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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光叫童年

2019-09-10郭述军

雨露风 2019年3期
关键词:秃子伊万佳佳

郭述军

1

六月,麦稍儿变成了金黄色,在火一般的阳光下静止不动,完全不像颗粒饱满的水稻和谷子,要弯腰低头,看着麦穗那样直挺挺地站立,连风都会望而却步。和麦子同时变成黄色的,还有杏。前几天看了还会让嘴里冒酸水的大青杏,忽然间就像是被太阳烤熟了,黄澄澄地隐藏在叶子中间。

爷爷家的一片小果园就在村头,四周围着酸枣树枝做成的篱笆墙,别看这道墙稀稀拉拉,却能阻挡任何人的进入,那些针一样的刺儿是没人敢碰的。果园里有几十棵果树,杏树占了多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爷爷就会在小果园里搭建一座小小的住所,小到里面只能放一张门板,要弯着腰才能进去。爷爷住在那里看守他的劳动果实。

星期六,我肯定要找爷爷去的,选一棵矮一点的杏树爬上去,坐在树权上,想吃哪个杏就随手摘来,跟猴子似的。我随便吃树上的杏,爷爷从不管,只是经常提醒我,要我小心,别从树上掉下来。

我说:“爷爷,你放心吧,别说是树了,就是电线杆子都没事。”骑在树权上,我挑一个已经发软的杏,扔给下面的爷爷。爷爷接住,边吃边去干别的活了。

树叶子很茂密,我隐藏在里面,别人很难发现,自己也很难看见远一点的地方,视线里全是黄绿相间的东西。如果不是听见一阵狗叫,根本不知道果园里来了人。

爷爷养的那条大黄狗已经十几岁了,爷爷总说它老了。我很纳闷,才十几岁怎么就老了呢?我掰开它的嘴看过,还真的掉了牙齿,爷爷说那是老掉的。它是这个小果园的忠实守护者,就趴在小屋子旁边,只要有陌生人进来,它就拼命吼叫。

“谁呀?”我在树上大声问一下。

“是我,伊万。”

原来是伊万这家伙。我马上命令大黄狗:“别叫了。”大黄狗就乖乖趴着不叫了。然后我又喊伊万:

“这呢,快爬上来。”

伊万爬树可比我差远了,笨得像狗熊,好不容易爬到我旁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递给他一个杏,说:“真笨,先吃一个。”

他接过去,倚靠在树权上,贪婪地吃着。

伊万,和我同岁,同班。不提学习的话,人很聪明,嘴巴很巧,跑得很快。班里至少有三个女生给他买过巧克力。本来有个女生是想买给我的,可一眨眼的空,她把巧克力递给了伊万,说:“还是给你吧。”

因為这事,我“讨厌”伊万。因为讨厌,有时候我不再叫他伊万,而叫他万一(伊)。而实际上,我们是关系密切的伙伴。

估计伊万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吃杏,吃得狼吞虎咽,差点把杏核都咽下去。头顶上一只麻雀也跳来跳去,根本不在乎我们两个庞然大物,伊万晃动树枝想赶它走,它依旧在上面叽叽喳喳。

伊万说:“再叫,捉住烤熟了吃。”

麻雀果然被吓住了似的,不叫了。可眨眼间,一颗麻雀屎就正好落在伊万的头上。

我笑得差点掉下树,说:“遭报应了吧。”然后又摘片树叶,帮他把麻雀屎捏掉。

伊万却说:“这叫走鸟屎运。”

我懒得和他辩论,看看树下已经有一地的杏核了,就先出溜下去。伊万也跟着下了树。蹲在树下,我们一颗一颗地捡杏核,我们吃杏,爷爷却喜欢杏核,晒干,砸开,把杏仁儿煮熟了,再泡几天,那可是下酒的好菜。

没捡完杏核,爷爷就过来了,看看树上,自言自语似地说:“大个的都让你们俩吃光了。”

我把杏核递给他,说:“爷爷,不吃杏,你哪来那么多杏核呢?”

爷爷应该觉得有道理,没说啥,捧着杏核去小屋了。他年纪太大,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才行。虽然他每天看守在这里,但他不吝啬他的劳动果实,他只是怕被别人随便糟蹋,如果有人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朝他要几个杏,或是桃子、苹果,他都会高兴地去摘,而且保证挑最好的。

可是呢,总有人要偷偷摸摸地钻进来,那是几个比我大几岁的家伙,他们常围着果园转,大黄狗也总朝着他们狂叫。我很讨厌那几个人,总想冲上去把他们赶跑,可是担心自己打不过他们,肯定打不过的。

好在有大黄狗把门,他们不敢越过稀疏的栅栏。我也怂恿大黄狗,让它去咬他们,可是大黄狗不听话,就是大叫,不会咬人。不过这样也足够震慑那几个大孩子了。

没想到,星期日早晨我再去爷爷那里时,却发现大黄狗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爷爷蹲在旁边,不住地摸着大黄狗的身体,我知道爷爷和大黄狗之间的那份感情,现在,他肯定伤心得要命。

“爷爷,大黄狗怎么死了?”我也蹲下,学着爷爷的样子,摸着大黄狗身上的毛。

“看样子是被人给药死的。”

“药死的?”

“肯定是夜里有人怕它叫唤,把药扔进来让它吃了。”

“为啥要那样呢?”

“没准是要钻进来偷杏。”

我腾一下站起来,说:“哼,肯定是他们干的。”我想起了那几个经常在果园外转悠的大个的孩子。

爷爷缓缓起身,说:“别胡乱猜疑别人。把它埋了吧。”

选了一棵苹果树下,爷爷挖了个长方形的坑,把大黄狗放进去,放得小心翼翼,然后把土埋上去。很快,一个小小的坟茔出现在树下。

这一天,爷爷都闷闷不乐,比平时多抽了好几袋烟。看着爷爷难受的样子,我也郁闷了不少,也没再像昨天那样猴子似的到处乱窜,而是更多时间趴在爷爷的小屋子里。极其简单的一张床,就是几块石头垫起的一块门板。

快到中午,爷爷摘了一草帽的杏,告诉我:“拿着杏回家吃饭吧。”

我接过杏,说:“爷爷,哪天我再给您找一条小狗来作伴儿。”

爷爷轻叹一下:“哎,不养了。省得死了看着难受。”

我不再说什么,抱着一草帽杏回家去。今天,似乎对杏没有一丁点的食欲。半路上遇见了伊万,我把杏全塞进他的口袋里,然后把草帽扣在自己头上。刚想走,却又问他:“你家有小狗吗?”

伊万说:“没有。”

“没有就算了。”

“不过我可以给你找找看。”

我很感激他,忙问:“能找到?”

“但是你不能着急,我姑姑家有条黑狗,好几个月大了,是母狗,我琢磨明年这个时候肯定能下小狗,到时候,给你要一个。”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要等小狗下小狗,亏他想得出。但这毕竟也是一个希望。我是想快点找到一只送给爷爷,去抚慰它失去大黄狗的痛心。

“记着这事啊。”

虽然这么告诉他,连我自己都知道,谁也不会记得。

从这天起,爷爷的小果园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这么寂静,我觉得不太适应,再多的麻雀叽喳叫,也顶不上那条大黄狗“汪汪”两声。有那个“汪汪”声,似乎就有安全感。即使在夜里,也不会害怕。

我也和爷爷一起在那座小屋里住过几个夜晚了。太阳落下去,月亮和星星升起来,听着枕头边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总有点舍不得睡着。

但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这样宁静。

那天,本来我们已经躺在门板床上了,已经开始听蛐蛐的演奏了。可爷爷忽然又坐起来,跟我商量说:

“你敢不敢自己住在这?”

“敢!”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也许他是要考验我够不够勇敢。

“你奶奶傍晚吃饭时就不舒服,我怕她夜里有事。要是你自己敢在这住,我回去看着你奶奶。”

“我敢。”这个时候,杏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果子都不能吃,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再说,果园旁边就是村子,隔着篱笆墙就是伊万的二叔家。

“那我回去看看,要是你奶奶没什么事,我再回来。”

爷爷钻出小屋子,走了。

爷爷一离开,蛐蛐的叫声也弱了,像是叫累了,要睡觉了。我探出头去看看外面的天空,星光点点。安静,也是催眠曲。很快,我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忽然间被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在没睁开眼睛之前,已经听到了狂风的吼叫。睁开眼睛时,恰好又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色。接着是雷声,把整个大地和天空都震动了。

一场暴风雨正在袭来。

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连独自一人跑回家的勇气都没有。我最怕夜里的雷电了,在家的时候,赶上这样的天气,我会吓得钻进爸的被窝。可现在,这个小屋子里沒有别人。我把被单蒙在身上,把身体蜷缩起来。

屋子顶上的塑料布在呼啦啦响着,估计上面用来遮阳光的树枝早被刮跑了。我好担心它会被风掀倒,因为照这样的风力,估计它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雨点来了,砸在塑料布上,僻里啪啦的,也许是冰雹。又一道闪电过去,我吓得浑身发抖,不禁大声喊:“妈!妈!”

妈并没有来。在一束显得微弱的手电光下,是爸跑来了。

“大林子!大林子!”跑进果园门口,爸拼命呼喊,即便如此大声,也没有多少传进我的耳朵,大部分被风声和雷声淹没了,但我还是听见了。

“爸!”我回答着,在恐惧中看到救星,我一下子哭了。

“你奶奶去医院了,我是从医院赶回来的,快点。”爸把一件雨衣套在我身上,然后拉着我往回跑。

等我们跑出小果园门口时,就听“哗啦”一声,那座简陋的小房子再也无法抵抗狂风的摧残,倒塌了。如果爸再晚来一会儿,真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样。我们前脚迈进家门口,瓢泼大雨就灌了下来。

大雨伴随着大风,在夜里咆哮,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到天蒙蒙亮时,早已经停了。

因为狂风暴雨,爷爷的果园里一片狼藉,不仅是小房子倒塌,更主要的是,地上满是被吹打下来的青苹果。还好爷爷在医院看护奶奶,要不然,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会心疼得要命。

有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住在果园里了。虽然后来爷爷又搭建了一个更结实的小屋,我仍是不敢,仅这一次,就吓破胆了。

数数日子,离放暑假越来越近了,所以,妈常在我耳边唠叨,让我好好上学,好好学习,别老疯了似的瞎跑。一提上学,我有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在我看来,学校一点都不好,那几间教室破旧不堪,冬天北风从墙缝呼呼往里吹,夏天又热得像蒸笼。桌子和凳子都吱吱呀呀地响,像是一碰就散架的样子。事实上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前不久,伊万那个破桌子在上数学课时就忽然间坍倒了。如果说有什么能给教室里增添些快乐,就是屋顶上有个燕子窝,总有两只燕子飞来飞去,后来窝里又探出了小燕子的脑袋。

前两天,学校又发了家长通知书,特意通知家长,不许让孩子到河里洗澡。让好多孩子讨厌的是,老师还要让家长在通知书上签字。那次,我是代替伊万他爸,他是代替了我爸,分别在对方的家长通知书上签了字。为了和平时写的字有所区别,我们特意练了大半天。

班主任一张一张地查看,看到我们俩的家长签字时,他怀疑地看看我们,还问:“是家长亲自签的吗?”

我回答:“保证是。”

伊万也说:“保证是的。”

班主任自言自语:“我看怎么有点不像大人的字呢?”

大人的字啥样?为这个问题,我们特意看了几个大人写的字,确实比我们写得更好看点,我们写出来的字横平竖直,大人写出来都曲里拐弯儿的。

于是我偷偷告诉伊万:“看看你爸的字啥样,以后好好练练。”

伊万说:“我爸不认识几个字,写的都跟蜘蛛爬似的。”

“这几天最好别去洗澡,万一被老师逮住,万一老师再家访,就露馅了。”

“还是你心眼儿多。”

“快点放暑假吧,一放假,咱们就自由了。”

因为一张家长通知书,给我们的心里增加了些压力,为了减掉这个压力,我们盼望着放假,只有那个长长的假期,才可以玩个痛快。

其实,爸和妈也不许我自己到河边去玩的,但有时我可以跟着大伯去。大伯喜欢钓鱼。我喜欢蹲在他旁边,把钓上来的小鱼放到一个小塑料桶里。小鱼在桶里游来游去的,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从河里被钓上来。我又扔给它们几片嫩嫩的草叶,因为大伯说,鱼也吃草叶的,可也许它们现在不饿,一口也不吃。

看着看着也觉得没意思了,刚想站起来,竟有个小东西在舔我的脚。往旁边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条小狗,正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小脚丫呢。

“去去去。”我站起来,想赶它走开。它抬头看看我,像是害怕了,迅速转身离开。可没等我干别的,它又颠颠儿地回来了。

这次,我没再赶它走,反而从小桶里捞出那条最小的鱼扔给它吃。小鱼在地上蹦跳,银亮银亮的。小狗大概从没见过,竟吓得往旁边躲,直到两三分钟后,小鱼不动了,它才一口叼住,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看样子,它很饿。

吃了我的小鱼,它马上变得大胆起来,直接靠在我的脚上。我蹲下,伸出手,它就唰唰地舔我的手心,痒痒的。

我试着摸一下它的耳朵,它不躲,又摸一下它的小尾巴,它还是不躲。于是,我一下子就把它抱了起来,仔细看看,浑身乌黑乌黑的,只有每只眼睛上边,都有一个圆圆的小白点儿,像是另外的两只眼睛。

“大伯,这条小狗真好。”我舍不得放了它。

大伯正聚精会神地钓鱼,没工夫管我,但还是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小狗,告诉我说:“哪跑来的流浪狗,真难看。”

“不,好看!”我把小狗举起来给大伯看。

大伯的鱼竿又钓上来一条小鱼。趁从鱼钩上取鱼的空儿,又说:

“眼睛上边有两个白点,这样的狗叫四眼狗。”

“那……我把它带回家吧,要不它会饿死的。你瞧,它多瘦。”

那条四眼狗确实很瘦,把它拿在手里,可以明显地捏到一根一根细小的骨头。

大伯随口答应了:“你喜欢,就带回去。”

我特别高兴,赶忙从小桶里捞一条大一些的鱼给小狗吃。四眼狗边吃边给我摇尾巴,像是从来没这么愉快过。

就这样,四眼狗成了我養的第四条小狗。以前养过的三条,没长大,就死了。这一条,也许以后我送给爷爷,我一直想着要再给爷爷找一条小狗呢。

我让四眼狗和家里的那只小猫睡在一起,吃在一起。那只猫因为早已经熟悉家里的一切,虽然个头比四眼狗还小点,却敢对着它竖起胡子,瞪圆眼睛,发出狠狠的“瞄瞄”声。

“猫猫,别欺负四眼狗啊,小心它长大了报复你。”我看着它们不怎么友好,像警告似的对那只正喵喵叫的猫说。说完了,见它还不够听话,就抄起来扔到了墙头上。

四眼狗有了我这个小主人,就不再是流浪狗了,每天,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一日三餐都吃得肚子鼓鼓的。

随着阳光的温度不断攀升,很快,麦子熟透了,在火热的阳光下散发出独特的味道,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喜欢成熟的麦子,而是更钟爱于它们的半成熟,因为在那个时候,可以烤麦穗吃。揪一把麦粒鼓鼓的麦穗,再随便找点什么可以燃烧的东西,只要有了火苗,没半分钟,就能闻见诱人的香味。而一旦麦子彻底成熟,麦粒就硬邦邦的了。这个时候,只有准备好镰刀。

为了这个收获,爸也临时改换了工作的内容,要不然,他每天要去放羊,家里那群山羊,占据着爸的半个生命。现在,爸不得不把它们圈在小小的羊圈里。

也为了这个收获,学校放了三天假,因为老师们也都要去收割自家的麦子。

一大早起来,爸就在磨刀石上磨镰刀,沙沙地响。把两把镰刀磨得锃亮后,他用拇指在镰刀刃上试试,满意地说:“嗯,够快了。”

我拿过一把镰刀,也想那样试试,被爸阻止了:“别动,小心割破了手。”

我只好把镰刀放下,可又不满意爸的态度,为什么你试试就没事,到了我就会割破手呢?不由得抬头看看爸那双手,厚实而粗糙,也许那样的手很不容易被割破吧。虽然把镰刀放在了地上,但我还是看着镰刀,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了问题,两把镰刀并不一样。

“爸,镰刀怎么不一样呢?”我总是那么多好奇。

爸说:“一把是右手用的,一把是左手用的。”

“左手用和右手用就不一样?”

“那是。”

爸这样说之后,我似乎明白了,爸是个左撇子,吃饭拿筷子也用左手。

简单地吃过早饭,就准备出发了。爸边往一个塑料桶里灌水,一边跟我和大姐说:“大林子跟我们去麦地,你大姐留在家里,准备做中午饭,记着往羊圈的槽子里放点水。”

我马上问爸:“为什么不让大姐去麦地?”

爸回答我:“因为大姐是女的,你是男的。”

男的就必须去麦地干活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跟着爸和妈走了。爸负责赶着牛车,我和妈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行进在望不到边际的金色麦田之间。

爸在场的时候,是不许我动镰刀的,我负责把他们捆好的麦个子往一起抱,大约每十几米远一堆,这样有利于中午回家时装车。妈割得慢。捆的麦个子也小,我抱起不费劲。爸割得快,捆的麦个子也大,我只能像拎死狗似的把它们拖到一起去。

气温随着太阳的高度也在逐渐提升,很快,麦地里的那一点点早晨潮湿的气息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站在地里,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整个身体都被阳光暴晒着。看看爸和妈,早已经汗水淋淋了,但他们一直那么割着。

我几乎受不了了,想跑到远远的树荫下。

就在这时,爸忽然惊喜地喊我:“大林子,快来,有个好东西。”

我忙跑过去,一看,也欢喜得不得了,原来爸捉住了一只刺猬。有了这只刺猬,我可以暂时忘记头顶的太阳。找了根绳子,拴住刺猬的一条腿,然后就像放马一样赶着它跑。别看它身子大腿儿小,可跑起来却挺快的。我不敢摸它,即便它传成个球儿的时候,也只敢拿树枝拨拉它。去年的时候,爸也捉到过一只,那一只的命运很悲惨,被我和伊万打死了。对这一只,我只想好好玩耍,至于它的结局是什么,我暂时不管。只要它好好跟我玩,我就不把它交给伊万。伊万有好多对付刺猬的办法,最狠的一招是用泥巴把刺猬包起来,然后放进灶坑里烧。等泥烧干了,刺猬也烧熟了。他说特别好吃。但我不敢吃。

玩了大半天刺猬后,爸又招呼我干活了。顶着烈日,我才头一次知道庄稼人真不容易,难怪爸和妈常跟我说,让我好好上学,将来到城里去。

中午,又累又热,连饭都懒得吃。吃完了饭,爸再磨镰刀时,我听见沙沙响,就觉得特别刺耳。

“妈,下午我写作业,不跟你们去麦地了。”我没敢跟爸说,我怕爸不同意这样的理由。

妈当然会同意,妈同意了,爸也就不反对了。“那就在家写作业,好好写,别贪玩啊。”妈嘱咐我。

“嗯。”

也许是懂得了干活的辛苦,这个下午,我踏踏实实地写了半天作业,这样的态度连大姐都觉得吃惊。因为平常,我连几分钟都坐不稳的,写几个字就要跑出去玩会儿。

大街上到处都是麦垛了。打麦机没日没夜地隆隆响,为这个收获的季节奏响轰轰烈烈的乐章。空气中弥漫着刺眼呛鼻的灰尘,从靠近打麦场的地方走过,总会落一身尘土。

爸也把我们家的麦子全收割到了家门口,垛成小山似的一堆。但要等到打麦机,还需要几天。村子里只有一台打麦机,眼下是最得宠的。

吃了晚饭,天还亮着,我把从爷爷那偷来的一点烟叶找出来,又从作业本上撕下一条纸,学着爷爷的样子卷了支烟,虽然样子很蠢,但还是比较满意。看看爸在喂羊,妈去喂猪,我偷偷拿了火柴,溜出去。抽烟这样的事,必须隐瞒爸和妈。虽然我也只是出于好奇第一次尝试,但如果被爸看见,肯定是要狠狠惩罚的。

躲到麦垛后面,点着了烟卷,学着爷爷的样子使劲吸一口,还想学着爷爷的样子把烟儿从鼻子眼里冒出来,可是,已经受不了了,被烟呛得直流眼泪,咳嗽不止。

“啥破烟呐!”我赶紧扔了烟卷,抹一把脸,装作没事儿似的回去。边走边想着爷爷抽烟时的陶醉样子,心中也充满了好多疑问。

无心去写作业,就蹲在院子里,逗小猫玩。可是没多久,就听见大街上有人喊:“着火了!”

爸和妈赶紧跑出去,我也紧跟其后。这个时候着火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出门一看,正是我们家的麦垛,冒着浓烟,风一吹,火苗子立刻窜了出来。

夜色正开始拉開它的序幕,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火光的色彩显得异常耀眼,它努力向上窜,想要够到遥远的星星似的。

“救火呀!”妈第一个惊呼起来,遇到这样的事情,妈永远也不如爸冷静。

爸没呼叫,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院子,然后又飞快地拎来水桶,

“哗”一下把水泼向火苗子。可是,一桶水泼下去,火苗子只是瞬间暗淡了一下,然后,竟然更旺了,把灼人的温度和耀眼的火星一起喷向高空,夜色,被它染红了。

“快快,泼水!”爸也喊起来。

我这才知道什么叫杯水车薪了,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大人们身后,焦急地看着,希望火快点灭了。

赶来救火的人有几十个,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火总算熄灭了。在火的余温中,大人们松了口气,谁都知道,如果让火蔓延开来会是什么结果。

“怎么会起火呢?”有人开始问到这个敏感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总不会是有人故意点着的吧。”爸给那个人解释。

“应该不会,你又没得罪过谁。”

“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儿谢谢老几位。”

“客气啥,走啦。”

人们散去,只剩下一个漆黑的麦垛,麦垛前站着爸和妈,我和大姐则站在稍远的地方。幸好救得及时,麦垛没有完全烧毁。

回到屋子里,我才注意到,爸的脸被火烤伤了。但他说没事。

“怎么就着火了呢?”妈又把话茬拉出来。

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行了,别瞎猜了,也没准是谁抽烟,随便把烟头扔那了。”

我赶忙低下头,生怕爸看见我不安的神情。惹下这么大的祸事,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曾躲在麦垛后面抽烟。因为我猜想,那场火,肯定是自己扔掉的烟头引起的。

爸也没再说什么,但在橘红的灯光下,我能看得出他显得疲惫与郁闷。我也怕爸看出我的心思,就不声不语地离开了。我想保守住这个秘密。

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第二天,住在对门的丫丫就知道我抽烟的事了。一见面她就直接问我:“是不是这样?偷着抽烟,点着了麦垛。”

丫丫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比我小一岁。她说话时喜欢盯着对方,也喜欢用质问的语气。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怕丫丫的质问。

现在,面对着她,我想辩解,说:“你别瞎说,谁抽烟了?”

丫丫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神知鬼知。”

“你看见了吗?”

“我当然看见了,就昨晚,躲在麦垛后面。你要不承认,我就告诉伊万他们,他们可是喇叭嘴,准让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你们老师。”

我的天啊!她这么说可确实把我吓傻了,我不敢不跟她说实话,然后恳求她:“你千万别告诉伊万他们,还有,也别告诉我妈我爸。总之,你谁也别告诉。”

丫丫嘻嘻一笑:“害怕了吧?不告诉别人也可以,看你的表现。”

“怎么表现?”我有点惶恐不安。

“最起码以后别再给我起外号。”

“不了。”说到起外号,我才记起她的外号叫鸭子,但没几个人知道。

看我做了保证,丫丫才得意地笑笑,扭头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狠狠地说了句“臭鸭子等着瞧”。不过是在心里说的。

丫丫突然回头,大声说:“以后不许再欺负我!”

我欺负过她吗?细想想,除了给她起个外号,还有什么呢?也许她指的是上星期的事。上星期三,我在她的作业本上画了个小乌龟,旁边写上她的名字。还有星期四,我把她的书包挂到了树权上,她气呼呼告诉我,说早晚让我知道她的厉害。

现在,我恍然大悟,这可能是她有意报复我,或者是威胁我。

我开始酝酿一个计划,也要让这个小鸭子知道我不是好威胁的。我去找伊万,我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见到他时,他正在捏泥人,满手的泥巴。

“万一,有人说你坏话,知道不?”我蹲在他旁边。

“谁?说啥?”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

“就是那个丫丫,她说你是乌鸦嘴。”

伊万立刻看着我,问:“她真这么说?”

“谁骗你是狗。”

“等会儿我找她去,看我怎么收拾她。”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放心,我不出卖朋友。”

“那你继续捏泥人。”

我了解伊万,只要我这么跟他说,他肯定要去找丫丫算账。说不定他会想出什么缺德的招数,对付那些女生们,他比我强得多。

没过两天,就有了效果。不过,这个效果让我对伊万大失所望,严重点说,对他和丫丫有点咬牙切齿的痛恨。因为自己偷偷抽烟的事,被他们告诉了老师,进而,妈也知道了。

首先是班主任找我,问我有没有偷偷抽烟的事,我开始说没有,可班主任说有人看见了,我才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我就断定,班主任说的“有人”肯定就是丫丫。然后是妈问我抽了没有,我开始也说没有,妈就直接说丫丫看见了。我只好低头默认。

利用中午,我把丫丫叫出来,问她:“真不够意思,你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吗?”

丫丫说:“我可没说。”

“我答应你的要求了。”

“可是,伊万为什么来找我呢?”

“我怎么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神知鬼知。”

“少来这一套,鸭子,臭鸭子。”

我不管丫丫还有什么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还去想问问伊万,怎么他一去找丫丫算账,丫丫反而把我的事全抖落出来了呢?好在妈没把我抽烟的事告诉爸,但妈肯定也明白了,麦垛着火是跟我有关系的。她很祖护我,不想让爸知道,爸知道了,非揍我一顿。

去问伊万,伊万的回答让我彻底懵了。

“你找丫丫了?”问他。

“找了,还在她家吃的。”他回答。

“还管饭?”

“怎么啦?丫丫是我姨妹,亲姨妹。”

听听,能不傻吗?他们居然是亲戚,我还傻呵呵挑拨人家的关系,这不自找苦吃吗?看来,有句话不得不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不定自己抽烟这件事全是伊万给泄露出去的。

天气也越来越热了,只要不在学校的时候,就只穿一条短裤。虽然对丫丫和伊万这俩人有意见,却也离不开他们。尤其那天晚上,丫丫送我一根冰棍吃的时候,我心里美滋滋的。

吃着冰棍,爸竟然这样告诉我:“大林子,从辈分上论,你还得管人家丫丫叫姑姑呢。”

我差点把冰棍全吐出来。”丫丫却笑得如同一只小鸭子。

在她的笑声过后不久,盼望已久的暑假就到了。

2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就说我是土命,沽不得水。啥是土命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是羊命。因为一到放假,我就从爸手里接过放羊的鞭子了。

我家那群羊,一水儿的白山羊。头上一对长长的椅角,下巴底下一撮儿长胡子,个个活蹦乱跳的。爸放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听爸的话,爸说站住,它们都齐刷刷站住不动;爸说上山,它们就撒开蹄子往山上窜。要不怎么叫山羊呢?我想它们是最喜欢爬山的羊。上了山,专捡陡峭的石砬子走,一个上午得跑两道山梁。爸放了十几年羊,走了十几年山路,跑了十几年山梁。爸说过,咱这座山上没他没踩过的地儿。

只有我放假了,爸才会把放羊的鞭子交给我。

爸不是要去歇着,家里地里还有一大摊子活等着他。只要是卖力气的活,爸从不让妈去干。妈累着了,会咳出血丝。

早上,我吃着妈做的烙饼卷小葱,把羊赶出了羊圈。

“爸,走了。”我挥了挥鞭子,鞭梢上带着小葱的味道。

“把羊看住了。”爸嚼着棵大葱。

空气中弥散着羊和葱的滋味。

羊们咩咩地叫,看看我的鞭子,不肯往前走。它们是习惯了爸的声音,看惯了爸的样子,只有爸轰它们,它们才乖乖地走。我知道,那叫条件反射。其实,我拿的还是爸拿的鞭子。

“再不走,我抽死你们。”我猛抽了一下領头的那只老公羊。

“咩”,它瞪眼看着我,向我挑衅。

“再叫,剥了你,喝羊汤。”在羊屁股上踹了一脚。

我不知道爸是在笑我,还是在笑羊。我是幼稚,羊是固执。爸拍了拍领头羊的脑门儿,说了声:“都走了,听话点。”羊们才肯服从我这个新主人的管教,咩咩叫着,撇下一路黑枣似的羊屎。

凡是小动物都惹人喜欢。三天前,一头母羊生了两只小羊,雪白雪白的。我怕它们走得太累,干脆抱着它们。它们软绵绵,嘴里有股浓浓的奶味。一想到羊奶,忙看看羊妈妈肚子底下小口袋般的乳房,不禁有点馋,想和小羊羔似地吃两口。

羊认识它们总走的那条路,用不着吆喝,它们知道怎么走,边走边东一口西一口采几片草叶吃。山羊很嘴刁的,吃草只吃草尖,从不肯像牛似的,把草连叶带梗都吃掉。

到在山脚下,我使劲喊了声:“都站住,别走了,吃草!”可羊呢,个个像耳朵里塞了羊毛,没听见,还那么肆意地走。而且因为见了山的缘故,它们兴奋起来,开始连窜带蹦的。

“妈的,真想让小爷儿喝羊汤是吧?”

我几步跳到领头羊前面,抡起鞭子猛抽一个点儿。一顿暴揍,领头羊才知道,我这个新主子不好惹,也就乖乖低头吃草,不乱跑了。

稳住了羊群,说是羊群,也不过十几只羊。我开始逮蚂蚱。捉到了,用草梗串起来。蚂蚱可以拿回家炸熟了吃。大人们说蚂蚱是高蛋白食品。啥叫高蛋白我不知道,我吃过,挺好吃的。在锅里放点油,烧热,把蚂蚱放进去,不一会蚂蚱浑身金黄,在身上洒点盐面儿,就行了。不过,这东西也不能瞎吃。上回,邻居家的二猴子只吃了一个,不服,住了三天医院,差点哏儿屁了。

这玩意爸和妈不吃,他们说自己小时候吃够了蚂蚱,还有蛐蛐。我和很多一样大的小孩子都特别羡慕他们。能天天吃炸蚂蚱,还不和做神仙一样?

羊们在眼前吃草的空,我捉了五只蚂蚱。本想把一根狗尾巴草穿满的。才捉了五只,那个可恶的家伙就到了。

伊万轰着他家的大黄牛来了。那头大公牛壮得没法形容,我估算过,一头牛能顶我一群羊的重量。牛到之处,羊是无法吃草的,那牛像是把羊當作敌人,见到羊就头一低,眼瞪得像铃档,用尖刀一样的牛特角冲羊豁。在他面前,羊们像是耗子见了猫,连咩咩的叫声都发抖,吓得屁滚尿流。

“万一,把你的牛拴树上。”

“凭什么?又不是你们家的山坡。”

“把我的羊都吓跑了。”

“那又怎么样?”

“哼,你和牛一样霸道。”

我举起鞭子去追赶跑散的羊群,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把羊又圈到一块。我得让羊离牛远一点,谁让群羊难敌壮牛呢。

虽然我不喜欢伊万,可山脚下除了他没别人了。有个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孤独寂寞好点。见羊们无意乱跑,我又蹭了过去。为了让伊万感觉我不是故意过去找他的,我假装追赶一只蚂蚱。

“哎,万一,看见飞过来那只蚂蚱了吗?”

伊万瞧一眼前面的草叶:“没有哇。”

“好大一只。”

“留着吃的?”他看我拎在手里的狗尾巴草,草上串着五只扭动着的蚂蚱。

“不是,喂猫。”

我说了句瞎话,怕他笑话我馋。

“喂猫?多可惜,炸了吃才香呢。”伊万用手背擦擦嘴角,仿佛流出了口水。

我嘻嘻笑两声,原来他和我一样,是馋猫。

但伊万不捉蚂蚱,他想干点别的。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果园,果园里的桃子正熟。他说:“你帮我看牛,我偷桃给你吃。”

“偷吗?”

我从心理上反感“偷”这个字,可一想到吃,反感还是被食欲战胜了。“被别人逮着。”我像是警告他。

伊万鬼鬼地笑笑:“放心。”然后,猫着腰溜向了果园子。

我为他担心,又问:“遇到看园子的人怎么办?”

他头也没回:“我脱了裤子装拉屎。”

高招。很佩服他。

明天是个好日子。为啥呢?因为明天大伯家的哥哥娶媳妇。能娶媳妇的日子肯定是个好日子。爸今天也没去田里干活,去大伯家帮忙了。爸说大伯准备了七八桌酒席,每桌上都有半斤重的螃蟹。能上半斤重的螃蟹,这样的酒席在村子里从没有过。

大伯家的哥哥上过中专,在县城里一家厂子上班。嫂子我见过,细高个,长得很白,很水灵。哥哥说是他小学三年级的同学。

那天,我亲眼看见他们抱着亲嘴。嫂子的嘴一定很甜,跟蜂蜜似的,要不哥哥也不会亲那么长时间,多累呀。

早上出来的时候,爸就告诉我了,说今天晚上得到大伯家去住,为啥要上大伯家去住呢?到现在我也没琢磨明白。

趁现在没人,我想仔细琢磨一下。可一抬头,坏了。伊万的大黄牛不知道啥时候跑到羊群里,低着头,椅角朝前,正朝一只老山羊豁呢!

“王八蛋!”我骂了句,举鞭子冲去。

牛是听不懂我骂它的,或许它能听懂伊万的骂。挥起鞭子,狠狠抽了两下牛屁股。牛停止了向羊的攻击。我以为没事了,谁知道可怕的在后头。只见那大黄牛掉转过身,哞一声,将两把尖刀向我刺来。

我的天!好在我还没吓傻,兔子一样窜到一棵树后。只听“咔嚓”一声,两只牛椅角正卡在树干上。牛仍低着头,铆足了力气顶着树干。它肯定以为顶到的是我,不是树。

即便如此,树后的我,吓得把裤子尿湿了。

那串一直提在手里的蚂蚱,也不知道哪个时刻扔到了哪个地方,不见了。

伊万是光着膀子回来的,老远就见了我和牛对阵的架势。他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顾不得遍地荆棘,向我跑过来。

“万一,万一,你的牛疯了!”

终于见到了救星,我一下子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伊万上前狠狠扇了大黄牛一嘴巴,又骂道:“去你妈的,活腻烦了是吧?”

大黄牛似乎知道主人的厉害,也似乎真能听懂他的骂,哞一声叫,转头走开。有块树皮被它坚硬而锋利的椅角撞掉了。

伊万伸手拽我:“起来吧,没事了。”

我怯怯地站起。伊万只看着我的下半截身子,然后笑得比哭还难听。

“魂儿都吓丢了吧,真怂。”

“谁怂?你比试得过牛?”

“嘴硬没用,尿裤子才是最好的证明。”

一提尿裤子,我哑巴了。但心里想,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你包括伊万,也包括他的大黄牛。我“哼”了声,气呼呼的。

伊万的裤子被荆棘划了道口子,但他不在乎。他把自己的胜利果实摊我面前。一堆桃是用背心装回来的。他把背心的一头扎了个扣儿,像个小口袋。把桃倒出来,解了扣儿,又套在身上。他忽视了背心上沽满了桃毛,穿不到半分钟,左拧右拧了几下,还是脱了下来。

“翻过来穿。”我说。

“那也扎得慌,光膀子算了。”

“没人看见吧?”

“哪能。里面是有个老头,眼瞎着呢。给,这一半给你。”

伊万把桃子分成两堆,一堆分给我。我们各自拿起一个,在草叶上蹭蹭桃毛,大口咬着。不想,一个桃还没吃完,忽然发现背后站着个老头。

老头是果园子的主人,早发现伊万了,只是没他跑得快。但还是追来了。

老头说:“你们俩偷了我不少桃。”

我忙说:“我没偷。”

“没偷桃会自个儿跑到这来?”

“是……”

我想说是伊万一个人偷的,可又一想,那样未免有点不仗义,人家偷来桃分给自己一半,怎么能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呢?

老头就是老头,他只说了我们一顿,警告我们下次再偷就把我们送到派出所去,然后就走了。我们一点也不害怕,他的语气和老师相比,很慈祥,一点也不像斥责。

“下次还偷。”

伊万瞧着老头的背影。

“别偷了,这破桃一点都不好吃。”

“不好吃喂牛,喂羊。”

这办法不错。我拿了几个桃子给羊吃,羊挺喜欢,看来再不好的桃子也比草好吃。伊萬的大黄牛把桃子整个咽下去了,连桃是什么味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问伊万一件事。

“万一,你是不是喜欢金子惠?”

“我喜欢金子惠?谁说的?”

“还用谁说,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金子惠是我们班很漂亮的女生,个头也高,眼睛也大,嘴唇也薄,还留着长头发。伊万和她是同桌。有一回我看见他们俩递纸条,抢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你眼睛真大,我们做朋友吧?”为了赎回那张纸条,伊万破例给我买了块雪糕。

“你别瞎说。”

“没瞎说,将来你娶她当媳妇不?”问得好像很严肃。

“你是不是让牛给吓傻了?”

“谁傻了,问你呢。”

伊万又哭一般笑了,说:“谁长大了还会娶三年级的女同学,多没劲,多让人笑话。”

“娶三年级的女同学会让人笑话?”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大伯家的哥哥明天不就是要娶三年级的女同学吗?怎么没一个人笑话他呢?伊万这家伙一定没说实话。他是善于骗人的。于是,我不再搭理这个虚伪的家伙。见我不高兴了,伊万却又主动向我坦白了一点。

“告诉你,不过一定保密,将来,我要娶咱们班的刘佳佳。”

“谁要让你娶刘佳佳了。”语气里全是惊讶和恼怒。

“喜欢她呗。”

“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很想骂他一句王八犊子,也想大哭一声。刘佳佳,是我的邻居,爸早说了,等我长大了,把刘佳佳给我娶来当媳妇。没想到伊万竟喜欢她。

真不知道该对他采取什么态度,想了想,说:“明天我去偷桃,分你一半,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干吗呀?”他发愣。

“你甭管。”

伊万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的大黄牛走远了,忙撵过去。我也去圈拢走散的山羊。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是在大伯家吃的。大伯家热热闹闹的,门口贴了红喜字,哥哥住的那间屋子也贴了红喜字。我钻进去看看,全是亮得晃眼的家具和电器。大电视正播放MTV,音乐声能把屋顶上的瓦片震落下来。

很奇怪,大伯非让我留在他们家睡觉,而且在哥哥的新房。除了我,还有大姑家的表哥、表弟。

我问大伯:“换了窝儿我睡不着,非在这住干啥?”

大伯说:“人家都这样。”

“哪样?”

“结婚的头天晚上,新房里要有四个童男子来压炕。”

“炕还会飞了不成?”我纳闷。

大伯说:“哪会飞呢,咱不能坏了风俗,将来你要娶媳妇,也得这样。”

原来这是个风俗。哥哥、我、表哥、表弟,都没娶过媳妇,都是童男子。据说八十岁的老头,只要没娶过媳妇,也是童男子,也可以来压炕。压炕,能压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四个人?三个或五个就不行吗?我想,等我娶媳妇时不要别人压炕,就我自己。

爸找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富贵的命,将来能上大学,能当大官,能发大财,如果是过去,能娶八房姨太太。我听了那叫个乐。乐得直放屁。爸也挺乐呵,拍着我的脑袋瓜儿,说:“咱老刘家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

光宗耀祖是个艰巨的任务。自从有了这么个任务,我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学习成绩前进了三名,由后数第二变成后数第五。关键是能把羊放好,那群山羊很不好放的,弄不好丢了一只都不新鲜。我放的一段日子,不但一只没丢,还多了两只:一头母羊生了两只小羊。我给两只小羊取了名字,一只叫小胖子,另一只叫胖小子。

夜里,我做梦了,说了梦话。我梦见小胖子被伊万的大黄牛睬死了。我哭了,直喊:“小胖子。”

旁边的表弟踹了我一脚。我迷迷糊糊问:“干啥?”

表弟说:“疯了?哪有小胖子。”

我才知道刚才做梦了,翻个身,又睡了。虽说换了个窝儿,可放了一天的羊,跑了一天山路,累得腿疼腰酸的。别说头挨着枕头,就是挨着石头都想睡一觉。还有,晚上吃饭时,大伯开了特例,让我们每人喝两杯啤酒。头一次喝啤酒,马尿的颜色,马尿的味道,喝完头就晕乎乎的,想睡觉。

表哥说,他一喝完酒就想找人打架,那叫酒壮怂人胆。我也想借酒壮胆,去找伊万算算账,理直气壮告诉他,以后别惦记着刘佳佳,否则……可我连想都没想完,就睡到另一个梦的世界去了。

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我叫醒的。醒来时天还没亮。顶着星星,新娘子进门了。

新娘子,我的嫂子,身着洁白的拖到地的大裙子(后来才知道那叫婚纱),头发编成了花,脸比以前见到时更白(后来才知道新娘子要化妆的,就是在脸上涂一层白粉,像抹墙皮似的)。我和表哥、表弟忙跑到门口,帮着别人放鞭炮。噼里啪啦中,尘土飞扬,纸屑飞扬,飞扬出喜庆的气氛。

今天是哥哥娶媳妇的好日子,我和爸都不用去放羊了,专门在大伯家等着吃好饭。大伯不让我白吃,让我端盘子。

新娘子家来的所有人都是尊贵的客人,哪怕是三岁的小孩。上午九点,宴席就开始了。我负责端盘子,果然有半斤重的螃蟹。可还轮不到我吃,趁人不注意,我揪了个螃蟹腿,放嘴里嚼着。螃蟹腿多,少一个没人怀疑的。

我的口袋里还装了不少喜糖,多半是端菜时从桌子上偷来的。给新娘子一桌送菜时,我仔细看了她一眼,不为别的,只为哥哥说她是他三年级的同学。

我忽然想起了刘佳佳。

等端完了菜,我吃着糖块到门口待着,却一眼看见了伊万和刘佳佳。他们正傻呵呵地站在一棵大杨树下看热闹。伊万今天竟然没去放牛,竟然还和刘佳佳一起看热闹,出乎我的意料。

“刘佳佳,过来。”我冲大杨树下喊。

刘佳佳走过来:“干啥?”

“给你块糖吃,真正的金丝猴奶糖,甜着呢。”

“真的?”

“当然真的,你知道吗?今天我哥哥娶的媳妇是他三年級时的女同学,可漂亮呢!”

我把“三年级的女同学”几个字加重了一下,看看刘佳佳,没什么反应。她接过我的糖,咧着嘴笑。这一笑,我才发现她的嘴里不知道啥时候少了颗门牙。少了颗门牙,显得特别丑。

“这家伙,谁还会要。”我想。

“我要。”伊万大声嚷道。

“你要吧。”真是个缺心眼儿的主儿,缺颗门牙的女同学他也要。

“够哥们吗?非等我要才肯给块喜糖吃是吧?”

原来他要的是糖。我狠狠扔给他一块。接了糖,伊万和刘佳佳又回到大杨树下去了。

这一天,山羊没人放,只吃些带树叶的树枝,咩咩叫了一天。走过羊圈的时候,我往里面丢了块糖,想让羊们也尝尝甜的滋味。可羊们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把手伸给那对小羊羔,它们伸出舌头来舔我的手心,痒痒的。

转天,再把羊轰到山坡上时,伊万的大黄牛已经在那啃草了。伊万骑在一棵歪脖树上,晃荡着两条腿。我把羊轰得离牛远些,让它们相安无事,便也猴子似的爬上了伊万骑的那棵树。头顶的树枝上有蝉在鸣叫。在空旷的山坡上,哪怕只有一只蝉叫,也传得很远,异常嘹亮。

我问伊万:“万一,你说,你为啥要娶刘佳佳当媳妇?”

伊万说:“当然有原因,刘佳佳给我买过巧克力吃。”

“就这?”

“还有呢,她给我抄过作业。”

伊万有这样的理由。而我,似乎一个理由也没有。如果说有,就是当初爸说过的那句话了。看来,自己是争不过伊万了。干脆算了,刘佳佳都少了颗门牙了,等以后遇到哪个不缺门牙的女生给自己抄了作业再说吧。

我换了个话题。

“万一,你说咱们老师是不是偏心眼儿?”

“没看出来。”

“还没看出来?就上次,明明你和二秃子都迟到了,可老师只让你写检查,没让二秃子写。”

“二秃子被罚扫地了。”

“那不一样,写检查是脑力劳动,扫地是体力劳动。”

“我宁肯写检查。”

伊万真有点不知道好歹,懒得搭理他。靠在树权上,闭起眼睛,一心一意听蝉的叫声。天气晴朗,阳光像箭似的刺透了树叶,扎到我们身上。现在还不算太热,太热了我光膀子。上回伊万偷桃回来时是光着膀子的,我发现他的肚皮上有块指甲大小的红斑。到家跟妈念叨,妈说那叫桃花斑。身上有桃花斑的人,容易交上桃花运。我又问啥是桃花运,妈就说,小孩子家不懂,别问那么多。

桃花运到底是什么呢?透过树叶,望着瓦蓝的天空,我努力想着。想从天空中寻找到一个答案。

“万一,你交过桃花运吗?”我问伊万。

伊万说:“啥是桃花运呀?我知道啥是狗屎运。”

难怪,小孩子是不懂的。

中午回家,我想捉弄一下伊万。偷偷在石头底下翻了只蝎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了大黄牛的耳朵里。大黄牛哞哞地下山,尾巴甩来甩去,耳朵晃来晃去。伊万喜欢骑在牛背上。马骑腰,牛骑胯。牛腰没法骑,因为牛是大肚子。伊万几乎坐到了牛屁股上。那地方比较宽阔平坦,骑着舒服。

刚下了山坡,大黄牛忽一下蹿了起来,把伊万从屁股上甩到地下。伊万被摔得咧嘴,骂道:“王八羔子,想挨刀子是不是。”

我心里偷着乐。我知道肯定是那只蝎子蜇了牛耳朵。

因为这一摔,伊万改变了下午放牛的地点。他说要去村北的河边,不来山上了。我问他为啥,他说那好玩。

“那有什么好玩的。”

“听刘佳佳说那有个傻子。”

“她怎么知道?”

“昨天她去过,见着了。”

“昨天有,今天还有?”

“傻子,哪有那么多地方去。”

“有个傻子就好玩?”

“你爱去不去,反正我去。”

在哪都是放羊。下午,我还是轰着羊,随伊万去了河边。河边不同于山坡,连草都不一样,山坡的草干涩矮小,河边的草水嫩丰盈。可羊们似乎感觉不到变化,还是东一口西一口叼草尖吃。伊万的大黄牛不一样,不动地儿地大口吃着,不一会儿,就吃出了一片像剪子剪过似的草坪来。

在河边的一块空地上,还真发现了那个傻子。蓬头垢面,衣衫槛褛。伊万拉着我过去。那傻子正躺在地上睡觉。伊万用草梗碰碰他的鼻子眼,他使劲打了个喷嚏后,醒了。看看我们,竟傻呵呵笑了。

伊万问他:“抽烟不?”

“抽,抽。”傻子伸出手摆出要烟的姿势。

伊万还真从口兜里掏出根烟递给他。他把烟插进嘴里,摸出个破打火机点上,很贪婪地吸着。没吸几口,忽然,他拼命地咳嗽起来,呛出了眼泪。

见到这样的情况,伊万疯狂地笑。把我笑得直发毛,我问他:“你疯笑个啥?”

伊万说:“我在烟卷里放了辣子面儿。”

“真缺德。”我一把从傻子嘴里揪出了烟卷,扔出老远。

“行,你善良。这不找乐嘛。”

“你咋知道他抽烟。”

“刘佳佳告诉的,她看见了。”

这个刘佳佳,还真和伊万有点对脾气。哼,早晚还得把另一颗门牙摔掉。什么人!我很有点鄙夷刘佳佳和伊万的人品。也许刘佳佳告诉伊万时没有想到伊万会如此愚弄这个有点可怜的傻子。不管怎么说,没有刘佳佳,伊万就不会知道河边有个傻子。

“你们这种人,将来没有好下场。”

我盯着伊万说。爸和妈教育我要尊敬别人,哪怕是个傻子,也得尊敬,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时辰一到,全部都报。

从我这讨了个没趣,伊万去河边捞贝壳了。没过两分钟,他又喊我:“过来。”

我应一声:“干吗?”也过去了。

一天中正热的时候,没什么阴凉可言,即便在树底下,也闷得难受。只有水是清凉的。把手伸进去,清凉便从指尖传遍全身。水中有那么多小鱼,三四厘米长,成群地游着。它们是感觉不到水以外的温度的。我想用雙手捧起几条来,可它们灵敏得很,只要水一动,原本游得很慢的小鱼,倏一下就不见了。

伊万说:“想逮条鱼还不容易,等着。”

说完,他脱了个精光,青蛙一样跳进河水里,一个猛子扎出十几米远,水面上荡起一片凶猛的涟漪。他的水性真好,可以三分钟不出水面。在水下摸来摸去,哗啦一下,头顶撞起一片洁白的水花,露出半截身子,身子上往下淌着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的手里居然攥着一条二寸长的小鱼!他把小鱼举起来:“怎么样?鱼!”然后一甩手,把鱼扔上了岸。

小鱼在空中扭动着,鳞片在阳光中闪亮,落在草丛里还在拼命地挣扎。它的跳跃是和挣扎联系在一起的。我怎么忍心让它晒成一条鱼干呢?忙检起它,又扔回了河里。

“阿弥陀佛,善哉。”

我学着电视里看见的和尚的动作和语调。但我不是不杀生的,我经常解剖蚂蚱,就是把蚂蚱腿一个一个揪下来,再把翅膀揪下来,看它还能不能动;把麻雀点着了再放飞,看它会飞出多远;把耗子放在猫嘴边,看它被吓破胆的样子……不知道今天怎么就突然不想残害一条小鱼了。

伊万在水里撇着嘴道:“想当和尚是吧?以后别吃肉。没准这条鱼将来成了精,回来报答你呢。”

“那是聊斋里的故事。”

“真的,它会变成一个女的,给你当媳妇。”

“净瞎掰。”

伊万说的也不完全是瞎掰,这叫好心有好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鱼一命起码胜造两级浮屠吧?我问伊万啥是浮屠,伊万说浮屠就是小孩,救人一命比自己生七八个小孩还强。伊万是很有“学问”的,很多我们不懂的事他都懂,他的学问让班上的好多女生羡慕,给他买巧克力吃一点都不新鲜。

伊万下半截身子没在水里,说:

“洗个澡吧,舒服极了。”

我忙说:“我可不去,我爸说我是土命,沽不得水的。”。

“啥土命火命的,封建迷信。我妈还说我是火命呢,水火不相容,洗澡不也没事。”

“反正我不洗。”

“不洗,是吧?”

伊万向前蹭着,趁我不备,一把拉住了我的大腿。“扑通”一声,我被他拽进了河里。河水真的很清凉。不过,那股清凉只在我落水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之后,是恐惧与慌乱中的挣扎。耳朵里,鼻子里,嘴里,全进了水。我胡乱拍打着,滑进了一个深坑,水没了头顶。

“装得还挺像。”

伊万在一旁看热闹。

我已经没能力说多余的话了,一张嘴,水就往里灌。我只是本能地扑腾着,终于一只手抓住了一样东西,那是伊万的腿。

伊万感觉到了不对劲。我的手指死死地抠进他的肉里,钳子似的,他摆脱不掉。他知道我不是装的了,猛地弯下腰,把我从水中薅了出来,拖死狗般把我拽到岸上。我站不住了,浑身的力气都消耗在了水中。我趴在地上,一张嘴,“哗”,吐一口河水,连鼻子眼儿也往外冒水,像几个泉眼。

伊万吓得小脸刷白,蹲在我旁边,看我吐水。

“吐净了没?”他问。

“净了。”我说,没有底气。

“吓死我了。”

“先吓死的是我。”

好在我们都没被吓死。半个小时后,又都活蹦乱跳的了。我们都不敢离水太近,生怕再被吓着。伊万说:“你爸说得对,你真是土命,沽不得水。”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河边放羊,还是把羊赶到山坡上去。

也是从那天以后不久,两只小羊羔中的一只突然病死了。死的那只是胖小子,小胖子没什么事。它怎么会生病呢?小胖子和胖小子每天都吃同样的草,喝同样的水,它怎么就生病了呢?我摸着已经僵硬的小羊,有说不出的难受。爸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一把尖刀,刀刃白亮亮刺眼。

我问爸:“磨刀子干啥?”

爸说:“把小羊剥了,皮子可以卖几块钱。”

我从没跟爸那么急过:“爸,不许剥。”

“不剥干啥?”

“把它埋了。”

爸拎着刀子,我抱着小羊,在猛烈的阳光下僵持,终于还是爸退让了,他收起刀子,说:“也卖不了几块钱,你还是把它埋了吧。”

我知道,爸是不想让我伤心。小羊每天跟着我跑,和我有感情。我用个纸箱子装了它,埋在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底下。

现在,我从河边捡回来的那条小狗,个头增加了一倍,再抱起来时,感觉它胖乎乎的,捏不到骨头了。

变得强壮起来的四眼狗,每天除了和那只猫闹着玩,没别的事。现在,猫也不敢朝它吹胡子瞪眼睛了,也不敢朝它狠狠地喵喵叫了,反而是它,动不动就把猫叼起来,左甩右甩的。

渐渐地,四眼狗又多了个毛病,它喜欢把袜子、鞋、毛巾等等,只要它能叼得动的东西,全往它的窝里叼,似乎很喜欢收藏似的。尤其是妈妈刚洗干净的衣服,只要被它够到,准得到它的窝里去找了。

“再叼,打死你!”妈边从窝里掏出一条毛巾,边吓唬着四眼狗。

四眼狗有点怕,缩在一角不敢动。

可是,等妈重新洗净了毛巾,晒在绳子上去做饭时,四眼狗就又把它拽下来叼走了。

可把爸气坏了。下午就找来了一条细细的铁链子,把四眼狗拴了起来。四眼狗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束缚,显得很惊恐,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怎奈,铁链子另一头系在树上,凭它的力气,怎么可能挣脱呢?

“爸,不会把四眼狗勒死吧?”我有点心疼四眼狗。

爸说:“没事。”

四眼狗跳了半天,终于筋疲力尽了,趴在地上喘粗气,小小的红舌头一吐一吐的。我出现时,它就那么发呆地看着我,像是在哀求我放开它。

“你千万别再乱叼东西好不好?要不我可救不了你了。”我摸着它的耳朵。

它像听懂了,怯怯地汪汪两声。

看着爸出门了,我才把系在四眼狗脖子上的那个套儿解开。四眼狗重新恢复了自由,围着我欢快地跑着。

傍晚,太阳已经落下了,院子里没有了金色的阳光,换上些徐徐的风,顿时凉快了许多。一直躲在树荫下的四眼狗也欢快起来,汪汪叫着,东边跑跑,西边跑跑。

我啃着一根冰棍儿,眼睛始终围着四眼狗转,等它靠近时,咬一小块冰棍儿吐在晾台上,它就唰唰舔几口,也尝尝甜甜凉凉的滋味。

忽然,四眼狗一下子向墙脚窜去,然后又来个急刹车,在一丛月季花旁边匍匐下,把头扎得很低,耳朵几乎向前伸去了。它要干什么呢?我简直忘了手中拿的冰棍儿,直勾勾地看着它。

月季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只蝴蝶在花朵上跳舞,小院里静得出奇,一丁点声音也没有。我也站着不动,连冰棍儿也不吃了,任凭它慢慢融化,冒出烟儿一样的凉气。

如此两分钟后,四眼狗猛然一跃而起,直扑向墙脚,它的前爪和嘴巴几乎插进墙脚下的泥土里了。它在干什么呀?我有点怀疑它是不是疯了。但很快,随着“唧唧”两声惨叫,一直半尺长的大老鼠被它叼了过来。

哦,原来墙脚有个老鼠洞。

四眼狗并不吃那只老鼠,只是把它咬死,然后把死老鼠放在晾台上,蹲在旁边看着。我想,它肯定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并希望它的主人奖励它。

“四眼狗,好棒哦!”我赶紧把快要拿不住的冰棍儿全堆在它嘴下,让它贪婪地舔着。

这时,爸也来看那只死老鼠,并给四眼狗这样一句评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反对说:“狗怎么就不能拿耗子呢?我看四眼狗比那只猫强多了,从没见过它捉到一只老鼠。”

爸笑了,说:“也是啊。”

因为四眼狗能抓耗子,我就对它另眼相待,每次都把肉骨头给它吃,让猫在一边馋得瞄瞄叫,越叫越不给它吃。

“饿了馋了,去抓耗子吃。”我告诉喵喵叫的猫。

可猫听不懂我的话。

总之,越来越觉得那只猫讨厌,开始讨厌它喵喵叫,讨厌它黑白相间的毛,讨厌它吃得胖胖的却不去抓老鼠……

尤其是在一个午后,它把一只死青蛙叼到了我的床上,我真的气疯了,抓起身边的枕头砸向它,然后又一脚踹向它,它再也顾不上那只死青蛙,瞄一声,从开着的窗口

“飞”了出去。

此时,四眼狗正蹲在床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两天后吃晚饭的时候,大伯给爸送来了一盘子狗肉。因为有了下酒菜,爸就破例喝上二两高粱酒。看他喝酒那样子,我就想尝尝酒的味道。伸着脖子瞧瞧爸的酒杯,爸就猜出了我的心思,在有了八成醉意时问我:“想尝尝?”

我有点不好意思回答想,怕爸说我没出息,就说:“不想。”

爸笑眯眯地喝完最后一口酒,把一块狗肉塞进我的小嘴:“小孩可不能喝酒。”

我问:“为什么呀?”

爸说:“酒刺激大脑神经,小孩喝了,容易变成傻子。”

哦,是这样,难怪大人们都不让小孩喝酒。可是,大人喝了怎么不变傻呢?我不知道爸是不是在糊弄我,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已经让我也有点醉了。

四眼狗一直趴在桌子腿旁边,抬头望着我们,像是馋得要命,偶尔轻轻“汪汪”一下,不知道是在撒娇,还是对我们故意馋着它表示不满,它肯定不知道我们在吃它同类的肉。

我撕下一块狗肉,刚要扔给四眼狗,却被爸阻止了。

“就给它一小块吃,看把它馋的。”我说。

“不行,这是狗肉,狗不能吃狗肉。”爸说。

“为什么呢?”我知道人不能吃人肉,狗也不能吃狗肉吗?

爸说:“狗要是吃了狗肉会变成疯狗,到处咬人。”

听了很害怕,瞧一下四眼狗,赶紧把那块狗肉放进自己嘴里。为了四眼狗的健康成长,我给它扔下去一小块烙饼。四眼狗如获至宝,一口叼起来,跑了。

爸给我讲明白了道理,也酒足饭饱,到院子里去了。我迅速拿起他的酒杯,底朝上,口对口,把里面残留的几滴酒滴进自己嘴里。

顿时,我把嘴咧得像开了花。爸喝得挺香的高粱酒原来这么辣,咽下去,嗓子眼儿像被火烧过似的。

赶紧跑出去喝水。顺便让四眼狗也喝个痛快。

3

我对这片山坡有着很特别的感情,但到底是什么感情,却又不知道了,总之,是喜欢。只要把那些雪白的山羊赶到山坡上,就可以一边听着它们咩咩地叫,一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捉蚂蚱,逮蝎子,采野花,摘野果,或是干脆找块大石头,躺在上面装死。

但有时候,还是希望能另有发现的,好奇心可以催促我钻到狭小的石头窟窿里面去。也可以爬到十几米高的石头砬子上去,还可以钻进茂密的灌木丛里去。在那些地方,或许能有刺猬,或许能有鸟窝,当然,更或许有蛇。

那天,总是到山坡放牛的伊万没有出现,却破天荒似的来了毛桃。毛桃的真名叫毛远方,脑袋长得像个桃子,所以我们都叫他毛桃。他很不爱听的,一开始叫他这个名字时,他没少和我们打架,也没少在老师那告状,可后来,他慢慢习惯了,喊他毛桃,他也答应。

毛桃不是來放牛的,也不是来放羊的,就是来山坡上玩的。这家伙和伊万的关系最好,有时候他会骑在伊万那头大黄牛背上,可自从不久前从牛背上摔下来后,就再也不敢骑了。

“嘿,毛桃,万一呢?他怎么没来呀?”山坡上没有伊万的时候,总觉得寂寞些,所以很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他,和他的大黄牛。

毛桃拿着跟树枝,边走边抽打身边的草叶。“万一得精神病了。”他使大劲儿告诉我,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你净瞎说。”我知道毛桃在胡说八道。

他却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得发誓,不许告诉别人啊。”他已经走到我身边了,扔了那根树枝,一屁股坐在大石板上。

“什么秘密呀?快说。”

“你先发誓。”

我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给他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秘密,就让我被蛇咬死。”

听完我发了毒誓,毛桃才告诉我一个关于伊万的秘密,他说:

“万一又和乔小丽好上了。”

我觉得非常诧异,也非常感兴趣,我知道毛桃为什么要加上个“又”字,因为以前,我们都认为伊万和刘佳佳关系好,整天一块走,一块写作业。可他怎么突然要和乔小丽好了呢?乔小丽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胖乎乎的。

“你听谁说的?”我问毛桃。

“亲眼看见的。”

“在哪?”

“就在他家门口,他拉着人家乔小丽的手呢。”

在家门口拉着女同学的手,看来伊万真的有问题了,难怪今天没来放牛呢。我借题发挥,往毛桃的耳朵里灌了不少伊万的坏话,希望以后他能和我靠得近些。这个毛桃简直是新闻记者,知道很多事情。他也再次强调,不许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明白他那点鬼心眼儿,就是想以后借此敲诈伊万,让伊万给他买根冰棍吃,或者是买块烤白薯吃。

“你放心吧,绝对不跟别人说。”

聊完了伊万的事,毛桃又跟我说别人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基本上都是些奇闻异事,真假难辨。但我听得人迷,希望以此来弥补我的无知。一直听到看不见了我的羊群,我才从大石板上蹦起来。

“干啥呀?一惊一乍的,吓我一大跳,以为被蝎子蜇了呢。”毛桃也站起来。

“赶紧跟我找羊吧。”

“丢不了。”

“敢情不是你们家的呢。”

我抓起赶羊的鞭子,毛桃也抓起他扔下的树枝,沿着远处“咩咩”的叫声追去。那些天生淘气的山羊太不听话了,专门往石头砬子上跑,跟猴子似的。一直到我和毛桃累得喘不过气来,才终于把它们圈到一块平坦点的地方。为了让它们长点记性,我在那只领头的大公羊身上狠狠抽了两鞭子。它像是很不服气,瞪着眼睛看我,两只长犄角也向我示威。“还敢看我!”我又举起鞭子,这才把它吓退,乖乖地啃草去了。

稳住了羊群,我和毛桃靠着一块大石头休息,等呼吸匀称了,心脏也不怦怦跳了,我们才想起头上的太阳正烤着我们,赶紧到阴凉的地方去了。

毛桃建議说:“让你爸赶紧把这些羊都卖了,要不,你一个暑假也待不住了,天天得放羊。”

我说:“我爸才不卖了,这是他的命根子。”忽然我问他,“你到山上干啥来了?这有啥好玩的?”

毛桃瞧瞧我,说:“我以为万一也在这放牛呢,要是在的话,今天我非骑着他的牛下山,看看它还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上次差点摔死,还敢骑?”

“怎么不敢?我就是想让它知道,我不怕它,如果……”毛桃忽然停下,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草丛,像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看见什么了?”

“有动静,走,过去看看。”

我们都闭了嘴,高抬脚轻落足,尽量不出声音,蹑手蹑脚靠近那个草丛。我心里感到紧张,不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侧耳听听,没有任何动静,又一步一步靠近些,忽然,扑棱棱一声响,一只大野鸡从我们面前的草丛飞了出去,随着它的起飞,吓得我和毛桃都惊叫了。那是因为它离我们太近了,几乎是从我们的脚下飞出来的。如果远一些,一只野鸡是吓不到我们的。

心脏更加猛烈的跳动后,毛桃说:“快看看,没准有鸡蛋呢。”

我们忙拔开草丛去找,并没有什么鸡蛋,却看见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小鸡也受到了格外的惊吓,瞪着小小的圆圆的眼睛瞧着我们。

“逮住它们!”

我和毛桃同时扑过去,想轻而易举地抓住那几只小鸡。可没想到,那些小鸡灵活极了,见两个庞然大物扑向它们,它们一扭身,全钻进草丛了。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我才终于抓到一只。毛桃一只也没抓到。那些小鸡逃得连影子也看不见了。重新回到凉快的地方,我把小鸡攥在手心里,只露出个小脑袋。

“没想到它们跑那么快。”我说。

“它们是野鸡,肯定跑得快。”毛桃这样解释。

“它们吃什么?”

“吃草籽呗,还有虫子。”

说话间,一个影子在我们面前晃动而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看,只见天空中一只老鹰正展翅盘旋,它飞得很高,却不是要急于离开的样子。

毛桃说:“没准老鹰发现了目标。”

“不会是咱们的羊吧?”

“肯定不是,老鹰抓不动羊,抓个老鼠还行。”

我们继续抬头看着那只老鹰,只见它飞着飞着,突然就一头扎进了草丛,一眨眼,竟从草丛里抓起一只小鸡。小鸡叫着,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老鹰的爪子,被老鹰带着飞上了天空。抓了只小鸡,老鹰也就不那么盘旋了,而是直接向远处的山峰飞去。

我和毛桃都看呆了,真不知道我们怎么都找不到的小鸡,它怎么会在那么高的天空中就能找到,并且还能一下子就抓到。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手中的小鸡捂得严实些。

眼望着一只小鸡被老鹰抓走,我竟然很心疼,我知道,那么个可爱的小家伙到了老鹰的爪子下就完了。真不知道其他那几只是不是能逃过老鹰的捕杀,如果说哪只幸运,就应该是我手里的这一只了。我打算把它带回家,和奶奶养的小鸡放在一起,每天喂它米粒吃。

“毛桃,差不多咱们该回家了。”我望望太阳,在远远的西边。又看看羊群,好多都肚子鼓鼓的。

“你等等,我想捉个蝎子。”

毛桃去翻石头了,白天蝎子通常藏在石头底下。可是,没过几分钟,就听见他尖叫了一声。我赶紧跑过去:“怎么啦?被蝎子蜇啦?”

毛桃坐在地上,搬起左脚,说:

“蛇,让蛇咬了。”

我看看,他的脚踝上果然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儿,往外渗着血。“蛇呢?”我浑身紧张了。

“往那边跑了。”毛桃指指,那边的草果然还在微微摇动。

“谁让你瞎跑呢,惨了吧?”

毛桃咧着嘴站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等我抓住那条蛇,活剥了它的皮。走,先回家了。”

我一把按住他:“你别动。”

“干什么?”毛桃诧异地看我。

“你没听老师说过?被毒蛇咬了是不能动的,越动,毒液在你身体里走得越快。”

“那怎么办呀?”毛桃害怕了。

我不是吓唬他,老师真这样告诉我们的。以前都没被蛇咬过,也就没把老师的话当回事,今天让毛桃遇上了,我想还是应该听老师的话,“毛桃,你在这等着,别动,我去找刘佳佳她爸。”

毛桃肯定是害怕了,很听我的话,坐下一动不动了,“你得快点。”

“你放心,看着点羊啊。”

我把小鸡交给他保管,然后一步不停地向山坡下跑去。刘佳佳的爸爸是大夫,在村子里开了个小诊所,毛桃也知道的。

平时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仅十几分钟就跑完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撞进小诊所,朝着穿白大褂的刘佳佳她爸喊:“叔叔,赶紧上山去救毛桃吧。’,

“毛桃是谁?怎么啦?”刘大夫一点也没着急。

“就是毛远方,他让毒蛇咬了。”

“被毒蛇咬了?那快点去。”刘大夫赶忙收拾药箱。

他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一直开到山脚下。实在没法往山上开了,只好停下来。我带路,向毛桃等待的地方一路小跑。由于跑得匆忙,我的裤子被酸枣树划破了。

“毛桃!毛桃!”接近毛桃的位置时,我大声呼喊他,很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

“在这呐。”毛桃回应。

我们过去,刘大夫蹲下身查看他脚踝上的伤口,检查过后,他居然说:“没事,不是毒蛇咬的,起来吧。”

“不是毒蛇?”我有点不相信他的话,要不是毒蛇咬的,自己不是白忙乎了吗?

“不是,被有毒的蛇咬了,伤口很快就会发黑发紫。咱们这里几乎没有毒蛇。”

我看看毛桃的伤口,确实不是那样的。虚惊一场。我们感谢了刘大夫,看着他下山了,才放心地轰赶着一群山羊回家。毛桃比我先到家,站在家门口时,他忽然跟我说:

“今天也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呀?”我笑嘻嘻的。

“谢谢你那样做。”

毛桃能因此这么感激我,我简直有点懵。朝他笑笑,挥着鞭子走了。当然,在和他分手的时候,我没忘了把那只小野鸡要过来。把羊轰进羊圈,我赶紧去找奶奶了。

奶奶虽然病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可她还是养了一群小鸡,每一只都毛茸茸得可爱,它们一点也不怕人,专门跟着人转。在它们跟前,走路都要特别小心,要不然会踩到它们的。我把小野鸡偷偷放在鸡群里面,以为它们会和睦相处,没料到,小野鸡一出现在鸡群,其它小鸡就立刻恐慌了,不是往一堆儿扎,就是四处瞎跑。很显然,它们对这只陌生的小野鸡有恐惧感。

“大林子,你搞什么鬼呢?”奶奶来看她的小鸡了,却发现小鸡一个个惊慌着。

我说:“奶奶,您看,我在山上逮了只小野鸡,想和这些放一起养着。”我把小野鸡捉起来给奶奶看。

奶奶说:“那怎么行呢,野鸡是养不活的。”

“为什么养不活?”

“它们天生不是让人养的东西。”

“我不信。”

“你把它放在笼子里试试,他连米粒都不吃的。”

“为啥要放笼子里?”

“它跑得快,放外面去捉不到它了。”

这话我信,刚才我就一直没敢完全放开它,它在山上都不容易捉住,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我肯定更追不上它。于是我把它放进了鸡笼,又把其它小鸡最喜欢吃的小米粒放进去一些。为了让它感到安全,我悄悄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去看看,米粒没有少。它蜷缩在鸡笼的角落里,像是极度恐惧。我想,也许到了夜里就好了,它应该喜欢在夜晚活动。

太阳落山后,因为奶奶要把她的小鸡装进鸡笼,我只好把小野鸡放进一个纸箱子。同样,在里面放了水和米粒。

“等天黑了你再吃吧,别怕。”

小野鸡仍旧蜷缩在纸箱角落,不叫不动,似乎没有一丁点的活力,完全不像在山坡上那般活跃。

难道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小野鸡养不活吗?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夜的梦之后,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去看望这只小鸡,打开纸箱子后,我才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話。那个小家伙仍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但显得更加疲倦,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水和米粒都没有动,也就是说,自从昨天下午它被我捉住起,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呢。这么小的生命,怎么承受得住呢?

“奶奶,它真的什么也不吃。”我告诉正在喂小鸡的奶奶。

“我说过养不活的。”

“噢……”我琢磨了一会儿,把小野鸡拿起来,然后去赶羊群上山。

今天,伊万来得比我早,而且他是和毛桃一起来的。我把小鸡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生怕它因为饥渴而站不稳。可是呢,它的两只脚一着地,就立刻精神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怎么把它放了?”毛桃间我。

“放家里养不活,它的家在这片山里。”我像是很有感慨。

“哼,没准又要被老鹰吃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我看看伊万的大黄牛,又问毛桃:“怎么,今天是专门为骑牛来的?”

毛桃否定:“不是,我是来报仇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找到昨天咬他的那条蛇,然后把它揪成两截,或者是拍扁它的脑袋。可是他怎么能找到昨天那条呢?同一类蛇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有长短之分。那就要看哪条蛇比较倒霉了。

可结果是毛桃很倒霉,四处寻找了半天,连蛇的影子也没看到,气得他直踹脚下的石头。

“毛桃,等哪天我碰见了,一定给你捉住,拿你们家去。”

“你捉住的我不要,我非得自己捉一条。”

“谁捉的不一样?”

“那不一样,我得让它知道,在被捉的时候有多恐怖。”

我给他做个恐怖的鬼脸,然后把羊赶向旁边去了。为了弥补未成功的复仇计划,毛桃骑到了伊万的牛背上。趁他们没注意,我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大黄牛“啤”一声叫,向山下跑去。毛桃死死地趴在牛背上,大声骂着该死的牛。

伊万也忙着追赶。

我幸灾乐祸般笑,也赶着羊群下山。在村头的路上,正好遇见刘佳佳,她拿着把野花,见了我就说:

“行啊,你。”

“什么意思?”我对她的话不理解。

“我爸说,你昨天做得非常好。”

原来她指的是我找她爸救毛桃的事,我傻傻地笑了:“啥呀,连是不是毒蛇咬的我都没分清。”

“总之你做得对,我爸说的。”

突然间被这么个女生如此夸奖,我像是从云层上掉下来,又跌进厚厚的棉花堆里似的,发懵,发愣,然后,就剩下嘻嘻地笑了。

笑完了,竟然一下子想起个人来,就是二秃子。自从暑假开始,每天赶着那群淘气的山羊到山坡上去,很少有时间和大伙一起玩。所以,就一直没见到过二秃子,还挺想他的了。其实,二秃子并不秃,头上的毛又黑又密,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个“二秃子”的外号。平时大伙都这么叫他,他也有叫必应,似乎并不嫌它不好听。二秃子,本来是叫吴志高的。现在,只有几个很本分的女生还叫他那个名字。

开始去放羊也许还充满乐趣,可时间长了就不一样了,腻了。终于有一天,我和妈说:“我再也不管放羊了。”

妈看着我,也没说什么。但她知道我不去放羊的原因。

昨天下午,突然变了天,我急匆匆赶着羊回家,没想到丢了一只羊。爸把我数落了一顿,又和我一起去山坡找羊。那时已经乌云压顶了。

“爸,要下大雨了。”我有点害怕。

爸说:“那更得把羊找到,要不它会被雨浇死的。”

我们钻进了树林,又钻下了山沟,平时很惬意的地方,在乌云笼罩下变得黑暗和恐怖。我不时地喊一声“爸”,每一声都显得恐慌。只要没听见爸的回应,我就吓得想哭。

爸总在我附近呢,他学着羊叫的声音,希望那只丢失的羊听见。

“咩……”爸叫一声。

接着爸的声音,是一道强烈的闪电,然后一个霹雳在头顶上炸响。

“爸,真要下大雨了,快回家吧。”我几乎是在乞求爸。

爸仍在坚持,当他又一次“咩”地叫了一声后,我隐约听见石砬子下面传来了同样的声音,判断一下,不应该是回声。

“爸,羊在下面!”我有些惊喜。

“快,下去!”

我们抓着灌木溜下去,一看,那只羊就趴在下面。看来它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上不去了。爸观察了一下四周,果断地选择了走下面的山谷。我们几乎是把那只羊赶得快要飞起来了,因为我们知道,大雨马上要到了,大雨一到,山谷里是最危险的。

一路狂奔,撞进家门口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哗啦一下子就从天而降了。

“太可怕了!”我喘着气。

爸当时也没再说什么,急着去收拾别的东西了。可是等到吃晚饭时,他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你回家的时候应该数数,别随便就丢一只。”爸批评我,或者是教育我。我当然很不愿意听,赶上那样恶劣的天气,那么多羊,跑来跳去的,数得过来吗?所以我觉得委屈,竟觉得在爸眼里自己还没有羊重要。闷闷不乐了一夜后,我就向妈提出不去放羊了。

“你也该看看书,写写作业了。”妈说,“老去放羊耽误写作业。”

这个理由很正当,爸也同意。于是,放羊的鞭子又回到爸手里去了。

要写什么作业呢?我把语文书和数学书从书包里掏出来,摆在眼前琢磨着。书包还是放假那天挂在墙上的呢,已经落了一层尘土。数学书、语文书,是一副被蹂躏过的样子。不单我的课本这样,二秃子和伊万他们的课本也如此,还有的人没到放假,就把课本弄丢了呢。也就是那几个小巧玲珑的女生吧,给课本包了书皮,像宝贝似的。

“语文老师好像是让把生字写十遍,数学老师……”我实在想不起来数学留了什么暑假作业,干脆先拿个本子,抄写生字。没写上三十个,就感觉不自在,看着那些七扭八歪的字,想想,还不如去放羊的滋味舒服呢。

所以,应该找点别的事做。

家里有辆很旧很破的自行车,除了铃挡不响,哪都响。即便如此,爸也當宝贝似的,从不肯让我随便动。不过,爸去放羊了,一出去就半天,我有机会偷偷地把自行车推出来。但不巧的是,被妈看见了。

“那是你爸的车子,你别乱动,弄坏了小心他揍你。”妈拿着把韭菜。

“我去练一小会儿,你看人家二秃子他们,都会骑了,就我不会。”我看着妈,希望得到她的同意。

妈说:“那你小心点,别撞到别人,别摔跤。”

我说:“没事,我慢慢地。”

其实,我已经算是会骑了,趁爸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练习过好多次。只是骑起来晃晃悠悠,有点顾手顾不了脚。

找了个比较宽敞的地方,才敢骑上去,是个下坡,不等用脚蹬,就感觉破自行车飞起来了,我有点紧张,赶紧捏闸,捏了半天也没怎么管事。站不住了怎么办?我只好任由它跑。

前面就是十字路口,我还没想好往哪边拐,就“咣当”一下,和侧面飞来的一辆自行车撞到一起了。

没有例外,双方都摔倒在地,滚了一身土。这样的事故并不少见,所以也没什么事。站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土,我才注意到另一个摔倒的人,原来是二秃子。不对,他旁边还有一个,竟然是我们班的漂亮女生金子惠。

“怎么骑的车?没长眼睛啊?”我先发制人,质问还没爬起来的二秃子。

二秃子爬起来,扑拉着土,说:

“下坡,车没闸。”

和自己的情况完全相同,还有什么可说呢。彼此拽起自己的自行车,又相互傻了吧哪地笑笑,一场交通事故就算了结了。

“你去哪玩?”二秃子间我。

“瞎转悠呢。”我看着二秃子旁边的金子惠,忽然万分好奇地问他,“你骑车载着她?”

“是。”二秃子也扭头瞧瞧金子惠。

金子惠虽然也摔倒了,但身上没那么多土,见我们关注到她,她显得腼腆了,向旁边挪开两步,保持着沉默。

“行啊,二秃子,没事载着女生玩?”我的语气里充满了钦佩,或者说是嫉妒。

二秃子赶忙解释:“不是,是……刚才,金子惠帮我写作业,我才……”

“是这样吗?”我眨着狡猾的眼光。

金子惠终于说话了:“不是,谁帮他写作业啦,是他偷我们家园子里的黄瓜,被我逮住了,他怕我说出去,才答应载着我转一圈。”

“敢情是这样。”

二秃子尴尬了。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想要挟他一下。

“你说。”

“帮我把数学作业写完了。”

二秃子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我昨天才照别人抄完的,明天就替你写。”

一笔意想不到的交易完成,我很感谢爸这辆破自行车,也感谢二秃子那辆。看来,没闸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二秃子不这么认为,他死活不肯再骑车玩了。女生金子惠也表示,要是再让她坐这么个没闸的破车,她就不玩了。我们只好坐下来商量,最后,还是二秃子拿了个主意。

“我知道村子西头那间破屋子的屋檐下有个马蜂窝,咱们去捅了。”

捅马蜂窝,这个建议不错。立刻起身,拍净屁股上的土,先把自行车送回家,然后直接去村子西头那间破屋。二秃子家也在村西头,对那一带的情况比较了解。我到那时,他已经拿了根长长的木棍等着了。女生金子惠还是站在他旁边。

我问二秃子:“马蜂多不?”

二秃子指指屋檐下:“自己看看。”

我谨慎地靠近些,抬头看看,果然一个大马蜂窝倒挂在屋檐下,有大碗那么大,上面爬满了蠕动的马蜂。

“真够多的。”我赶忙后退几步。

“怕不怕?你捅还是我捅?”

“还是你捅吧。”

“那好,都听我的。”二秃子举着木棍靠近屋檐,觉得距离差不多了,他停下来,把木棍对准马蜂窝,然后猛一下戳上去,同时大喊一声:

“跑!”

听见这个命令。我和金子惠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二秃子连木棍都扔了,连蹿带蹦地逃命。足足跑出一百米,我们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看看,头顶和身后都已经没有马蜂了。

“真险啊,跑慢了肯定被蜇了。”我说。

“吓死我了。”金子惠还有点魂不附体。

二秃子呢,抱着脑袋,一脸哭丧相,说:“疼死了,被蜇了好几下。”

“你被蜇了?”金子惠问。

“该死的马蜂,怎么不蜇他,就追着蜇我。”二秃子瞧着我,看来他很嫉妒我没被蜇到。

我嘻嘻笑,说:“你是秃子嘛,没毛的好蜇。”

金子惠一听,笑得前仰后合。见二秃子气愤而痛苦的样子,她又不得不强忍住欢笑。

“笑什么笑?早晚有你哭的时候。”二秃子气呼呼说。

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金子惠忽然变得异常伤心了。

“怎么啦?”我问她。

她说:“明天,姑姑要去医院。”

“你姑姑去医院关你啥事,走,玩去了。”

可金子惠说什么也不玩了,一个人很郁闷地走了。看着她走远,我才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女生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变化莫测。

少了一个小女生,不知道为什么,二秃子和我也一下子没有了玩的兴趣。于是,我硬拉着他去给我写数学作业。二秃子虽然十二分不愿意,但为了让我保守住秘密,也无可奈何似地跟我去了。我写语文,他写数学,都写得稀里哗啦的,不知道对错。

第二天上午,我老远就瞧见了金子惠,她正一个人低着头走路。我使劲喊她一声,她抬起头看看我,然后朝我这边走来。

“怎么又不高兴啊?”我看得出,她一脸的阴郁。

金子惠说:“昨天晚上,我姑姑死了,死在医院里。”

“啥病呀?”

“不知道,听爸爸说,姑姑小时候被狗咬过,会得什么……狂犬病。一得,就没治了。”

我听得傻傻的,嘴角动几下,觉得木木的,没说出什么话。去年春天,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康二爷家的狗尾巴,也被狗狠狠地咬了一口。爸趕紧背着我去打针,听说是什么狂犬疫苗。

“你姑姑没打疫苗吗?”我问她。

“爸爸说那时候还没有,要是打了就没事的。”

“哦。”我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

金子惠说一会要去姑姑家,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让她快点去。见她走了,还站在那看着她的背影。看着看着,我忽然有个奇特的想法,想要报复一下康二爷家那条可恶的狗。

怎么报复呢?我设计了好几种办法,比如用弹弓打它的脑袋,再比如把什么药片夹在馒头里给它吃。后来想想都不好。就在这时,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扭头看看,是一个小孩的气球爆炸了。

哈哈,有办法了。我受到了启发,跑进家一阵翻腾,把一串鞭炮找了出来。那是前些日子大伯家的哥哥娶媳妇时我偷偷藏下来的。拿着鞭炮和火柴,悄悄地爬上康二爷家的墙头,往下一看,康二爷家那条大黄狗正蜷缩在墙根儿下睡觉呢。轻轻擦着火柴,点着鞭炮,扔到了睡觉的狗身上。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那条大黄狗一下子被吓疯了,驮着后背上的鞭炮乱窜。眨眼间,它身上的毛也着火了,散发出难闻的烧焦的气味。

狗的主人,也就是康二爷,听见大黄狗叫声不对,赶紧出来看看,一看,大黄狗快成烧烤了。他赶忙端起门口的水盆子,哗一下,把半盆子水泼在狗身上。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乐得像蛤蟆叫。康二爷本来没注意到趴在墙头上的我,这一怪笑,他发现了。见我这么幸灾乐祸,他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也太淘气了。”康二爷指指我。

我赶紧跳下去。

没想到康二爷竟跑到我家里来告状,他是带着自己的大黄狗来的。看见几乎烧光了毛的大黄狗,正好放羊回来的爸格外惊奇。

“您这狗怎么了?”爸问康二爷。

康二爷说:“问问你儿子吧。”

爸似乎明白了,马上转向我:

“你干的好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但又不能不回答:“谁让它咬我呢。”

“咬你?”

“去年春天咬的。”

爸当然不会忘记那件事,但他绝对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以后我会报复一下那条狗。看着几乎烧没毛的狗,爸也想笑,但他忍住了,板着脸,狠狠斥责我。斥责了我,又赔着笑脸给康二爷说好话,说什么我不懂事,还说可以赔他一条狗。

康二爷说:“赔狗倒是不用了,可是你得好好管管这孩子。”

爸笑着说:“一定管,严加管教。”然后虎着脸对我,“下午开始,去放羊!”

爸不是和我开玩笑,也不是做样子给康二爷看。下午,他把放羊的鞭子塞给我,无奈,只好再次赶着那群咩咩叫的羊上山了。羊是没有什么忧愁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欢快,跑着,叫着。我则不然,看着它们的悠闲与欢快,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愣愣地发呆。

这半天,似乎很难捱。好不容易盼到太阳快落山,就狠狠地抽着那只领头羊,让它一路小跑下了山。其它的羊紧跟在后面,有点前呼后拥的样子。

半路上,遇到了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是从另一个岔道上过来的,也往村子里走。我以为他会问问我假期里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可没有,他问我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开学以后打算上几年级呀?”

“上几年级?”我有点懵,难道上几年级还可以自己选择吗?这个老师,真有点意思,“应该是五年级吧。”我回答他,因为暑假前我们是三年级。

班主任随便捡了根树枝,帮我赶着羊,说:“可是你的数学不及格,没准升不了五年级。”

“还在三年级?”我知道,班主任说的不及格是暑假前的期末考试。

“嗯。”班主任点点头。

“那……二秃子和伊万他们几个呢?”

“二秃子是谁?”

“就是吴志高。”

“别叫人家外号。他们几个都可以升五年级。”

怎么会这样呢?一起上学,一起玩,结果,他们都升级了,自己却留级了,这可是一件极其不光彩的事。可我有点纳闷,如果说别人成绩比我好,都能顺利升级,我一点也不怀疑,二秃子和伊万两人,哪一点比我好呢?语文?数学?要说比我好的科目,顶多是体育,可体育又不在升级考试之列呀!

“可是老师,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自己的想法。

班主任挥着手中的树枝,说:

“还有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我的眼睛一亮。

“开学前会有一次补考,只要能考及格了,就可以升五年级。”

很感谢班主任提供给我这么重要的信息,这个信息,足以让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服爸和妈,以后一直到开学的日子,都不去放羊了,连别的活也不去做了。

我把羊赶进羊圈,就和爸说了这件事,可爸却说:“你一边放羊一边看书,两不误。”

天啊,他居然这样说,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我亲爸。

还是妈好,当即就拍板了:“从明天开始,你一个心思复习,什么也不用管了。”妈说的话,爸一般都不反对。

大姐正幫着妈洗衣服,她嘲笑我:“真现眼,要留级了。”

我说:“得意什么,要是老让你放羊,你也考试不及格。”

大姐做了个鬼脸:“狡辩。”

我喊一声妈:“妈,以后我做的那些活,都让大姐去做。”

大姐咯咯地笑,继续洗衣服。

从那天以后,我真的不用去放羊了,每天抱着数学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最终没看懂几道题。后来,是大姐一道一道地给我讲,我才明白了一些。

果然,在开学的前几天,班主任通知我到学校去补考。只考数学和语文,哪科没及格考哪科。一进小学校的门口,就看见了伊万和二秃子。

觉得很意外,问他们:“今天补考,你们来干什么呀?”

他们异口同声:“补考。”

“不是说你们都不用吗?”

他们异常惊讶,问:“谁说的?”

“班主任呀。”

伊万苦笑一下:“班主任的话你也信呐。”

二秃子就说:“是啊,信班主任的话,还不如信鬼话呢。他也告诉我,只有我要补考,你们都不用。”

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我们都被班主任忽悠了。但我不想责怪班主任,如果他当初不那么说,我肯定没那么大的动力。补考的试卷比期末考试简单,我得了七十分,比二秃子和伊万都高些。拿到这个分数时,好像是这一个暑假里最开心的时候。

“伊万、二秃子,我们可以升人五年级啦!”

我好激动。

他们两个也很激动。

那一天,我们疯了似地玩,把破自行车骑飞了;躺在草地上打滚儿;跳进小河里摸鱼;每人至少买了五根冰棍儿……

4

已经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从来没有玩腻了的感觉,而是觉得这个假期太短了,好像一眨眼就到头了。因为是最后一天,爸和妈就什么活也不让我干了,哪怕是扫院子,喂小鸡,也让大姐去干。妈说:“最后一天了,你就疯玩去吧。”

我就叫上伊万和二秃子两个人,坐在院子门口的大槐树下商量。怎么玩呢?玩什么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研究了好半天之后,二秃子提出个想法,说可以到离村子三里路远的那个已经废弃了的烧砖窑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意外的发现。

我和伊万表示同意。

那个地方确实一直都没去过,有一种神秘感。两年前那里还竖着几十米高的大烟囱,每天突突地冒着黑烟,总有拖拉机往外拉砖。可去年突然停产了,连大烟囱也被拽倒了。我问过爸为什么,爸说是没有土了。我奇怪得不得了,土不是到处都有吗?

“万一,你说那个破窑里面会不会有狐狸精啊?”我看着伊万。

伊万说:“要是有,咱们就把狐狸精逮住。”

“狐狸精可会吃人的。”我似乎有点怕。

二秃子拍我一巴掌,说:“胆小鬼。”

我不服气:“要是真遇上,你们别跑,敢吗?”

“我掐死它!”二秃子做了个狠狠掐住脖子的姿势。

“我一脚就踹死它!”伊万也很像个能降妖除魔的英雄。

有这么两个勇敢的人在一起,我的担心就多余了。三个人离开大槐树,向远处的目标去了。路边是茂密的玉米,通往破砖窑的路像是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也像钻进了玉米地。除了有轻微的虫鸣,就是寂静。也偶尔有一丝风掠过,玉米叶子沙沙响起来,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二秃子忽然说:“我知道,这片地里有座坟,很大的坟。”

我一把拉住伊万的胳膊:“二秃子,别说了,多害怕。”

二秃子嘻嘻哈哈笑:“其实是个大土堆了。”

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后,前面就是那座废弃的窑址。靠近了才感觉到,那是个大家伙,完全是用砖砌成的,几个黑漆漆的窑口,像是巨大的嘴巴。地面上已经长了荒草,但不高,四下看看,是一大片开阔地,估计是当初存放砖的场地。爸不是说没有土了吗,瞎说,这里除了土,没有别的。

“进去看看?”二秃子征求我们的意见。

“进去。”伊万说。

我只好附和他们:“进去就进去。”

壮了壮胆子,我们向里迈出第一步。才进窑口还不算黑,有阳光射进来,再往里走,就黑暗了。黑暗,是恐惧的根源。脚下有破碎的砖头,走起来磕磕绊绊。我胆怯了,第一个说:“还是出去吧,万一塌了呢。”

伊万也打了退堂鼓:“出去吧,太可怕了。”

二秃子还想坚持,但没人支持他,他自己是不敢前进一步的,也只好退出去。快退到窑口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的黑暗中“嗷”一声怪叫,接着,就感觉有个东西飞一样从后面蹿过去了。突如其来的怪异,把我们全吓傻了。短暂的痴呆之后,我们同时喊了声“妈呀”,然后失魂落魄地逃命。二秃子跑得最快,其次是伊万,这两个来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逞英雄,一下子变成了狗熊。我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等等我!”我喊。

他们像没听见,一前一后奔跑着。忽然,跑在最前面的二秃子不见了。

“二秃子!”后面的伊万惊叫着。

“二秃子哪去了?”我追上去。

伊万更是一副吓破胆的样子,他指着前面,气喘吁吁道:“好像是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我一看,天啊,是一口井,井口被杂草遮挡着,不留神根本就看不出。“二秃子!”我蹲到旁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

“二秃子!”伊万也和我一样喊。

下面没有回音。

伊万一下子就吓哭了,边哭边说:“他肯定是摔死了,要不就是淹死了。”

我倒是突然来了胆量,趴到地上,一点点爬到井口,让伊万拽着我的腿,我再探头往井下看。里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二秃子!二秃子!”我又喊两声。然后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这一次,终于听见下面有人说话了,是二秃子的声音。

“我在这呢,呜呜……”

“你等着,我找人把你救上来。”

我让伊万把我向后拽,然后转身站起来,告诉他在這守着,自己急急忙忙跑回村子去搬救兵。我不知道二秃子在井底怎么样了,但我能猜到他的恐惧。伊万留在枯井边,看见我越跑越远,他大声喊着:“你快点,我一个人在这害怕。”

我头也没回,沿着玉米地之间那条小路跑着,因为慌张,有几次险些摔倒。那些带有锯齿的玉米叶子,偶尔划到我的胳膊上、脸上,有股火辣辣的滋味。但我顾不了什么,只想快点跑。

在村头,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那个叫刘佳佳的女孩子。她是我的邻居。

“跑什么呀?”刘佳佳问我。

“不好了,二秃子掉井里了!”我喘着气,停下来,“我得找人去救他。”

“掉井里了?”刘佳佳不相信。

“真的,伊万在那看着呢。”

“那快点喊大人。”平时不怎么爱大声说话的刘佳佳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她把双手圈成个喇叭筒,放在嘴巴边,大喊:“有人掉进井里啦!”声音尖利,划破了她面前的空气,一直飞向村里。

“我去找二秃子他爸。”

可是,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二秃子家时,他爸竟然不在。二秃子妈一听自己的宝贝儿子掉进枯井,吓得差点死过去。缓了缓神儿,才惊慌失措地拿根绳子跟我跑出去。

街上,已经聚集了七八个大人。都是被刘佳佳的呼喊聚拢来的。带着大人们,又急匆匆返回破砖窑,老远,就望见伊万正眼巴巴地站着。也许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的恐惧一点也不比井下的二秃子少。见我们跑过来,伊万才见到了救星似的,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他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

“儿子!儿子!”二秃子妈扑向井口,要不是有人死命拽着,恐怕她也要跳下去。

“把绳子放下去。”一个壮壮的汉子,把二秃子妈手里的绳子拿过来,一头抛进井去,然后朝井下喊

“抓紧绳子。”

可是,二秃子带着哭腔回答:

“我的胳膊伤了,抓不住绳子。”

看看那个细细的井口,大人们一下子没办法了。井下有一个孩子可以,要是再下去个大人,绝对容不下。可是,他们都嘀咕着:“必须有人下去才行啊。”

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一股勇气,我居然在这个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我可以下去。”

大人们一下子全盯着我,然后都表示同意。于是那个壮汉把绳子系到我的腰上,边系边告诉我:“这井也就十来米深,别怕,你下去把绳子系在那个孩子腰上,一定要系结实,我们先把他拽上来,再放绳子拽你。”

我点点头,被绳子系住的时候,除了感觉腰被勒紧了,还突然感觉害怕。可到这个时候就不能再打退堂鼓了。为了井下的二秃子,我豁出去了。抓紧绳子,闭上眼,被他们慢慢送下去。随着阳光的黯淡,我的呼吸开始加剧,似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只有双脚落地了,才敢睁开眼睛,一看,和自己贴在一起的正是二秃子。井底下没有水,像是有月光的夜晚。

“哪个胳膊折了?”我解着绳子,问他。

“好像是这个。”他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是哪个,反正胳膊折了就不敢用力了。我把绳子系在他的腰上,使劲扯了扯,应该松不了扣儿。“你用那只手拉着点绳子。”然后又朝上面那个圆圆的有光亮的小孔喊,“往上拉!”

二秃子徐徐升上去。

二秃子离开,井下只剩了我。我不敢抬头,怕井壁上的土落进眼睛里。一直到二秃子被彻底拉出了井口,才又抬头望着,有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几分钟后,我也被那根绳子拉上去。重新见到阳光,感觉那么亲切。虽然只在黑暗的井下待了短短的时间,却总觉得这份阳光已经久违了。

其实,二秃子的胳膊并没有折,只是划破了点,他妈从衣服上撕下条布,给他包裹住了。有惊无险之后,大家悬着的心都放下来。但大人们没忘了很严厉地教训我们,让我们少到这个地方玩。我们不敢反驳,跟在大人们身后往回走。逐渐地,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二秃子忽然对我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肯定要报答你。”

我被他的话吓一大跳,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咧嘴笑笑:“啥救命恩人呀,你又死不了。”

二秃子说:“死不了也算。”

“噢……”我忽然有个想法,跟他说,“既然是救命恩人,那就也不用等以后再报恩了,今天就报吧。”

二秃子也惊讶地看着我,我的话似乎也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说:

“行啊,你说,怎么报?”

“你让你爸把我的车子修好。”我知道二秃子他爸会修自行车。

“哪坏了?”

“链子让我骑断了,我没敢让我爸知道。”

“这还不简单,你偷偷推到我家,我爸放屁的空就能给你接上。”

“可你还得保证不让我爸知道。”

“你放心吧。”

有了二秃子的承诺我就放心了,回家后,见爸和妈都不在,就把破自行车悄悄推到二秃子家去。二秃子他爸本来想去干别的活了,但他知道是我下井把二秃子救上来的之后,就先给我修车了。要说二秃子爸的修车手艺,简直没得挑,三下两下,链子接好了,看不出被我骑断过。

再把破自行车骑回家时,正好赶上爸放羊回来,而且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陌生人,年纪和爸差不多,只是穿的衣服比爸穿的光亮些。爸看见我骑他的自行车,脸上有些变化,但没说什么。我赶紧把自行车放在那个固定的位置,然后,站在一群羊旁边,听着它们咩咩叫,也顺便听着爸和那个陌生人的交谈。

爸说:“就卖三只。”

陌生人说:“价钱按我说的。”

爸沉默一会儿,眉头皱了皱,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他的语气显得沉重,说:“好吧,就按你说的。”

他们之前约定好了什么呢?我在旁边猜测着,我想应该和这群羊有关。事实真的是那样,他们就是在谈羊。只见爸从羊群中赶出了三只,轰到陌生人面前。陌生人摸摸羊的脊背,点点头,说:“还可以。”然后从怀里掏出钱递給爸。

爸在手指上蘸了点唾沫,一张一张数着。我忽然就明白了,原来爸把羊卖给了陌生人。我大声说:

“爸,不卖羊。”我对每一只羊都有感情,尖尖的特角,咩咩的叫声,欢快的奔跑,都让我感到亲切。其实,爸也是这样的。

爸说:“卖了。”

爸说卖了,肯定就要卖了。我蹲在地上,搂着羊的脖子,真舍不得它们离开。也许那三只羊理解了我的感情,也咩咩地叫着。陌生人从旁边的柴垛上抽了根树枝,赶着羊走了。

羊走得恋恋不舍。

我和爸都站着没动,都有些茫然若失。

我忽然问爸:“爸,你为啥要把羊卖了呀?”爸经常跟我说,羊的价钱在冬天最好,夏天最差,可他为什么偏要在价格最差的时候卖掉几只呢?

爸多少沉默一下,然后,低低的声音说:“你的学费还不够呢。”

我一下子就傻在那了。

今天的晚饭,爸就着点黄瓜和咸菜,喝了几口二锅头,我也偷着舔一下,辣得直吐舌头。爸是喝不了几口酒的,他放下酒杯,跟我说:

“你要好好上学,将来到城里去,像你大伯家的哥哥那样,多好。”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知道朝着爸傻笑。

爸一扬脖,又喝一口。酒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吃完了饭,我去找二秃子玩,问他还疼不疼,他说疼,又说,他爸刚才磨叽了半天,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城里的学校,上好班,娶漂亮媳妇。我真想笑,又笑不出来,怎么二秃子他爸和我爸都是一样的想法呢?

“也许他们都老了。”最后,我有这样的结论。明天就开学了,在没听到老师的教导之前,先让老爸教导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师经常这么说,今天似乎才感受到了。

是啊,明天也许真的该好好上学了。

5

新学期开学了。

我总听大人们说,暑假过了就凉快了。可是,也许今年很与众不同,过了暑假,天气依然那么热,天空中很难发现一点云彩,湛蓝的空中,只有火球一般的太阳,它似乎是燃烧得正旺,把全部的热量都抛到地面上来。这个暑假,也只下了三四次雨,除了自己住在爷爷果园的那次下得大些,其他几次都雷声大雨点小,下得稀稀拉拉的。听那些白头发的老头儿们讲,这样的气候不正常,属于灾年。我不懂什么叫灾年,也不知道那些老头儿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一直到有天晚上,爸愁眉苦脸地回到家,我才体会到灾年意味着什么。

爸是查看我们家的玉米地了,手里还拿了根枯黄的玉米秸子,“再不下雨,都得旱死了,一粒粮食也长不了。”

妈说:“地头儿上不是有机井吗?实在不行,就先抽水浇浇。”

“机井里的水早干了。”

“要是不长粮食,明年恐怕要没吃的了。”

“真是个灾年。”

原来灾年就是庄稼不长粮食,就是要挨饿。听着爸和妈的对话,看着他们很严肃的表情,我还是不太相信会是那样。因为以往也有很少下雨的时候,也有人说是灾年,我怎么没感觉到挨饿了呢?大人啊,就是喜欢胡乱猜测,喜欢无中生有,喜欢说糊弄小孩的话。

灾年不灾年的,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该去上学了,而且要从三年级升到五年级。还是在村外的小学校,还是只有几位老师。所不同的是,一开学,新班主任就在班里宣布了一件大家听起来很新鲜的事。新班主任是个女的,很年轻,后来我才听别的老师说,人家是大学毕业生。那时我对她敬佩极了,因为这个小学校里从没有哪位老师读过大学,都是民办老师。当然,什么是民办老师,也是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的。

班主任宣布说:“校长决定,从这个学期开始,我们学校也要在每个周一的早晨举行升国旗仪式,而且,要从我们班选出四名负责升旗的同学。”

这是件好玩的事,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然后又叽叽喳喳地询问班主任,问题五花八门,班主任不得不用黑板擦敲敲桌子,跟大家解释。

“升国旗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希望大家都高度重视。升国旗的时候,要奏国歌,要行队礼。”

“老师,我去当升旗手。”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小个子说话声音很大,他这么一说,立刻带动了其他同学。

“老师,我也去。”

“让我也去吧。”

“还有我。”

班主任再次拿起黑板擦敲敲桌子,说:“想报名的都举手。”

结果,全班三十几名同学都齐刷刷把手举起来。当然也包括我。班主任没说话,站在讲台上打量每一个人,她的目光移到任何一个同学的身上时,其他同学也跟着她移动目光,大家不知道她会聚焦在谁那里。

“你算一个。”终于,她说话了,而且用手指着我,同时扫一眼贴在讲桌上的座次表,“叫刘大林,对吧?”

我受宠若惊般站起来,告诉班主任:“是。”

随后,她又点了伊万、毛远方和萧白的名字。他们也都站起来,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慌张,但都表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实,我肯定也是那样的,因为怎么样升国旗,我们从没做过。但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看看其他人羡慕的眼光,我们就知道,这应该是很荣幸的事情。

关于为什么选了我们四个人,班主任也跟大家说了理由:“四个旗手要求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

理由很简单,但没人会反对。相信大家都在电视里见过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那些旗手真的是一般儿高,一般儿胖瘦。

“可是老师,咱们学校连旗杆都没有。”伊万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来。

班主任说:“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沉不住气了,告诉班主任,也告诉所有的同学,说“我们家有。”

“你们家有?”班主任盯着我,其他人也都盯着我。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道大家都盯着我是什么意思,忙说:“我们家有一棵小树,又直又高,砍了做旗杆肯定行。”

班主任笑了:“你们看看刘大林同学,为了给学校找旗杆,把自己家的小树都砍了。”

同学们都跟着笑,只有伊万和毛远方,他们俩在用白眼儿瞟我,我一猜就知道他俩的意思,准是在心里说这样的话,臭显摆啥呀,拍马屁。

班主任肯定是看不出那两个家伙的心思来的,她问我:“你爸会同意吗?还有你妈。”

我也瞥了伊万和毛远方一下,然后跟班主任打了保票:“没问题,别说一棵小树了,就是大树,我爸也会让我砍了。”

“太好了,我们给他鼓鼓掌吧。”

班主任带头鼓掌,其他同学也拍起巴掌,声音高低起伏,听起来有些像是扇嘴巴的声响。不管如何,我成了这位新班主任的第一个宠儿,别人爱怎么嫉妒就怎么嫉妒吧。

我说的那棵树就在我们家院墙的右边,是棵杨树,有茶杯口粗,七八米高,直溜溜的像跟竹竿。站在下面,抬头瞧瞧,觉得完全可以做一根旗杆的。于是,就跑进院子去和爸商量。

爸在往羊圈里扔沙子。似乎扔得心不在焉,把一铁锨沙子扔到了一只小羊的后背上。没有了大羊,这几只小羊也不需要每天去放,只要割一点草回来就行,也可以随便拽几个树枝给它们,它们可以把树皮啃得溜光儿。

“爸,我想把外边那棵小树砍倒。”我站在爸身边。

爸一听就火了,把铁锨一戳,说:“你没事干是吧?”

“我想用它做旗杆,学校要升旗。”

“学校升旗关你屁事。”

“我答应老师了,要拿一根旗杆去。”

“学校里就没有树啊?就不会去买一根啊?你砍哪门子树啊?”爸气呼呼,像是要把一肚子的怨气全撒在我身上。

“反正我答应老师了,就得砍。”

“你敢?”

爸不同意,我还真的不敢。但和爸僵持下去,我也不可能取得胜利。我只好去搬救兵,我很了解爸,他很听妈的话,只要妈说让我砍了,爸再不愿意也得让我砍。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妈,妈是支持我的,她说:“要是能给学校当旗杆用,那就砍了吧。”

“可爸不让。”

“你爸正不痛快呢。”

“誰惹他了?”

“没人,是死了一只小羊。一会儿我劝劝你爸,会让你把树砍了的。”

“小羊死了一只吗?”

我赶紧又跑回到羊圈边,数数不停蹿跳的小山羊,真的少了一只。死了一只小羊,等于从爸身上割下几斤肉,他的痛苦也许别人并不知道。但我懂。

“爸,妈告诉我小羊死了一只。”

爸叹口气:“唉,不是少一只的事啊。”

明明是死了一只,怎么说不是一只的事呢?爸是不是糊涂了。

“难道死的不是一只?”

“是一只,可它是母羊,一年下来,又可以生几只羊羔呢。”

“噢。”我彻底明白了爸的意思。

爸看着那几只雪白的小羊,眼睛发痴,良久,才慢慢转身,看看我,说:“那棵小树砍了吧,能给学校当旗杆,挺好的。”

他居然主动同意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只要他同意,我就像只快活的兔子,拿起把斧头,一蹦一跳地跑了。身后,听见爸的叮嘱:“小b点。”

“没事。”我回答爸,砍棵小树费不了多少劲。

再次来到那棵小树下,蹲在地上时,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仔细瞧瞧才看出来,小树周围的土被翻动过,没准是爸把这里的草铲除了。我抡起斧子,噼啪几下,就砍断了多半个树干。见小树开始侧歪,忙往旁边闪闪,根据它将要倒下去的方向,在另一面又狠狠砍了一斧子。支撑整个树木的根基再也无法坚持,开始是缓慢,然后“哗啦”一声,整棵树砸到了地面上重重地一摔,显得异常狼藉。

修理一下枝权后,就剩一根笔直的树干了。趴在一头,闭着一只眼瞧瞧,溜直溜直的。抬抬树根那头,没抬起来,再抬抬树梢那头,似乎可以弯成个巨大的弓。看来,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它搬到学校去。

妈过来,看我已经把小树砍倒了,也不禁有些别样的感慨。“砍了呀。”她说着,然后围着树根转了一圈,慢慢地踩那些松散的土,“应该再栽一棵。”

“不用栽,过几天准能从树根上孳生好几棵。”

“那样好。要不,你爸看着不舒服。”

“不就是一棵小杨树吗,我爸也真是,拿它当个摇钱树似的。”

“你不知道,你爸把死了的那只小羊埋在树底下了,他挖了个很深的坑。”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一提到砍这棵树爸反对得厉害,原来这里安息着一只被他视为宝贝的小羊。都怪我没能理解爸的心情。为了弥补自己这点过失,我找来些带刺的酸枣树枝,把树根围了起来,又拎了两桶水浇在里面,希望它能在这个异常干旱的环境下快点孕育出新的生命。

第二天早晨上学前,我喊来了伊万、毛桃,还有二秃子,四个人一起用力,才把光秃秃的树干扛起来,走走试试,颤巍巍的。我们互相调整一下节奏,像四个小猴子抬着孙悟空的金箍棒,摇摇晃晃地奔学校去了。一路上不知道停了几次,抬到学校的时候,都被压得直不起腰了。最后喊了声“一二”,“咣当”一下把树干扔在地,然后又像四只小狗似的喘着气。

伊万首先责备我,说:“就你能耐,说什么自己家里有旗杆,你倒是自己扛来呀?”

二秃子也紧跟着说:“就是,在班主任跟前献殷勤,差点把我们累吐血。”

“不过呢……”毛桃也想责备我,却忽然改变了,说,“你们知道咱们新班主任叫什么不?”

我们都摇头。按照以往的经验,起码要过半个月才能知道教课的老师都叫什么。尤其这个班主任,是新毕业到这里的,没有哪个学生认识,没法和别的学生去打听。

毛桃一下子神气起来,说:“我知道。”

“你知道?叫什么?”我们都不张着嘴喘气了,转而看着他。

“班主任叫东方晓晓。”

我们三个同时笑了,指着毛桃的鼻子尖说:“你就胡掰吧,哪有四个字的名字。”

毛桃不服,给我们举了例子:“怎么没有,别说四个字的,五个字、六个字的都有。知道山本五十六吗?知道车尔尼雪夫斯基吗?都是人名儿。”

“谁告诉你的。”

“我大表姐。”

“瞎说。”

“我大表姐才不瞎说呢。她认识咱们这个班主任,是她告诉我的班主任叫东方晓晓。我也说哪有四个字的名字呀,她就给我说了这两个人。跟你们说,我大表姐学问可大了。人家是北京农村的。”

“噢。”要是毛桃的大表姐是北京农村的人,我们就服了,北京是首都,北京人肯定要有文化,也肯定知道取名字可以是六七个字的。

“可是我们要验证一下。”我说,“亲自问问班主任叫什么。”

“你问呀,肯定错不了。”

正说着,班主任过来了。看看我们抬来的旗杆,很满意地点点头,赞赏说:“哎呀,这根旗杆可真不错,谢谢你们了。”

见她不说话了,我马上问:“老师,您是叫东方晓晓吗?”

“是啊,你们知道了呀。”她觉得奇怪,因为她还没给大家自我介绍过。可能是她疏忽了。

毛桃偷偷捅捅我们三个的腰眼儿,那是在向我们炫耀:他的消息完全准确。

我就说:“老师,那以后我们就叫你东老师吧。”

“东老师?”班主任一愣,之后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先是开心地笑,接着说,“不对,你们要叫我东方老师。”

“怎么会是东方老师呢?”

“因为我不姓东,而是姓东方啊。”

真是奇怪了,怎么还有姓东方的呢?可既然班主任说自己姓东方,也只好叫她东方老师了。我告诉东方老师,应该先把树皮剥了,那样容易晒干,晒干了再竖起来当旗杆。东方老师完全赞同。

不过要先去上课了。

趁东方老师走得离我们远一些时,我又问毛桃:“你大表姐没说有姓东方的吗?”

毛桃说:“没有。”

我开始怀疑毛桃那位大表姐的学问了,但毛桃也不会骗我的。东方老师确实姓东方,这一点在两天之后的开学典礼上得到了证实。那天,校长亲口告诉所有的同学,说我们学校里来了第一位上过大学的老师,姓东方,叫晓晓。

东方老师还負责训练我们四个升旗手,为了不耽误上课,我们几个只好牺牲宝贵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了。在第一个准备训练的星期六到来之前,东方老师特意带我们到十几里之外的一所中心小学去参观。我们是坐一辆四轮拖拉机去的,一路上颠簸得厉害,东方老师差点吐了,紧抓着车帮不敢松手。我们就不同了,听见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就像听见了充满力量的音乐。

中心小学的确比我们的学校漂亮多了,花坛、草坪、教学楼、操场,这些都是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利用课间操的时间,中心小学特意给我们安排了一次升旗仪式。

“好好学习,看看人家是怎么举行升旗的,回去咱们就这么练习。”东方老师嘱咐我们。

我们答应着,觉得眼睛忙不过来,但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升旗的过程中。伴随着国歌,一面鲜艳的国旗徐徐升起,我们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打着队礼,眼睛从旗杆下看到旗杆上。

“看明白了吗?”活动结束,东方老师问我们。

我点点头,伊万却摇摇头。其他两个呆呆的。

“我们也要多下功夫,升好国旗,首先要有正确的思想认识。”

我们不很懂,思想认识和升旗有什么关系呢?升旗是用手的,又不是用思想。但我看得出来,东方老师对这件事很重视。她要求我们,周六周日,每天早晨按正常上学时间到学校。

星期六,天气骤然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早晨准备去学校时,天空已经被厚厚的乌云铺满了。山顶差不多要钻进乌云中去了。没有了持续多日的烈日,仿佛有些不习惯,人们走路的步伐都快起来,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样子。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大林子,这么恶劣的天儿,就别去学校啦,怕是到不了学校就下雨了。”见我在门口张望,妈担心着。去学校,至少要走二十分钟。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给我留出二十分钟的时间呢?

“可是东方老师肯定在学校等着我们呢。”我知道,东方老师住在了学校。学校为她准备了一间极其简陋的宿舍。

“这天儿,老师不会傻等着你们几个。”

对呀,伊万他们几个呢?是不是已经去了学校呢?我向街道张望一下,一下子就看见他们三个人正向我这里跑来。

“大林子,咱还去不去学校?”没到门口,伊万就迫不及待问我。

我该怎么回答呢?去,妈不同意。不去,怕东方老师责备。要是有部电话就好了,可以打给东方老师,可那时那地,哪有什么电话呀!

“看看再说。”我望着黑压压的天空。

“再等雨就来了。”二秃子比谁都着急,他是个天生的急脾气。

一股风刮过来,凉飕飕的,似乎风中夹裹着雨星儿。随后,接近山顶的地方弯弯曲曲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几个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多日干旱的地面早已铺满尘土,冰凉的雨点一砸,溅起的尘土飘散在空气里,散发出土特有的气息。

就在此时,东方老师急匆匆来了,她的脚步比落地的雨点还急促。

“东方老师。”我们都大喊,在那样的氛围下,声音小了,是听不见的。

东方老师看见我们几个,跑过来,说:“找到你们就好,我是怕你们去学校,这天气,都待在家里。”

“我们正商量去不去呢。”

“赶紧回家,哪都别去。下大雨,尤其打雷打闪,太危险。”

“那您呢?”

“我也赶紧回学校了。”

但天气没给东方老师返回去的机会,眨眼间,大雨倾盆而下了。我赶紧拉着东方老师跑进屋子,给爸和妈介绍后,也没太关心他们都说些什么,而是和二秃子他们几个一起趴到窗台上,伸手去接从屋檐上瀑布一样流下的雨水。真凉快,整个夏天的闷热,被瞬间溶解在道道雨线里。对面的屋顶上,腾起大片的水雾。街道上的树木,想静止在暴雨中,却又不得不摇摆着,看样子,它们都承受不住雨水的压力了。

闪电,蛇一般扭动在乌云里。

雷声,要震动一切阻挡它的东西。

东方老师让我们关上窗子,说那样更安全。我们不能反对,也不想反对,因为看见那些闪电,听见那些雷声,早就想躲进一个角落里了。

暴雨一直下到中午才逐渐停下来,但乌云没有散开,看样子雨还没有下够。趁着雨暂停的时间,东方老师坚持要回学校了。见留不住她,我们就拿了伞和雨衣,送她回学校。村里的路上都流着水,汇集到村外的水沟里。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有座小木桥,当我们赶到时,洪水已经没到桥面了。

东方老师不敢过去,她大概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每次下大雨都会这样。我们四个人把东方老师簇拥在中间,保护她过去了。过了木桥,不远处就是学校。

“谢谢你们,赶紧回家吧,一会还会下雨的。”东方老师捋一下额前的湿发。

“老师,你快点跑回学校啊。”

“你们也一样。”

看着东方老师小步跑起来,我们才返回去。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桥面上的水上涨了半尺多。

“大林子,这小木桥不会被冲塌吧?”看见还在上涨的洪水,伊万非常担心。

“塌不了,快点回去。”

他们三个在前面,我在后,膛着水过桥,现在,我们都不敢跑,怕不留神滑到桥下去。桥下滚滚的洪水,有摧毁一切的架势。

“快点!快点!”我催促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四个人依次而过,就在我刚刚迈到岸上的时候,身后传来“轰隆”的声响,回头一看,吓得心都跳出来了。那座小木桥,实在经受不住洪水的冲击,在我离开它的那一刻,坍塌了。木板、碎石、泥土,被洪水卷着,沉浮着。

“我的天啊!”我的心抨怦怦动,脚步都不知道该怎么迈,“再晚一步就完了。”

其他三个人也惊呆呆的,被吓到的表情同样写在他们脸上。几分钟后,我们才醒悟过来,撒开脚丫子往家里跑,跑进家门,大雨再次倾注起来。

仍旧是闪电,一道接一道;仍旧是响雷,一声连一声。

当一道最为醒目的闪电过后,我吓得堵住了耳朵,閉起了眼睛。虽然如此,还是隐约听见那个让窗户都发颤的雷声。随着雷声余音的消失,雨忽然间停了。

趁着雨的间歇,躲在屋子里的人们再次跑到街上来。人们需要到外面透透气,需要看看水流得怎么样,也需要谈谈对这场雨的想法。可是,这次来到街上,人们完全改变了原有的想法,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一个话题上。

“刚才那个雷在捉妖啊。”

“原来那棵大树里藏了妖孽,难怪呢。”

我也和爸出去看热闹了,只见伊万家门口的那棵老榆树被闪电击中,整个树脑瓜都被削掉了。我常听爷爷说,下大雨的时候,为什么要打雷?那是老天爷在捉妖,哪里藏着妖孽,老天爷就会用雷电劈哪里,直到把妖孽劈死为止。

伊万也站在家门口,看着被劈成两半的老榆树。

二秃子和毛桃也来看。

甚至连金子慧和刘佳佳也来了。

但我们没人敢靠近那棵树,远远地瞧着,听着大人们的论说。后来,我们慢慢挪到伊万跟前。对于这棵老榆树被雷劈倒,伊万的惊讶程度远远高于我们。那毕竟是他家的树,自己家的树里藏了妖孽,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们还常爬上去捋榆钱儿呢,现在想想,真是太后怕了。幸亏我们没被妖孽给吃了。

“万一,原来你们家门口的老榆树里藏着妖精啊!”金子慧的眼睛瞪得比谁都大,那是最为惊讶的表情。

“我怎么知道,没准今天的雷劈错了地方呢。”伊万不想承认自己的树里藏妖精。

“劈错了地方?老天爷可不会。”二秃子站在金子慧的立场上。

“那你们说,树里藏了什么妖精。”

“当然是树妖了。”

“我才不信呢。要是真有树妖,我们爬树的时候,怎么没把我们给吃了?”

“那是他还不饿。”

“反正我不信。”

我说:“万一,你爱信不信,我们都信。要不咱们以后问问东方老师,看她怎么说。”

毛桃说:“对,要不我问问大表姐。”

“还是问东方老师。”

大人们在说什么我们没人去理会,我们在说什么,大人們也没人理会。总之,都是关于这棵树的。无论大家说的是真是假,老榆树被雷电劈倒是事实。没过几天,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这场大雨过后,到处是汪洋,大人们再也不说干早了,可他们不离嘴的还是那句话,今年是灾年,先旱后涝。

孩子们不考虑这些事情,他们对灾年这个概念还不了解。我们几个担心的,是大雨之后能不能再进行升旗训练。因为去学校那条路上的小木桥被洪水冲毁了,学校通知每一个学生放假。放到什么时间,要看什么时间修好了小桥。

又多了几天玩耍的日子,大家当然高兴得要命。虽然我还念念不忘升国旗的事情,但却无法阻止玩的欲望。干旱时和发水时,我们都有可以玩的地方。现在,正是捉鱼的好时机。

我和伊万、二秃子三个人找了条水沟,下去试试,水没到肚脐眼儿。我把事先偷偷准备的一张破渔网拿出来,让二秃子拽着另一边,横截在水沟里。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鱼儿人网。

“万一,你到前面去膛膛水,让鱼都游过来。”在发黄的流水中,能看见几条小鱼褐色的脊背,它们就在破渔网前面来回游着。

“我不去,要去你去。”伊万守在网边不动。

“去不去?”我使劲拽他一把。

这下坏了,我用的力气大一点,脚下一滑,伊万和我都失去了重心,顺势倒进了水里。一倒进水里,立刻就变得慌乱了,胡乱地怕打着,被流水往下冲去。

“大林子!万一!”一直在岸上的二秃子几乎吓傻了,声嘶力竭地呼喊。同时抓起一根树枝,在岸上追赶我们。

不知道伊万怎样,我被呛了好几口水,差点就不行了。好在这时二秃子把树枝伸了过来,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死地抓着,让二秃子把我拉到岸上。

在我身后,伊万却自己爬了上来。我们俩趴在岸边,一张嘴,水就往外冒,两张小脸都煞白煞白的。等吐净了肚子里的水,再也不敢下到水沟里去了。连那张破渔网也不要了,灰溜溜地回家。这个遭遇我们发誓都不许对父母讲。

三天后,小木桥修好了,我们重新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问东方老师,大树被雷劈倒了,是不是大树里藏着妖精。东方老师笑了,说:“怎么会呢?那都是迷信的说法。”

伊万马上来了神气,对我们撇撇嘴:“怎么样?我说树里没有妖精吧。”

既然东方老师这样说了,我们也不再坚持原来的看法,抛开树与妖的问题,自然又说到升旗上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东方老师却告诉我们说,暂时不训练升国旗了。

“为什么呢?”我问东方老师。

东方老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校长通知我的,说是暂时不练了。”

“那什么时候再练呢?”

“我问问校长,尽量早点开始。”

既然不练升国旗了,只好把心思全放在上课上了。东方老师是教语文课的,她的声音特别甜,比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好听。原来怎么也背不下来的古诗,有时候被东方老师一读,竟然很快就能背下来了。东方老师特别喜欢金子慧和刘佳佳,说她们俩发音标准,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那样,因为她们俩也骂人,骂人时发音一点也不标准,能把一声的字骂成四声。

很可能是因为我跟东方老师说到刘佳佳骂人的事,她也抓住个机会向东方老师告‘我的状了。

有一天下午,我快到学校门口了才发现,四眼狗一直跟着我呢。我想把它轰赶回去,可它就是不听话,走走停停地跟着我。看看时间,快到上课点了,我干脆趁着东方老师不在,把四眼狗偷偷抱进了教室。

“不许出声,听见没有?”我猫下腰,悄悄叮嘱四眼狗。

四眼狗进了陌生的环境,虽然蹲在小主人的脚下,却也有些拘谨。不知道它听懂了我的叮嘱没有,反正它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吐着粉红的舌头四下张望。

东方老师来上课了。今天,她教我们一首古诗。她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读着读着,就听见了“汪汪”的叫声。

“怎么回事?”东方老师停下来。

我赶紧踢一下四眼狗,示意它别出声,四眼狗也很乖,不再叫了。东方老师也没有再询问下去,可能她以为是教室外有条小狗。就在她准备继续读下去的时候,刘佳佳站了起来。

“报告老师,刘大林把他的小狗带到教室里来了。”

东方老师一愣:“哦?是吗?”她的目光看向我。

我知道隐瞒不住,就向东方老师坦白了:“嗯,是。可是,四眼狗是自己跟我来的。”

“在哪呢?”

我把四眼狗抱出来:“这呐。”

东方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伸手摸摸四眼狗柔软的毛,说:

“真可爱。”

“老师,您也喜欢小狗吗?”

“喜欢啊。”

“那我就把这条小狗送给您吧,它可听话啦。”

东方老师甜甜地笑了:“这么听话的小狗,还是你来养吧。现在,你能让它安静下来吗?”

“肯定能。”

我抚摸着四眼狗的耳朵,又摇摇它的小尾巴,然后把它放到脚下。它果然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了。

东方老师也很满意,转身回讲台。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狠狠瞪了刘佳佳一眼,刘佳佳当然捕捉到了我的眼光,她朝我吐吐舌头,表示自己胜利了。

那天放学的时候,刘佳佳因为跑得急些,不知道脚下踩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嘴啃地,差点把另一颗门牙也摔掉了。我和伊万在她身后,看见这样一幕,高兴得手舞足蹈。

刘佳佳爬起来,见我们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气呼呼说:“早晚让你们踩狗屎上。”

我笑嘻嘻说:“天底下有那么多狗屎吗?”

伊万也说:“要是踩到了,也叫走狗屎运。”

“呸,真不要脸。”

“你骂人。”我指着刘佳佳。

“我从不骂人,我骂小狗呢。”

“你……”

我有点怒气冲天的感觉,很想蹿过去揪住她的耳朵。可是,剛刚迈出一步后,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刘佳佳看看我的脚下,伊万也看看我的脚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我低头看看,天啊,正踩在狗屎上了。

“大林子走狗屎运了。”伊万有些欢天喜地的样子。

我真想把粘在脚上的狗屎都蹭他身上。看看刘佳佳眉开眼笑地跑了,我忽然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挺不好惹的。

6

时间像只会飞的小鸟,眨眼间就过去了一个多月。又是一个周一的早晨,两个男老师终于把那根旗杆竖立在了教室前。教室前面仅有的一小片空场算是操场了。在此之前的两三天,我们训练了几次,每一次都不能按时把国旗升到旗杆的顶上。东方老师再三指点,最后一次才稍有好转,国旗升到旗杆顶了,可音乐还没结束。东方老师说:“就这样吧,希望周一的时候能有出色的表现。”怎么样才算出色呢?我们并不太理解。

第二节课之后是课间操时间,学校决定,从这周开始,每周一课间操时间举行升国旗仪式。面对着一百多双眼睛,我们都紧张了,紧张到走起路来很不协调。

国歌响起,我们缓缓拉动那根牵着旗子的细绳,眼睛也随着向上看。有徐徐的风,国旗升到一半的高度,就开始随风舒展。

那些平时做操时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今天竟然异常安静,都注视着冉冉而起的五星红旗,都举起手臂打着队礼。我偷着看看大家,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万一,你说,要是咱们能到天安门广场去升国旗,那该多威风啊!”我拉着绳子,用低低的声音跟伊万说。

伊万也低低说:“你以为天安门广场上的旗杆也是你们家的杨树做的呀。”

“什么做的不都是旗杆吗?”

“那不一样。”

忽然觉得绳子拉到头了。一抬头,国旗已经飘在旗杆顶端了,可是国歌声还在继续。光顾着说话,绳子拉得快了。但我保证我们的对话除了参加升旗的四个人之外没有别人能听见。

小学校的第一次升旗仪式就这么结束了,尽管不是很完美,却也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终生难忘。也许,这样的小学校里,有这样的旗杆,有这样的升旗仪式,才是最恰如其分的。

就在举行这个升旗仪式后的第三天,我忽然病了,发着高烧,上吐下泻。妈把我背到村里的卫生所,打针吃药。我最怕吃药了,最小的药片也得喝半瓢水才能咽下去。妈就跟别人说我怕苦,一点苦味都怕。我却说是我嗓子眼儿细,不嚼碎的东西咽不下。要是打针还行,在刘佳佳她爸用酒精棉球擦屁股时就紧咬着呀,等针头“啪”一下扎进去,再龇牙咧嘴,但是能忍着不叫出声来。

很不凑巧,这样的场景被小女生金子慧看到了。那天她也感冒了来打针,人家笑嘻嘻地就打完了,见我打针的样子,嘴一撇,极其轻蔑地说:“还是男的呢,真现眼。”

我说:“男的怎么了,男的也怕疼。”

“还不如个女的。”

“女的怎么啦?有本事不比打针,比摔跤,比爬树。”

“比就比,一点也不怕你。”

“你等着啊。”

这一句“等着”说出口,还真的要“等着”了。连爸和妈都没想到,我的病会越来越重,几天后,变得昏昏沉沉的,站都站不稳了。在很多人的建议下,爸决定把我送进县城里的医院。

在拖拉机颠簸的车厢里,我第一次昏迷了。昏迷之前,听见妈急迫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努力想睁开眼睛,我知道,只要我看着妈,妈就会放心些。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它们在妈的注视下疲惫地合拢在一起。

睁开眼睛时已经在医院了,而且胳膊上插了输液管,一滴一滴的药液正缓慢注入我的体内。病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这种味道远远比不上教室里弥漫的粉笔末的味道。

“妈。”我喊一下守护在旁边的妈,声音很轻,有气无力。

“妈在呢。”妈赶紧抓住我的手,把一个妈妈对孩子的体贴与疼爱传递给我。

“爸呢?”

“出去交钱了。”

“妈,我会不会死?”我侧头看着妈,问得很认真。

妈笑了,说:“傻孩子,你就是发高烧了,怎么会死呢?别瞎想。”

“噢。”我也笑笑,似乎笑得很不自然,然后又问,“咱家的羊呢?还有四眼狗,不会挨饿吧?”

“不会,你爷爷会去喂的。”

“等回去了,我就把四眼狗送给爷爷。四眼狗长大了,就能帮爷爷看果园子了。”

“好,你爷爷也喜欢四眼狗。”妈摸着我的脑门。

“妈,咱们要在医院待几天?”

我很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闻见浓浓的药味就觉得不舒服。小小的病房里住了四个病人,妈和爸只能蹲在我旁边,或者半坐在我的病床上,实在困了,就在地上铺几张旧报纸,躺下睡会儿。连续几天之后,看看他们的脸,我就知道,他们疲惫极了。

妈说:“再待两三天就差不多了。”

可是,这个两三天一直没有过完,我記得应该有十几天了,胳膊上仍旧插着输液管。爸不爱说话,尤其在这个时候,他更多的是默默守在我旁边。

我好想东方老师,也好想伊万、二秃子、毛桃,还有刘佳佳、金子慧,睁着眼闭着眼,眼前都是他们的影子。也好想自己的小学校,很想那里的读书声。很多时候,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林子,醒醒,老师来看你了。”

忽然有一天下午,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时,被妈叫醒了。我睁开惺松的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庞,正是东方老师。

“东方老师。”我多么惊喜啊。

东方老师蹲下来,把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递给我,“瞧,这是同学们给你采的。”

我贪婪地闻着野花的芬芳,也从这淡淡的花香里,闻到那些伙伴的味道。那些大山里长大的孩子,身上也带着大山的味道呀。

“东方老师,我这么久没上学了,会不会降级呀?”我望着东方老师,她的眼睛永远那么清澈。

“怎么会呢?等你回去了,老师给你补课。我带的这些孩子,到明年升级的时候,一个都不能少。”东方老师也摸着我的脑门,也像妈妈。

“嗯。”我很感激东方老师,她可不像原来的班主任那样,动不动就吓唬我们。

“伊万他们也想来看你呢,路太远,我没让他们来。他们就跑到山坡上,给你采了这些野花,希望你早点好起来,早点回到学校。”

“东方老师,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好想他们。”

“嗯,我一定告诉他们。”

为了不影响我休息,在有护士进来换输液瓶时,东方老师走了。临走前,她使劲攥了攥我的小手,又轻轻捏一下我的小脸蛋。

有了东方老师的安慰,我的病迅速好起来了。没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在出院回家的头一天傍晚,大伯家的哥哥又一次来看望我,而且这次,他特意带着我和爸妈去大街上吃晚饭,吃完晚饭又带我们看城里的夜景。

第一次走在这样的夜色里,竟然有点眼花缭乱了。

街上,依然流淌着或舒缓或激昂的旋律。形形色色的人们在闪闪烁烁的霓虹中,显得靓丽,或者说是妩媚。他们的脚步是缓慢的,远比白天要缓慢,大约是经历了白天的匆匆后,这时,才能让脚步和心情一样平静下来。不一定非要进哪家商场和酒吧,只沿着街随便走走,沐浴在一片朦胧的灯光中。

妈始终牵着我的小手,我想如果是白天,妈可以放开我的小手,让我在喧嚣中跑一跑,跳一跳。晚上,妈多了些紧张。我感觉自己是一条幸福而快乐的小狗,在妈身边,瞧着那些大橱窗里的模特,瞧着那些被彩灯映得蓝幽幽的树叶。

城市的夜晚,光怪陆离。

我羡慕这里的一切,好奇这里的一切。难怪爸和妈总说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到城里上班呢。

“妈,为什么城市里越到晚上越热闹,咱们家那到晚上就看不见人影呢?”我终于问妈这个我琢磨了老半天的问题。如果是一道数学题,比如八十乘以十五得多少,我动动小脑瓜就能给出个准确的答案。可现在这个问题,我实在找不到答案。

我们走过一个服装店的大橱窗,身上也都被里面的灯光映成淡紫色。

妈说:“因为这里是城市,我们家是农村。”

我还是不解,想把身上的淡紫色拍打掉,像拍打尘土似的拍打掉。那又怎么可能呢?我问妈:“农村就非得天黑了就睡觉吗?”

“当然不是,我们可以看电视,还可以炒花生吃。”

“就这些?”

“还有……”妈想不出还有哪些了。

大伯家的哥哥替妈补充说:“你还可以静静地趴在窗台上听音乐。”

我不懂了,我们家晚上从不放音乐。爸和妈都不喜欢太多太杂的声音,他们更喜欢夜晚的寂静。别说自己家里从不放音乐,就连左邻右舍家也从不放音乐。

“可是,哪来的音乐呢?”我抬着头看哥哥,问道。

“蛐蛐的叫声呀,时高时低,时缓时急,不是很动听的音乐吗?”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每天晚上,人们安静的时候,窗外的蛐蛐就欢快了。那的确是很好听的音乐,他也记起课本中就是把蛐蛐的叫声比作音乐。那真是很了不起的音乐呢,除了蛐蛐,谁也弹奏不出来。蛐蛐一定有一双灵巧的小手,有一张精致的琴。

“怎么城市里连一声蛐蛐叫都听不见呢?”我侧耳听,正有一段崩嚓嚓的舞曲响起。

“因为这里是城市,我们家里是农村呀。”哥哥还这样回答。

“城市里就没有蛐蛐吗?”

“没有,蛐蛐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怎么生存呢?它们需要泥土,需要草丛,需要露珠。”

看看坚硬的路面,路旁高耸的楼宇,我真觉得这里不是蛐蛐待的地方。

我们停下来,是在一个卖玩具的小摊前停下来的。我说要买一只小兔子。小兔子有鸡蛋那么大,雪白雪白的,两只红眼睛,把它身上的发条拧几下,它就能向前蹦。我就是只小兔子,喜欢蹦蹦跳跳。

“喜欢你就买一个,自己挑。”妈看出了我的心思,跟我说。每只小兔子三块钱,妈把三块钱放在我手里,让我选好小兔子后,亲手把钱交给卖玩具的老婆婆。

我是多么喜欢这些会蹦的小兔子啊!

在我选好了一个,准备把钱递给老婆婆时,忽然听见了歌声。那歌声绝不是从哪个商场里传出来的,因为那样的歌声,总伴随着震得树叶发颤的音响。现在的歌声,是那么轻,那么柔,那么缓,那么动情,简直是一股清澈的溪水,从街的一头缓缓淌过来。

循声望去。

不只是我,妈和爸,还有哥哥,以及好多人都循声望去。

在霓虹闪烁中,出现的是一个童话: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走路一跛一跛地,她推着一辆经过改装的轮椅。轮椅上除了坐着个男孩,还装了个小音箱、电瓶和话筒。小男孩,不过十岁,正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近了,一看便知,他是个瞎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凄美的场面。就听老婆婆说,这姐俩又来了,沿街乞讨,真叫人同情。我看得有點发呆,不太明白什么叫不幸,也不太理解什么叫令人同情。只知道瞎子看不见阳光,看不见花朵,看不见小鸟,只能看见漆黑漆黑的一片。

“妈,瞎子能看见什么吗?”我曾问过妈。

妈曾说:“瞎子看不见阳光,看不见花朵,看不见小鸟,只能看见漆黑漆黑的一片。”

“真的吗?”

“你闭上眼睛,就是个小瞎子。”

我闭起眼睛,果然是漆黑的一片,漆黑得可怕。

“妈,我不想买小兔子了。”我突然把手里的小兔子放下,“我想把这三块钱给唱歌的那个小孩。”

旁边有个人说,也许他们是骗子,骗得人们的同情。可我坚决反对,哪会有人装成这样骗人呢?看看轮椅上,有个小塑料盆,盆里是几枚闪亮的硬币。

“城里骗子多。”有人观察着姐弟两人,或许他们的同情心、怜悯感曾受过伤害,不愿意再次轻而易举被伤害一次。

我却说:‘他们肯定不是骗子。”

妈看看我,说:“那你自己决定吧。”

我跑过去,把三块钱放进小塑料盆。钱很轻,落下去没有声音,也没有惊动还在唱歌的男孩。推轮椅的女孩连说了几个‘鹅]谢”。其实,我一个也没听见,早掉头跑到妈身边了。

“妈,你说我送给他们钱好不好?”我竟有点不安,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家里已经是借钱给我治病了,但此刻妈却笑着鼓励我:“好,你做得真好,我们应该多一份爱心。”

“爱心是什么?”

“爱心就是……要懂得帮助别人。”妈没多少文化,只能有个简单的解释。

唱歌的小男孩似乎听见了我们母子的对话,把脸侧向我们,改唱了另一首《爱的奉献》。声音稚嫩,有的地方明显跑调,但没人呻笑。这个场合,连霓虹灯也停止了闪烁。

我说:“他的歌真好听。”

有些人望望我,对我笑了,肯定是在笑我的幼稚可爱。妈没有笑,说:“是,他的歌真好听。”

“妈,我说他的歌和蛐蛐唱的歌一样好听。”

“哦?”妈妈一愣,“你怎么能把他和蛐蛐放在一起呢?这孩子太天真。”然后她弯下身,小声告诉我,“别那样说,让唱歌的姐弟俩听见会不高兴的。”

妈拉了我的手,向前走,走得缓慢,和那辆轮椅一样缓慢。我们都不说话,全身心倾听男孩的歌声。街上的一切嘈杂都无法覆盖那不高的音调。只要你被它打动过,心和心就相通,它就是在你的心里唱响的。

小男孩会唱的歌真不少,一首接一首。总免不了有人被眼前的童话所吸引,所感动,又上去给他们的塑料盆里放进一枚硬币,或纸币。小女孩起码说两句谢谢。很多时候,她的眼角泪花闪烁。

妈说:“他们这个年龄,都该上学,也许他们都没上过学。”

我说:“不上学的孩子多可怜呀!”

就在这时,街道旁边又多了一幕令人心酸的场景。只见一个和唱歌的小男孩差不多年龄的另一个男孩跪在地上,不抬头不说话,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家庭贫困退学,盼望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旁边放一个饭盒,里面有几块钱。

“妈,怎么城市里有这么多可怜的孩子呢?”即使不看那些字,或者说我也看不懂那些字,但我能用自己的方式判断,一个人要是给别人跪着,肯定非常可怜。

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哥哥回答了:“那个孩子是小骗子,每天都来,一天换个地方,怕被人认出来。”

妈说:“不可能吧,谁家会让这么小的孩子跪在街上?”

“就是。”

推轮椅的女孩停下了,犹豫了一下。她仔细看看地上的孩子和孩子面前的字,咬咬嘴唇,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伸手抓起塑料盆,一跛一跛地走到男孩面前,小心地把钱倒进他的饭盒。“哗”一声,金属撞击,声音不大,却令人心颤。

“这孩子心肠好啊!”爸说,

“我也以为她是个骗子呢。”

“是个好孩子。”

这一切被一位从人行道上匆匆而来的阿姨看得真切。她没说话,直接站到了跪在地上的男孩对面。男孩的眼睛肯定是定格在了阿姨的脚上。他根本没抬头,谁都看得出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继而呼地窜起,头也没回地跑掉了。阿姨冲他的背影喊了声,看回家不打断你的腿。面对众人的惊疑,阿姨面带难堪,说:‘他是我儿子。”

“你怎么能让孩子这么做?”人们的气愤骤然而来。

“是啊,太过分了。”

阿姨给大家解释说,这孩子上网吧成瘾了,家里不给他钱,他居然想出了骗人的把戏。原来我也不知道,刚才有位同事告诉我,说他在这跪着乞讨,骗人。我气坏了。

原来真是个小骗子。连我也认可了。人们都说回家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孩子是棵小树,不修剪,将来长不成栋梁之材。

阿姨端起地上的饭盒,来到小女孩跟前,也是很小心地把里面的钱倒回去,然后,急忙追赶自己的儿子去了。现在,女孩的塑料盆里比原来的钱更多些,那是她用爱换来的。

我忽然又说:“妈,我还是想买个小兔子。”

“不是说不买了吗?”

“可是,我又想买一个。”

“那你自己去,就在那。”我们才离开老婆婆的小摊不足十几米。我拿了钱跑回去。

“婆婆,卖我一只小兔子吧。”

“好,卖你一只。”

“给您钱。”我递过三块钱。

老婆婆却只接了两块。“不是三块钱一只吗?”我问老婆婆。

老婆婆笑眯眯的样子很像我的外婆,一脸慈爱。她说:“从你刚才给那个唱歌的孩子三块钱开始,我的小兔子就降价了,两块钱一只了。”

“真的吗?”

“当然啦,不过,只给你一个人降价,千万别跟谁都说啊。”

“谢谢婆婆。”我拿了小兔子跑回来告诉妈妈,说小兔子只要两塊钱了,又问,“是不是可以把剩下的一块钱再给唱歌的小孩呢?”

妈当然不能反对,她懂得这是培养孩子爱心的时机,马上答应我:

“行,你去。”

“我想把小兔子也送给他们,他们肯定没有玩具。”

妈妈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又要买小兔子,作为母亲,她更同情那两个孩子,“去吧。”

我跑去,把一块钱和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放进塑料盆里。因为多了只雪白的小兔子,沉闷的塑料盆一下子显得活泼了。小女孩看见了,激动地说谢谢。又对唱歌的男孩说:

“弟弟,今天是咱们最幸福的日子,今天,咱们收到了第一个玩具,是只雪白的小兔子。”

弟弟伸出一只手摸索到塑料盆中,他摸到了那只可爱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是雪白的小兔子。”他自言自语。

我看见,两双眼睛,四点泪花。

那天晚上,我们在城里转了一大圈,回医院时,已经很晚很晚了。在医院的最后一夜,我失眠了。脑子里全是那对姐弟的影子,我想,他们肯定是城市里的蛐蛐,一直唱下去,生活下去……

7

终于又回到了家。

第一件事就是把迎着我跑来的四眼狗抱起来,然后去看那几只已经逐渐长大的山羊。四眼狗汪汪地叫,山羊咩咩地叫,都在为它们的小主人健康归来而高兴。

中午放学的时间,伊万带着七八个同学来了,他们围着我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把我看得直发毛,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零件似的。

“看什么看?没见过呀!”我呵斥他们。

“大林子,住医院好受不?”伊万问我。

我说:“好受着呢。”

“那咋不多住几天呢?”二秃子笑嘻嘻的。

“是人家医院不让住了。”

“准是怕你把医院的药都给吃光喽。”

金子慧马上说:“什么呀,医院有的是药,他是怕把家里的钱花光喽。”

“我们家多着钱呢。”

“多着钱呢?不信,你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凭什么给你们看?”

毛桃蹿到我面前,把其他几个人挡在身后,说:“这几天酸枣都红了,去摘点不?”

一提酸枣,我顿时觉得有股酸水从嗓子眼儿冒出来。是啊,该是酸枣长红的时候了。一到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趁着中午或晚上,到山坡去摘,酸甜酸甜的。

“等下午放学再去吧。”我怕妈阻止,毕竟自己刚刚从医院回来。

“那说好了,下午放学就去。”

“一言为定。”

有了约定,毛桃他们兔子似地跑了。下午,我没去学校,按照妈的意思,让我从明天早晨开始上学。反正也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再晚去半天也无所谓。整个下午,我随便地翻着书,想尽快把没学到的东西补回来,可又满脑子想着山坡上红彤彤的酸枣。

毛桃他们果然准时来找我。爸和妈都出去干活了,我就拎着个塑料袋,和他们一起上了山坡。酸枣果然都红红的,像玛瑙一样。为了不被酸枣树的刺儿扎到,必须小b地一个一个去摘。如果是大人们,他们可以满把去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怕扎。最需要注意的,是要看清楚酸枣树上有没有马蜂窝。去年,毛桃摘酸枣时就碰到了马蜂窝,差点被一大群细腰儿的马蜂蜇死。那些马蜂也真是的,愣喜欢在满是刺儿的酸枣树上搭窝。

“毛桃,看好了酸枣树上有没有马蜂窝。”我提醒毛桃。

毛桃正把一棵酸枣树拽得弯弯的,扭头跟我说:“放心,我可不想招惹那些玩意儿。”

我也拽倒一棵酸枣树,挑选最好的酸枣。一边摘,一边偶尔扔进嘴里一个。半个小时后,就已经摘了半塑料袋了。四下望望,见前面的石头砬子上有一棵酸枣树,上面的酸枣又红又大,忙爬上去,摘一个尝尝,酸甜可口。虽然都是酸枣,但大小绝对不一样,味道也绝对不一样。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吃着不好吃的,我一概不要。

“万一,过来,这棵树上的好吃。”我招呼下面的伊万。

伊万也张望着,寻找着合适的酸枣树,见我喊他,他抬头看看,回答:“不去,那地方太高太陡。”

“没事。”

“我怕掉下来。”

“胆小鬼,能掉下去吗?这么高的石头砬子连我们家的小山羊都不怕。”

“我怕。”

毛桃大概是摘了不少了,他喊我们:“差不多就回家啦。”

我说:“还少呢。”

“多了也吃不了,吃多了牙齿就酸倒了,连豆腐都嚼不动了。”

“再摘点。”

我不想现在就回家,看看自己塑料袋里的颗颗酸枣,觉得还应该再多摘些才好。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想多摘些,然后明天早晨上学时送给东方老师。东方老师是城里人,肯定喜欢这些酸枣。

“嫌少,我给你点。”毛桃也拎个塑料袋,基本上已经满满了。

“不要。”我看不上他摘的酸枣,大的小的,红的绿的,好的坏的,什么都有,这样乱七八糟的酸枣,怎么送给东方老师呢?要是卖给那个沿大街收购酸枣的小贩还可以,他是不怎么挑剔的。据说被收购走的酸枣都去榨酸枣汁了,都运到大城市里去了。我们从不喝酸枣汁,就是吃酸枣。

伊万忽然大喊一声:“唉,马蜂窝!”

我一惊,赶忙把手中拽着的酸枣树放开,然后倒退两步。当时因为慌乱,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站在石头砬子上,这一后退就惨了,一脚踩空,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直接就摔倒滚了下去。那半塑料袋酸枣,也随之撒得一个不剩。

我的手和脸都被树枝划破了,感觉一阵灼烧般疼痛。好在被一大块石头拦住,要不然,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我重新站起来时,很想哭。

“告诉你别上去,你非上去,这下完蛋了吧?”伊万赶过来,没有安慰,反而是打击。

“早点下来回家也不至于这样吧?不听话。”毛桃也没说安慰我的话。

我气急败坏地告诉他们:“都躲我远远的。”

似乎因为摘酸枣伤了我们的和气,其实不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们喜欢斗斗嘴皮子,说归说做归做,那几个人都去帮我捡酸枣了。

总之,出了这么个意外,影响了我的心情,没心思再摘酸枣,悻悻地回家了。妈看见我脸上、手上的伤痕,问我:“又去哪淘气了?”

我没有隐瞒,把经过告诉妈,

“我想给东方老师摘点酸枣。”

妈说:“那你也得小心点呀,别刚从医院回来就再进去。”

我笑了:“不会,那地方我也不想去。”

“去看看你奶奶,她的病又重了。”

“嗯。”

我抱起四眼狗去了奶奶家。四眼狗已经是半大的狗了,我都快抱不动了。但我喜欢抱着它。我说过,要把它送给爷爷的,自从爷爷那条大黄狗死了以后,我总发觉爷爷有些孤单。

奶奶的病确实重了,躺在炕上,喘息着。见我来,她褶皱的脸上泛出些艰难的笑。我趴到奶奶身边,抓抓她干枯的手,竟不自觉地要掉眼泪。在家的时候,我听爸说过,奶奶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现在是秋天,离冬天很近很近。

“奶奶,奶奶。”我呼唤她,声音很轻,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她脆弱的心脏。

“大林子。”奶奶也轻轻回应着我,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了。

我告诉旁边的爷爷,从今天起,四眼狗就留在爷爷家了。爷爷就问我:“你真舍得把它给爷爷?”

我说:“舍得。”

爷爷特别高兴,夸我:“好孙子。”

四眼狗也很懂我的心思,离开我,趴到爷爷脚下去了。这条小狗,真的应该好好感谢我,要不是我把它捡回来,真不知道它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秋天的风越来越凉了,天空也越来越高远了。爷爷果园里的苹果也成熟了,散发着浓郁的果香。爸和妈经营的几亩玉米也收割了,颗粒归仓后的秋天,一切都枯黄起来,都缺少了以往的生机。山坡上的茅草在秋风的吹拂下瑟瑟响着,也如同波浪一般起伏。爸看中了这片茅草,准备找个时间割了,留作冬天里当柴禾烧。爸喜欢睡热炕,一到冬天,妈都把炕烧得热热的。

可是,爸还抽不出割茅草的时间。于是我和爸商量,要利用星期天替爸去割茅草。爸开始不同意,说我用不好镰刀。后来,大姐也加人进来,爸才勉强同意,让我們割一回试试。大姐是看着爸忙不过来,想替爸分担一点。我呢,主要是为了玩。

“爸,你放心,肯定没事。”我向爸打包票。

妈插话道:“大林子,这可是力气活,连你爸割半天都累得直不起腰呢。”

“我爷爷说,像我这么大的人,还没长腰呢。”

妈笑了:“你爷爷是逗你呢。”

“总之,我能把茅草割回来。”爸和妈肯定不知道,自从割麦子那时开始,我就经常拿把镰刀练习,割院子外面的草,有一次把手割破了都没敢告诉他们。现在,自我感觉使用镰刀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要听大姐的话。”

“听。”

“那明天你们去试试。”爸也同意了。

大姐十三岁,上初一。

大姐虽然也是个孩子,却比我懂事。在我眼里,妈在时,她是大姐;妈不在时,她就是妈。她说话像妈,她的举动也像妈。大姐总梳一条马尾巴辫子,乌黑乌黑的,一尺多长,我拿小尺儿给她量过。看她站在镜子面前梳辫子,几乎是一种享受。有一回我拿块红薯看她梳辫子,出了神,红薯却被跑来的小狗抢走了。大姐长得特别漂亮,比妈还漂亮。邻居街坊的大妈大婶都说“这闺女跟仙女似的”。我没见过仙女,大概仙女也都有一条马尾巴辫子,也穿大姐喜欢穿的方格衬衫吧。

说实在的,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家里还比较困难,除了来客人或是特别的日子,妈舍不得烙肉饼吃。我馋,有时候看见别的孩子吃肉饼,就情不自禁地把手指头放嘴里吮。大姐不像我,见我那个动作,准笑话我,说我是小馋猫。

我们每天一块上学、放学。其实大姐的中学比我们的小学远好多,在镇上。刚开始上学时,放学了我总等着大姐。她替我背书包,一路上,我像只小狗似的在她身前身后跑跳。那段路有四五里,可我从没觉得远。当然现在不那样了,因为自己有伊万、毛桃这样的一大群伙伴了。

到了周日,除了写作业,大姐都要帮妈干活,洗衣服,做饭。为了多帮妈干点活,大姐总会把作业在头天晚上写完。伏身在炕沿上,一声不响地写。爸和妈干他们大人的活计,从不打搅大姐。我也偶尔像大姐似的,趴在炕上,写几个字,看看她,再写几个字,翻翻身子。见我老翻身,大姐就把一个枕头押到我后背上。我爱吃大姐做的饭,虽然她的做法和妈一样,菜里也没多放几滴油,可就是觉得香。

今天是我们要去割柴的日子,妈起得特别早,喂完小猪喂小鸡,再喂小羊,最后给我们做饭。和平时不同的是,除了熬小米粥,还要多做几张肉饼。粥是早晨吃的,肉饼是干粮。看着妈把肉饼贴进锅里,我就有点流口水,赶紧帮忙烧火。不一会就有股香喷喷的味道从锅盖缝钻出来,又钻进我的鼻子,我就一步也舍不得离开锅台了。不单我,连小猫也支棱着耳朵蹲在我旁边,不肯去吃妈刚才给它的一小碗剩饭。等肉饼熟了,掀开锅盖,一锅的热气和香味都跑出来,飘满了屋子。妈把肉饼从锅里移到盘子上凉着,又去拿我的书包。趁这个机会,我赶忙拿起一张,在上面咬了个小月牙。虽然热得直咧嘴,可真香呀!妈回来看见那个小月牙,就用手指头点我的脑门儿,也说我是小馋猫。说完又掰一块让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小猫把掉在地上的渣儿也舔个干净。

吃完饭,大姐磨镰刀,我套牛车。老黄牛很听话,牵着它走,它哞哞地叫,屁股一调,自己就进了车辕。背上放鞍,肚下勒带,车闸一松,老黄牛就一步一步地拉车走了。

“等等我。”大姐拿了两把镰刀,和装了肉饼的书包。

“快点,快点,牛走得慢。”

大姐紧跑两步,爬到车上,“小弟,你慢点赶车。”

“大姐,放心吧,这牛最听我话。”我扬一扬鞭子,老黄牛明显加快了脚步。

赶车,向来是男人们的事,女的只会坐车。爸就总赶车,妈就总坐车。别看大姐比我大,个头比我高,学习比我好,长得比我俊,可赶车,爸是不肯让她赶的,知道女的没这个本事。瞧她坐在车上的样子就知道,恐怕从车上掉下去,一只手死死抓着车帮。女的天生胆小,谁都不例外。

出了村子,山就在南面。

通往山的路不平坦,坑坑洼洼的。但也不用担心,路两边都是已经收割完的庄稼地,走歪点不怕。再说,老黄牛熟悉上山的路,不用管它,也能把车拉到山坡上。

太阳刚刚爬起一竿子高,斜斜地照着我和大姐,也照着老黄牛,感觉暖融融的。秋天的阳光总让人觉得温暖,连土坡上的蚂蚱也都在有阳光的一面蹦跳。还有一只跳到了牛车上,又飞到大姐的辫子上。不知道它是想坐我的牛车旅行,还是想闻一闻大姐头发的香味。我认为那是个好玩的小东西,可大姐感觉到头发上有什么在爬时,竟吓得大叫:“小弟,是啥?”

“胆小鬼,不就是只蚂蚱吗?”我给她捏下来,在她眼前晃晃,手一扬,蚂蚱就嗤啦啦地飞了。飞在空中,映着阳光一闪一闪的。

“你不胆小?”

“我不胆小,我是男的,谁像你们女的,一点胆儿都没有,看见毛毛虫都吓得喊妈。”

“那你怕蛇不?”

“不怕。”

“怕狼不?”

“不怕。”

“怕鬼不?”

“怕。”

大姐笑得特开心,像灿烂的阳光,像盛开的牡丹花。我也咧着嘴笑。在我们的欢笑中,大姐把对蚂蚱的恐惧忘掉了。

“驾。”我摇晃着鞭子,老黄牛也融进我们的快乐中,撒开四个笨拙的蹄子,有节奏地小跑起来。这一跑,牛车开始吱吱呀呀地响,不知是哪被跑散了。大姐和我坐在车上,也被颠簸得摇摆。

“小弟,慢点。”大姐不敢再笑,抓紧车帮,几乎是蹲在车上。她那么柔弱的身体,肯定受不了这么厉害的颠簸。

“快吗?”

“快。”

“大姐,你天生不是坐车的料JL.”

“那坐啥?”

“坐轿叹。”

“胡说。”

“连坐牛车都嫌快,你敢坐拖拉机吗?坐上跟飞似的。”自己小的时候,二叔有台拖拉机,跑运输用的,我坐过一回,突突突,真快,坐上去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二叔说是向北开,我却说是向西,后来想想好像是我错了。后来再坐拖拉机就不觉得怎么快了,也不南北不分了,比如上次和東方老师坐拖拉机去镇上的中心小学参观升旗仪式,就没弄错方向。

我怕大姐受不了,吆喝老黄牛慢下来。牛车虽然慢了,吱吱呀呀声却一直响着。我知道没啥大毛病,以往也有过这种情况,爸在车轴上抹点油,就不响了。

“小弟,太快了危险。妈不也告诉你,让你慢点吗?你记着没?把车跑坏了还得花钱修,牛也不能累着。”大姐告诉我。

“大姐,你真像妈。”

“哪像?”

“唠唠叨叨的,哪都像。”

“是为你好。”

“妈也这么说。”

大姐的确像妈,人们常说“长兄如父”,那“长姐”当然“如母”,大姐像妈也就不奇怪了。我常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是大姐每天背着我,夸张一点说,我是在大姐的后背上长大的。那时的大姐也小,辫子也短,可我喜欢趴在她背上拽她的小辫。她常蹲在地上,拍着手说:“来,小弟,找姐来,姐背你。”

是大姐给了我温暖的童年。

大姐爱笑,在无话可说时就笑靥如花。说她像妈,她就笑着,笑出一脸稚嫩的慈祥。

“我哪都像妈吗?”

“就年纪不像。”

“不像爸?”

“一点不像。”

我们还是说着这个话题。天晴得格外好,蓝蓝的有几朵白白的云,没有一丝风,也不见云飘动。我索性半躺在车辕上,任车摇摇摆摆。车摇摇晃晃,看见天上的云也就摇摇晃晃了。大姐也看天,看云,看着看着她又哼起了歌。大姐天生有副好嗓子,别说唱歌,连说话都显得甜润。我希望她将来能当歌唱家,在收音机里唱歌,在电视机里唱歌,多神气,可她却不愿意,非要当个老师。

“大姐,当歌唱家多好,我就爱听你唱歌。”我边望着云边和她说话。

“一点都不好。”

“那当老师就好?”

“好啊,没老师,你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真好笑,一加一等于二只有小孩子才不知道。不用老师教,长大了也自然明白。大姐总把我当成幼儿班里的孩子。我不搭理她。闭起眼睛养神。

忽然,“呕噔”一声,牛车轧到了一块石头上,猛地一颠。猝不及防,我险些从车辕上摔下去,幸亏大姐及时拉住了我。我多少受了点惊吓,不敢再躺着。看看大姐,脸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还揪住我的衣服不放。才知道她受到的惊吓远远超过了我。

觉得对不起她。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我让老黄牛走得更慢。车慢了,大姐的心才会平静下来。

我们都不再说话,随着牛车的节奏呼吸着。

牛车上了山坡,山坡并不陡峭。选一片茅草比较茂密的地方,把车停下。

“大姐,这行不?”茅草没到了我的胸脯。

“行。”

大姐说行就行。我把车闸扳紧,又找块石头倚在车轱辘上。把牛从车辕中卸下来,拴在车尾,拍拍它的脑门儿,告诉它老老实实吃草,不许乱动,不然回家不给它水喝。老黄牛“哞哞”叫两声,意思是说知道了,就左一口右一口地吃草。

一人一把镰刀,镰刀被大姐磨得锃亮。茅草丛丛,上面只露出两个脑袋。我在右手上吐了口唾沫,爸干活时就那样。

“大姐,看谁割得多。”我弯腰摆好架势。

“开始。”

镰刀霍霍,茅草一片一片地被割倒。割柴是力气活,我又在拿镰刀的手上吐了唾沫,大姐肯定比不上我。一顿饭的工夫,我就割出了一块炕大小的开阔地,大姐割过的地方只有两张饭桌那么大。

“大姐,加油!”我又猫下腰挥起镰刀。照这样的速度,一天准能割一车。大姐始终不声不响,不像我把镰刀使得叮当响,割草也割石头。

“小弟,你小心点,别割到自己。”她抬起头叮嘱我,已经一脸汗水。

又割了一阵,才知道累得厉害,腰酸背痛的,看看握镰刀的手,虽然像爸那样吐了唾沫,还是起了血泡,按一下,钻心疼。

“大姐,歇会儿吧。”

“累了你就歇着。”

“你不累?”

“再坚持会儿。”

“我可得先歇一阵。”

我一屁股坐在山坡上,又“嗖”一下站起来,割过的茅草茬儿直扎屁股。干脆到牛车上躺着,车厢底的木板硬邦邦的。见我躺到车上,大姐忙抱了一抱茅草,给我铺在身子底下。硬邦邦的木板上多了层软绵绵的茅草,像铺了床厚厚的褥子,舒服极了。

仰面看天,天还是那么蓝,只是那几朵白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远了,也显得淡了。老黄牛大概吃饱了,卧在车旁边不停地咀嚼,嘴角全是白沫,像妈洗衣服时盆子边上泛出的肥皂的泡沫。

我又闻到了书包里肉饼的香味,咽了口唾沫,没去动。

“躺着吧,歇够了再割,别累着。”大姐说。

大姐又去割,弯下腰,挥起镰。看着她弯腰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弯下腰说“来,过来,姐背你”。那个后背好亲切呀!

一骨碌从车上爬起来,“大姐,你割,我捆。”

“不累了,就先捆吧。”

每次捆柴都是我的活,大姐干不了。爸和妈一起割柴时,总是爸捆,妈也干不了。我把一小把茅草拧成草绳,抱一抱来捆上。虽然很用力,捆得还是很松散,个头也小,跟狗脖子似的。

大姐在前面割,我在后面捆,很快,山坡上摆了一片“狗脖子”。

看看太阳,差不多挂在正南方了,肚子也咕咕叫。“大姐,该吃饭了。”

大姐也站起身看太阳:“饿了?那先吃干粮。”

“吃肉饼喽。”

“一提吃你就高兴。”

我们都扔了镰刀,向牛车走去。还没等到牛车近前,却都傻眼了,只见老黄牛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我们的肉饼呢。

天啊!它居然把书包给叼下来了,原以为它够不到的。我疯了似地冲过去,拎起书包看看,里面只还剩一个肉饼了。我从没那么愤怒过,举起鞭子,狠命抽打它。

“行了,小弟,别把它打坏了,它还得拉車呢。”大姐拦着我。

“大姐,就剩一个肉饼了。”

“你吃吧。”

“你也饿了。”

“姐还不饿,早晨吃得饱,你吃吧,吃饱了好有力气割柴。”

我以为大姐真的不饿,她不善于说谎的。就把肉饼一口一口吃下去,肉饼的香味混杂着茅草味,令人回味无穷。几只山雀在我头顶上叽叽喳喳地飞舞着,肯定是被肉饼的香味引来的。

吃了个肉饼,浑身来了力气,把大姐又割下来的茅草捆成几个“狗脖子”,就抄起镰刀,让镰刀片上闪着太阳的光辉,让毛草在一片闪闪的光亮中快乐地倒下。

“大姐,你歇着,我来割。”

“你注意点。”大姐坐在了一个“狗脖子”上,擦着汗。

“没事。”

刚说完没事,镰刀割到了石头,在石头上弹一下,由于用力过猛,镰刀从石头上划到了腿上,没觉得疼,却唰一下流出血。

“怎么啦?”大姐从“狗脖子”上跳起来。

“流血了。”我扔了镰刀,坐到地上,一流血心里就慌,心里一慌就没了力气。

大姐也慌了,拿手给我捂住伤口。平时她最怕血,爸杀鸡她都不敢看。可现在她的手指都被染红了,还是紧紧捂着。渐渐地,血不那么流了,她才松了口气,一只手从口兜里掏出手绢,把伤口裹紧,又解了根鞋带系上。

“大姐,没事了。”

“什么没事,马上回家,你坐着别动。”

大姐小跑着去套牛车。从没见过她套车,她竟也能把老黄牛塞进车辕里,动作还挺麻利,就是忘了系底下的牛肚带。套好车,她又小跑着把一个个“狗脖子”扔上去。

“大姐,再割点吧。”我觉得伤口不是很疼。

“得回去上药。”

大姐决定的事我改变不了,就想去赶车,一迈步才晓得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那条受伤的腿根本不敢着地。

“小弟别动,来,姐背你。”说着她过来并弯下腰。看着她的后背,我忽然心里发酸,大姐的身体那么单薄,怎么能再让她背呢?她已经把自己的童年都背过来了呀!

“大姐,我自己能行。”我试图走几步。

“不行,快点!”她硬把我拉到她的背上。大姐的后背好温暖,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妈的怀抱,就是大姐的后背最温暖。

把我背上车,她牵着老黄牛,第一次把牛车赶动。牛车走得很不稳,我半躺在半车茅草上,晃晃悠悠的,连眼中的蓝天也晃晃悠悠。

“大姐,你也能赶车?”

“看也看会了。”

“你就是心灵手巧。”

“是吗?”

“是,不像我们班的女生,一个个笨手笨脚的。”

“还说别人呢,看看自己吧。”

下了山坡,牛走得慢了,大姐就一个劲地吆喝,让牛一路小跑,她也跟着小跑,累得气喘吁吁。由于走得快,牛车几次轧到石头,我被颠得直咧嘴。大姐就用鞭子抽牛,边抽边说“叫你不好好走,叫你不好好走”。

“大姐,你别怪它。”

“不怪它怪谁?”

“怪你。”

“我又没拉车?”

“你没赶好车。”

大姐赶车的技术比我差远了,老黄牛也不爱听她的话。但它知道往家里走。大姐一直把牛车赶到村里的小卫生所。

“大姐,已经不流血了,不用去了。”我看看受伤的地方。

“不行,不上药会落疤,难看,将来娶不到漂亮媳妇。”

“没疤就能娶到漂亮媳妇?”

“反正比有疤的漂亮。”

“能多漂亮?”

“跟仙女似的。”

“那就跟大姐似的,人家说大姐像仙女。”

“别胡说,烂舌头。”

为了将来娶到漂亮媳妇,我答应大姐去上药。大姐又靠在车边:“来,小弟,大姐背你。”拗不过她,被她背了进去。小诊所里满是药味,我想无论得了什么病,只要在这待上几天都能好,不用吃药,闻着药味就够了。刘佳佳她爸是小诊所唯一的大夫,大人们都说他的本事挺大的,我倒是没觉得,因为他给我打针时也疼。我想要是有能耐的大夫,打针肯定一点都不疼。

我的伤口处被涂了些比血还红的红药水,又一层一层地裹了白纱布。这回倒真的像个伤员。

出来的时候,我坚持没让大姐背,用一条腿跳着走。她帮我爬上车。我就扬着一条裹了白纱布的腿躺在车上,一直回家。

妈和爸已经去了地里刨红薯,不在家。大姐把“狗脖子”扔下车,堆在墙角,把牛也卸了。我坐在门槛上看她干活,小猫蹲在我旁边。

“小弟,赶紧到炕上躺着,别乱动。”

“大姐,我渴了。”

“喝水不?”

“不喝。”

大姐就钻到黄瓜架下,从东头找到西头,只有一根黄瓜可以吃。这个时候的黄瓜秧已经枯萎了,如果不是在院子里,早就让秋霜打死了。大姐把黄瓜掰成两截,脑瓜儿给我,自己吃尾巴。黃瓜就脑瓜儿好吃,又香又甜。尾巴没啥味。

“大姐,你帮我写作业吧。”

“作业自己写。”

“我腿疼。”

“疼也得自己写,我洗衣服。”

写作业的事没得商量。我趴在炕上,把书、本摊了一炕,先写数学,后写语文。大姐把一大堆衣服抱到院子里,拿了小板凳、大铁盆,一件一件洗着。她的手上沽满了肥皂沫,不时用手捋一把垂到脸上的头发,肥皂沫就粘在脸上,像唱戏的大花脸。

懒得写作业了,就又坐到了门槛上,看大姐腰一弯一弯地洗衣服。大姐一回头,给我也抹了一脸肥皂沫。

这个周日,又是值得回味的。回味起来,有乐趣,有味道。

8

因为自己受了伤,又要耽误上学了。为了不让我落下功课,每天下午放学后,东方老师都来给我补习功课。真的很感谢她。上次本来想送给她一些酸枣,可是也没送成,那些酸枣都让自己吃了。还能送给她什么呢?偶然有一回我发现她特别喜欢小猫,就打算找一只送给她。

有一天早晨,我早早地去上学,独自一人,目的是绕个弯子去瞎子赵二婶家偷。我知道她家里有三只小猫,刚刚满月。趁大猫不在,蹑手踢脚进去,偷出了一只黄颜色的,揣在衣服里,颠颠跑着去学校找东方老师。

“东方老师,送给您的。”我把小猫掏出来递给她。

东方老师接过去,一看就知道,她喜欢得不得了。“哪来的?”她问,一边轻轻摩挲着小猫柔软的毛。

“半路上捡的。”

“捡的?”

“是啊。”

我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人知道是偷来的。可是我想错了,随后而来的刘佳佳一句话就揭穿了我的谎言,她直接告诉东方老师:“是偷来的。”

东方老师盯着我,那个眼神,让我想躲避。“是吗?”她问。

我含糊地回答她:“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刘佳佳说:“老师,这只小猫是赵二婶家的,赵二婶是瞎子,我亲眼看见他溜进赵二婶家去了。”刘佳佳指着我。

我无话可说了,低下头,心里对刘佳佳恨恨的。因为她的出现,因为她的揭露,东方老师拒绝接受那只可爱的小猫,而且命令我必须送还给赵二婶。我只好暂时收容小猫,等东方老师离开后,我愤愤地对刘佳佳说:“哼,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刘佳佳挑衅似的说:“我就管了,你怎么着吧?”

“我……”我举举拳头。

刘佳佳跑了,跑进教室读书去了。我把小猫揣进怀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中午放学后,我不得不又像早晨那样潜人赵二婶家,把小猫放回原处。这一次,赵二婶听到了动静,问:“是谁呀?”

我听大人们说过,一个人如果眼睛瞎了,耳朵就特别灵,看来是真的。我忙说:“二婶,是我,大林子。”

赵二婶循声走过来,说:“是大林子呀,这会放学了?”

“嗯,放学了。我在您家门口看见您家的小猫跑出去了,怕被别人偷去,就把它拿进来了。”

“没事,丢不了,这年头没贼了。”赵二婶边说边伸手摸她的小猫,一只一只地摸过,“三只都不少。”

从赵二婶家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缺德,怎么能偷瞎子家的东西呢?凭刘佳佳的性格,她肯定会让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个小偷,以后怕是没脸见人了。为了堵住刘佳佳的嘴,下午,我给她一块水果糖吃。

“这件事别跟别人说,行吗?”

“暂时不说。”她嚼着糖。

“一直都不能说。”

“那看你以后的表现。”

我算是服了这个丫头片子,这分明是在要挟我。还能怎么办呢?看来以后真的不能得罪她。还好,一段时间之后,我没有听到关于我偷小猫的言论。渐渐地,心情放松下来,也渐渐地,把这件事淡忘了。

随着风越来越凉,也随着最后几片树叶凋落,秋天也就走进了尾声。这个时候,候鸟们也正向南方迁徙着。燕子很少见了,高远的天空里偶尔可以看见一群大雁,排着

“人”字形的队伍,嘎嘎叫着。还有许多不知道叫什么的小鸟,成群结队飞过。

中午,伊万竟在他们家的墙头上捉到了一只鸽子,羽毛是白色的,翅膀上略带些黑色的斑点。很奇怪的是,那只鸽子的腿上还套着一个铁环。

“你怎么逮住的?”当伊万在我面前显摆那只鸽子时,我问他。

伊万很得意,告诉我:“他落在墙头上,我拿个网子过去,冷不丁一下,就把它罩住了。”

我很佩服伊万,然后我们开始研究鸽子腿上的铁环。鸽子腿上怎么会有个铁环呢?细看看,上面还有几个数字。

“什么意思?”伊万拎着鸽子翅膀,揪着一只鸽子腿。

“3749。”我读着铁环上的数字。

“我问你,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

“要不咱们去问问东方老师。”

“去问问。”

我们一起拿着鸽子去学校,因为有个问题要问东方老师,所以今天中午到校的时间早很多。东方老师刚吃饭,正准备洗碗。见我们拿着只鸽子来,很好奇,“你们俩干什么?哪逮的鸽子?”

我说:“东方老师,鸽子是伊万逮的。”在东方老师面前,我没敢叫他万一。

“它就落在我们家墙头上。”

“东方老师您看,鸽子腿上还有个铁环呢?是干什么的呀?”

我指指鸽子腿上的铁环。东方老师俯下身看看,说:“这是只信鸽。铁环上的数字应该是它的编号。”

“噢。”我们并不知道还有信鸽,“信鸽是什么鸽子呢?是送信的吗?”

东方老师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是,现在的信鸽不一定是送信,也可以帮助人们完成其他的工作。”

“那它可比麻雀强多了。麻雀就知道偷粮食吃,跟耗子差不多。”

我反对伊万:“麻雀还吃虫子呢,耗子吃虫子吗?”

东方老师很开心,说:“你们赶紧把這只信鸽放了吧,说不定它正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呢。”

“哎呀,那就赶紧放了吧。”我也催促伊万。

伊万说:“放了,大林子,咱们到学校外面去放。”

我跟着它到学校外面去,本以为他会把信鸽放了,没想到他却早就打定了主意。看看东方老师没有跟着我们,他才告诉我:“大林子,你说,咱们好不容易逮住的鸽子,放了多可惜。”

“你想干嘛?”

“把它烤着吃了。要不让我妈炖了,肯定香着呢。”

“真馋。”

伊万瞪我一下,问我:“炖熟了你吃不吃?”

“不吃。”

“我自己吃。”他拎着鸽子要回家,也许想把鸽子先藏在哪。

我忙说:“不对呀,我看这只鸽子有点毛病吧,是不是腿瘸了。”

“没有。”

“我看看。”

“不信你看。”

伊万把鸽子递给我。我接过鸽子,瞧瞧腿上的那个铁环,然后一松手,鸽子扑拉拉飞跑了。见我放跑了鸽子,伊万气得要骂娘。

我告诉他:“会飞的鸽子没肉,会飞之前的小鸽子才肉多呢,我爸说过半斤的鸽子八两的雏。”

伊万道:“反正你得赔我一只。要不,我早晚把你们家的四眼狗弄死,吃狗肉。”

“你敢?”

“我就敢。”

为了一只鸽子,我们俩吵起来。后来其他同学开始上学来,我们才停止争吵。随着大家往教室里走时,伊万还有点恶狠狠地告诉我,说我们家的四眼狗早晚死在他手里。我才不信呢,四眼狗已经长大了,生人根本不敢靠近它。它汪汪地叫,就能吓哭七八岁大的孩子。

可是,关于四眼狗,还是发生了意外。当然,这个意外和伊万无关。

四眼狗已经送给爷爷了,爷爷常说,狗长八个月。我问爷爷是什么意思呢?爷爷说就是小狗从出生开始,八个月后就长成大狗了。再也不长了。现在算算,四眼狗差不多也该有五六个月了,它长大了,变成一条很威武的大狗了。除了眼睛上面的两个白点,浑身上下都闪着黑色的光亮。后背圆实得很,我骑上去都没问题。每天,四眼狗都蹲在门口,很少到外边去瞎跑,路过的人见了都夸上两句,说四眼狗好看。

可是,我也听见有个人说四眼狗不好,而且很不吉利。说这话的人住在村子西头,是个算命先生,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半仙,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他看了四眼狗后说:

“四眼狗都不吉利,养四眼狗的人家也倒霉。”

我不信,等他走后,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心说,你会算命,怎么不算算自己啥时候不那么穷了?

不管怎么说,自从有了那个算命先生王半仙的话后,爸和妈开始犯嘀咕,担心真会因为养四眼狗而出现倒霉的事。虽然四眼狗养在爷爷家,可爸还是有很多顾虑,爷爷是爸的爸,他当然不希望对爷爷有什么不好。

有天晚上,爸吃完了饭,竟跟我商量这样一件事:“咱把四眼狗卖了得了。”

“不卖!”我马上急了。

“要是真有倒霉事就晚了。”妈站在爸的一边。

我像是有点大声嚷嚷:“别听那个王半仙胡说八道,四眼狗就倒霉吗?王小兔他们家没养四眼狗,不是房子也着火了吗?”

也算是急中生智了,竟给他们举出个例子来。王小兔家去年失火了,把房子都烧趴了,这肯定算头等倒霉的事。

爸妈被我的论据说服了,就没再提卖掉四眼狗的事。

四眼狗真的不吉利?有时候,我反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把四眼狗叫到跟前,搂着它的脖子,仔细打量那两个白点,很匀称。

“你干嘛要长两个白点呢?”我问它。

四眼狗朝我摇尾巴,摇得很欢。

“你别动啊。”我起身跑回家,一通乱翻,找出去年上写字课时剩下的墨汁,用一根小树枝蘸了,一点一点地,把四眼狗的两个白点全涂成黑色的了。

“这下应该没事了。”我看着浑身乌黑的四眼狗,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

没过两天,一个大雾的早晨,四眼狗从家里跑了出去,没人过于留意它跑去哪里,因为平时它也有跑出去转一圈的时候,时间不会太长。可这一次,它出门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快中午了,还是没见它的影子。

“大林子,见到四眼狗了吗?”爷爷问我。

“没有哇。”

“我以为它跑你这来了。都半天没见着了。”

“快点找找吧。’,

首先是我等不及了,跑到街上大声叫喊。那时候,雾还没有完全散尽,太阳在逐渐稀薄的雾气中显露出来,是银色的,像傍晚的月亮。

“四眼狗!四眼狗!”我可着嗓子喊。

却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汪汪”声。

后来爸也跟着我去找,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四眼狗会去哪了呢?我伤心极了,站在雾气中,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爸说:“看来四眼狗丢了。”

“怎么会丢呢?它跑出去多远都能找回家的。”

“估计它是被人偷去了。快到冬天了,闲人多,又是吃狗肉的好时候,有人专门偷狗,杀了吃,或者卖了。”

我的心一颤,是为四眼狗的命运担心,万一它被……不敢想象下去了。

就在这时,二叔过来告诉我们一个消息,他说:“村子西头的算命先生王半仙早晨逮了条黑狗,正要杀呢。”

“真的?”

二叔说:“真的。”

我和爸就急匆匆去王半仙家,一进门,就看见他正用绳子套住一条大黑狗的脖子,然后把狗往树权上吊。

“不许杀我的四眼狗!”我的第一感觉,那条狗就是四眼狗,便疯了似的冲过去。

也许是被我的叫喊震住了,算命先生手一松,那条黑狗才又四脚着地。算命先生瞧一眼突然闯入的我们,没好气地说:“啥就是你的四眼狗啊,好好看看,这可是纯黑的,没有一个白点可不是什么四眼狗。”

我上前去,黑狗朝我低声叫,然后使劲摇着尾巴。“这就是四眼狗,没错。”我理直气壮地告诉那个“屠夫”。

“别瞎说啊,那两个白点呢?”王半仙的手一直拉着从树权上垂下来的绳子,把大黑狗控制在四脚刚刚着地的状态。

大黑狗显然已经被脖子上的绳子勒得够呛了,它的眼角有模糊的泪。如果我们再晚来一步,恐怕它就被吊死在树上了。

“你等着。”

我急忙到旁边的自来水那,用手心捧回点冰凉的水,然后浸湿黑狗眼角上面的毛,再用衣角使劲去擦。几下过后,两个圆圆的白点就出现了。

“你看,是不是我家的四眼狗?我给它的白点涂上了墨汁。”

“还真是你们家的四眼狗啊,我还以为是条流浪狗呢。”王半仙为自己的行为找着理由。

“你快点放了它,别把它勒死了。”

王半仙无话可说,很不情愿地松开了绳子。

“四眼狗,咱们回家。”

获得自由的四眼狗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

把险些丧命的四眼狗带回家,太阳才又金灿灿的了。有了这个教训,四眼狗又被爷爷用铁链子拴了起来。而这次,虽然四眼狗也又叫又跳,希望我解救它,可我还是狠狠心,没给它解开。为了它的安全,只好委屈它了。

从此,四眼狗每天生活在一个半径不足两米的圆圈之内。

9

天气也真的冷起来了,西北风也开始嗖嗖地刮着,除了山坡上松树的针叶还绿着,其它的树再也坚持不住,把树叶抖落得干干净净了。到这个时候,人们也没多少活干了,可以在自家暖暖的土炕上聊天、打牌。但爸还闲不住,家里的羊还需要他去放。现在,原来的那几只小羊都长大了,而且有三只母羊还生了小羊羔。爷爷也不喜欢闲着,他说一闲着就背疼、腰疼、腿疼,只要有活干,就哪里也不疼。再冷的天,他也会到那片果园里转悠一圈,剪剪枝,或是修补围栏。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全家人都为她担心着。终于有一天,奶奶死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我也和东方老师请了假,也跟着大人们那样披麻戴孝。看着停放在院子里的棺材,我有点害怕,不敢靠近。但一想到奶奶没了,那个棺材将是奶奶最后的歸宿,我又情不自禁地趴到棺材旁边看看。

按照习俗,请来的一大帮吹吹打打的人,还有唱歌跳舞的,在墙头上放了两个高音喇叭,震耳的音乐声响遍了整个村庄,又传遍整座大山。

四眼狗似乎是被这样的场面吓傻了,开始还汪汪地叫,后来就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响地趴着。我猜想,它肯定也在为奶奶的死而难过。我找了块骨头扔给它,它呜呜地低叫,真的像在哀号。

“四眼狗,别怕。”我蹲下摸它的头。

四眼狗轻轻摇着尾巴,很缓慢。

中午放学的时候,很多孩子回家时顺便来看热闹。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谁家死人,或娶媳妇,是最热闹的事了,门口总会围着许多孩子,还有许多大人,也会吸引几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伊万第一个出现在爷爷家门口,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瞧。然后又来了二秃子和毛桃。还有刘佳佳、金子慧,两个女生站得远远的,她们肯定是害怕放在门口两侧的花圈。

“大林子,过来下。”伊万招呼我。

“干啥?”我从大人堆里钻出去。

他把我拽到街对面,和刘佳佳他们几个到一起,然后才神秘地问我:“有死人,害怕不?”

我说:“死的是奶奶,不害怕。”

“死人啥样?”

“不知道。我爸不让我看。”

刘佳佳忙插嘴:“不会变成鬼了吧?”

我推她一把,说:“瞎说个啥,我奶奶肯定不会变成鬼,要变成神仙的。”

“人死了都变成鬼。”

“反正我奶奶不会。”

女生们天生胆小,要是哪家死了人,她们都不敢单独从那里走,我不怕,伊万和毛桃也不怕。我不知道这天底下是不是有鬼,但我从不相信奶奶会变成鬼。我认为,只有那些坏人死了才会变成鬼,好人都会变成神仙。鬼要下地狱,神仙要上天的。

金子慧忽然说:“人死了,也会在半夜里回家来看看的。”

我问她:“谁告诉你的?”

“我太姥姥,她都一百岁了。”

“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

“不信拉倒。”

我没工夫跟他们几个瞎扯,姑姑在喊我。他们几个也回家去了。门外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听着一段又一段悲惨的音乐,脸上保留着平静,似乎从那些哀乐中听出了自己生命结束的期限。

奶奶走了,爷爷变得孤独,我也变得孤独,就连四眼狗也好几天不好好吃东西。只有当冬天的寒冷席卷了整个大地时,我们才逐渐从失去亲人的悲哀中走出来,迎着凛冽北风,开始新的生活。

就在数三九的头一天,东方老师忽然宣布了一个让我们几乎震惊的消息,她说,明天要搬到镇子上的中心小学去了,全体学生都要去那里上课。

“为什么呀?”我们都好奇地问她,看着她。

东方老师说:“这是上级的要求。”

“上级是谁?到镇上去上学多远啊。”

“路是远了,但是,那里的教学条件好。咱们这个小学校太简陋了。”

毛桃问东方老师:“要是不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也得去,不然,你就读不了书了。希望大家把这份通知带给你们的家长,让他们也知道这件事。”

“那……到了新学校,还是您教我们吗?”我问。

东方老师微笑一下:“我想应该是吧。”

还是由东方老师教,我们的顾虑就减少些。学校特意提前两节课放学,说是要把学校的教学设备拉走。如果是以往,早放两节课,同学们会高兴得连蹦带跳。可今天,似乎没有一丁点高兴与激动,大家默默地收拾书包,慢吞吞走出教室,然后又恋恋不舍出了校门。平时总抱怨小学校破旧,可现在,我们竟然如此眷恋这个地方。

我忽然又跑回教室问东方老师:“那根旗杆也拉到中心小学去吗?”

东方老师说:“我想不用,那里有更好的旗杆。”

“那就让它一直立在这吧。”

“应该可以。”

能留下这根旗杆,我多少感到欣慰了。看看旗杆上随风飘荡的国旗,竟然有很多感慨。每周一升国旗已经是个习惯了,我们四个人也完全能够把升旗的速度和国歌的音乐配合好。真想再亲手升一遍旗呀!

但那是由不得自己的。第二天,真的要去中心小学上课了。去新的学校,要走十多里的山路,开始几天,每个学生的家长都不放心,都早早地送,又早早地去接。一段时间后,我们说服了家长,完全可以结伴自行。虽然路远,但学校规定,一律不许骑自行车。

刚刚到中心小学那几天,处处觉得新鲜,可几天后,又觉得远远不如原来的小学校了,似乎这里有很多约束,让人觉得紧张。在原来的小学校,趁着下课时还可以跑到山坡去采野花,去摘酸枣,去捉蚂蚱,可在这里,下课了,只能待在教学楼里。学校规定,下课了也不许乱跑,不许大声喧哗。多怀念原来那座学校啊!

于是,在周末放学时,我们几个人约定好,明天再去那个小学校看看。

从傍晚开始就下起了雪,到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天空还飘着雪花。到院子里看看,雪有一尺厚了。

“好大的雪呀!”我大聲嚷着。

连爸也说:“这些年还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呢。”

下了雪,就又多了一些情趣,可以堆雪人,可以打雪仗。伊万和毛桃他们几个也在街上追逐着。

“还去不去看小学校了?”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约定,问他们。

“去呀。”

我们踩着棉花一样的雪,向村外去。雪灌进鞋子,但没觉得冷。出了村子,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们撒欢儿地奔跑,像几只快活的兔子。但是,当我们跑到那所非常熟悉的小学校时,却一下子都傻了。

小学校的几间教室,竟然被这场大雪压趴了。我们不知道它们在无法承受雪的重力而轰然倒塌时是什么样子,但我们能看到它们坍塌在雪下的凌乱,如果换作外来的人,他们肯定想不到这里是一所小小的学校,而会以为一直就是片废墟。我打了个冷颤,在怜惜的同时,又忽然觉得可怕。幸亏学生们都搬走了,幸亏是在夜里坍塌的,要不然……我不敢去想那个后果,抬头看看,唯一矗立的就是那根旗杆了,没有飘扬的国旗,它显得孤单,直挺挺地指向天空。

“走吧。”看看其他几个人,他们的表情和我一样,惊讶里带着木讷。

谁都没有说话,似乎心情也被大雪压抑住了。回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奔跑,而是缓慢地走着,谁也不想和这里的一切说声“再见”。身后,除了留下几串深深的脚印,还像是被一双巨大的手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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