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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床(短篇小说)

2019-09-10甄明哲

湘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同学理想北京

甄明哲

1

她又看了我一眼。

我坐在一辆往南行驶的列车里,路途还很漫长。车窗外,厚重的深蓝色夜幕覆盖一切,列车仿佛穿行在时空隧道里。我很久没坐过绿皮车了,被污浊的空气熏得头晕脑胀,把头靠在座椅上休息。在令人绝望的窒息里,列车宿命一般向前驶去。

为了对抗这股难闻的味道,我在鼻孔里塞了两块橘子皮。我已经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了,横竖周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人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似乎无论用什么姿势都能睡着。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留着一头短发,咧着嘴睡着了。从一上车开始,我就感到极其不满,因为似乎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对这股恶臭没有意见,每个人都安之若素,好像这股恶臭根本不存在一样。

索性,我戴上耳机,掏出一本书读了起来。车轮的噪音和音乐混在一起灌入脑海,坐在我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间换了好几拨。昏昏沉沉中,我已经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的,总之不会很久。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她已经看了我好几眼。于是我也朝她看过去。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小格子老式西装,双手握着一个保温杯。保温杯表面的涂漆斑斑驳驳,像是用了很多年。不得不说,她的这副打扮引起了我的注意,尤其是那件西装,简直就像许多年前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慧芳才会穿的衣服。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吧?我在脑子里隐隐地想,并再次朝她看去,只见她的眼睛也看着我。她长着一张极其平静的脸,头发是淡黑色的,间或有几根白发。她的脸色黄而发黑,每一条皱纹都很熨帖。那些平静的皱纹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这种苦味最终从眼睛里流露了出来。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地直接、坦然,对其中的困惑和愁苦没有丝毫隐藏。

观察了一会儿,我猜她一定是哪个乡村的女教师或者事业单位的退休阿姨,在她生长的环境里,她应该算是比较有知识的。只是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看我。就在这时,列车猛烈地晃荡了一下,一直在我旁边熟睡的小伙子终于醒了。他醒来时的动作很大,像是赶紧把就要掉在地板上的脑袋重新提起来。他迷茫地看了周围一圈儿,最后问我:“兄弟,到哪儿了?”

我告诉他,还有几分钟就到下一站。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妈呀,差点坐过了。”然后就开始整理自己的包裹。整理好之后,他有些无聊地抱着包坐着,眼神还是有点恍惚。看到我在看书,他伸手把封面翻过来:“您看嘛书呢?我瞅瞅。”他歪着脑袋读出了上面的字,读得非常大声:“那——那威的森林。”

他抬起脑袋重新看着我:“您这书写的嘛,好看吗?”

我回答说还行。他点点头,说火车上看书好。这时候车到站了,他背起包说了一声拜拜就下车了。车只停了三分钟,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车厢里污浊的黄色空气像野兽一样疯狂地往外窜,伴随着关门的动作,它们又被封印在车厢里面,捂着受伤的爪子缩成一团。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刚上车的状态,仿佛整个时空都被封印了。我身边的位置就此空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她又看了我一眼。

我意识到,在车厢的这两排座位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有种预感,她一定会跟我讲些什么。想到这里,我更不耐烦了,因为我最不喜欢跟陌生人讲话。我把书合上,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但就在那一瞬间,她开口了。

“你看的是小说吗?”

我抿了抿嘴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儿子也爱看小说。”说着,她的身体朝我倾斜过来。

2

我对她的儿子根本毫无兴趣。

面对我的冷淡,她好像完全没有在意,而是一句紧接一句地跟我说起话来。说话的过程中,我知道她真的是一个乡村教师,她的丈夫也是。她去北京,是去看她的儿子的。她讲话的时候,眉头一直淡淡地皱着,但又不会皱得很厉害。她讲话的语调,也是非常平和、安静,只是语气间微微带有苦涩。

那是一种充满了土味儿的苦涩。

“我的儿子,他也看小说,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儿子。我看你倆年龄差不多一样大,你也看小说,说不定你能比我明白一点……”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跟我说,像是恳求,但恳求的态度又不是非常明显。

“没事,没事。”我说。

“这次来北京,我们吵了一架。我就想跟你说说这个事。”她看了我一眼,随后把眼睛转移到了窗外,然后再次把眼睛转向了我,继续说,“他从小就倔、固执、不听话。当初我生他的时候,吃了多大的苦,多不容易。当时,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早产了。生下来的时候,他就比别人家的孩子要轻一点,浑身上下的皮肤黄得很。当时我就想,坏了,这个孩子可能不太理想。后来看,果然如此。”

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说话。我还是对她很有反感,很想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我对这些根本没兴趣。但她毕竟年龄比我大,语调又是这么的平静,我没办法把真实想法说出口。

“他现在是干什么的?”我勉强应付一句,把两片橘子皮取了出来。

“他在北京当公务员,他自己考上的。这个工作可以说很理想了。”她脸上紧绷的皱纹舒展了一些,眼神里似乎有一些得意。

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快,说:“那不错,能考上北京公务员不容易。”

“是,是不容易。现在问题就是这个事。”

“怎么了呢?”

“你知道北京的房价吧?他这个公务员,虽说待遇可以,但要说买房子,还是不太行。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都是工薪阶层,那么高的房价,就算是给首付,我们也拿不出来。问题就在这。去年的时候,他就跟我们说,想辞职回家。当时,我们就劝他不要着急,毕竟北京的工作比较理想。谁知道今年过年,他连家都没回。我就来北京找他,就吵架了。他还是想辞职回家,说继续待下去根本没盼头……说这些,你懂吧?”

“可以理解。”我稍微坐直了一些,取下了耳机。“他说的是实际情况,北京房价确实高。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要辞职也不是不可以,主要是他爹,好面子。你知道,当初他考上公务员的时候,他爹高兴坏了,到处去跟人家说。现在,周围的亲戚邻居,都知道他在北京是公务员,要是突然辞职回来,他爹一下就接受不了。你懂吧?我也知道,他在北京确实比较艰难,就他现在租的房子,一个月房租都四千多,还就是一个卧室。我怎么会不理解呢?但是这次我过来,他特别生气,跟我大吵了一架,说我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

“他说的是实际情况。你们应该重视他的想法,别把他当小孩子看。”我说。

“对,对。”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也是说不让我们把他当小孩子看。”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她把保温杯在手里转了一会儿。

“反正无论作什么决定,都要赶快。”我想了想说。

“是,就是没有时间,就是来不及了。现在矛盾是越来越深,就算跟我,他也没什么话说,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听着她说话,我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在脑海里幻想她儿子的模样。我想到《许三观卖血记》里的一段情节。得了肝炎的许一乐,神情郁郁而沉默,被徐玉兰催促着回去……让我暗自感到庆幸的是,幸好自己不在北京工作,不用面临这样的抉择。

“现在的情况是,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北京。还好不算太远,但就算如此,来回也是几百公里。”

“你去北京干什么?能解决什么问题?”

“你不知道,他的一切都有问题。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真是啥都不会。地不会拖,不会扫,连袜子、内裤也不会洗。他那个房间,可以说臭气熏天。”

“他自己不会吗?”我问。

“就是不会。他上大学的时候,跟寝室人闹矛盾,自己在学校外面住。那时候我就一星期去一次,给他洗衣服,收拾房间。他所有的衣服,都堆积在衣柜里,我跟他爹就花半天时间,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不能机洗的我用手洗。再花半天时间,把他屋子里那些泡面盒子、饭盒、零食袋子全都扔出去,扫地拖地……没有我,他根本生活不下去。”

我感到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一个能考上北京公务员的人,竟然不会扫地?刚刚我在脑海里想象出的那个形象,立刻出现了一道裂缝,变得不怎么真实了。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主要是怨我们,从小啥都不让他干。他还生我们的气,说我们老是管他,控制他,啥都不让他干。但你看看,他今天能考上北京的公务员,还不是我们教育的后果?我们还不是为他好?我们要是不管,他以后该怎办?这些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现在,他性格越来越孤僻,整天一个人在家闷着。我观察了一下,在北京,他根本没有一个朋友。”

她把最后那句话说得很重。

“和他爹一模一样。我一说,他又会生气,说我总是评价他。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当初把他生下来的时候。那是个冬天,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就只有鸡蛋。那时候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罪,已经尽了全部的努力,還是早产了。当时一生下来,我就想,坏了,这个孩子,不是很理想……”

3

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她细数了从小学以来儿子的所有缺点,偷零花钱、不坚强、不成熟、不稳重、没有眼力见、不懂事、不通世故、不阳光、没有活力、死气沉沉……她那充满深重忧虑的声音从两片干枯的嘴唇之间源源不绝地奔涌而来,让人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我几次试图打断她,但都失败了。我感觉空气越发凝滞了,仿佛整个列车都变成了回荡她永不停息的话语的传声筒。渐渐地,我对她的儿子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最让我生气的是床的事。唉……真不知他是咋想的。”

“床?”我问。

“想起这个我就头疼。”她按着太阳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把什么非常苦的东西咽进了肚子。“我根本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个。想不到,根本想不到,也想不明白。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小孩子脾气,一点没有大人的样子。别人家里的小孩,谁不是成熟、稳重、优秀、听话、懂事的,他怎么就这么糊涂、幼稚、郎当,那么不理想呢。”

她絮絮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完全把我给忘记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怀疑她能对着一尊塑像说上三个小时。她说一会儿,沉默一会儿,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窗外的大地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在讲话的间隙,感觉到累的时候,她才会把那一双苦涩的眼睛看着我。她问我:“我看你跟他年龄也差不多,也看小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记者。”我回答说。

“噢,那很不错,也是很理想的工作了。”

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就想跟你说说这个事,我看你也看小说,也很优秀,最主要你跟他年龄也差不多,长得也有点像……”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下,仿佛要在我脸上观察她儿子的痕迹,“……像,也像他父亲。你不要介意,我就想问问你,他到底是咋样个想法。他天天跟我说床的事,我真是想不到。他是真的不成熟,当初我生他的时候……”

“说吧,就说说床。”我真怕她把所有的话再重复一般,赶紧说。

“对了,床……唉,我真是想也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你看,他是在北京租的房子,一个月四千多,还就一个卧室。房子小,我俩就睡床,他就睡客厅。我本来想俩人一人睡一头,各睡各的,毕竟客厅是跟人家公用的,占用了不好。但可能孩子也大了,不愿意跟我挤一下凑合,再说,他也要工作,也得好好休息,睡沙发就沙发吧。但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啥就是不愿意用我专门从家带来的枕头。那都是最好的新棉花,我新打的。从家里来北京找他,我就想到了可能要个新枕头,他之前的枕头都不能用了。谁知道他说,他就喜欢睡衣服,不喜欢睡枕头。你说说,他这是咋回事呢?”

“睡衣服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脏衣服乱七八糟地堆一堆,当成枕头睡!”她愤愤地说,“你说说,他脏不脏,倔不倔?好好的枕头不睡,非要睡那些臭气熏天的脏衣服,跟猪窝一样!谁知道他又问我,问我还记不记得床的事,我说我记得。”她有些激动,眼睛圆睁着,好像这一切都怪我似的。我抿起了嘴,装作一切都跟我无关的样子。她诘问似的盯了我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那是他上初中时候的事,现在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初中之前,他睡的床是我跟他爹结婚时候的旧床,那时候已经用了十几年了。他最开始睡的是铁床。后来我们换了新床,就把结婚用的床给他了。无论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相信,当初把那张床给他的时候,已经有点坏了。那本来就是一张老式的床,床梁快断了,是用好几个装了砖的鞋盒在下面垫着。床垫是海绵的,好几处也都绽开了,已经不能再用了。他用那张床没有一年,我就跟他爹商量,给他重新换一张床。那时候,他就想不明白,非不让换,没办法,我们有一天,趁他上学,就把那张床拉出来扔掉了。

“他回来后,先是生气,后来一看床没有了,也就罢了,只能跟我们去家具市场挑一张新的。家具市场的老板我认识,是个熟人。挑床的那天,谁知道他又有要求,说非要睡软床。你想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可能睡软床?会把腰睡断的!还不长个。你睡的是硬床还是软床?”

我尴尬地一笑,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是硬板床!睡硬板床不驼背,都是老一辈的道理,都是在书上学不到的!我一生气,他也就不再犟了,也就挑了一张硬板床。当场我就交了钱,把床给拉回了家。那是他初中时候的事,那张床木材也好,床板上一个木节子都没有,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睡起来不知道有多舒服,现在都是他爹抢着睡!一直用到现在,也是跟刚买的时候一样,多好的一张床!我就想不明白,他在这张床上睡到大学、研究生毕业,都没听他说过啥,怎么现在就睡出问题了呢?”她越说越激动,眼睛竟然闪烁了起来,泛出了红色,鼻子也不通气了。她整个身体紧紧地绷着,气愤地看着我。

“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抿着嘴,最后问。

“就是那天晚上吵架时,他才说的!他问我,当时我们买床的时候,遇到了我的一个老同学,他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他说这事,最开始我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回事。后来我仔细想想,那天我确实是遇到了一个老同学,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多少年了,没想到在那个地方遇到。她还没见过我孩子,当时就跟她说了几句话……我真是想不到,为什么他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接着就问我,记不记得买床的时候,本来买的不是家里的那一张,而是另外的一张。我说记得,我知道这回事。本来,我让他挑床,他挑来挑去,最后确定了两张。一张是现在家里这张,一张是另外一张。这两张床,结构、木料、款式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床头的样式不太一样,那一张床款式是老款,便宜了两百块钱。你知道,那时候我的工资,一个月才开多少,既然质量各方面都一样,那肯定是优先选择价格理想的。所以,我就选了便宜一些的,当时,都已经交钱了。”

“我就质问他,從小到大,有没有让他缺衣少穿,有没有让他冻着饿着。他要是怨我没买软床,要是怨我买了便宜的,我就理直气壮地打击他,看看他还有没有良心!谁知道他狡辩说他要说的不是这些事。”她的嘴角有些抖动,“他问我,记不记得交钱时候的场景。我说我当然记得。那时候他也没说什么话,也就说愿意用。谁知道,钱都已经交了,老板都已经数钱的时候,我那个老同学说,还是选第一张好看的那个。她说,虽然贵了两百,但是样式好看,以后也不过时。老板那时候也跟着说,他也这个意思。我一想,毕竟是为了孩子,也就两百块钱,就给了老板,就这样买了现在家里的这张床。”

“那问题在哪里呢?”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他就问我,记不记得交钱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不知道,我在看着老板数钱,我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我能注意到什么事?他就说,他就知道我不知道。他说,当时我交钱的时候,他是想要另外那张床的,但是看到我已经交了钱,他也就认了。他说就在那个时候,我那个老同学,发现了他。”

“发现了什么?”

“发现他想要那张床。他说,我那个老同学,发现了他想要那张床。等她确认了他的想法,她才劝我让我买第二张床。他说在数钱的那一分钟里,我那个老同学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看,注视着他看,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在那一分钟里,他感觉到特别温暖、幸福,还说床不床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遇到这样的目光。他说他需要的不是什么床,而是需要这种被注视的目光。他还说,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感觉到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在那一分钟……别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感受到这种幸福……他竟然跟我说,说出生在我们家,对他来说很不理想……”

她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我不安地看着她,看着她耸着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用手拄着额头,喘着气。等到她再次看我的时候,我几乎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他那天还说,他可以想象得到,我那个老同学的孩子,一生会有多么幸福。但是,他完全错了。”

“怎么错了呢?”

“我就大声地告诉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那个老同学,一辈子根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她爹她娘,不知道为她操了几百遍子的心,现在一提起她就气得浑身发抖,不知道怎么生了她这个不理想的孩子!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他,在我所有的那些同学、亲戚里面,可以说她是生活得最痛苦、最没有价值、最不理想的一个。到现在,跟我一样的年纪,她连个像样的家庭都没有!整天自己买金手镯、金手链,还跑到全国各地去旅游,挣得钱都给她自己花!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像她那样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人!她根本就负担不起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根本就不配当一个女人!就是这样的人!那天,也就是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我才热情了一点,谁知道就会发生这样的事。要不是他说,我根本就记不起这件事。他竟然说她这样一个连孩子都没生过的人会幸福,他真是糊涂透顶!糊涂透顶啊!他真是……一想到这,我恨不得给他一耳光……”

4

那一刻,火车的呼啸声仿佛在我的头脑里穿梭。我看着眼前的这位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车厢里无孔不入的恶臭又是那么地令人作呕,我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她还在不停地说,她的声音开始逐渐变得粘稠,像沥青一样钻入我的耳朵,而我已经不想再往下听了。她干枯的嘴唇在我的眼中似乎在变大,变大,而且不断地变换着形状,看上去触目惊心……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我向来对陌生人的故事毫无兴趣,不知为什么,总有人想对我一吐衷肠,似乎我长了一张树洞的脸。我撕了两块橘子皮重新放入鼻孔,戴上耳机,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手里的书上。那是村上春树的小说,书里的主人公都没爹没妈,让人喜欢。

但一切都没有用,她那滚烫、灼热的声音像油一样不急不缓地流入了我的耳朵。她还在不停地讲下去,嘴唇还在不停地抖动。我感到膀胱急剧地膨胀起来,腿惊恐地发抖。我看到她的老式西装上的那些小格子,像一张网似的膨胀、旋转,向我逐渐伸展了过来。“你长得真像我儿子,真像。”她真的伸出了手,伸过来摸我的脸。她的手枯瘦、细长,每根手指都像干枯的老树,她脸上的那些皱纹此时宛如树皮上的千沟万壑。

“你的脸长得跟我儿子一样。”

我惊恐地往后靠。就在这个时候,车停了。我不知道车是到了哪一站,窗外站的全是人。那么多人。就在那时,车窗呼啦一下打开了。猛烈的风灌了进来,终于让她闭上了嘴。从窗口探入一个人粗壮的大腿,他的皮鞋踩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把橘子踩成了一滩肮脏的稀泥巴。那是一个粗壮的男人,他跳进来站在了过道上,“还是这样快!”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冲窗外大声地喊,“动作快点!这一站人多!”

他伸出胳膊,從窗外拽进来一个小孩子。接着是他的老婆。他的老婆跨进来的时候一脚踩在我的大腿上,让我疼得喊了出来。她赶紧把脚又放在小桌子上,另一只脚放在我背后的靠背上,整个裤裆冲着我的脸。“赶紧,赶紧!”她一伸手又从窗口拽进来一个小孩。

真是一场灾难。男人现在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他老婆坐在了我的旁边,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坐在大人的膝盖上。“挤挤,挤挤暖和。”他老婆极为欢快地大声说。

就在这个时刻,我惊讶地发现她用一种极为甜蜜、幸福的眼神,注视着刚刚爬进来的这一家人。“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呵。”她突然大声地赞美。“幸福!幸福!幸福!”他们大声地回应道。空气里涌动着无比温馨的氛围,他们像一群狗似的把我围住了。我突然害怕地想到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我发现其中一个小孩手里抱着一个笨重的大相框,相框里面是一张全家福。他们一家人浓妆艳抹,甜蜜地微笑着。我用力地眨眨眼睛,努力地想看清上面的人物,我注意到好像里面有不止有四个人,还有第五个,穿着小格子西装,在小格子西装旁边,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用力朝照片看去,但小孩的胳膊把画面挡住了,并且朝我不怀好意地傻笑。我再也坐不住了,用手抓住了车窗,大声地喊了起来:“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但是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向我伸出了长长的手臂,把我紧紧地揽住。我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一旦坐上这列火车,就再也停不下来了!那股浓重的恶臭,已经完全把我包裹了起来,我听见列车的车轮更加快速地转动起来,发出了飞快的咔嚓声,驶入了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我的呼喊正在被这无尽的黑夜吞噬。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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