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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奇谋为短”辨证
——兼论武侯形象的演变

2019-09-10仝晰纲

文史哲 2019年2期
关键词:孔明三国志诸葛亮

仝晰纲

“奇谋为短”出自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陈寿在《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称:“(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930页。此言一出,赞同者有之,非议者有之。围绕“奇谋为短”的争论一直持续了近一千七百余年,至今仍有不同意见。探讨“奇谋为短”出现的语境,分析“奇谋为短”的语义,剖析“奇谋为短”的成因,梳理“奇谋为短”与陈寿被诬的关系及诸葛亮形象的嬗变,是诸葛亮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一、“奇谋为短”的语境与论争

从陈寿所撰《三国志》看,陈寿对诸葛亮推崇备至,评价极高。在《三国志·蜀书》中,诸葛亮是最核心的人物,全书15卷,卷卷可见诸葛亮,有关诸葛亮的笔墨超过了刘备、刘禅及其他文臣武将,充分肯定了诸葛亮在蜀国生存和发展中的关键性作用,即使是在《魏书》《吴书》中对曹操、孙权的记载,也没有像记述诸葛亮那样,能贯穿一国之始终。那么,陈寿关于诸葛亮“奇谋为短”的评价是怎样形成和出现的呢?这要从当时的语境中来分析。

西晋建立前,人们津津乐道于诸葛亮与司马懿的斗智斗勇。由于诸葛亮所辅佐的刘备以东汉皇叔自居,被视为正统,人们很容易把诸葛亮视为维护正统的正面形象;又由于司马懿辅佐的曹魏有纂汉之举,司马懿也就容易被视为破坏正统的反面形象。但是西晋建立后,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议论就无形中加上了一个框框,即回护晋短,这正是陈寿称诸葛亮“奇谋为短”的语境。

早在陈寿之前,就有类似诸葛亮“奇谋为短”的议论。三国时期,张俨在评价诸葛亮时曾说:“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魏司马懿才用兵众,未易可轻,量敌而进,兵家所慎;若丞相必有以策之,则未见坦然之勋,若无策以裁之,则非明哲之谓,海内归向之意也。”[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5-936页。虽未明说诸葛亮“奇谋为短”,却道出了诸葛亮在军事上劳而无功的形象。司马懿评价诸葛亮说:“(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注]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一《宣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页。“不见机”即“不见奇”。《李卫公问对》曰:“奇,音机,故或传为‘机’。”[注]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校注》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页。晋初给事中袁准也曾说:“亮,持本者也,其于应变,则非所长也,故不敢用其短。”[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5页。

陈寿基于这种认识,在《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提出诸葛亮“奇谋为短”的结论,并在评语中说:“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4页。陈寿的“奇谋为短”其实就是张俨、司马懿、袁准等人观点的另一种表述方式。

陈寿本是蜀人,曾仕蜀观阁令使,入晋后“除佐著作郎”,旋迁“著作郎”。作为由蜀入晋的人物,在撰写《三国志》中关于诸葛亮与晋主先人相争的那段历史时,不能不慎之又慎。所以,陈寿在称颂诸葛亮的同时,又曰:“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0页。这里所言诸葛亮“对敌”中的“人杰”,显然是指司马懿。又由于事实上诸葛亮在与司马懿的争斗中未能建立大功业,所以陈寿言其“奇谋为短”既是一个客观评述,又多少有回护晋短的因素。

陈寿曾受命编《诸葛亮集》,遗憾的是这部书在唐以后失传了。陈寿在编成文集后曾给西晋朝廷写有《进诸葛亮集表》,该表录在《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其中曰:“伏惟陛下迈踪古圣,荡然无忌,故虽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所以明大通之道也。谨录写上诣著作。臣寿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1页。陈寿在《进诸葛亮集表》中还提到他受命“定故蜀丞相诸葛亮故事”,并称此事“诚是大晋光明至德,泽被无疆,自古以来,未之有伦也”[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29-930页。。在这里,陈寿的心迹十分明显,既要集录诸葛亮的著作和事迹,又担心晋统治者不悦而招祸,只有以歌颂晋统治者宽宏大量的方式以求两全。宋人叶适在评论此事时说:“《亮集》,荀勖、和峤令陈寿所定。亮之言,魏晋之人所不欲闻也,然且存之而不敢没,非亮至诚,孰能使之!寿又言:‘大晋光明至德,泽被无疆。’诚然。其好善忘仇,自是晋武及举朝盛事,故其后虽乱而尚延也。”[注]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八《蜀志》,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1页。明人王士骐曾说:“东坡谓‘《出师》二表,与《伊训》《说命》相表里’,知言哉!而陈寿则先之以周公为比,其尊之亦至矣。至于将略之贬,非其本心,以媚司马懿耳。而寿实知武侯,其所称述,亦多斟酌。孔明闻之,必且为之三叹,寿未为不知也。”[注]王士骐编:《诸葛忠武侯全书》卷八《遵命》,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47页。

陈寿对诸葛亮“奇谋为短”的评价,随着《三国志》的刊布而流传,有许多人认为陈寿是阿晋之作,评价不公。《晋书·陈寿传》甚至认为陈寿因泄私愤而曲笔。其中曰:“或云……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注]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二《陈寿传》,第2137-2138页。此后,应和者与批评者都不乏其人。

北魏崔浩明确指出“谓寿贬亮非为失实”,并指出:“亮既据蜀,恃山险之固,不达时宜,弗量势力。严威切法,控勒蜀人;矜才负能,高自矫举。欲以边夷之众抗衡上国。出兵陇右,再攻祁山,一攻陈仓,疏迟失会,摧衄而返;后入秦川,不复攻城,更求野战。魏人知其意,闭垒坚守,以不战屈之。知穷势尽,愤结攻中,发病而死。由是言之,岂合古之善将,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者乎!”[注]魏收:《魏书》卷四十三《毛修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61页。崔浩这番评论,多少有以成败论英雄的意味,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崔浩存有认同陈寿的倾向。

唐代史学评论家刘知幾在《史通》中则把这件事列入“曲笔”,并评价说:“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陈氏《国志·刘后主传》云‘蜀无史职,故灾祥靡闻。’……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谤议者也。”[注]刘知幾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七《内篇·曲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3-184页。宋人秦观也说:“陈寿以谓‘管、萧之亚匹’,盖近之矣,然寿以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信乎此非也。亮之征孟获,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也。’其卒于渭上,司马仲达按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之奇才也。’所作八阵图,后世言兵者必稽焉。则亮之应变将略,不言可知也。呜呼!岂寿果挟髡其父之故耶?抑其所自见如此也?”[注]秦观:《淮海集》卷二十一《进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399页。

清人朱彝尊为陈寿鸣不平曰:“陈寿,良史也。世误信《晋书》之文,谓索米丁氏之子不获,竟不与立传;又轻诸葛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以此讪寿。至宋尹起莘从而甚之,其言曰:‘自陈寿志三国,全以天子之志予魏,而以列国待汉。’……其在当时,蜀入于魏,魏禅于晋,寿既仕晋,安能显尊蜀以干大戮乎?《书》曰:‘责人斯无难。’尹氏之责寿,予窃以为未得其平也。”[注]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九《论·陈寿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97-598页。黄恩彤在评价陈寿《诸葛亮传》时为陈寿辩解说:“历叙其治蜀之政、之法、之功、之效、之心,重赞累叹而拟以管、萧,若曰此特小用于蜀,限于时地,一如仲之霸齐、何之守关中耳。若扩而大之,伊、周何以加焉。乃有才如此,卒无以成恢复之功何也?求之而不得其故,则设为疑似之辞曰:‘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因以自明其说之未然也。此陈氏曲笔而微旨存焉,读者合全传观之,有以得其用意之所在矣。”[注]黄恩彤:《三国书法》卷九《蜀志·诸葛亮》,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676-677页。李光地也直接称陈寿未贬武侯,他说:“武侯同时人,无不服;身后人,无不服;虽仇敌如魏、吴,亦无不服。先主目空一世,计见武侯时,年已四十余,武侯才二十六岁,一见便倾倒。世谓陈寿与武侯有隙而贬之,大谬。”[注]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二,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610页。

无论赞同还是非议,都仅仅是停留在对这一议题的感慨和议论,并没有真正探究“奇谋为短”的语义和成因。

二、“奇谋为短”的语义与成因

“奇”是中国传统兵学理论中的一个概念,与“正”相对。《孙子兵法》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李卫公问对》曰:“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故正亦胜,奇亦胜。”[注]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校注》卷上,第9页。“谋”即谋略、计谋。“奇谋”连用,代指军事才能。又称:“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得,国之辅也。”[注]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校注》卷上,第12页。

陈寿称诸葛亮“奇谋为短”,并不是说诸葛亮不善奇谋,而是说相对于诸葛亮的政治才干,奇谋稍逊。从诸葛亮的一生来看,此论十分恰当。

诸葛亮的政治才干,得到时人后贤的一致好评。曹魏傅幹认为“诸葛亮达治知变,正而有谋”[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第883页。。西晋傅玄曰:“诸葛亮诚一时之异人也,治国有分,御军有法,积功兴业,事得其机。”[注]王天海、王韧:《意林校释》卷五《傅子》,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44-545页。在政治上颇为自负的唐太宗李世民对诸葛亮也十分佩服,他说:“汉魏以来,诸葛亮为丞相,亦甚平直。亮尝表废廖立、李严于南中,立闻亮卒,泣曰:‘吾其左衽矣!’严闻亮卒,发病而死。故陈寿称‘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注]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五《论公平》,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3页。

陈寿如何看待诸葛亮的政治才干呢?从他在《进诸葛亮集表》和《三国志》中的评价看,陈寿对诸葛亮推崇备至。他在《三国志》中称赞诸葛亮说:“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4页。

陈寿又在《进诸葛亮集表》中评价诸葛亮“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以致诸葛亮死后,“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孟轲有云:‘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信矣!”[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0-931页。陈寿高度评价了诸葛亮的政治才干,并称诸葛亮所为符合孟子之言,借以提高诸葛亮的地位。

与政治才干相比,诸葛亮的军事建树稍有逊色。宋代文学家苏轼评论诸葛亮时称:“孔明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屡却哉。”[注]苏轼:《诸葛亮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393页。但这并不影响其形象,宋人徐积曰:“顿兵武功而数败衄,乃教下曰:‘今非将不善、兵不众而败,盖亮未闻过耳。诸君攻亮之过,则兵胜矣。’且当时贤者与后世之士,忌人刺其失,而武侯乃愿闻其过,岂不诚大丈夫哉!”[注]徐积:《节孝集》卷三十一《语录》,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389页。

在宋代军事理论家何去非看来,诸葛亮对军事中的“奇”并不精通,他说:“善为兵者,攻其所必应,击其所不备而取胜也,皆出于奇。孔明连岁之出,而魏人每雍容不应,以老其师,遂至于徒归。而又以吾小弱而向强大,未尝出于可胜之奇。蜀师每出,魏延常请万兵,趋他道以为奇。亮每拒之,而延深以愤惋。孔明之出者六,盖尝一用其奇矣。声言由斜谷而遂攻祁山,以出魏人之不意,一旦而降其三郡,关辅大震。卒以失律自丧其师。奇之不可废于兵也如此,而孔明之不务此也。此锐于动众而无其智以用之也。呜呼!非汤、武之师而恶夫出奇,卒以丧败其众者,可屡为哉!虽然,孔明不可谓其非贤者也。要之黠数无方,以当司马仲达,则非敌故也。范蠡之谓勾践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镇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范蠡自知其所长,而亦不强于其所短,是以能济。孔明之于蜀,大夫种之任也。今以种、蠡之事一身而二任之,此其所以不获两济者也。”[注]何去非:《何博士备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17页。

一个人的成功,固然与其才智有关,但才智并不是唯一因素。唐人李翰在评价诸葛亮时说:“夫才生于代,功与运成。固有才优而功微,运合而才劣。”[注]李翰:《三名臣论》,董诰辑:《全唐文》卷四三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383页。从这个角度说,诸葛亮“奇谋为短”是多种因素综合的结果。

诸葛亮未能开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是由当时的政治经济状况所决定的。时人东吴大鸿胪张俨分析说:“昔乐毅以弱燕之众,兼从五国之兵,长驱强齐,下七十余城。今蜀汉之卒,不少燕军,君臣之接,信于乐毅,加以国家为唇齿之援,东西相应,首尾如蛇,形势重大,不比于五国之兵也,何惮于彼而不可哉?夫兵以奇胜,制敌以智,土地广狭,人马多少,未可偏恃也。余观彼治国之体,当时既肃整,遗教在后,及其辞意恳切,陈进取之图,忠谋謇謇,义形于主,虽古之管、晏,何以加之乎?”[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6页。宋人释契嵩在评价诸葛亮生不逢时说:“但其遇主遭时,不如管仲之得志耳。使孔明逢盛时,天不夺其寿,得以始终其事,复汉而并一天下,兴崇王道,则管夷吾、乐毅殆不及也。”[注]释契嵩撰,钟东、江晖点校:《镡津文集》卷十三《书诸葛武侯传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79页。

对于诸葛亮未能在军事上建立大功业,晋人常璩曰:“诸葛亮虽资英霸之能,而主非中兴之器,欲以区区之蜀,假已废之命,北吞强魏,抗衡上国,不亦难哉?似宋襄求霸者乎?然亮政修民理,威武外振;爰迄琬、祎,遵修弗革,摄乎大国之间,以弱为强,犹可自保。姜维才非亮匹,志继洪轨,民嫌其劳,家国亦丧矣。”[注]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卷七《刘后主志》,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第599页。在常璩看来,区区之蜀,能面对强敌而自保就足以显现诸葛亮的才智。宋人苏辙评论刘备时说:“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注]苏辙:《栾城应诏集》卷二《三国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395页。

诸葛亮后期在军事上未有大的建树还与蜀国军事人才匮乏及对手强大有关。陈寿针对这一问题评价说:“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第930-931页。意即诸葛亮的才能堪与管仲、萧何相比,无奈当时没有像王子城父、韩信那样的名将,所以他的功业迟迟不能建立。陈寿的这个评价是公允的。宋人徐积讲得则更为明白直了,他在评论诸葛亮屯兵五丈原时说:“方是时,蜀之将关、张已先死,而姜维、马超又后出,方戮力以战,时所用唯魏延、马谡数子,又皆庸将,则蜀之所恃,一武侯而已。”[注]徐积:《节孝集》卷三十一《语录》,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390页。宋人刘安世将诸葛亮与韩信相比,并分析诸葛亮不能取胜的原因时说:“楚汉之时,用兵者皆非淮阴之敌而尝易之,故淮阴能取胜也。三国之时,若司马仲达辈,乃武侯等辈人也,而又素畏孔明,故武侯不能取胜也。”[注]马永卿编:《元城语录解》卷中,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397页。

由上述可知,国弱、主昏、将寡、对手强大等多种因素造成了诸葛亮所谓的“奇谋为短”。

三、“奇谋为短”与陈寿被诬

虽然陈寿对诸葛亮“奇谋为短”的评价客观中允,但陈寿却为此被诬为“曲笔”“阿晋”“泄私愤”。

从已知文献看,最早指斥陈寿的是晋代史学家王隐。《世说新语·排调篇》刘孝标注曰:“王隐《晋书》曰:‘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好学,善著述。仕至中庶子。初,寿父为马谡参军,诸葛亮诛谡,髡其父头。亮子瞻又轻寿,故寿撰《蜀志》,以爱憎为评’。”[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下《排调第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52页。王隐,东晋初年人,其父王铨曾私撰西晋史事及功臣行状,未成而逝。王隐继承父志,立意著述,东晋初被授著作郎,撰晋史,后遭谤免官,在家私修晋史,于东晋成帝咸康六年(340)撰成《晋史》。唐房玄龄重修《晋书》时,“以臧荣绪为本,捃摭诸家”,很可能参考采用了王隐的《晋史》,王隐所撰《晋史》中陈寿挟私谤亮的记载出现在唐修《晋书》中也就不足为奇了。《晋书·陈寿传》:“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注]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二《陈寿传》,第2137-2138页。对这段资料,不能简单信以为真,应进行综合考虑,慎重考辨。

《三国志·魏书·曹植传》曰:“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注]陈寿:《三国志》卷十九《魏书·陈思王植传》,第561页。很明显,二丁因佐助曹植故,魏文帝曹丕即位后将二丁及其家中男口一并诛杀。既然二丁之子已被诛杀,怎么会有陈寿向二丁之子索米之事呢?至于陈寿父为马谡参军也经不起推敲,街亭之战时,诸葛亮以马谡为参军。马谡才官至参军,陈寿父怎么会成为马谡的参军呢?其实,这段关于陈寿因索米不得和子报父仇而曲笔的文字根本经不起推敲。房玄龄加“或云”二字,表明他对此事并不确信,只是持怀疑态度。

王隐还撰有《蜀记》,《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在杂史类均著为《删补蜀记》,共七卷,可能是原有《蜀记》,王隐加以删补,也可能是后人删补王隐的《蜀记》。《三国志·魏书·庞德传》裴注说:“王隐《蜀记》曰钟会平蜀,前后鼓吹,迎德尸丧还葬邺,冢中身首如生。臣松之案德死于樊城,文帝即位,又遣使至德墓所,则其尸丧不应在蜀。此王隐之虚说也。”[注]陈寿:《三国志》卷十八《魏书·庞德传》,第547页。所谓“诸葛亮隐没五事”也出自王隐的《蜀记》,由此看来,王隐的著述态度并不十分严谨。所以刘知幾在《史通·古今正史》中说:“(王)隐虽好述作,而辞拙才钝,其书编次有序者,皆铨所修;章句混漫者,必隐所作。”[注]刘知幾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十二外篇《古今正史》,第325页。两晋南朝人撰晋史二十余部,刘知幾在对众多《晋史》进行评价时又说:“王(隐)、檀(道鸾)著书,是晋史之尤劣者。”[注]刘知幾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十七外篇《杂说中》,第446页。由此观之,对王隐所记之事的引用,当慎之又慎。

陈寿针对“蜀不置史”曾批评诸葛亮“犹未周焉”,称“国不置史,注记无官,是以行事多遗,灾异靡书。诸葛亮虽达于为政,凡此之类,犹未周焉”[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三《蜀书·后主传》,第902页。。对于蜀是否置史,北宋诗人唐庚在《三国杂事》中说:“后主景耀元年,史官奏景星见,于是大赦改元,而曰‘蜀不置史’,妄矣。”[注]唐庚:《三国杂事》卷下,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14页。显然,唐庚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批评是没有道理的。朱熹虽承认孔明治蜀不立史官,但认为事有缓急,不暇于此。曰:“孔明治蜀,不曾立史官。陈寿险甚,而为《蜀志》,故甚略。孔明极是子细者。亦恐是当时经理王业之急,有不暇及此。”[注]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历代三》,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238页。明人朱明镐在《史纠》中说:“景耀元年,史官言景星见,则蜀汉未尝无史官也。借曰此延熙二十年以后事,诸葛捐馆舍已久,史官之设当属蒋、费、董、郭诸人,则列传何故无明文乎?蒋、费、董、郭在朝,恪遵诸葛遗式,守而勿失,一如平阳之于酂侯,未必有所改张增立也。且诸葛于章武之世,庶事草创;建兴之时,规条粗立;左史、右史,国之大典,必不空废厥曹,遗讥后人者矣。”[注]朱明镐:《史纠》卷一《蜀志后主纪》,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76页。无论蜀国是否置史官,都不能以此作为陈寿在诸葛亮问题上曲笔的依据。

人们把“奇谋为短”与陈寿曲笔相联系,与陈寿对章武三年五月改元“建兴”一事的议论也许有关。据《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记载,章武三年四月,刘备病故,五月刘禅即位改元为建兴。按照古制,新君应逾年改元。陈寿对此事评论说:“礼,国君继体,逾年改元,而章武之三年,则革称建兴,考之古义,体理为违。”[注]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三《蜀书·后主传》,第902页。因诸葛亮为刘备托孤之臣,人们把这理解为陈寿对诸葛亮的指斥,诚如唐庚所言:“人君继体,逾年改元,而章武三年五月改为建兴,此陈寿所以短孔明也。”[注]唐庚:《三国杂事》卷上,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10页。陈寿从传统的观念出发,对新君即位不逾年而改元进行批评并无不妥,只是随着诸葛亮儒者形象的形成,才有一些儒者认为这是陈寿“短孔明”。既然陈寿“短孔明”,将此与“奇谋为短”相联系,就逐渐形成了陈寿对诸葛亮的“曲笔”,陈寿被诬也就在所难免。

宋以后乃至元明,诸葛亮的形象日臻完美,不容许对诸葛亮有任何的短讥,人们对陈寿言亮“奇谋为短”及“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的原因也多了许多附会。元末明初人刘绩曰:“晋陈寿为武侯佐,尝被挞百下,后论武侯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又尝觅百斛米于丁仪之子,不与,竟不为乃翁立传,若此类甚多。”[注]镏绩:《霏雪录》卷下,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96页。诸葛亮去世时,陈寿才二岁,陈寿为亮佐显系对《魏书·毛修之传》的误传。《魏书·毛修之传》云:“(修之)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故其论武侯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注]魏收:《魏书》卷四十三《毛修之传》,第960页。明人吴从先在《小窗自纪》中说:“先主以汉室之裔,关、张为将,孔明为谋,翼权破操,因败为功,曹仁不能保有荆州,孰者非孔明策也?草庐一语,天下三分,跨有荆、益,若把握掌中。而寿贬之曰:‘用兵非其所长。’又何心也?夫寿,式之孙也。箕谷之役,式为魏延裨将,延以不用子午之谋,谤语腾沸,而式助其猖狂,卒至丧师,兵败城陷,孔明深自贬削,及罪延,而延嫁祸于式,式以此就诛。则诛式者延也,非孔明也。况师亡将死,理势固然。寿以私怨,故流文飞词哉。是寿之诋孔明,报箕谷也,非俟后世也。”又曰:“孔明与神圣比洁,而区区用兵,岂藉以见长?而寿乃以此短也,欲为王父吐气,而不顾公非。执以绳寿,寿将何辞?”[注]吴从先:《陈寿史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75页。关于陈式被魏延所杀,未知所据。正是人们处于对英雄的崇拜而讳言英雄之短,才使陈寿背上了“曲笔”之名。

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给了陈寿一个公道,曰:“《陈寿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被髡,故寿为《亮传》,谓将略非所长。此真无识之论也。亮之不可及处,原不必以用兵见长。观寿校定《诸葛集》,表言亮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励。至今梁、益之民,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过也。又《亮传》后评曰:‘亮之为治也,开诚心,布公道,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诫明也。’其颂孔明可谓独见其大矣。……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故亮遗懿巾帼,及‘死诸葛走生仲达’等事,传中皆不敢书,而持论独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诸葛深矣。而谓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注]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订补本)卷六《陈寿论诸葛亮》,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1-132页。赵翼的这个分析,不无道理。

四、“奇谋为短”意蕴的变异与诸葛亮形象的嬗变

对于“奇谋为短”的认知,宋人开始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在宋代随着儒学复兴,人们的价值取向发生了变化,把诈谋奇计看作是与“义兵”相对立的东西。最典型的当属洪迈,他说:“诸葛孔明千载人,其用兵行师,皆本于仁义、节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魏延每随公出,辄欲请兵万人,与公异道,会于潼关,公制而不许;又欲请兵五千,循秦岭而东,直取长安,以为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史臣谓公以为危计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谓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注]洪迈:《容斋随笔》卷八《诸葛公》,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00-101页。

针对诸葛亮屯兵五丈原,宋人胡寅说:“孔明此举,盖不复为退计矣。亲统大众,入他人境,久驻而魏师不敢攻,杂耕而居民无所苦,三代之兵若时雨,孔明庶几矣。或讥其短于将略,不亦过乎?”[注]胡寅:《致堂读史管见》卷六,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29页。胡寅在评论诸葛亮不采用魏延之计时议论说:“兵行诡道,求胜而已。延之计可用甚明,而孔明不从。或谓孔明长于治国而短于将略,或谓孔明疑延不敢委也,是皆不然。曹操既死,天下无孔明对。使天而昌汉,则孔明由斜谷出,自足擒叡而馘懿矣。魏延行险以侥幸者也,孔明节制之师,其止如山,其进退如风,何以侥幸为?以此一事观之,使孔明从汉高入关,则与秦将联合,啗以利,因其懈怠而击之之事,必不为矣,此可为明道正义者言之,非急于近功小利之人所能解也。”[注]胡寅:《致堂读史管见》卷六,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26-427页。在这里,把诸葛亮不用奇兵,理解为是义兵,非急功小利,是堂堂正正的仁义之师。

南宋人李季可对“奇谋为短”评论说:“因论诸葛孔明,或曰……孔明之过失尚多,用兵不能奇,何也?曰:自尧、舜皆有谬误,若孔明之失,贤圣所有也。兵法曰:敌则能战之。司马仲达亦人杰也,以七八倍之众自守而不敢出,蜀军于其胸怀间安堵自若,而天下之势已见矣。则魏延请兵之奇不可必也,不足道也。及其卒,仲达按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彼其心降,固可知矣。”[注]李季可:《松窗百说》,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34页。陈亮曰:“故夫谲诈者,司马仲达之所长也。使孔明而出于此,则是以智攻智,以勇击勇,而胜负之数未可判,孰若以正而攻智,以义而击勇?此孔明之志也,而何敢以求近效哉!故仲达以奸,孔明以忠;仲达以私,孔明以公;仲达以残,孔明以仁;仲达以诈,孔明以信;兵未至而仲达之气已沮矣。”又曰:“论者以孔明‘制戎为长,奇谋为短’,虽知者亦止以为知其短而不用,吾独谓其能为而能不为,将以乖仲达之所能,而出其所不能也。故吾尝论孔明而无死,则仲达败,关中平,魏可举,吴可并,礼乐可兴。”[注]陈亮:《龙川集》卷七《酌古论三》,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46页。理学家朱熹也认为:“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与孔明。”[注]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历代三》,第3235页。

在宋代理学家们的推动下,诸葛亮的地位越来越高,逐渐成为完美的化身。宋人戴少望曰:“有仁人君子之心者,未必有英雄豪杰之才;有英雄豪杰之才者,未必有忠臣义士之节;三者,世人之所难全也。全之者,其惟诸葛亮乎!”[注]戴少望:《将鉴论断》卷五《蜀诸葛亮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60页。钱时曰:“三代而下,识见超卓忠贯天地如诸葛孔明者盖寡,敢轻訾之哉!”[注]钱时:《两汉笔记》卷十二《昭烈帝》,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70页。

随着诸葛亮的形象日渐完美,“奇谋为短”的诸葛亮,在世人眼中成为“奇谋为长”了。宋人范荪曰:“武侯节制之师,使为奇而将出于左右者,常匿于后以固其军。正兵既有所恃,而奇兵唯无出,出将不可御,此司马仲达之所避而终身不敢与战也,然武侯之法密矣。”[注]范荪:《八阵图说》,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72页。尹起莘曰:“司马懿用兵如神,算无遗策,未易敌也。然每与丞相亮交锋,动辄败北,是以其徒有‘畏蜀如虎’之讥,而陈寿乃以‘将略非亮所长’贬之,今观《纲目》书此,不曰‘亮败魏军’,而曰‘亮败司马懿’者,见其所对者勍敌而非脆敌,亮能胜之,则其将略果有大过人者。然则寿之妄肆讥评,其说不攻自破矣。”[注]宋荦等编:《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卷十五,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79-480页。

至明清时期,诸葛亮的形象再次提升。明代著名学者胡应麟说:“武侯者,无论其人物、品流,轶汉唐而班三代,其人才亦绝出于三代之下而不可载睹者也。”[注]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九十七《论八首·诸葛亮》,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54页。在这种语境下,诸葛亮何以“奇谋为短”,简直是“奇谋为长”。为了对诸葛亮“奇谋为短”进行反驳,甚至挖空心思证明诸葛亮善于奇正之道。于谦在《八阵论》中更是称诸葛亮奇正兼备,曰:“诸葛武侯八阵,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四为正,四为奇。正为敌则奇为应,奇为敌则正为应。奇旋左,正旋右,正旋左,奇旋右。奇正相生,所以取胜也。有正无奇,难制胜,有奇无正,亦难制胜。”[注]于谦:《忠肃集》卷五《八阵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03页。对于世传有关诸葛亮的荒诞之事也进行辩解,唯恐有损害诸葛亮的形象。比如赤壁祭风,并非出自史书,而是出自文学作品,明人也要予以辨明。沈长卿云:“精诚之极,天不自用而为人用,何疑于武侯也哉?说者谓武侯晓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以决胜,有之乎?然或不专恃乎此。”[注]沈长卿:《登武侯拜风台说》,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79页。在明代平话中,诸葛亮更是变成了能呼风唤雨、超凡脱俗的神灵。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状诸葛亮之智而近妖”,充分反映了这一历史现象。清人王萦绪更是郑重其事地辩解说:“赤壁祭风事似妄诞不经……窃尝思之,固实理也。风雨皆天地阴阳之气,风犹雨也。雨可祷,风独不可祭乎?天人相与之际亦微矣。侯讨贼之心贯日月而动鬼神,建坛壝致斋戒以祭之,天地当无不立应者。与周公《金縢》之事相似,固实理也,何妄诞之有?俗儒下士或以道家披发仗剑、踏罡步斗之说拟之,则真妄诞矣。”[注]王萦绪:《祭风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650页。

至清代,诸葛亮俨然周公,李光地曰:“三代后,武侯是个小周公,朱子是个小孔子,具体而微。武侯才大气宏,通身绝无火气。虽以伊川之刻覈,每与周公同举,亦尊之至矣。”又曰:“近世,惟朱子八面打开,光明洞达,无一点黑暗处可以起人疑惑,武侯亦是如此!……武侯立法甚严,自律极谨,而权于人情,又极宽明,是为情面即直说,无复遮护。人说陈寿与武侯有仇,故说他‘奇谋为短’,不知此句却是武侯功臣。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即不用奇谋,何况武侯?武侯行兵,竟是太公、方叔之遗。孙、吴一片诡诈,成何局面。妙在武侯又不迂阔,口中亦不说不用奇谋,只似引绳墨、切事情,而所行都是直接三代之事。如今寻武侯一点黑暗处亦没有。”[注]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二,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607-608。

诸葛亮被推到完人的地位,就不允许有不完美的地方。对于诸葛亮不听魏延之计出褒中攻取长安,论者多有感叹。清人王萦绪为之辩解说:“武侯初伐曹魏,魏延直出褒中以取长安之计不用,纸上谈兵者几以为千古恨事。然劳师袭远,兵家所忌,且曹魏人才以之敌武侯而不足,以之敌诸将而有余。……侯《出师表》以‘谨慎’自评,断不可为此行险侥倖之举。且仁义之征、节制之师,堂堂正正出之,胜敌自可操券,又何必为此行险侥倖之举哉?至初有马谡之败绩,再有李平之请还,至屯田不返,则终有将星之自陨,是皆天也,非谋之不臧也。”[注]王萦绪:《不出褒中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654页。

明清诸葛亮形象的提升,还表现在诸葛亮的形象不再仅仅表现为军事家、谋略家,而是俨然以儒者的形象出现,成为儒家圣贤。其实,在明以前,诸葛亮的定位基本是申、韩之士,与儒家并不相干。朱熹认为:“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与孔明,子房之学出于黄、老,孔明出于申、韩,如授后主以《六韬》等书与用法严处可见。”[注]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历代三》,第3235页。钱时也认为孔明之学非古帝王之学,“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孔明躬耕南阳而乃以管、乐自比。殆见昭烈,又谓霸业可成,则其所学非古帝王之学明矣。”[注]钱时:《两汉笔记》卷十二《昭烈帝》,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70页。叶适也认为“诸葛亮治蜀。虽不能复汉,然千岁间炳如丹青,余摭亮所行实用霸政。”[注]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八《蜀志》,第400页。在宋人看来,儒家之外的学说,“背于圣人之道,故名曰异端,而不可学也”[注]陈亮:《龙川集》卷十一《策》,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44页。。在宋代儒学复兴的时代,诸葛亮所学与儒家的理念相悖。他们认为真正的儒者,不用“奇谋”之类的诡诈。那么如何才能使诸葛亮符合儒家形象呢?于是“奇谋为短”又被拿来说事,反而成为诸葛亮的优点。“去诡诈而示之以大义,置术略而临之以正兵,此英雄之事,而智者之所不能为矣。……论者以孔明‘制戎为长,奇谋为短’,虽知者亦以止以为知其短而不用,吾独谓其能为而能不为。”[注]陈亮:《龙川集》卷七《酌古论三》,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446页。认为诸葛亮“奇谋为短”,并非不能,而是智者不为。这种认识到明代进一步发酵,诸葛亮从申、韩之士完全变成了儒家圣贤。明人方孝孺称:“谓孔明非儒者,不可也。……孔明之学,庶乎王道。”[注]方孝孺:《逊志斋集》卷五《庞统》,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00页。既然诸葛孔明被视为儒,岂是只知“奇正”的辅佐之材所能比?“秦汉以下为相者皆不及也,而陈寿之徒比之为萧何,岂不辱孔明哉。”[注]方孝孺:《逊志斋集》卷五《庞统》,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502页。不仅对陈寿说诸葛亮“奇谋为短”进行反驳,而且为陈寿把诸葛亮比作萧何而鸣不平。清人王萦绪更是有过之而不及,他在《武侯疑事论》中说:“孔门五尺童羞称五霸。武侯王佐才,史谓其‘自比管、乐’。末世小儒,即有以管、乐霸佐评之者。然考侯一生所言所行,曰‘诚’曰‘公’曰‘忠’曰‘信’曰‘谨慎’曰‘宁静’曰‘淡泊’。一切皆圣贤真派,无从杂霸之术,亦从无杂霸之心,岂屑与管乐为伍?然则果有是说,或谦辞也,即‘窃比老彭’之意也。抑或节取尊王复仇之志也,即‘如其仁,如其仁’之意也。”[注]王萦绪:《自比管乐论》,转引自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第648-649页。

诸葛亮成为完人,也就远离了人。诸葛亮这一形象的变化,固然与诸葛亮的雄才大略分不开,同时,也有人们对“奇谋为短”的反动,为英雄讳短而状其智,使“奇谋为短”的诸葛亮成为智慧的化身,并从申、韩之士,变成了儒家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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