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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池误

2019-09-10明晓东

百花园 2019年4期
关键词:木芙蓉薛涛花溪

明晓东

风轻扬,门前的木芙蓉开出了一地的忧伤。细雨敲打窗棂,我在火光中抬起頭,明明灭灭中我仿佛看见了微之,挺拔的身姿,俊朗的面孔,如同十年前,似乎从未改变。

一早起来,发现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却如我内心埋藏了十年的痛。就像去年今日,我还在捣着木芙蓉的花瓣,突然就听说元稹的死讯。那一槌便结结实实地捣在了我的左手上,淋漓的鲜血便浸透了整整一年的桃花笺。

一张透着香味的纸笺放上去,火光明亮了许多。耳畔的雨声又把我拉回了十年前。那日严绶来访,带我去了梓州。行走在绿池畔,微醉的春风里我一个趔趄,微之忙从身后扶住我。一回头,我突然发现自己一身的孤傲跌落水面,微之眼里的敬仰与爱慕一下子戳破了我心头的坚冰。我倚在这个小我十岁的男人肩头,从此我的生命便只为这个男人而存在。都说风月无边难栖枝头彩蝶,谁可曾体会,官伎出身的我,却依然还有一颗女儿心呢?

每天清晨在微之的臂弯里醒来,我会仔细打量这个男人,就像初识那天一样,他眼里的那种虔诚让我心疼。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不像韦皋和其他男人,眼里只有占有,仿佛我的才华和容貌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件花瓶,谁都想抢回去当作摆设。只有微之,从看我的第一眼起,眼里从来就是那样干净,那样虔诚。我知道,这一生无论经历过多少男人,只有这一个已成为了我生命的全部。

三个月后,已是微之入京的日子。昨夜的残酒还在,举杯时微之早已泪湿衣襟。而我却不哭,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微之的身体。自此,这个叫薛涛的女子便是为了微之而活,即使一生等待也无怨。我不敢出门相送,最后一次任微之把温热的唇印在脸上。传旨的宦官一再催促,我隔着纱窗望着微之挥泪而去。

回到浣花溪时,碧鸡坊前的木芙蓉正开得娇艳而浓烈。我在溪边独坐,仔细端详水中的自己,蓦然却见眼角的鱼尾纹正在凝脂般的脸上游走,我轻叹了一声。打开一卷旧稿,“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的句子从我嘴里喃喃而出,这是微之临别时写给我的诗。每次见到落款“微之”二字,我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我使劲地咬着嘴唇,忍不住吻上微之的名字时,我看到了血。“微之”两个字正在我的鲜血印出的唇印上跳动着,像被赋予了爱情的力量。我捣碎了木芙蓉的花瓣,蘸了清澈的浣花溪水,用笔涂上微之的诗稿,麻纸变成了桃红色,每一个字便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我知道,那是我的血给了芙蓉花汁灵气。我突发奇想,何不就此制成诗笺赠予微之?从此,我闭门不出,开始制笺。我用木芙蓉花汁、浣花溪水、各种花草加上自己的血制出了十色笺。

十年了,我把生命交给了五颜六色的纸笺。微之来看过我一次,我给了他许多纸笺。从此那些纸笺便被人们命名为“薛涛笺”,很快它们像我的诗一样流行起来,而且无人能够模仿,因为别人可以仿制彩笺,却无法用我的鲜血给彩笺注入灵魂。

后来,却再无后来。我潜心制笺,已无心打探微之的消息了。听说他和刘采春的绯闻闹得满城风雨,其间白居易还赠诗劝我死心。直至去年今日,白居易号啕大哭地诵读着自己写的《祭微之文》时,我依旧缄默不语。别人以为我早就放下了这段艳遇,谁又知道我的灵魂早已随微之去了?一个没有了灵魂的人,恸哭又有什么用呢?

火光明明灭灭,打开最后一页彩笺,那是我写给微之的《池上双鸟》:“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那些许诺还在,只是微之已不在了。

绿池误,误了终身。烧完最后一页彩笺,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腕上的血哗啦啦地流淌,如浣花溪的水,终究会慢慢干涸。没有人会相信,如今已是六旬老妪的我,还会为元稹这样一个薄情男人而殉情。血慢慢流尽了,床前的彩笺已全部化为灰烬,没有了一丝余温,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薛涛笺从此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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