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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茅滩

2019-09-10芦雨菲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茅草钳子萤火虫

芦雨菲

1

我睡觉时,从来都不会睡得特别沉,但爷爷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知道。

晚上月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手臂触及的地方一片冰凉,爷爷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了。这会儿也是睡不着的,我索性穿衣下床,走到窗户边上。

外面的天气很好,完全没有白天下暴雨时的张狂,只是门前低洼里还蓄着一些雨水,在月光下像一面不规则的镜面,隐约映着门前爷爷种下的石榴树的影子,这会儿天上没有一丝风,却凉得很。

我从锅里拿了两个已经冷掉的馒头,朝白茅滩走去。

爷爷果真在他的宝贝船上。我钻进船舱的时候,爷爷正戴着老花眼镜,借着烛光补着渔网,我看到蜡烛的火苗随着我带进去的风晃了两晃,好在没有灭掉。

“兔崽子,怎么不睡啦?”爷爷头也没抬,手上的速度也没有慢下来。

我看着那像细纱一样的渔网线,愣了会儿神,好长时间才开口:“睡不着了。”

爷爷也没听我在讲什么,在固定完最后一丝线之后,又走到里面,把茶缸子端了出來,递给我:“还有点儿热呢,我一直捂着的。”

我摇了摇头,随手递过去两个馒头。爷爷笑了笑,拿过去就着水吃了起来。

船上有些颠,我的头晕晕的。

“这渔网,再不补上,就网不着鱼啦。”爷爷又吃了一口继续说,“年纪大了,觉少了,想着还有事情要做,就起来了。

我皱了皱眉头,我很不喜欢爷爷说自己年纪大了,每次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堵得慌。

我掀开小窗户的帘子,月亮清冷冷地挂在半空中,江面上没有光,江岸旁长着的芦苇丛被浪拍得哗啦哗啦响。我现在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反而很精神,比白天有精神得多。

“爷爷,要不我们去抓蟛蜞吧。”我看着爷爷,他正好把最后一点儿馒头塞进嘴里,就着茶缸喝了一口水,把它咽了下去。

“好,拿上钩子和桶。”爷爷的钩子就是一根底端有点儿弯曲的铁棒子,像一根倒着的拐杖,不过那端弯着的地方被磨得尖尖细细的,这样钩缩在洞里的蟛蜞容易些。

我和爷爷走到芦苇丛旁边的时候,惊走了不少在芦苇丛里休息的水鸟。

芦苇秆上会有很多爬上来紧紧抱住秆子的蟛蜞,这样省了我们不少力气,我一抓一个准,抓完之后把它递给爷爷。爷爷小心地把它两个大钳子摘下来,然后把它放走。还没到冬天,蟛蜞还会吃芦苇叶子和草叶子,除了蟛蜞的两只大钳子,它身上都是草味,苦得很。

石头底下也会有一些蟛蜞,但是这个就要看速度了,我时常是掀了石头还来不及伸手,一堆大大小小的蟛蜞就全溜了,留下石头底下指甲大的小贝壳。爷爷却可以一下子抓住好几个,蟛蜞好像从来不用自己的大钳子去夹爷爷,而我每次还没抓手上就有一堆小破口。

实在找不到的时候,爷爷会用钩子钩洞里的蟛蜞。抓得多的时候,爷爷会把抓到的蟛蜞先放在桶里,后面一起掰了钳子放掉。一堆蟛蜞急匆匆地从这边横到那边,然后散掉,爷爷每次都会看到愣了神。

今晚的月光确实很亮,我能看到爷爷抓着蟛蜞的手,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只是那些伤痕都不是蟛蜞钳的。

我们回去的时候,江面上已经泛起了白光。

2

爷爷又坐在门前,雕着那支竹笛,还剩下两个孔了。

爷爷喜欢笛子,很喜欢的那种。早些年,老是有一些江边沿岸经过的商贩,带来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爷爷向他们讨来了一根竹笛,很旧了,竹笛上系着的一条红丝绦只剩下最后一根晃荡的须。爷爷把它当成宝贝,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摸索,去打鱼的时候也会带着,可是我从来没有听爷爷吹过。

直到那天下暴雨,爷爷把它掉在了江里,再也捞不上来了。

我想去给他再买一根,他不肯,愣是从屋后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粗细刚好的竹子,小心地砍下一段,把中间的竹节雕空,一有时间就自己琢磨着做笛子,已经做了快一个月了。

我抱着烧好了的蟛蜞钳子,坐在门槛上,往嘴里塞了一个,也不嚼,只尝着味道,自己也不知道要干吗。

我看着爷爷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走进了屋子,很快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小壶酒,还有一双筷子。

“爷爷,你吃饭又不叫我。”我看着他迅速地把酒壶放在了屋外的桌子上,自顾自地摆好了凳子,坐了下来。

爷爷也没回头看我,先仰头喝了一小口酒,才说道:“还不把蟛蜞钳子端过来。”

我气鼓鼓地端上了桌,又进屋去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顺手拿了个咸鸭蛋。

爷爷已经开始吃蟛蜞钳子了。我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看着爷爷好好摆在凳子上的竹笛,很好奇地问:“爷爷,你会吹笛子吗?”

爷爷瞥了我一眼,继而又低下了头,喝了一口酒,说:“当然会。”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你吹过啊。”我又吃了一大口饭,这次的咸鸭蛋,爷爷好像腌得特别咸。

“那是兔崽子你运气不好,爷爷我吹的时候你恰好不在。”爷爷好像很得意。

我哼了他一声,拿过一个钳子,嘎嘣嘎嘣咬了起来。

“过几天我去上学,你在家要记得吃饭。”我上学都是把午饭和早饭一起做了带着的,可每次晚上我回来的时候,灶上就没有做过饭的痕迹。爷爷肯定是只顾着打鱼了。

“我可是很宝贝我的肚子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不吃饭了,我这还不是生龙活虎地在你面前?出去也是我跑得比你快,一个大小伙儿,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儿,说出去羞不羞?”爷爷笑了笑。

我撇过头去,不想理他。

蓦地余光瞥到了一抹艳红,我仔细一看,石榴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开出了一朵花来。

“爷爷你快看。”我推了推爷爷。

爷爷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别家的石榴早就结了果子了,这才开花,怕今年吃不到石榴喽,小馋鬼。”

“它难得开花,结不出石榴我也高兴。”我跑过去,捧住那根枝丫。

“兔崽子,你可别碰掉了,白欢喜一场。”爷爷走过来敲了敲我的脑袋,顿了顿又继续说,“一个大小伙儿还爱花,说出去也丢人。”

“那你还不是在院子里愣是腾出种菜的地种了一堆花,也没见开过几茬。”我瞪了爷爷一眼。

“那是你运气不好,恰好没见着它们开过。”爷爷又扬起眉头笑了笑。

风里长着的那朵石榴花的枝丫晃了好几下,可能是从来没有承受过这种重量,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了。

我们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黑,吃到月亮爬上了树梢。

3

我惹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惹事,还是大事。

爷爷站在老师面前,手足无措,弄得倒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错误,等着老师来惩罚他。

但这说起来也不关我的事,完全是我们班的扁头先惹出来的。

那天下午老师有事,让隔壁班年龄稍大的一位优等生过来看管我们自习,老师出去和那位优等生交代事情的时候,班里就开始沸腾了,第一个开始冒泡泡的当然是扁头。扁头之所以叫扁头,是因為他的头确实很扁,叫习惯了反而忘记他真名叫什么了。扁头很强势,要求班里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连班干部也不放在眼里,他肚子里还有很多坏点子,没少捉弄其他同学。

这次扁头的计划是,趁着老师不在,偷偷溜出去,逃半天课,去白茅滩玩儿。本来大家都是反对的,但扁头说,谁反对,谁不去,下个星期就准没好日子过,他说到做到。最后愣是带着我们一大群人偷偷地混过了其他班所有老师的眼睛,在白茅滩的空地上站成了好几排。

好多同学都没有逃过课,既害怕又兴奋,都想一下子散开来,但又怕扁头,只能一个个站在原地,看着扁头,比站在老师面前还要乖巧。

扁头说,来玩捉迷藏,限制范围在白茅滩上。以前大家玩捉迷藏都是在自家院子或是学校的教室,大点儿的地方就是从村头到村尾的距离,但也只能在外面,不准躲进别人家里。白茅滩很大,还长了不少芦苇和齐人高的白茅,还有好几处石头堆,在这儿捉迷藏真的很难找,也很刺激。

大家都赞成,两个两个分成几组,开始躲起来,找的人自然是扁头。

我和愣头分在一组,我想着要是两个人躲在一处,那岂不是一找就会找到两个,于是我跟愣头商量着分开来躲。说是商量,其实就是我说他听着。愣头傻乎乎的没主见,反应比人家慢好几拍,就算问他也问不出来什么好主意的。我让他藏在那丛芦苇丛里,又不放心地拿着一堆干草堆在前边,能挡住一些。

我蹲在了两个大石头的缝隙里,前边正巧长了一丛白茅草,这是我有次跟着爷爷出来抓蟛蜞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没想到这次还派上了用场。

我听见不远的地方,好多人都在吵闹,大概是躲得不隐蔽一下子就被扁头找到了,在抱怨着呢。我暗自偷笑。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了所有人都在叫我和愣头,说扁头认输了,让我们出去,我偷偷拨开了一个缝隙朝外面看,扁头也在四处看着,时不时地喊下我和愣头。

我偷偷地跑了出去,我可不想这块好地方被谁发现了。

“看,在那儿。”第一个看见我的是学习委员,大伙儿跟着看过来了。

那时候我很自豪,比考试拿到了第一名还要高兴。

“愣头呢?”班长首先发现了不对劲儿。

我看了一下四周,原本以为愣头已经被他们找到了,看来还没有被找到,我的自豪感又上升了一些。

“在那丛芦苇丛里呢。”我带着他们走到愣头藏身的地方。

可是等我拨开那堆茅草往里面一看,压根儿就没有愣头的影子。

我们一群人就这样在白茅滩上找愣头,都快天黑了还没找到,只能赶紧回学校找老师。

班长简单地给老师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还没讲完,扁头就指着我插嘴道:“都怪他,说好两人一组,还分开躲,都知道愣头傻兮兮的,他就是故意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

好几个同学都向着扁头说我的不好,我看了看班长和学习委员,他们一向都比较公正,这回也只顾低着头不说话了。

头是扁头带起的,但愣头确实是和我一组,说来说去还是我把他给弄丢的。愣头的爸妈闹到学校来,老师没办法,大晚上请人把我爷爷叫到了学校。

爷爷被愣头的爸妈骂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老师看不过去,便出来打圆场。

在愣头的爸妈气得踢凳子的时候,愣头出现了,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爸妈和老师。

送他回来的那位奶奶说,这小子傻愣傻愣地一直走到了她家的菜地里,睡在地上了,要不是她一直在外面择菜,还不知道呢。一看他躺在地上,奶奶赶紧过去把他叫起来,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只能送到学校来了。

愣头的爸妈看儿子没事,就回去了。

老师把我和爷爷送到校门口,也回家了。

一路上我和爷爷都没说话,晚上月亮没有出来,天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的云,还有一颗星星,眨巴眨巴的。

4

晚上爷爷没有带我回家,径直去了渔船上。

他不撒网,也不准备鱼食,就这样,点上一根蜡烛,坐着。

我心里一直很害怕,我不知道爷爷到底是怎么想的。爷爷以前生气,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讲话,要不就是骂我一顿,要不就是罚我去晒鱼干,这次他什么也没做,反而让我紧张。

“喝点儿水,咱去白茅滩上走走。”爷爷把茶缸子递过来。

我赶紧接了过来,喝了好几口,还差点儿呛着。

爷爷看我喝完,起身走了出去,我也紧跟着出去。

风没有前几天晚上凉了,有点儿闷闷的,走了几步热得慌。

“听说古时候,这些个白茅草都是拿来编神的席座的。”爷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爷爷想说什么。

“过些天,我想着去学学怎样用白茅草编席子,编坐垫。老是撒网捕鱼,鱼总会捕完的,等到没鱼的时候,我在家也闲得慌。”爷爷拨开一堆白茅草,坐了下来。

我想了想,问:“爺爷,今天的事情你不怪我吗?”

爷爷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兔崽子,你还有怕的时候啊?”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好像薄了一些,隐隐透出来几丝月光,周围变得亮堂了许多。我伸手揪了一根白茅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卷了起来。

“丟下同伴是不好,但是逃课更不好,爷爷是送你去上学的,不是去玩的,要玩在家也能玩,这次期末考不到全班第一,今年就没有鱼吃。兔崽子,你仔细想想吧。”爷爷转过身去,我明明看见爷爷在笑,笑得身子一颤一颤的。

我也跟着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也不那么怪扁头了。

5

爷爷抱回来了好大一堆的白茅草,堆在那儿之后,又拿着几张渔网朝白茅滩走去。

我也没心思做作业了,把笔一丢,坐在前面的白茅草堆上,扒拉着几根白茅草,想着这几根草怎么能编成垫子席子呢,尽管我也瞧见过别人家用稻草编过草鞋、雨披之类的东西。

一个人也确实无聊,白茅草在我手里也不会翻出什么花来,我索性朝白茅滩走去。

爷爷的渔船出去好一会儿了,不过还要等很久才会回来。

我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躺了下来。

天上的晚霞红火得有点儿吓人,我闭上眼睛,静下心来还是不太热的。

“嘿嘿,你也在这儿?”我睁开了眼睛,是愣头,他趴在我旁边看着我。

我现在还不太想理他,又把眼睛闭上了。上次他爸妈骂我爷爷的时候,净是不好听的话,爷爷也是脾气好,一句也没有回。

“你怎么不说话?”我感觉到愣头靠近了一些。

我还是没有讲话,把头往左边偏了偏,希望一会儿他讨个没趣,自己会走开。

“对不起!”愣头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坐了起来,看着他。

他明显被我的举动惊着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神,估计以为我没有听见,又大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干吗跟我说对不起?”我白了他一眼。

他低着头,揪着衣角上的几根线,直到衣角上的线被他捋成了一小串流苏,他才慢慢地松开,又跟兔子一样往四周看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我,轻轻地说:“上次我走掉,你们找不到,是因为扁头。他早就找到我了,让我一直往那个方向走,说看到菜地了就躺下睡一觉,不然回去看到我就揍我。”愣头指了指芦苇丛那边,那天送他回来的那个奶奶家的方向。

我一下子很生气。愣头傻乎乎的,也不会想到这会儿来骗我,我相信他说的话。我平时虽然玩性很重,但从来没有得罪过扁头,他反过来捉弄我,确实过分了些。

“你别气,别去找他,他会打人。”愣头一下子很慌很慌,使劲儿抓着我的胳膊,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掐得我很疼,估计这会儿我胳膊上都已经红了。

我想了想,如果再闹起来甚至是闹大了,我可解决不了,也就不管他了,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往江面上看去,爷爷是时候回来了。

愣头看我没什么动静了,很奇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江面,又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塞到我手里就走了,走的时候他也不忘回过头来再看一下,说了句:“对不起。”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三遍了。

我摊开手掌,是一颗我最喜欢吃的水果糖,薄荷味的水果糖。

爷爷的小船出现在江面上,我站了起来,往那边挥手。

爷爷也不知道看到没有,我只看到渔船随着晃荡的江水摇了两下,船两侧的波纹很快地散开,放大,又被江面压平。

6

我再看到扁头的时候,都是瞪着他的,现在我反而一点儿也不怕他了。反常的是,他也没有因为我瞪他而找机会捉弄我,其他同学却依旧被他捉弄。

这天我照常走进教室,一进门就听见同学在议论,说扁头不来上学了。扁头贪玩,去水坝上玩的时候摔断了腿,死活也不肯来学校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被扁头欺负惯了的同学都特别高兴,扔着扁头桌上的本子和书,直到老师走进教室了他们才安静下来。

下课之后,我把扁头的书本和文具盒收拾整齐,还有掉在地上的一块橡皮擦,一同放在了他的桌上。

我回去的时候,爷爷正在编白茅草垫子。爷爷之前雕着的那支竹笛好好地放在了凳子上,最后一个孔还没有完全雕完。

“兔崽子,你来看看,爷爷编得怎么样?”爷爷朝我招招手。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我实在看不出来哪里好,哪里不好,只能应付地点点头。

爷爷看我这样,也不问我了,继续编他的垫子。

“爷爷,你今天怎么不出去打鱼了?”我很奇怪,晒在外面的渔网是干透的,估计爷爷早上就没有出去过。

爷爷放下手里的活儿,掀开放在旁边的茶缸盖子,喝了口水,说:“不去啦,老是这么捕鱼,鱼快没了,这几年的鱼没有以前捕得多了。我怕有一天它们全都没了,那我可找谁作伴哟。”

我看了看爷爷说:“爷爷,你这不是还有我嘛。”

“难得你这兔崽子还惦记着你爷爷啊,哈哈哈。”爷爷放下了茶缸子,摸了摸我的头。

“等过几天,爷爷再出去打最后一次鱼,那今年就不出去啦,一心编我的垫子喽。”爷爷又拿起了几根白茅草,手上的动作却比他补渔网的时候慢了很多。

我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上面的花已经干瘪得快掉了,爷爷说得没错,它真的没有结出石榴。

不知道谁家“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突然响了起来,把正在发呆的我吓了一跳。

“哟,谁家有喜事啦,听听这炮仗声,也沾沾喜气,好呀,真好哟。”爷爷看了看天空,笑了笑。

我进屋去拿了一块饼坐在门槛上啃了起来,我看到爷爷编着编着就停在那儿愣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7

爷爷最后一次出去打鱼了。

我坐在白茅滩上,拔了几根白茅草,叼在嘴里,我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是我们那边的小混混。

今天天黑得好像特别快,我看见白茅草丛里飞出了几只萤火虫,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萤火虫了。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班上转过来一个大城市来的同学,他说萤火虫是腐烂的白茅草根化成的,还说我们这里白茅滩长了很多白茅草,应该有很多萤火虫。他还大晚上一个人去白茅滩等过,结果那几天下了好几场大雨,他每次都淋成个落汤鸡回去,被我们笑了好久。后来他就回城了,一直没有看到过萤火虫。他回城之前我跟他说,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萤火虫了。他好像很感激我跟他讲话和告别,还握着我的手跟我讲:“去等,肯定会等到的。”

我从来没有相信,萤火虫是腐烂的白茅草根变成的,顶多,它们只是喜欢藏在白茅草根里。

我往那边的芦苇丛走过去,想卷个芦苇叶哨子吹吹,爷爷还没有回来,我等着也怪心烦的。

不知道怎么的,我躺在白茅草堆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睛一看,是扁头。他一只手还拿着拐杖,半蹲着很吃力地推着我,看我眼睛睁开了,急忙说:“快跟我走,去看看你爷爷。”

我的心猛地凉了半截,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跟着扁头一路走到爷爷往常停船的地方的。

好多人都围在那边,我的脑子里一直“嗡嗡嗡”的,隐约听到扁头说什么也是听到隔壁人家在喊他才出来的,又听到有人在说“估计有点儿悬”之类的话。扁头帮我扒开人群,我挤了进去,看到爷爷躺在渔船上,一动也不动。

旁边的人看到我来了,都看着我。要在以前这么多人关注我,我一定是很自豪的,現在却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爷爷一动不动躺在渔船的木板上,有好几个渔民围着。他们说,要不是出海打鱼的时候看到,估计就真的回不来了。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去的,也忘记了我到底有没有仔细地看看爷爷最后的模样。扁头好像一直在我身边,拄着他的拐杖一拐一拐的,这中间,愣头好像也来过,看了看,又走了。

我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月光比之前还亮,刺得我眼睛酸疼。

不知道是谁帮我把门关上了,我第一次知道,我家的门已经很破旧了,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了。

风还在刮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吵,吵得我的耳朵都开始生疼,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儿地往鼻子眼睛上顶,终于,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把爷爷平时最喜欢坐的那张凳子拽到门旁边,又往前使劲儿地压了压,然后一屁股瘫在了凳子上。这个时候,我倒是希望听到爷爷说上一句:“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好意思哭?害不害臊?”哪怕是幻听也好。

可是到最后,我只能听见呼呼啦啦的风声从门的缝隙里挤进来,我又往背后使劲儿靠了靠,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可是脑子里总会浮出许多东西,像要炸出来一样,只记得意识模糊的时候,看到了一大堆一大堆蟛蜞从白茅草根里涌了出来,往滩涂上拉扯着跑,蟛蜞又变成了成群的萤火虫,罩住了滩涂的天空……

那天之后,我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很久很久。莫名地,睡觉变得很沉了,怎么都吵不醒,起来后又觉得,梦里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和爷爷一起回来的还有几张网着鱼的渔网,不知道被谁理好了,安静地躺在石榴树底下,上面有好几个大洞,看上去像是爷爷故意弄的,可是还是网到了那么多鱼。

门前的白茅草还堆在那儿,还有编了一小半的白茅草垫子。

扁头后来跟我说,他觉得对不起我,时常过来送点儿鸡蛋鸭蛋和面饼,也不管我收不收,直接撂在我家门前的院子里就走。

我好像都已经忘记了,扁头到底对不起我什么了。想东西会很累的。

尾声

后来,我又回去白茅滩的小屋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回去的时候刚刚好,白茅的花絮铺满了滩涂。我一直住到白茅草的花絮全都飘光了,只剩下全部的长条叶子和杵着的花絮杆子才离开。直到有些白茅草根部被江水冲得开始慢慢腐烂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看到萤火虫。

在风里飘啊飘的,只有一丛丛稀里哗啦的干白茅草叶子。

爷爷的竹笛,我一直没有吹响过,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孔还没有完全雕好的原因。

选自《读友》,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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