团的一个金融项目效力,常来往于东京和上海。小青极其周到地张罗了他在上海的庆祝仪式,他和他所有好友一起在一间铺满各色玫瑰的酒店大厅里连开了十来瓶法国香槟。小青甚至笑嘻嘻伸出手,摘去他西装胸袋上的一羽飞尘,让其他女客艳羡他俩的恩爱。可是,他心里知道残忍本身不但切断了他和小青间的真情实感,而且他自能感觉那一缕来自小青的恨意……

完全出乎任驰意料的是小青的自杀。他不得不为这噩耗立刻从巴黎赶回上海。小青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她是个逻辑性极强的女人嘛。任驰甚至第一反应认为是谋杀而非自杀。

不过,生活不是什么戏剧,它劝阻了任驰发狂的想象力:小青留下遗书,她娟秀的笔迹异常冷静;她吞下足够多的安眠药,证明她了无生意。遗书将她自己的死归咎于忧郁症,与任何人无关。她把所有的身后财产留给任驰,只望他尽心照顾她尚在人间的母亲。

小青潇洒来去,不让旁人有任何置喙嚼舌的余地。

也许,痛定思痛,世界上只有任驰一个人不相信这份遗书,他依然怨恨小青,为了她留在他心里那团如肿瘤般不灭的猜疑。

是他而非小青认定瓦莱塔留下了解开疑团的线索,要回瓦莱塔探访挥之不去的伤痛之源。

玛丽找到他,提出可以让他住她公寓时他心头一荡。他在瞬间忘记了身上携带的小青,他不由自主地想玛丽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然后,他醒悟自己这么设想是自己已经对玛丽有了意思。他宽慰自己这是男人的通病,不足为奇,也根本不需要自责。水往低处流,人心从来卑贱,非如此才不正常。

玛丽告诉他她家另有一个女房客,卧室都占了。假如他愿意在客厅起居,她提供床和屏风,不过如果他坚持,她可以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

任驰说:“我睡客厅合适,只要你们不觉得不便。”

那女房客又是什么潜在的调性呢?作曲家想,他立刻又打消了关于玛丽看上他的臆想,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自己将置身于两个女人之间,两个异文异种的女人。这调调儿他以前还没谱过。

玛丽特别在意地观察了一番踏进家门的任驰。亚洲男人已届中年,脸庞瘦削面皮白净,戴副秀气的眼镜,头发天然柔软蜷曲,竟然是名作曲家,但出门没携带任何乐器。

他仍然有种小男生的腼腆,然而一旦说起话来,却切换进自信模式。男人动手能力很强,进门没一小时已把玛丽临时用屏风围出的属于他的三分之二客厅布置了当,行李也收拾好了。他走出屏风,到厨房烧开了水,用自带的茶叶泡了壶绿茶,请玛丽来喝。

阿莓莉不在家,她回来必大吃一惊。

正痴想,任驰笑嘻嘻伸手将几张百元美钞放在桌面上:“预付金吧。”

玛丽连忙把钱拿起来,笑嘻嘻回看任驰:“我们算是朋友。”

她把美钞还给他。

任驰犹豫了一下,把钱放回口袋。他看见玛丽脸上的羞色,心里一荡。他定了定神,问道:“我住这里真方便吗?”

玛丽没回答,她站起来,在彻头彻尾的私密空间里站到任驰身前。任馳抬脸看她,看见玛丽举着手臂,伸到脑后去弄发髻。

他站了起来,几乎碰到玛丽的胸,玛丽盯着他看。他伸出右手搭玛丽腰上,玛丽一转身,却没有走。他明白了,呼吸顿时粗重,从身后搂住了玛丽……

已经有许久许久没碰过女人,任驰一碰到玛丽的身体就想起了小青。他惶惶然往屏风看,屏风后面行李箱里还锁着小青的鬼魂。他的手从玛丽胸脯上掉下来,忽然浑身冰凉。

玛丽缓缓转身看他:“你害羞?”

任驰凝神于她活的容颜,身体又慢慢温暖。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吻了玛丽,随玛丽朝她卧室去……

阿莓莉回家时玛丽去了餐厅,她打开门,愣在小小门厅里:正喝茶的亚洲男人抬起头,自得又和气地问她:“你是阿莓莉?”

阿莓莉感到一阵愤怒一阵羞愧,她怔怔地看着任驰,扭头跑进了自己房间。任驰摇摇头,又啜了口茶汁:管她呢,她只是一个房客而已。人倒长得好看,高卢女人有接近中国南方山地妇女的美色。

任驰浑身舒适地松弛。玛丽是一场艳遇,又仿佛超越艳遇,至少他将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为小青而绷得过紧的弦松了,这不是小提琴曲,而是一支放松的钢琴曲。他想喝一瓶红酒,可惜身边没有,要跑出去买,可他此刻并不想动。他还在销魂的余波里,他忘记问玛丽电话,否则可以请她带酒回来。这一天太神奇了,他本要去到处找住宿的,可一切他缺乏的,都不找自来。

仿佛是梦里,梦瑰丽而刺激,高亢的主题在序曲后面脱颖而出……他不想醒来,他宁愿什么都不想,就呆呆地回味好事。

阿莓莉鬼魂般从房间踅出来,她在暗中观看容光焕发的亚洲男人。他是谁?他是局外人?他怎么跑到玛丽单调的日子里来的?玛丽想干嘛?

阿莓莉回身卧室又出来,她左手捏着两只长脚杯,右手拿着罗纳河谷酒。她试了试法语,任驰不懂,微笑着回她英语,于是她用英语问他:“您为何在这里?”

任驰想回答玛丽的女房客,不过他忽然不懂该怎么回答了。若只是借宿,他蛮可以回答,可一进来就上了玛丽的床,他迷糊了,满心快活却不知如何分说。

阿莓莉看着任驰的表情,她放下杯子,倒了两杯红酒。任驰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希望我住在这里不会过多打扰您。”

阿莓莉脸色阴晴不定,她心越来越沉,也咕噜噜喝酒。两个人都想喝,不一会儿酒瓶就见了底。

女人的直觉咬阿莓莉的心,她问道:“您和玛丽……”

任驰不喜欢她的唐突,现在他恢复了一个音乐家的优雅和从容,他觉得人生还是阳春白雪好。他在云雾之上俯瞰阿莓莉,原谅她的冒失。他并不回答,喝了一口又一口,等着她的问题飘开。

阿莓莉的问题没飘开,阿莓莉是个小锥子,她借着酒说:“您是她捡来的一只小猫,她只想暂时有个活物在这里捣乱。”

任驰想不清这女房客的心思,他心情极好,不在乎别人把他比作小猫:“漂亮的小姐,谢谢你请我喝酒,过几天我回请你。”

阿莓莉站起来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又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她出了洗手间,粗鲁地推开玛丽卧室门,她站在那里嗅啊嗅,满脸铁青,嘴里咒骂了几句法语。她极嫌恶地瞪了任驰一眼,跑回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像阵旋风跑出房门去了,只听她噔噔噔的脚步一路从楼梯下去……

天色彻底暗下来,对面的沉船教堂沉闷地敲过了晚上八点,忽就万籁俱寂。

喝得半酣的任驰愣在那里,他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叹息,悠长而沉郁。

他浑身一冷,汗毛从颈部到腰部都竖立起来,不可能是别人的叹息,这里只有他自己,还有小青。

小青为什么长叹?任驰心里像有道闪电刮过,照亮了隐在黑暗里的一切。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几乎撞翻屏风。他打开行李箱,把那只天蓝色古董小瓷瓶掏了出来。小瓷瓶一捏在手里,他更惶恐了,小瓷瓶像出了汗一般,上面挂满了晶莹的小水珠……

任驰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在地板上,把小瓷瓶放在床上,对它说话:“青,我实在亏待你了。我是人,你也是人。如果你下贱,我不也一样?”

他不管不顾哭泣起来,觉得自己又低贱又无力回天,小青进了这瓷瓶,再不会重现阳光下。她那般美的一个人,亭亭玉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她患上抑郁症!

玛丽轻轻开门进来,任驰早已坐在客厅桌边看书。

玛丽举起手里的披萨盒和红酒,她显得格外妖娆,像淋了雨水的红扶郎。她妩媚地笑着,扭动腰胯朝他来。任驰早饿了,他悲伤也悲伤过了,小青的蓝瓷瓶被他深深塞到了行李箱底,瓶身上包裹了厚厚毛衣。

“你的女房客回来过,后来又怪怪地跑出去。”他告诉玛丽。

玛丽笑道:“由她去!”

奶酪、番茄和小牛肉的馅饼好吃得叫人咬掉舌头,玛丽带来的红酒充满了果香和丹宁味。任驰和玛丽像两只强壮的象鼻虫对付一粒青豆,在酒的玫瑰纱帐里又缠绵起来,根本没听见阿莓莉打开房门的声音……

阿莓莉看来喝了不少,她手里还拿着半瓶杜松子酒,甩着不知被什么水淋湿的头发。她用背推上门,侧耳听了一会儿房间里的声音,她无声笑了一笑,无声骂一句法语脏话,踅进自己房间去了。她没关门,她继续就着瓶口喝了一会儿,她开始脱掉衣服……

说实在的,任驰事后觉得自己并没有责任,他和玛丽一起已经喝过了头。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作曲家他始终遵循酒不过量的原则,过量饮酒的创作只能导致颓废风格;他和玛丽在一起不需要保持清醒,或者说简直不能保持清醒,一清醒他就牵记小青,小青就潜伏在行李箱底……酒是任驰的恩物,它像打开一个死结那样打开任驰本身,让他松宽到倏然感觉平安的程度。如此一来,他算是瞬间解脱了:肉体放开了,随意滚动;思绪空白了,什么也记不住。在空白中他是无罪恶感的,他才能放过他自己……当他清醒过来,黎明的蛋青色光线照在床上,他惊呆了,他甚至伸出手在赤裸和熟睡的阿莓莉手臂上捏了一把,确认这个女人是真的……

玛丽也在沉睡,她比他喝得还多……

阿莓莉才被任驰一捏就张开了眼睛,晨曦之中,亚洲男人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很可笑。

阿莓莉绽开一个媚笑,耸动了一下让人眼花缭乱的上身,伸出手臂环抱住任驰头颈,脸伏在他颈窝里,亲了他一下。任驰明白自己酒醉后的失忆里有很多东西,尽管怎么也记不起来,总之已把情况弄复杂了。

他推开阿莓莉,跳起身,捡起自己的衣服,走进了浴室……

任驰出人意料地快速梳洗完,悄悄从旅行箱底取出小青的蓝瓷瓶。他把蓝瓷瓶放进双肩包,神不知鬼不觉走出了玛丽家,穿过小路,看见沉船教堂门开着,不由得走了进去。

一缕晨光从教堂顶部泻下来,好比一只军舰鸟跳入海中造成的波纹,他看见耶稣像半身亮在晨光里,耶稣挂在十字架上,筋疲力竭垂下头颅……

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任驰只感到无限悲哀。他端详着光影里的耶稣,觉得那塑像添他心上的重;他此刻被无力挽回之事的悲怆压垮了,委顿在长椅上,低下头啜泣不已:小青竟然已不在了,凶手不就是自己?

忽然他获得一种奇异感觉,觉得性别离自己而去。自己和小青若没有性别之分,悲剧还会不会发生?

又设若自己和一群北约女军官独处半天,小青会不会因此崩溃?

也许她会略有醋意,或者连醋意也不见得有。

他不得不想了想玛丽和阿莓莉,他急着脱身出来,让她们自己去面对问题。

如果小青和他歷来生活在瓦莱塔这种地方,男男女女之间发生的事不容他人置喙,小青还会选择一死了之么?

什么河流游什么鱼,什么森林飞什么鸟,小青不该死,她该和任驰再来瓦莱塔,他和她的结必能迎刃而解。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在这种国度?

他抬起头仰望沉船教堂的穹顶,他感到大力量从天而下,叫他感到卑微。这力量还同时抚慰他,仿佛对他低语:原谅小青,原谅你自己,原谅所有人……

他走出教堂,漫步朝上巴拉卡花园去,一朝这个方向,小青的蓝色瓷瓶就隐隐发出轻微的震动。他伸手从背包里掏出小瓷瓶,捧在手里很庄重地走。走进花园,他看见树木依旧,甚至盛开的花朵也类似旧物,只是酒吧换了侍者,女侍高挑而冷漠……任驰走近瞭望台,觉得心里血淋淋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把瓷瓶放在石栏上,拍了一张中央有瓷瓶的全景照片;他在阵阵海风里坐下,心无所思,时间仿如涌血,淹灭了他……

任驰决定要把小青留在瓦莱塔,他四处询问公墓在哪里……

他一直沿港湾走,从上巴拉卡花园走到下巴拉卡花园。下巴拉卡花园面积较小,富有更温馨的花朵和枝叶更宁静的树种,本地居民多于游客。

任驰低语:“我还去哪里呢?小青葬在这里的话,他乡即故乡,我就在此消磨掉剩下的时间吧。陪伴一个瓷瓶,陪伴一段错误,陪伴悔恨……”

他想:人生是没意义的。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开始按照这理解过日子,那人生就变得稍微有意思些……

他不知道小青会怎么看自己和玛丽,但他明白小青与他不同:小青不肯放过她自己,却常放开别人。

午后他慢慢走回贝壳酒店去吃意大利馅饼,并且渴望能有一瓶好红酒。玛丽正站在柜上,看见他,玛丽给他一个温柔的眼波。

他慢慢喝着意大利酒,轻轻嚼动薄皮玛格丽塔,番茄很鲜,奶酪也很新鲜。玛丽走过来,端给他一瓶新的放了香草的橄榄油,问他:“去哪里了?”

任驰不想提起公墓和小青,他微笑道:“海边。”

玛丽想了想,宛转地说:“你介意不介意我收回女房客的房间让给你住?”

任驰点点头:“玛丽,这是你们的问题,我不作评论。”

“如果你希望她留下来,她就会留下……我要说这也正是她希望的。”玛丽凝视他。

任驰喝口红酒:“昨晚我喝多了,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记不得了。玛丽,不需要问我,只问你自己。”

玛丽脸上的笑纹荡漾开,一转身,又回头说:“谢谢。”

这时候,任驰喝酒喝得凶,一大口一大口,心思却越喝越澄明。要知道,一个人犯了无可弥补的错,他这一辈子算毁了,至少他的心破掉了,好比一只没用的坏灯罩,只会积灰。可任驰觉得小青带引自己回到瓦莱塔,冷不防就撞上这个玛丽。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把国内财产处理好,今后就是一颗到处漂的草种,哪里水土相宜就在哪里将就一春秋,直到再见小青之日……

他望望走来走去照应披萨店和登记住客的玛丽,玛丽身材绝佳。对于玛丽,他无所求,他只想在某个女人身上倾泻自己的溺爱,把亏欠小青的送给另外一个暂时取代小青的女人。无论玛丽怎么做,甚至无论将来她可能如何伤害他,他都要以爱相报,委曲成全。

人生至此,定然是畸形的,小青断绝了他改悔的机会。任驰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移情,若非这样,一天也过不下去。

傍晚回到玛丽家,阿莓莉已消失无影。他的行李在阿莓莉原先的卧室,客厅恢复了宽敞明亮。任驰布置着自己的卧室,把小瓷瓶放在衣柜顶层。他开始作曲,有一种心声非常值得谱成乐曲。

玛丽很晚才回来,她站在他草稿面前,露出一个主妇式笑容:“我有一架旧钢琴,在楼底地下室放着,要不我们把它搬回客厅?”玛丽会弹琴,玛丽可以欣赏他的工作。

不过,这一晚,玛丽没任何邀请他的姿态。他和玛丽喝了一杯威士忌,回自己卧室,第二天早晨才和玛丽一起在客厅吃早饭。

往公墓办理小青下葬事宜,任驰都是一个人来去。他在非教民的公墓区为小青找了块看得见蔚蓝大海的好地块。小青从此能望着大海解闷,这里的大海《圣经》早有记载,是颠覆保罗旅船的风浪之海。小青长长久久看着如此大海,也许她的心能得到些许慰藉?他决定了小青的英语碑文,翻成中文是一个短句:爱到尽头 覆水难收……

蓝色瓷瓶入土安葬那天,他是和玛丽一起来的。

玛丽知道瓷瓶里是誰,她不但表达了敬意而且展现了仁爱。尽管晚上总是凉,白天阳光下的岛是炎热了。她着了全黑衣服,戴着黑色帽子,手上还戴了黑色手套,像一个规矩的妻子陪着任驰安葬她的前任。她看见任驰淌下无声的泪水,掏出手绢怜惜地擦拭他脸颊。小青的瓷瓶装在木匣里完美入土,任驰用铁铲为她覆上芳香的土;玛丽轻声祷告着,在脸前划着十字。她挽起吐出一大口浊气的任驰,慢慢离开墓地。

她驾车缓缓驶回家,小心翼翼等待任驰更衣,自己也去更衣,然后取出酒来,俩人就在阳台的阴影里不怎么交谈地喝不加冰的威士忌,直到那块恒久的黑影在任驰心头松动一下,好比凝血块儿在心血管病人的血管里剥落……任驰放下酒杯,笑对玛丽:“我要去完成曲子,然后,请你弹奏给我听一听。”

他完成的是一首出奇轻柔哀伤的钢琴曲,玛丽弹得中规中矩,因此把曲子里哀伤的程度稀释了……任驰听着这降低了伤感的挽歌,觉得正是天意。

于是,他决心放下小青。

男人和女人同居,秘而不宣,在这么弹丸的小岛,难免成为别人的谈资,尽管闲言碎语在和平与宽大之地只是语言,不会变成刀子。

玛丽既不宣扬任驰,也不遮掩事实。她自然地呼吸、行走、谈笑,在贝壳酒店行使自己的职责。任驰大大方方经常来披萨店吃午饭,他是好顾客,总点上一瓶卖得出价钱的好红酒。柜上的酒保端着长脸,没任何表情,既不和任驰交朋友,也谨慎地保持沉默。端菜送饭的女侍倒对他很客气,任驰绝不是吝惜小费的客人,他总吩咐女侍为他去隔壁书店买英文报刊来消磨饭后的下午。

有一天下午他走出贝壳酒店,玛丽笑嘻嘻目送他拐到商业街上。任驰拐到商业街上,正看一顶打折出售的遮阳草帽,有人在他肩头拍了拍。这人他不认识,是个身宽体胖的白人,两只门牙之间有条缝,眼睛小小,带一点不是笑意的笑意。

任驰相信此人认错了人,他摇摇头:“您是谁?我们不认识。”

“马岱乌。”白人咕噜一声,“借一步说话。”

任驰不认识马岱乌,不过他跟着马岱乌走到街边小弄堂口子上。马岱乌站定了,小眼睛猛猛地瞪着任驰:“你和玛丽在一起?”

“请问您是哪位?”任驰听见玛丽名字,脸露微笑,以礼相待。

马岱乌犹豫了一下,放软声调:“日本人,请你离玛丽远点!最好回你东京去,免得你和我都后悔!”

任驰明白了这是什么人,他看看马岱乌粗鲁无文的脸,没说什么。

马岱乌耸耸肩,扭头就走,走几步又回过来:“听着,虽然我没多少知识,不过,我想对你说,即使你们明治维新再早一百年,你们也不是文明人!”

任驰微笑一下,不想跟浑球解释,他温和地说:“再见,马岱乌。”

晚上,任驰和玛丽去中餐馆吃晚饭,任驰对玛丽说:“我想请你去巴黎度假,机票我已经订好,只要你确定时间。”玛丽笑道:“我还没怎么离开过瓦莱塔,不过,很愿意和你去旅行。”

任驰招手要浙江青田人老板埋单:“我看见你菜单上有竹笋,有吗?”青田老李笑说:“先生,这是冰鲜,浙江出口的。”

“卖给我十来根吧,我有用。”任驰笑了,“价格随你。”

结了账,正要站起来回家,任驰笑问:“玛丽,马岱乌是谁?”他把见到马岱乌的事告诉了玛丽。

玛丽连声道歉,任驰摆摆手:“不是,玛丽。你的朋友永远都是我朋友,即使他想对我不客气。这样,你请他来吃饭,我做中国菜。”

玛丽噗哧笑了:“他是意大利厨师!”

“那更好!”任驰点点头。

其实要在瓦莱塔做出一锅腌笃鲜无异于地中海里钓出白鳍豚,任驰偏要在玛丽的生活里变中国戏法。

他搭车找遍了马耳他的中餐馆,终于找到一块上好的宁波出口的咸猪肉,又租来一只笨砂锅。至于变不出手的金华火腿,他跑进西班牙店现割了三磅伊柏里戈发酵火腿。他先用切成小丁的发酵火腿和米饭生菜叶一起煮菜泡饭,竟然是上好的模仿,吃得他自己和玛丽赞不绝口。

玛丽邀请马岱乌,马岱乌知道“日本人”在玛丽那儿,气呼呼在电话里七嘴八舌了好一会儿,终究拗不过玛丽举重若轻的巧笑诚请,带着一大袋子食物来了。

马岱乌疑疑惑惑在房门口吸鼻子:腌笃鲜煮到七分状况,任驰觉得汤水香得勾起自己乡愁;玛丽尝过火腿菜泡饭的滋味,高兴地跑到厨房门口看任驰在另一个灶头上起火熬麻婆豆腐,任驰的麻婆豆腐和中餐馆的不同,他加了大蒜、青花椒和朝天红辣椒,没放糖。

玛丽跑出去迎接马岱乌,马岱乌看见厨房里“日本人”跳来跳去玩烹饪,气得暴跳如雷。对于一个感情外露的意大利厨师,还有什么更能让他抓狂?

玛丽和马岱乌喝着雪利酒,吵个不停,互相唇枪舌剑。任驰大功告成,端出来热腾腾腌笃鲜砂锅和红鲜鲜麻婆豆腐。马岱乌跳起来喊:“这不是日本菜,这是中国料理!”

玛丽哈哈大笑,任驰在围身上擦着手:“马岱乌,因此我不是你敌人。我又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马岱乌闻着腌笃鲜的尖鼻子像只饿瘪肚子的鸽子不停翕动翅膀,他实在想尝一尝中国人的汤,另外他能猜出这盘麻婆豆腐与众不同。玛丽和任驰都笑嘻嘻看他,他一肚子火气好像被蜂蜜泼了,就坡下驴:“中国人?中国料理?”

“尝尝吧。”任驰笑道,“我也是厨师,业余的。”

一人一碗腌笃鲜,火腿咸肉鲜肉和着嫩笋尖慢炖的香氣灌入鼻翼,消磨马岱乌斗志。马岱乌勉强和任驰举了举酒杯,低头喝了口汤。他愣了愣,忍不住又喝一口,喊道:“不行,太咸了!”

玛丽指指他的红酒杯:“配意大利红酒正好。”

他不甘心地喝了一大口红酒,又去喝腌笃鲜汤;他吞了一枚竹笋尖在嘴里,忍不住露出陶醉神色,立马又警惕地收住了;他喝汤,嚼火腿肉和鲜肉,他拿起酸面包吃几口,又喝汤……汤碗堪堪见底,任驰殷勤地又为他盛了新的。汤热腾腾的,果真消磨斗志。

玛丽神态自若同两个男人品酒;任驰顾不得吃,一心答应马岱乌,似乎有爱屋及乌的姿态;她一笑,瞧马岱乌爱上了中国汤,得闲吃一口麻婆豆腐,辣得又扑汤碗上……

马岱乌连喝三碗腌笃鲜,推开任驰那把不停伺候的汤勺,气呼呼站起来:“我做一个面来,我的面才配得上这个汤!”

他醉意盎然地跑进厨房去鼓捣意大利面,玛丽和任驰相顾而笑:“吃面的时候,我要弹奏你的曲子。”

马岱乌做的海鲜spaghetti美味无敌,确实是腌笃鲜的绝配。玛丽边吃边赞不绝口,马岱乌忍不住和任驰相视一笑,一瞬间竟有惺惺相惜之态……

听见玛丽要弹奏厨师兼音乐家的作品,马岱乌脸有愠色,熬着听了十来分钟流畅飘逸的钢琴曲,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把酒杯剩酒一饮而尽,朝玛丽一点头,又朝任驰看了一看,转身到门口衣柜取出自己上衣,打开门,大步流星走了……

任驰还在惊诧,玛丽根本没停下演奏,她点着头,笑嘻嘻看任驰,温暖的房间里她一切玩转自如……

他们差不多没几天就出门了,直飞巴黎,住在巴黎市政厅广场的旅馆里,沿塞纳河散步,不停地逛博物馆,然后吃饭喝酒。晚上关起房门,没有音乐,却有床榻……

任驰喜爱玛丽,玛丽是直截了当的生活本身,具体得不容许胡思,他可以因她逃开心事;玛丽仿佛也很满足,任驰像拔起根的草,柔软而随和……

由于快活,他们决定延迟回去瓦莱塔,他们乘坐SNCF法国国铁到达里昂。里昂更接近马耳他风格,有些落寞有些老旧,不过充满了法国美食,可以大快朵颐……

提着任驰给她挑选的种种礼物回到瓦莱塔,玛丽看到家门口放着阿莓莉送来的请柬。阿莓莉要离开瓦莱塔去意大利米兰,她邀请玛丽和任驰去她的告别酒会。阿莓莉住在商业街上的凤尾草客栈;她请柬里告诉玛丽,她离开瓦莱塔,将不再回来。

任驰打开玛丽寓所的每扇窗户,让新鲜海风流淌进来吹散滞留的气息。玛丽问他去不去阿莓莉的酒会,任驰说:“你要我陪我就去。”

一觉醒来,玛丽去了贝壳酒店,任驰下楼走到土耳其人开的肉饼铺子吃过早饭,一个人往小青墓园去。走过花铺子他买了些白菖蒲,小青的墓碑前有人打扫过,放下白菖蒲显得格调卓然。

他坐在墓碑前草地上,掏出威士忌来喝,现在他成了个无酒不宁的瘾君子,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他甚至想酒已经扼杀了自己谱曲的能力。

他耳朵里听见野蜂嘤嗡,鼻子嗅到草在热烈阳光下散发的干香气,他望着波涛起伏的海,赞叹酒确实是人生到最后必定需要的拐杖。

“小青,”他淡淡说,“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墓碑上只有“爱到尽头 覆水难收”的感叹句,小青没利用任何东西回应他,一丝声响也没有。她似乎已开始了冗长无止的睡眠,或者,他的一举一动已不能引发她关心和兴趣。

任驰喝掉了二分之一瓶酒,像沉在一缸热水里动弹不得,一阵紧似一阵偏头痛。他放下酒瓶,低声说:“小青,我和玛丽在一起,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你给我一个暗示,要我来陪你,随时随地我都会来。其实我早已同着你下去了,你是知道的,不是么?”

他摇摇晃晃从草地上站起来,把空酒瓶放在小青墓穴旁的栗树脚下。他眺望海天交接之处,远远看见他和小青住在一起的东方大城,大城已模糊不明。他的律师朋友帮他处理了那里的房产和动产,他的账户汇来了一笔又一笔美金,他在瓦莱塔银行里租了个保险柜,把银行文件以及寄来的一些家族纪念品存放在内,包括小青的一本相册。

小青的相册是保险箱里唯一明亮鲜活的东西,她在每一张相片上巧笑嫣然,仍是中学和大学的朵朵校花,却早早香消玉殒……

酒精浸透他大脑的时候,他清晰地回忆起小青对他说过的一句戏言。那时,小青还没同他举行婚礼,小青歪着鹅蛋脸,笑说:“你要坚强,我是小青,我时刻可能跳出窗户,和任何一个比你迷人的男人私奔!”

是的,那时候小青还不是他的妻子,他目眩神迷的正是小青说这种荒唐话的俏模样。她不说这话时他爱她,她说出这种话来,他被她迷得像一只灌下蜜糖的冬眠方醒的熊……

至于自己如何当上丈夫就快速成了老醋坛子,他无法解释,他也奇怪自己为何如此荒谬,荒谬得成了一个俗物……

他和玛丽相处虽说不错,但小青常半夜跑到他枕头上,钻进他呼吸。他逼真地嗅到小青身上美好的气息,那种辣辣的又有些青草味的体香。枕边的玛丽烂熟而肉感,给他温暖,甚至添他热量,不过他开始觉察玛丽身上若有若无的一种气味,这气味来自于老年女子的世界,正刺探玛丽花期的边境……

阿莓莉的告别酒会竟会在老菲利普的画室里举行,玛丽觉得这是阿莓莉和菲利普冰释前嫌的一种暗示。

来的人不多,一共二十来个,除了玛丽和任驰,男人和女人都没成双成对的。菲利普贡献了他的好法国酒,画室布置成像模像样的半个酒庄,人人都可以有一打可支配的玻璃酒杯,分别品尝不同的红酒和白葡萄酒。

阿莓莉认识马岱乌,她也邀请了马岱乌。玛丽尴尬地想,如果另外两个前夫被阿莓莉见过,恐怕她此刻得和自己前前后后所有的男人一起周旋。好在阿莓莉是要走了,绷紧的一根神经感到了松弛下来的愉悦,虽说这期待尚未兑现……

阿莓莉和菲利普一起端着酒看来宾,菲利普老眼扫过任驰,落在玛丽身上。

阿莓莉阴沉地说:“是个音乐家,创作莫名其妙的东方曲调。”

菲利普看那东方人表情体态相当放松。任驰给自己和玛丽端了酒,等玛丽过来和阿莓莉寒暄之后回他身边去。

玛丽对菲利普道了声晚安,搂着阿莓莉行吻面礼:“亲爱的,祝你远行顺利!”

阿莓莉的手勉强碰碰玛丽,玛丽如此轻易地预祝自己远去。

阿莓莉放开玛丽,转头对菲利普说:“人都快到齐了,我们一起做的蛋糕该拿上来了?”

玛丽走回来,接过任驰手里的红酒,笑道:“去和你的意大利厨师朋友打个招呼?”

任驰扯住玛丽,对准她耳朵说:“你知道,平时并没什么,此刻我忽然想到……”

“什么?”玛丽敏感任驰的手搂着自己腰肢,这里是某种社交场合,任驰自然有他的权利和自由,不过,还是不要放弃历来的谨慎和恭谨好,免得惹来不敬之评……玛丽不认为自己和任驰出格,但也不想成为公众话题,毕竟瓦莱塔缺少和他们同样的搭配:中国人?他们是另一个星球的生物,不是么?

“我忽然想到你是非常热点的,懂?很热点!我仿佛抢走了大家都喜欢的热点人物。”他说完了。

玛丽愣了一愣,觉得任驰有点轻佻,语气也有些不满。不过,怎么样呢?他说的是事实,人们对事实无能为力。

他俩加入了马岱乌和一个陌生女客,马岱乌和玛丽行了吻面礼,冷淡地同任驰握了握手,那陌生女人随即找个借口滑开了。

任驰知道自己能在这种场合守住自己不出洋相归功于小青。

他是作曲家不是表演者,他的来路是不善于社交和表演的,作曲家若过于公众,他的作品必然下流。

任驰和小青确立互相间亲密关系之后,好比家鹅和天鹅结了伴,不能不游到众人视野里去。他的社交青涩期是在小青服务的财团里度过的:小青和财团临时聘请的作曲家来电的传言使他成为财团众多男人乐于一睹的热门人物,他忽然接收这财团许多子公司和分机构发出的邀请。作曲拿外快这是机会,不过他敏感人家并非为了他的创作而急于一睹他庐山真面目。

小青对这件事轻描淡写,她正如那只镜头纷纷聚焦的天鹅,对一群家鹅急于见识另一只家鹅感到漫不经心。任驰免不得有种小小的难以抑制的虚荣,好比那种与校花有染的才子,享受透过别人眼眸瞻仰自己的奇趣。

他參加财团各机构组织的活动,无非标价出售应景之作,坦然让人观赏。内心深处,他有过不悦,为别人不有趣他谱的曲而有趣他的韵事,但这是居高临下的不悦,并非对本人没有益处……

敏感于曲调明暗的人天生能察觉真相。

任驰对其他眸子的烁闪毫不在意,却在财团金融部门年会上吃惊于一道戏谑的目光。这目光来自财团金融业的领军人物,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人。

日本人只在举杯敬酒的时候不经意地斜视了一下来宾作曲家,作曲家本人却悚然一惊,某根神经被那轻蔑目光撩动了,如琴弦嗡响,久久不平静……对于男人,这含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为此,任驰以各种不经意的询问构建了一番侦探,他漫不经心的询问从小青本人开始,慢慢耐心轮过他所认识的其他财团人物,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和一个推测。

他得出的结论是小青同那日本人在东京有过几段短暂的共事。他的推测对他自己而言也隐晦得很:若小青和这日本人之间有什么,那也是在认识他之前……

这之后,小青在热烈的情绪里放松了对他的警戒,她带他去了一次她和她姐姐曾共居的家。路上,他求着小青在出租车后座上接吻,如一只青蛙追逐公主。他随小青打开她旧家房门,并没有继续调情,他惊诧于小青曾居住之所的简陋与贫乏。

小青拿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含着冷清的微笑问他是否看明白了她的原生家庭。她的来路是这样,所以她渴望拥有金色未来,慰藉骄傲的心,接济其他家庭成员。

他向小青求婚时把自己的财产清单交给了她,告知她一切都将归她名下。他自恃才华,千金散尽还复来,美人则可遇不可求。

好比一场考试,他获得了证书。他抱得美人归,也明白了身处社交场合最重要的秘诀:不卑不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阿莓莉没过来同任驰打招呼,但她的一举一动和种种表情都落在任驰眼里,任驰知道今晚若有故事,主角必定是阿莓莉。

女主角阿莓莉打扮得异常妖艳,平日里她只是巴黎女郎黑色系列装束,今晚她不知从哪定制了叫人凸起眼球的中式旗袍。

中式旗袍穿在中国女人身上之所以合宜,关键在于中国女人体型如蛇,旗袍加深了蛇形的曲线。中式旗袍穿在欧洲女郎身上,好比将活豹笼在布下,极显出劲躁。阿莓莉若不穿衣服裸体出来,她的肉体仍可以是柔软和宁静的,现在穿了旗袍,只能像男子穿军装拿武器、伪装色涂面,显得狰狞,却叫人兴奋……

任驰首先猜菲利普是男主角,菲利普本身是只老猫,守候每只路过他墙根的肥鼠,阿莓莉投靠他,本是题中之义。但看菲利普,却无男主角风采,像个尽责管家,服务于女主人的心血来潮。阿莓莉吩咐他这个吩咐他那个,他喏喏连声,却无一亲芳泽者的得意,脸泛郁郁之色,活像被人揪住把柄的蠢货。

新婚之夜,没什么惊奇,小青自然不是处女。

小青曲尽其趣,让他喜出望外。

他觉得自己属于又一例外来和尚好念经,将财团众人艳羡的好事占了。如此而已。

作为作曲家,懂得音乐,自然敢让生活如曲调般流淌,不至于窒息。小青的从前与己无关,任驰只看重和小青的现在未来。他放纵自己情感,幻视七彩蘑菇从雨天树根上萌生出来,在更大的雨水里蹿高,长得跟参天大树一般。

小青度过蜜周,要去东京出差。任驰想起了一对东洋人的灰色眸子,想起那眸子掠过自己时洒下的铜铃般明显的嘲讽。他对小青说:“我与你同去东京,每天你下了班,我们可以享受东京之夜。”

小青要去纽约出差,任驰想起和她同在东京的那几天总有神秘电话打给她,让她神思恍惚。任驰说我同你一起去纽约,每天你下了班,我们可以享受纽约之夜。

小青后来不出国,只是去北京。任驰想起在纽约的时候,有一个晚上确实奇怪,小青放了他鸽子,落得他一个人在餐馆独饮。她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出现在他面前,神色又疲惫又恼怒。任驰才说要同去北京,小青咬着下嘴唇说:“北京之夜,没什么可享受的。你不放心我,就找个私家侦探看着我好了!”

任驰没反驳小青,他离开了小青发飙的现场,一个人去酒吧喝了洋酒。他半醉中自言自语:“如果我不是你丈夫,我倒好受些。绿帽子是肮脏的东西,你知道我有洁癖……”

他没和小青同去北京。不过,小青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他没有欣喜,他想起了她婚前所有一个人的旅行,那些他本来不在乎的过往的旅行,现在全成了与他有关的旅行,他觉得自己不洁净。从那之后,他以避孕之名,和小青拉开了一膜之隔的距离……

无论怎样,他都有不洁之感,他的洁癖被永久冒犯了,他对小青的恼怒好比一颗苗在黑暗的泥土里生长……

任驰绝对地放任玛丽,玛丽是他拿来当成假想的小青宽待的对象。无论玛丽做什么,怎么做,他也要宽恕。他不要魔鬼再找上他的女人,让他良心受拷打。

任驰和玛丽一起换着酒喝,品尝菲利普的收藏是这个夜晚最值得的好事,他知道自己酒瘾大,玛丽也是了。

阿莓莉像一枚油橄榄那样到处滑动,引得所有男人都发出吞咽口水的巨大声响。她也游动到任驰和玛丽中间……玛丽搂着阿莓莉,祝福她的未来,他猛然第一次看出玛丽和阿莓莉的不同:玛丽的瑰丽羽毛正在褪色,阿莓莉却是一只昂着头开屏的年少孔雀……阿莓莉胜过美酒的芬芳气息飘来,让玛丽那微酸的、如過夜草莓般的口气显出枯枝败叶的前味……阿莓莉对着玛丽讲话,总把背影展现给任驰,任驰瞟着中式旗袍的背影,觉得阿莓莉的曲线正伸出手来捏住自己……

小青决定和任驰一起到马耳他度假是为了消除一个偶然事件投射在他俩心里的阴影。

那实在是件很偶然的事,若不是以上苍俯瞰的角度观察,真的只是几句淡淡的交谈而已。

家庭生活自然会有好些不痛快,如果你在乎对方也在乎自己,心里免不得埋下些小小宿怨和尖刻的看法。那天,也要怪小青跟着任驰喝了点酒,正好星期天的傍晚,小青想去酒吧坐坐,接着喝鸡尾酒,任驰脱口而出:“我还要干活呢!”

小青很不痛快地收拾起酒杯:“作曲家各式各样,听听海顿,听听莫扎特吧,那是海洋和森林……”

“那我呢?”任驰又好气又好笑。

小青看看他:“如果生活只是一条简单的直线,如果你不懂得人生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不过是个音乐农民,翻来覆去种自己的三季稻。”

也许正是那个瞬间,任驰痛楚地感到自己像一只瓷瓶绽开一条裂缝,闪电像锯子割开他的躯体……小青没看到他表情,小青压抑地说:“连酒吧都成了禁地!”

任驰躺倒在沙发上,他按着额头,想驱赶溢满自己外表的阴暗,他哑声问:“什么是人生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是不是一个女人要周旋每一个追逐她的男人,好看看暧昧带来的好处?”

小青愣住了,天正在暮色四起的地步,她愣在那里,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任驰等待了好些天,自己被小青劈开的自我感觉还是不能自愈。小青说,我们去一次欧洲吧,去没有熟人没有朋友的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啊。任驰答应,他希望一次迟到的蜜月旅行改变自己的处境。

菲利普逮住一个机会凑到又在倒酒的任驰身边,任驰冲他笑道:“叨扰了你不少美酒啊!”

菲利普点点头,老到地把一杯酒举到鼻子下嗅嗅:“您是一位懂音乐的人,您一来就找准了这个岛上的旋律,您好比一阵好风,吹散了缠绕在一起无法自解的花藤。”

任驰喝得正好,此刻善解人意,他友好地拍拍菲利普肩膀:“您真是好人,赞助一个学生办告别酒会。”

菲利普沉着脸,恶狠狠说:“这不是什么赞助,我很想试试运气,看这只蝴蝶能不能醉在我怀里。”他瞥了任驰一眼,“你不觉得这是今晚最好的蝴蝶么?当然,你手里那只也不错。”

任驰沉吟一下,正要开口,老菲利普在他背上很不礼貌地拍打了几下,扭头走开了。

任驰不由得远眺了一下阿莓莉,阿莓莉忽然呈现了出类拔萃的气质,中式旗袍仿佛把她的激情绷紧,挤出来,回旋在众人面前。任驰走回玛丽身边,低头问她:“我们要不要早点离开?”

玛丽微笑着迟疑,她望望阿莓莉,回答任驰:“这是她的夜晚,我们为她留下。”

恍惚中阿莓莉似乎正在远处注视玛丽。任驰想玛丽要自己陪,她在送走阿莓莉。

这里的人都喜欢站着喝酒,熟悉的人八卦一切,陌生人互相说些不相干的客套话,这就是岛上的社交。

任驰站得腿酸,喝得有些上脸,他看看马岱乌走过来和玛丽说话,就知趣地让开,跑到菲利普画室后头的庭院透口气,庭院里有棵茂密的柠檬树,一枚枚果子煞是好看。

他感到生活的转折正让他舒缓下来,他犹如驾着帆船经过了大洋的风浪,慢慢在驶入港湾。马耳他是以风浪闻名的岛屿,他觉得港湾是陌生的,玛丽犹如梦中之人,他心里其实还不能消化她,但这毕竟是港湾,而他差不多就要死在风口浪尖,任何避难之所都是他的渴望。

任驰想着玛丽,惊奇自己对玛丽的感受已变了很多,刚开始玛丽是热辣成熟的丽姝,又是亲切温暖的女子,现在玛丽却以大姐的形像盘在他心上。她那惯常拿主意的女子特有的精明干练和体贴宛转一起施用在任驰身上,令他舒适暖和,几乎有点要长出各种赘肉来。只不过,现在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除非玛丽召唤他……

一只手在柠檬枝叶里探过来,一把捏住任驰手腕,吓了他一跳。他猝然回头,月光下站着阿莓莉。

“先生,跟您说句话太难了!”阿莓莉的猫眼闪着光,她身上一股微辣的青草香,这气味让任驰顿时想起小青。年轻的躯体总是散发芳香。

“阿莓莉,”他礼貌地点头,“你要远行了?愿你旅程平安!”

阿莓莉往前一步,站到任驰身前,靠得有点太近。任驰被她旗袍裹住的体态一激,往后退了一步,背贴柠檬树枝。

“先生,你要帮帮我!”阿莓莉两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任驰的手臂,“先生,你不要这么冷酷,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任驰感到阿莓莉浑身的气息笼罩住自己,他感到自己发生了生理反应,“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醒来什么也记不得!”

阿莓莉责备地摇了摇头:“先生,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很穷,我不想落在菲利普手里。”她靠近任驰脸庞,“没有其他人帮得了我,我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那天晚上……”

任驰急忙打断她,他尴尬地想掩饰自己此刻的失态:“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阿莓莉轻轻搂住了任驰,仰起脸庞看着他,她没有妖冶之态,她的暗绿色眸子此刻变得乌黑发亮:“先生,难道你真的忘了?那天晚上,你喜欢的不是她,是我!”

任驰感到一阵热浪打得自己发昏,他隐隐约约记起些什么,他脱口而出:“我那天喝多了!”

“男人喝多了才是他自己!”阿莓莉仰起脸,这种神魂颠倒的态度苏醒了任驰心底某种被囚禁的情愫,他颤声问道:“你忘了玛丽是你好朋友吗?”

阿莓莉慢慢往后退,放开他:“先生,那天晚上,我们的感觉不都是一样吗?难道你真的没有记住?”

她的声音透露了失望,失望泄露了她内心的苦恼。

他伸手拉住她:“我愿意幫你。我可以给你钱,让你回法国。”

阿莓莉尖笑了一声,一旋身,回到了柠檬树那边,她的带法语口音的英语清晰可闻:“先生,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走,我明天下午两点在码头等你,我们去意大利。如果你后悔那天晚上,不必再管我的事。”

任驰愣在树枝间,一只手拉住一只青柠檬,咔嗒把果子拧下来,一股清香扑鼻。阿莓莉忽地又旋转回来,扑进他怀里,一只手拢住他后脑勺,吻了他。

他跌入时间旋流,时光倒转,他叹息道:“小青,这是你在同我玩游戏吗?”

夜的深处,玛丽在任驰身边翻身,呼吸变得更匀了。任驰瞪大眼睛,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外表:衣冠楚楚,文质彬彬,银丝已经开始镶嵌黑发,脸上是忧郁的雅致。自己是个作曲家,谱写交响乐,偶尔作些应景之曲。回顾往日,颇得标致女子赏识。

一阵恐惧袭来,任驰闭上眼睛不看自己:伪君子原来长这番模样!

马耳他岛的涛声在静夜里清晰可闻,小青就躺在望得见这片海的山坡上,自己曾发誓再不离开她。她在哪里,自己就在哪里了此残生。

玛丽就在身边,她温暖而亲切。她收留他好比收留一个弃婴。她不知道:若不是她选中他,他可能根本过不了小青这一关,也许就在哪里了结了自己。赎罪的情绪曾疯狂缠绕他,叫他神经衰弱。他拿着一大袋景泰蓝小礼物到处送人那时,就是他自觉衰退下去,要靠别人帮忙才能对付着活。玛丽救助了他,玛丽以为靠他摆脱了阿莓莉,她没想到这么快,他已经像条暖过来的蛇。

“如果生活只是一条简单的直线,如果你不懂得人生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不过是个音乐农民,翻来覆去种自己的三季稻。”

小青的话蓦然响彻静夜,震得任驰心跳。

何去何从?阿莓莉很可能是个陷阱,她恐怕挖好了坑,只为把他从玛丽身边诱开。

“姓任的,”任驰轻轻命令自己,“管住你的心猿意马,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已经够丑陋了,不要再撕掉自己最后的脸面!”

他的泪水涌出了眼眶,顺眼角流到枕巾上。他愈发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把小青逼成抑郁症患者的:明明自己很下贱,偏要想方设法让人家觉得贱!

“姓任的,你和你手指指着、口里骂着,拿起石头来砸的人有一丝一毫区别么?”

任驰竟然还是睡着了,他没做梦,他睡得还算踏实。他醒来的时候,玛丽已经去贝壳酒店,她做了早饭,给他留下烤好的面包和煎蛋。

任驰没耽搁什么,他只花了十分钟就在床头做了最终决定。他洗漱完毕,刮了脸,飞快地为自己做了杯咖啡,坐下来吃早饭。

他感到自己的青春如鬼魅精灵部队正向自己身体里回归,他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打扫好玛丽的居所。他踏着钟点走出门去,看也不看对门的大教堂,进银行打开保险箱。他退租了保险箱,回到玛丽家。他给玛丽留下了一张大额支票,虽然不足以报答她的恩情,但足以让她有点积蓄。

走出玛丽家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又望,眼眶都湿润了。他叫上出租车来到公墓,把小青的墓碑好好清理了一番。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他感到难过,感到羞耻,不过,他还是要搁下小青了。这可能只是一次丑陋的赌博,阿莓莉根本是个陌生人,她很可能纠集了一群看热闹的家伙,她很可能要狠狠羞辱他……这些他都想到,而且承认很可能发生。但是,他想要赌这一把……

太阳当头照亮了墓地,他站了起来,又跪下去,朝小青的墓碑磕了个头,这证明他来自东方。

他大踏步朝港口方向走去,他甚至哼起了小曲,他觉得有不可能的可能性在前头等他!

他将创作出本来不可能由他创作的交响乐,那种交响乐好比无数条互相缠绕互相撕咬的金线银绳,根本不可能由孱弱和单薄的灵魂来编织……

小青,那是你,你正在召唤我!任驰亢奋地走,觉得他的死路正活过来。阿莓莉,她带来了青春的气息:让我重新出发一次吧!

他很快就走近了码头,他现在已经看得见码头上的人群,他看见阿莓莉,阿莓莉对他笑着,招招手……

他想赌盘就要开了:玛丽、马岱乌和菲利普马上就要从人堆里冒出來冷冷看着自己了,自己遮掩了大半辈子的本相要原形毕露了。

小青将从坟墓里爆出一阵大笑,这也许是她领他回到瓦莱塔的真正用意。

他闭起眼睛,深吸一口炎热发咸的海风,直直往阿莓莉走去……

禹风,上海市人,PADI高阶开放水域潜水员。大学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于巴黎高等商学院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2015年10月起连续发表文学作品。长篇小说《巴黎飞鱼》《静安这一年》刊发于《当代》杂志;《魔都装修故事》刊发于《十月》杂志。在《山花》《当代》《十月》《江南》《芙蓉》《花城》《小说月报原创》《长江文艺》《作品》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文学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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