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宏

在我们讨论汉译英谓语选择前，首先要清楚汉语和英语各自常用的句子组织顺序。两种语言在语序方面是存在差异的。有研究指出2，汉语句子按“时间顺序”（chronological order）进行组织：比如“吃了饭再走”就很顺，而“离开前先把饭吃了”就有些别扭——这么进行表达，往往是说话者想要强调什么。甚至汉语的介词结构中也体现着时间顺序的原则：如“掉到河里”，“掉”这个动作先于“到河里”的状态;“在家吃饭”，“在家”这个状态先于“吃饭”这个动作。一个句子可以包括多个动词，动词间以时间顺序组织排列（如“他请假坐火车回家探亲”），这是汉语区别于英语的一个重要特点。

英语句子则按“凸显顺序”（prominence order）组织。说话者最希望得到强调的内容，往往放在句子的主干部分;最希望突出的动词，往往处理成句子的谓语。注意“说话者最希望强调”这个措辞。仍以“在家吃饭”为例，如果说话者要强调“在家”，译文可以是（he） stayed at home for lunch，把“吃饭”处理成目的;希望强调“吃饭”，译文则可以包括（he） had lunch at home，把“在家”处理成地点状语。

鉴于以上差异，汉译英谓语选择的第一个关键是：根据语境确定充当谓语的重要动词。

在有些情况下，哪个是重要动词可以全凭说话人意愿，并无一定之规。3不过更常见的情况是：语境或常识提供了比较明确的限制，译者根据语境进行逻辑分析，就能够确定重要动词。译者的任务是将重要动词选出来做谓语，根据语境合理确定其时态和语态，同时分析原文中的其他动词结构和谓语动词间的逻辑关系及时间关系，采用各种语法手段妥善表达。

例1：

屋里亮着一盏落地灯。叮当已经入睡，杜若在等我。（蒋一谈《透明》作品节选）

Du Ruo was seated in the living room， illuminated solely by her floor lamp. Her son was fast asleep in his room.

原文是按时间顺序进行介绍的：进门先看到灯光，再注意到人。母子两人中，儿子入睡在前，所以先表述;母亲还醒着，后表述。故事中的“我”刚刚在前妻家把女儿哄睡着，接着回到了女朋友杜若家里，所以译者判断“杜若等我”是重要信息，“等”是重要动词。按照“凸显顺序”的语序组织习惯，译者将“等”的意思处理成谓语be seated，“亮”用过去分词处理成伴随状语，而“入睡”则另起一句，用形容词asleep来表示睡着的状态。

例2：

老关从一堆石膏废料里捡出来一个很小的石膏头像，看不出男女，鼻子已经磕掉了，连同上嘴唇的一块。耳朵倒还在，夸张地支楞起来，很像兔子的耳朵。（周李立《透视》作品节选）

From the pile of scrap plaster pieces， Guan pulled out a small head that looked neither male nor female and was missing its whole upper lip and nose. It still had ears， but they stuck out far like those of a rabbit’s.

例2的原文同样遵守“时间顺序”：先捡出石膏像，然后才看到石膏像的细节。其语境也很清晰：从“看不出男女”到对石膏像鼻子、嘴巴、耳朵的描写，彼此重要性相当，所以本句中的重要动词就是“捡”。译者把“捡”处理成谓语，用定语从句具体描写石膏像，“看、磕”两个动词充当定语从句的谓语部分。译文结构清晰，流畅自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意合的汉语翻译为形合的英语的过程，就是譯者不断分析原文词和词、小句和小句、句和句之间（相对）松散且含糊的关系，用英语的逻辑分析方法来思考、分类、定位，然后采用语法手段将之明晰化的过程。如果不做明晰化处理，译文未必“错”，但一定不够“好”，试看：

例3：

他被这反复咏叹的歌声鼓舞着，站了起来。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弹簧。（莫言《拇指拷》作品梗概）

如果照原文结构直译为：He was inspired by the repeated song and he stood up. He trembled like a spring.不是不可以，语法正确，意思也是完整的。但对比一下母语译者的译文就会发现差异所在。母语译者确定谓语动词为stand up，在他点明inspire（翻译成过去分词词组表示原因），tremble（翻译成现在分词词组表示伴随状态）和谓语stand up间的逻辑关系后，句子的层次更加清晰，表意更加简洁：

Inspired by the repeated singing， he stood up， trembling like a spring.

观察发现，英语母语译者拿到句子首先分析其内部逻辑关系，这似乎是他们的第一反应。处理汉语存在多个并列谓语的句子时尤其如此。

例4：

群众义愤、责骂、叫门，甚至用竹竿掏，叫警察、喊消防队……，都无可奈何。（须一瓜《灶上还有绿豆羊肉汤》推荐语）

6个下画线部分彼此并列，虽然“甚至”表达的程度不同，但总体都是句子的谓语部分。英语也存在“He sang and danced.”这样的句子，但3个以上的动词并列做谓语还是相对少见。译者进行逻辑分析后，把“义愤”处理成状语，“叫警察、喊消防队”用同一个动词call，译文“缩减”为4个谓语并列，读起来就不那么令人紧张了：

In their righteous indignation， the crowd castigates the household， knocks on the door， tries using a pole to take the towel down， calls the police and fire brigade… but all to no avail.

例5：

《无处告别》从黛二的心理感受出发，描述了女主人公黛二与朋友、母亲和世界所发生的种种冲突，展示了女性自闭的生活状态，凸显了女性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孤独，同时又表达了女性孤芳自赏的自恋情怀。（陈染《无处告别》推荐语）

原文4个动词看似是并列的关系，译文如下：

Starting with Dai Two’s feelings and moving on to the conflicts she has with friends， her mother， and the world as a whole， No Place to Say Goodbye reveals the closed lives women lead in society， helping us experience their eternal loneliness and subsequent self-admiration.

译者只将“展示”处理为谓语部分，规避了多个动词并列担任谓语的情况。为了实现这一点，他通过逻辑分析把“描述”处理为名词性结构，“凸显”和“表達”的意思用experience合并表达，处理成伴随状语的组成部分。

汉译英初学者往往会按照原文“直译”，眼睛始终盯着一个又一个的句子，句号就是思考的“天然”分界线，这是有极大局限的，后文对此将有详述。优秀的译者必须具有“全局观”，手上翻译的是句子，眼睛关注的却是段落乃至语篇，不仅要“译句”，更要“谋篇”。“全局观”落实到句子的谓语选择问题，主要表现是强调主谓一致。

主谓一致不仅仅指谓语必须和主语在人称、时态、性、数等方面保持一致，还指谓语必须和主语搭配恰当。段落中主语的有序变更保证了段落的推进，另一方面，相邻句的主语一致又有助于段落的连贯。因此，译者应当综合思考相邻句的主谓选择问题，不要被原文结构束缚住。

例6：

许灵均和父亲之间存在着深深的精神隔阂。父亲以为任何人都抵御不了金钱的诱惑和对享乐的追求，而许灵均却对土地有深深的眷恋，对于劳动人民的感情难以割舍……（张贤亮《灵与肉》作品梗概）

Xu Lingjun realizes that a deep spiritual chasm exists between himself and his father. While his father believes that no one is capable of resisting the allure of money and the pursuit of pleasure， Xu has a deep sentimental yearning for the land he has left…

初学者很可能用“There was a deep chasm between…”来译例6中的第一句，在语法等方面确实不存在问题，但在上下文语气贯通方面就不如例6的译文了。第二句中的“父亲……而许灵均……”构成了意思上的对比，译者使用while连接的让步从句来翻译，主句主语选择了Xu，那么第一句若同样用Xu做主语，就更加连贯了。为了保持主语一致，译者添加了动词realize担任第一句的谓语。

了解汉英差异是基础，逻辑分析是利器，确定谓语动词是关键，（高层次的）主谓一致是译文质量的保障。

1博士，翻译学教授，从事翻译教学20 年。  2戴浩一. 时间顺序和汉语的语序[J]，转引自魏在江. 英汉语篇连贯认知对比研究[D].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 127.   3仍以“他请假坐火车回家探亲。”句为例（注意这4个动宾词组的顺序无法更换），可以有至少4种译文。①突出“请假”：He asked for a leave before going back home to his parents by train. ②突出“坐火车”：He took a train to go back home to his parents after asking for a leave. ③突出“回家”：He went home by train to visit his parents after asking for a leave. ④突出“探亲”：He visited his parents at home after asking for a leave and travelling by t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