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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肩起这个家(节选)

2019-09-10舒辉波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五中学费教室

1

我大概是六月份获得徐涛的联系方式的,那时就知道了他马上要从烟台大学土木工程学院毕业,而且,高分考上了郑州大学的研究生,真替他高兴。终于取得了联系,却又因为他的导师让他提前到郑州报到,所以,我们的见面又推迟了四十多天。

“你成绩一直都不错吧?”

“不是,在初二的春节之前,我一直都是学渣,”徐涛笑了一下说,“其实,连学渣都算不上,是个‘混混’。当时,我们在曹武镇读初中,我坐第五排,我们班上的座位都是按照成绩排的,成绩好的坐前排,成绩差的坐后排。当时,老师不喜欢我,自己也自暴自弃……”

“改变在什么时候?”

“初二快放年假的时候,我被学校的‘混混’打了。”

“能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就为一点小事儿,他们三个打我一个,后来,我的哥们儿也来了,可是,两军对垒,他们并没有为我出头。我的哥们儿说,言和吧!”徐涛笑得很难看,说,“我一边去冷水管洗鼻血,一边想,就这样算了?我的那些哥们儿也不过如此……

“当时,我心里很难过,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被打了,当然睡不着。那时,我就开始想,我到底该怎样过?这一年半来,我屁颠屁颠地帮‘老大’买早点,洗碗,抄作业,可是,到头来我被打了,还不是白打?在这么偏远的一个小镇,我连做‘混混’都不成功,将来能做什么?卖菜吗?我甚至连计算器都不会按……”徐涛自我解嘲地说,“当时我以为计算器是很高级的东西,从来没有接触过。”

“‘老大’?”

“对,‘老大’。其实在我们这样偏僻一点的地方,同学之间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徐涛接着说,“那一夜,我就在想,我能做什么?像我这样的贫家子弟唯一的出路就是学习!然后,我就想,我该怎样学?学习还能赶上吗?也还好,也就落下了三門,虽然只有四门课……”

我们都一起笑了。

“四门课,英语、数学、语文,唯一没有落下的是综合政治历史,当时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函数,解方程也不会。但是,一旦下了决心,我就开始努力,初二的整个春节,我都在背单词,每晚都到凌晨两三点。到了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英语考了59分,先前只能考32分,英语老师见我有了进步,送了我一本学习资料……

“每次都给老大们写作业,一天要写五六份,他们见我努力学习之后也用得上我,就没有怎么为难我,就这样一点点前进……”

“这个过程还是挺艰难的吧?”

“太难了,坐不住,有时上课也讲话,但是,得感谢我的老师们,物理老师见我学习进步了,也送我学习资料,渐渐地,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第四排,后来是第三排,我就越来越有动力了,中午也不睡觉了,记单词……到初二结束时我考了全校第三十八名,而我们学校成绩排名前四十的学生是有机会上县一中的……

“成绩好的学生可以调到重点班,就这样,终于摆脱了原来那群哥们儿,进了一个好班。但是,因为我以前经常打架,名声不好,成绩又是勉强进入前四十名的,所以,老师对我是将信将疑……”徐涛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当时,进初三之后,我最羡慕的是什么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

“最羡慕住在学校前排宿舍的学生,那排宿舍的学生可以自由出入学校,最重要的是,晚上不熄灯,而住学校里面公寓管制楼成绩差的学生,到了晚自习后宿舍铁门就锁上了,不仅不能自由出入,而且还很早就熄了灯。那时,每次熄灯之后,我都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学习……”徐涛说,“终于,初三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搬进了靠外的宿舍楼——只有成绩在全校排名前二十几名的学生才有资格住靠外的那几间宿舍,再也不怕熄灯了……”

我仿佛看见了那排灯光彻夜不熄的宿舍,那里住着二十多名农家学子,怀揣梦想,常常彻夜不眠。

“要学到什么时候?”

“一两点,有时候两三点……”

“精力够用吗?”

“够!”徐涛笑了笑说,“实在不行了,就去洗一把冷水脸……”

“中考考得不错吧?”

“全校第三名!”徐涛甚至对中考时每一科考多少分都记得清清楚楚,“政治、物理、英语全部满分……”

“进了不错的学校吧?”

“没有……”说到这个徐涛至今遗憾,“要是那时有个人帮我指点一下就好了,可是,我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以为每个学校都差不多——我进了京山县第五高级中学。”

“为什么?”

“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因为我爸爸,因为进五中可以免去三年学费,这个对我爸爸诱惑太大了;第二个,就是因为我当时的班主任,他极力劝说我去读五中,”这次徐涛没有笑,“他收了人家的钱。”

“你这么确信?”

“同学都这样说……”在我的追问下,徐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多次到我们家找到我,还骑摩托载着我去参观五中,说五中这好那好——而且,在这之后,他也劝说其他同学报考五中……”

2

我的中考成绩在五中排名第一,又被免去了三年的学费,我以为在那里我可以活出一个崭新的自己,然而,没有想到的是,那是我学生生涯中最灰暗的四年。

没错,是四年,第一年高考我没有考上,又复读了一年。

现在回望过去,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有时我想,如果我当年读了一中会是怎样的呢?可是任何人的人生经历,都不可以推倒重来。现在分析,除了我基础薄弱,学习方法有问题之外,大概跟我所就读的学校和我的家庭也有关系。

每次周日返校上晚自习的时候,都是我最尴尬最煎熬的时刻,同学们都在安静地自习,只有我一个人在挖空心思地想着:今天,我该给老师一个怎样的解释?

每周班主任都会在返校日坐在讲桌上一个个地叫名字,听到名字的同学会一个个地上去交下一周的生活费,而我,往往是那个交不起生活费的人。

每次,我都恨不得教室里裂开一道缝,好让我钻进去。

当我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无法交费的原因时,总觉得自己快要被同学们的目光烧成焦炭。

老师有时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有时叹息一声什么也不说。当我满含泪水地坐下来的时候,都觉得浑身颤栗,真想把自己的头塞进课桌抽屉里,把锁在眼眶里的泪水流下,哭出声来。

可是,四年来,我忍住了一次又一次快要落下的眼泪。

我以为免除了学费之后经济压力会小一点,可是并非如此。家里的欠债几乎从来没有还清的时刻,父亲往往是拆东墙补西墙。比如说,麦子快要黄了,还没有收割,可是,他手头已经没有喝酒的钱了,他就会把即将成熟的麦子作为抵押跟别人借钱——即便不再欠下新债,先前的债主也会在庄稼有收成的时候自动找上门来。早上或者快过年的时候,经常有债主堵住门口要债,我爸爸要么躲起来,要么递烟端茶赔笑脸讲好话……

爸爸如果被债主奚落,或者没有了酒喝心情不好,就算有了酒喝喝醉了,都会和妈妈吵架,然后一步步升级,打完妈妈之后砸东西……

我小时候碰上他和我妈妈打架时,就和弟弟躲在厕所里,大气都不敢出……

高中四年我经常上顿不接下顿,跟同学们借钱借的次数太多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借,只好饿着肚子,跑到厕所喝自来水,又不敢多喝,喝多了一节课还没有上完就要上厕所……

很多时候,同学们都专心地听着老师讲课,而我则饥肠辘辘地望着教室的窗外或门口,巴望着父母能给我送点钱来。

有时父母也会给我送点生活费,有时五十,有时一百。

饥饿带给我的痛苦是短暂的,也是容易解决的,不容易解决的是一直伴随着我的压抑、孤独和迷茫。

因为我的中考成绩是全校第一,所以我的名字經常会被全校师生挂在嘴边。每一次考试,我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考不好。我的成绩就在我的焦虑和担心中,一点一点地下滑,下滑到老师和同学们都不再提到我的名字。

被遗忘时,我稍感轻松,又倍觉绝望,而时间已经到了高三。

高三落榜后,我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已经是作为一个反面教材督促新同学们,要忘记过去的荣誉……

那时眼眶里已经不再有眼泪,我恨不得把满口的牙齿咬碎,我一定要证明自己,我是可以的!所以,我选择了复读,高四的寒假,为了可以继续学习,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很小的屋子。

就这样,除了必须出门找点吃的,我几乎没有走出过小屋,不知道寒冷,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我听到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才猛然想起,就要过年了。

那时,我手里拿着一块刚买来的冷面包,愣了愣,决定回家过年。

穿过空无一人的校园,走在关门闭户的街上——商贩们都回家过年了,我才觉察到一种刻骨的孤独,那样强烈的孤独感让我觉得好冷,于是,我不停地奔跑……

快要到家的时候,已经看到邻居家都贴好了对联,院门前是一地喜庆的鞭炮纸屑。这时,弟弟迎着我跑了过来告诉我说,他每天都跑到路口看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心里生出了一丝感动,牵起了弟弟的手。

“快回去吧,爸爸和妈妈又打起来了……”

我的心猛然一缩,“咯噔”一声,上一秒刚刚生出的温情和感动已经不知所终。

那天爸爸和妈妈打得无比惨烈,双方都受了外伤,妈妈眼窝有青紫的淤血,爸爸的眉头也破了,挂着一道血痕,桌子被掀翻了,碗筷瓢盆散落一地,家里唯一值钱的电视机也被砸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嘴唇都被牙齿咬破了,不停地颤抖……

后来,我一咬牙一跺脚,离开了家。

我又到镇上坐了最后一趟前往县城的班车。车上只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回城过年的,他们都是奔着家奔着团聚而去的,只有我一个人不是。

在鞭炮声中,我独自一人瑟缩着身子走在寒风中,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忽然意识到整整一天都快过去了,我还没有吃饭。

于是,我把书包里的那块冷面包掏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吞咽,把好多寒风都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3

高中四年,应该是徐涛最为孤独黯淡的时光,无助无望的日子里,唯有坚持。

“在免去了学费的情况下,读中学尚且如此艰难,那么,读大学就更难了吧?”

“不,到了大学,一切都好了!”徐涛终于恢复到我们初次见面交谈时候欢悦的语调。

“入学时要交多少学费?”

“一共七千二百元。”

“这么多,如何凑得齐?”

“是啊,是太难,但还是凑够了,高考一结束,我就到广州去打工了。”徐涛笑着说,“一个电子厂,在一个小巷子里,专门做山寨手机,一天干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九块钱。”

“差不多一天可以挣一百块吧?”

“不一定,还要吃饭啊。”徐涛笑了笑说,“不过两个月还是挣了差不多六千块,我为自己买了一双鞋子——去的时候穿了一双拖鞋,然后在美特斯邦威花了九十五元为自己买了一件金色的T恤——那是我第一次在专卖店买衣服……”

“有了这六千块钱交学费也差不多了。”

“不,还要给家里留两千多块开支呢。”

“可是,学费怎么办?”

“借啊。能借的差不多都借过了,最后两千块是在我妈妈的一个亲戚那里借的,离开学已经不到三天了。”

“然后呢?”

“穿着新衣服新鞋子,硬座火车坐了三十多个小时,到了烟台大学,交了学费后只剩下三百块了。”

“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了。”

“够!”徐涛调皮地笑了笑说,“我当时以为够,我还为自己算了一笔账,早餐1.5元,午餐4.5元,晚餐4.5元,我都选最便宜的……”

“……”

“其实根本不够的,”徐涛掰着指头说,“洗漱用品、学习用品,还有寝室第一次聚餐每人五十元……”

“读大学了,也有了不少应酬吧?”

“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就不参加呗,事实上,第一年,我的确没有参加任何聚餐,包括班级秋游、春游——可是,我后来发现,这样也不对,我被孤立起来了,同学们根本不了解我,所以,在第一次竞聘班干部的时候,我是零票……”

“这些恐怕都还不算最重要的吧?”

“对,”徐涛给了一个“还是你了解我”的笑容,说,“吃饭仍然是个问题,但是,已经简单多了。2007年上大学不到半个月,我就在学校申请到了勤工助学的工作,当时是打扫教室,我扫了十一个教室——学校规定每个同学只能打扫一个的,我把我们班的名额都借完了……”

“这么多教室,能干得过来吗?”

“能,我手脚快,从十一点四十分中午放学开始,一直干到十二点半督导验收为止,我左手右手一手一把扫帚,拖地的时候,我把四个拖把并起来,就这样,我手脚并用,从一楼一直干到五楼,那一整栋教学楼都是我打扫的……”

“来得及吃中饭吗?”

“来得及,吃完饭还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徐涛说,“除了打扫教室之外,我还在烟台大学南门口做门卫,起初遇见我们班上同学我还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慢慢地就习惯了。”

“同学们能理解你吗?”

“能!”徐涛动情地说,“班干部竞选失败后,我有一段时间很低沉,但是,有一次我打扫教室的时候,刚好有一间教室就是我们班上的,那时,同学们刚放学,看见我清扫教室,大家愣了愣,然后,我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大家都不急着放学,而是一齐来动手帮我打扫教室,每次都是这样,同学们也渐渐知道了我家境贫困,大家都默默地支持我,帮助我!”

“除了扫教室做门卫之外,还做了其他的事儿吗?”

“太多了,什么挣钱做什么,發传单,做家教,做建筑小工,什么都干。”

“你这么忙,有时间学习吗?”

“有!我晚上六点到九点半都可以学习,”徐涛怕我不知道,补充道,“刚开学两三个月我就把高等数学学完了,第一年全年级第二,获得国家励志奖学金五千元。后来,除了奖学金外,我还获得过优秀学生干部奖一千元……”

“竞聘成功了?”

“对,”徐涛自豪地说,“大一下学期我开始改变自己,主动承担很多班级事务,替大家跑腿做事儿,渐渐地,大家也了解并接纳了我,所以,大二的时候竞选学习委员,全票通过……”

选自《梦想是生命里的光》,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8月版。

舒辉波,儿童文学作家,曾做过电视导演,电视作品曾获得过CJ国际儿童电视节最佳故事片大奖及多项国家级政府奖。曾出版《河底的秘密》《剪刀石头布》等作品,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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