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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北京

2019-09-10安培君

都市 2019年9期
关键词:望京换乘号线

安培君

通勤!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莫名觉得十分洋气。其实洋气这个词本身略带一些土气,有一种旧式城市中下层对有产阶级的艳羡与渴望。通勤的洋气来源于字面的利落感,短促的横平竖直间自带北上广深的城市气,不是奔波于超级大城市的上班族根本不会明白个中滋味。聊聊通勤的故事吧,我觉得这样会让明明更了解我。

明明说,拉倒吧,我不稀的了解你。

稀的,就是稀罕的意思。无论你稀不稀的,我还是得说下去。

实话说,我起初不会把“通勤”两个字加在上下班的时间之前,原因很简单,觉得我坐地铁这段路不配用这个高大上的词。自从购买了地铁通勤卡,用此卡每次上下班乘坐地铁可以在原价的基础上打八折,我才觉得通勤也可以很普罗大众,我才试着像其他上班族一样用略带慵懒却习以为常的语气,以我的通勤时间为题开启一段精彩的对话。

“通勤时间只是一个时间概念,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浪费你的通勤时间,浪费你的青春,浪费你的生命!”明明习惯性的世纪追问,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我只是想和你抱怨一下我的通勤时间太长了。上下班往返要四个小时!我都说不上来我到底要坐几站地铁,也许是32站,也许更多。还不包括下地铁后的公交接驳。”

对了,“接驳”这个词也是我新学的,我以前根本没听过。我固执地认为,接驳这个词语的诞生和地铁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北京的地铁房就像火车站给小旅馆拉客的人,“告诉你跟我走吧不远就是”,结果一走就是半小时。北京的房自然自带北京气,既膨胀又傲娇,坐四五站公交能到的它都敢叫地铁沿线,全然不顾给你通勤时间徒增半小时的后果。我想,这半小时的连接方式或者叫抵达方式就叫接驳吧。

“瞧你,把这么洋气的词形容得这么土气。”明明总是对我的论断不屑一顾。

乘坐接驳的交通工具有很多种选择,接驳的过程中最能体现众生平等的思想了。无论你是踩着恨天高涂着小灯泡的窈窕女郎,还是穿着白衬衫带着工牌的地产中介,只要你着急打卡上班,那接驳的交通工具会让你们一瞬间相遇在同一平行空间。地铁口的滴滴拼车会相遇,没准因为中介公司距离近而先送白衬衫,再不济还有最接地气的“三蹦子”,这时大家挤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她别嫌你素面朝天,你也别嫌她香水劣质。

“三蹦子”是可爱的。它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家乡,现在连我的老家那种“三十六线”城市都很少有的通勤工具车,依然顽强地生存在帝都广袤的土地上,像散落的群星分布在各个四环外的地铁口……

“不,上次我从长椿街地铁出来,去牛街撸串,坐的也是‘三蹦子’。那大哥一路飒到饭店门口。长椿街可是二环里呀!”明明说着,语气在随车而蹦,蹦得那叫一个意犹未尽,蹦得那叫一个飒。虽然那大哥满口河北口音,可明明乐于用“飒”这个京味儿浓厚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因为“蹦”的地界是二环———够北京,够飒。

和明明聊天总是开心的,他会让我忘记通勤的痛苦,所以和明明的通话成为了我打发通勤时间的主要项目,而明明也乐于听我倾诉。我是来北京第一天认识明明的,确切的说,是来北京的第一个小时。

命运就是这样无厘头,冥冥之中我仿佛和北京结了缘,上大学没考到北京,读研也没来北京,最后找工作反而兜兜转转来到了北京的郊区。在去往工作地的地铁里,不会换乘的我随机请教了一位男士,没想到这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冷着面孔对我说:“跟着我走,快!”仿佛被无名的磁场吸引,我竟然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聊,聊成了如今的無话不谈。我不知道明明是干什么工作的,我也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我只知道他很熟悉北京的地铁,也很熟悉北京这座城市。我无条件地被明明吸引,明明说,吸引我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叫“北京”的灵魂,这叫帝都引力,“北京的磁场很强大,你别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上辈子也许我没有好好珍惜一段缘分吧,亏待了北京这姑娘,让我这辈子像蝼蚁般在北京地图上折大对角,日复一日。我欠你们北京的。

你们北京,我这样说只是调侃,明明并不是北京人,可明明的确比北京人还熟谙这座城市的精神内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是我去过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明明奉周作人这句话为经典,因此固执地把北京看作自己的第二故乡。既然是自己的故乡,自然不允许别人骂而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嫌弃。并且明明有个杀手锏,一切开解不了的问题,一切提升高度的总结,他通通奉上一句干脆到底的句子,“这儿是北京!”注意,“这儿”的儿话音一定要连贯到驾轻就熟,“京”的后鼻音也一定要够重。够了,这几个字才叫真正的有容乃大,此话一出,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理解。不得不承认,几年的北京生活把明明活活培养成半个地道的老北京。他不许我说“西直门儿”,而一定要说“西直门”。“外地人才叫‘西直门儿’呢,在北京,大门叫‘门’,小门叫‘门儿’!”

扯远了,继续说通勤的事情。在明明给我分享的一篇微信文章里,我看到一句话———通勤,一个会把时间收走的黑洞。写这话的人一定是四环里来回倒腾地铁线路的人吧,我告诉明明,如果他坐过15号线,体会过地铁从马泉营站奔突向上一路狂奔跃出地面的那一刻,他一定后悔自己用“黑洞”这个暗黑系的词语。通勤才不会单一到仅仅是黑洞,它吞噬时间的方式很多样,地下的黑暗前行,地面的与高速并行,以及地上的在树叶间穿行,都可以把时间一点一滴消磨殆尽。有时我竟然会在这样无意义的消磨中感到一丝细小的欢乐,比如在孙河站俯瞰北边的高尔夫球场,那满眼的绿色让我觉得自己的轻度近视仿佛都能治愈;比如在芍药居侧目一旁拥堵的京承高速上一动不动的车流,那停滞的一辆辆泄气的豪车好像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我乐得把这些欢乐通通分享给明明。

明明说,得了吧,幼稚的苦中作乐,说到底,你是惨不忍睹的通勤一族。

好吧,我承认真的是。

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最惨的。北京地铁如果召开一个通勤比惨大会,那大家的故事可以集成一部鲁迅全集。“我曾经认识一个家住花梨坎、上班在丰台科技园的程序员……”明明话音未落,我脑海里迅速勾画出一条完美的通勤换乘图:15号线上车,在望京倒14号线,在大望路倒1号线,在军事博物馆倒9号线,在丰台科技园下车,我还贴心地设想他下车后如果需要接驳可以直接坐滴滴,因为毕竟程序员不差钱。不得不说,我对于北京地铁的熟悉程度简直了。我在走神时,明明已经挂断了电话。

对北京地铁的熟悉源于背站名,这是我打发无聊通勤时间的一大游戏。其实并没有刻意在背,只不过坐的次数多了,自然就记住了。说到这里,还没有介绍我的通勤路线,我和大家正相反,大多数北京的通勤族从偏远的郊区涌入市里上班,比如著名的“回天党”。回即回龙观,天即天通苑,“回天”连读总有一种被命运束缚的无力挣脱之感,“回天无力”说的就是这里的通勤族们,眼看上班要迟到了,却被满满一车人肉阻挡在地铁车门之外使尽浑身蛮力无法挤出一片方寸之地。而我上班则要从五棵松出发,到后沙峪下车。天天从中心地带的西四环奔赴边缘地带的东北六环的我,总有一种西出阳关的沧桑感。从家到五棵松需要驳接三站路的公交车,从后沙峪到单位又需要驳接五站路的公交车,而从五棵松到后沙峪需要坐整整32站,换乘三次。当然偶尔我也换乘四次,坐31站,作为通勤路上的调剂。

我有时候觉得单单这些地铁站名罗列在一起就是一首诗。我知道明明不太喜欢这种后现代主义的琐碎。那就换一种通感,当作是在听歌也可以,我怕因为认知分歧失去了通勤路上的聊天对象。回家的路是一首卡带的歌,进站停车,出站继续前行,这种顿挫感让这首歌即使不甚顺畅,但终究有前行的旋律感。15号线的后沙峪,花梨坎,国展,孙河,马泉营,崔各庄,望京东,望京,望京西,地铁从地上一直低沉进入地下,一首70年代抒情歌曲演奏完毕。我开始在望京西换乘。

望京是一个现代感极强的地名,明明说以后想到这里工作,原因竟然是喜欢这两个字带来的感觉,遥望北京,或是守望京师,无论哪种解释,都让望京变得有情有义。他曾不容辩驳地告诉我,望京的SOHO是北京三个SOHO中美学意义最明显的建筑。地铁的宣传栏里有望京SOHO的夜景照,每次谈起定格在橱窗里的银色光晕,明明都感叹人生的倏忽而已。这让一向乡土气浓重的我也在潜移默化间爱上这组极富科技张力的建筑物。

我还是不厌其烦地给明明打电话,因为我讨厌一个人走在换乘的通道里。望京西15号线换乘13号线的通道曲折回环,上下翻飞,如果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就会有悠悠千年之感。看着周围形色匆匆的脚步,我对明明说,其实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大家都一样,谁能找到事少钱多离家近的工作呢?“可不,这儿是北京!”明明这句话一出,把我的自我安慰推向了京式总结的新高度。一瞬间,13号线地铁里呼啸的风都在为我鼓掌,恭喜你,顿悟了。我听不清这话来自明明还是风。只不过我的腰杆又挺直了些,脸上也多了一丝表情。

从望京西换乘13号线起,第二首歌曲开始了,我乘坐的这一段到东直门止。仅仅五站地,却演绎出了从高八度到低八度的跨越,像邓紫棋唱的《泡沫》的结尾。望京西,芍药居,光熙门,柳芳,东直门,这五站的站名连起来读,眼前就看到了暖春时节的柳绿花红。美是存在的,却也美得有些悲凉。当地铁开往最后一站东直门的时候,那简直就是死钻入地下,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不顾一切地钻入母亲的怀抱。所以单就13号线这一段而言,我是喜欢上班的反方向的。顺序一颠倒,歌曲马上变成一种“我要一步一步向上爬”的内在韵律,爬到望京西为止,音乐开始渐弱。

明明新换了手机铃声。《望京》这首歌刚一出明明就惊喜地告诉我,要把它截成手机铃声。其实这首歌曲真的和望京关系不大,唯一与望京相关联的,是点出了望京“京城百慕大”的迷路特質。望京地区整体的建筑朝向是对中国传统建筑坐北朝南的反叛,坐镇东北面朝西南,一座座高耸的建筑有着张作霖式的不屑一顾,任北京内城多么繁华,我自偏安东北一隅。望京的路自然非横平竖直可以解释,各种L型U型齐上阵,颇有“不识望京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城中”的气势,所以歌词里“每次去望京都要靠导航”倒也写实得有几分可爱。

当我即将坐上开往望京方向的地铁时,回望身后无尽的隧道,想起了十六岁时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那时我喜欢一个安静寡言身材有点像明明的男生。他说他想考到北京上大学,清华最好,北航也行。“那你呢?”问完这句话,他抬头望着无尽的幽幽夜空,仿佛不是在问我,而是在发出天问。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未来会走怎样的路,就像这地铁里的风,我不知道它会吹向何处。

后来他不再和我联系。他果然上了北航。等到我来北京工作时,他已离开北京去了美国读博。多少次我看到“知春路”几个字都有想哭的冲动,虽然我从来不坐10号线,也不需要了解这条坐一圈需要整整一小时四十四分的神奇地铁。

明明听我说这些的时候,从不发表意见,也不挂电话,只是默默地等我自动转换话题,或者适时插一句差不多该换乘了。猛地抬头,还真是,门上的灯在闪烁,门外的望京西在召唤我,好几次冲出门的一瞬间门关上了,这让我不得不佩服明明,要知道早晨晚一分钟就意味着绝对会迟到,迟到一次就会被扣一百元。多少次明明帮我刹住了即将奔涌而出的眼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明帮我挽回了多少个一百元。

我从未告诉明明我也写过一首关于望京的歌词,那是在无数个地铁来回里捕捉的灵感,虽然现在看来技巧很拙劣。我写了一个犹疑着不愿和女友分手的男人,在望京的街头看着女友转身离开,他也终于扭头走下去,却在路的尽头又悄然重逢的故事。这在望京是最有可能真实上演的,望京有两条路,阜通东大街和阜通西大街相连而成一个u字型,u字的交合处矗立着我心中的圣殿———望京SOHO。望京SOHO会在九天处见证一对恋人的分分合合,也见证着这座城市一切支离破碎的梦。

我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好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地铁口与那个北航的男生擦肩而过。我看到他回头,赶忙躲在墙后,他说亲爱的,快走,然后一个女孩子笑靥如花地朝他走去。原来他还是没有看到我,于是我大方地站在地铁口,看着他们俩坐电梯下地铁的身影。原来最残酷的真实,是他的故事里早就没有了你,而你的梦里还有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源于白天与明明的擦肩而过。那天在地铁里困顿着的我迷迷糊糊坐过了站,慌乱中赶紧出站准备打车回,低头走楼梯的时候一个手掌轻轻地拍到我的身上。你嘛呢?我赶忙抬头,一束暖阳洒在一个笔直的身躯上,是明明!

“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竟然发了懵,明明脸上似有若无的笑容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岁。这似曾相识的笑容,是那张沉默的脸上少有的温暖表情。不记得是同考场走出时肩膀相碰的时候,还是一同放学推自行车出校门的时候,总之他曾经是那么美好地看过我,然后我们永远的没有了交集。

“我……”

“你坐过站了吧?”明明就是明明,天眼一般猜到我的一切。“喝点什么?我今天有时间。”

明明叫了车,我们还是回到了望京。在望京SOHO的脚下一个叫WARAWARA的餐厅点了一度很流行的炸鸡配啤酒。

我全程只是跟着他,他喝一杯,我喝一口,他望窗外,我也扭头,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有没有想过改变现在的生活?”

“太累了,累到不想飞。”我自以为回答得够诗意。

“借口。都是借口。我们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把时间都耗在诸如通勤这类的琐事上?”

“没有为什么。这儿是北京。”我苦笑着说。

明明不再接我的话,而是熟练地端起酒杯,“干了吧,喝酒要干脆,做选择也要干脆。”

我突然意识到,见面后的明明和电话里的明明不一样,少了很多耐心与温柔,多的是陌生到底的刚。

“怎么干脆?换工作吗?我还没想好我能干什么呀。”

“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你还没有受够吗?实话说,我受够了。我听都听够了,你还没有过够是吗?”

酒过三巡,明明开始稍作平缓,语气也不甚凌厉了。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一名小学科学老师,他有时间接我电话是因为他每天下午都没有课,我们第一次相遇他并不是要去后沙峪,他住校,上班只需要下楼即到,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出来坐地铁来消磨时光。就在两个小时前,他裸辞了。他往望京走去,准备开始在他喜欢的地方找工作了。

望京SOHO前矗立着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我们要改变生活,别被生活改变了我们最初的模样。我不知道明明是否看到过这句话,我是无数次看到,却对现实的困境无力回天。

喝差不多了,明明起身,颇有仪式感地和我拥抱了一下,我能感到他特意用了一下力,仿佛在给我们此次的会面使劲地画上一个句号。然后他转身走了,临出门丢下一句话,“你以后不必再给我打电话了。”

我怔怔地望着这个让我无法拒绝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身,我又踏上了熟悉的通勤之路。我是真的还想给明明打电话,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13号线到头了,走在通往2号线的换乘通道里,我终于忍不住了。拨通明明的电话,手机那头传来嘟嘟的等待声。东直门,没人接,东四十条,没人接,朝阳门,没人接,建国门,北京站,崇文门,前门,和平门,宣武门,长椿街,复兴门,一直没有人接。换乘1号线的通道很短,我告诉自己,悄悄流一点眼泪就好,这样可以借地铁进站的风把泪痕抚干。

为这通勤故事之完整性,我必须把换乘后的线路也交代清楚。复兴门换乘一号线后,是南礼士路,木樨地,军事博物館,公主坟,万寿路,五棵松。站名间有着暮年之际的沮丧。在五棵松西南口出来等公交,四站后下车,走上跨越西四环的过街天桥。在天桥上看川流不息的车辆像蝼蚁一般行进着,我想,就这样了吧,这儿是北京。和明明没准还会有伏笔,也许是一年,也许更久,他应该还会接我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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