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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朗丝·柯赛:写作是黑暗的事业

2019-09-10梁卫星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肉食者倾力写作者

1.他们生命不息笔耕不止,而严肃的写作早已死亡

就个体而言,严肃意义的写作往往难以持久。严肃写作一样要娱己娱世,然而,严肃写作在娱己娱世之前,必须要能改善自己也能改善世界。这是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改善自己,得认识自己,正视自己,解剖自己。改善世界,得认识世界,直面世界,批判世界。一切严肃意义的写作就是如此这般与自己与世界敌对,并且永无休止,其难以为继不难想象。一个写作者一生笔耕不辍,至死方休,又能得享高寿,备极哀荣,实在极为奇怪。然而,我们多见无数写作者著作等身、功成名就,又是怎么回事?真相是,写作者一直在重复自己,严肃的写作早已死亡。绝大部分写作者逃脱不了这种宿命。所谓大师,亦是如此。

严肃写作,重复即死亡。然而,不重复是何其之难。绝大部分写作者,一生或许只写了一篇文字,其余的都是重复。重复不是反复,一个写作者一生会反复书写同一主题,很正常。问题是,他关于此主题的阐释千篇一律,他呈现此主题的叙述大同小异,他甚至不忘记向自己致敬,重复得意的细节与修辞,使写作沦为熟练工艺生产线。所有作品出自同一模子,一成不变的叙述技巧、叙事腔调、修辞策略、结构布局。似曾相识的故事与场景。如此写作,并非创造,而是填空——写作无非某种固定程式的具现。最致命的重复是重复精神与灵魂。如果一个写作者的先后两部作品里隐含的自我没有任何不同,如果这两部作品里关于现实世界的认识没有任何差异,那么,所谓改善就是一句空话,严肃写作便名存实亡。

严肃写作是如此之难,功成名就者遮蔽了其难度,消泯了其严肃性;那些刚刚出道便封笔者,那些只写过一两本书便销声匿迹者,或许才是至为纯粹的严肃写作者,他们以自己的不写,维继着写作的严肅性。这些人明明有着惊人的写作才华,为什么突然就不写了呢?是的,他们在生活里困顿挣扎,他们的才华淹没在他们的生活深渊里。对他们来说,写作若不是生活,写作就需要才华;写作若就是生活,那么就不被需要,因为人总是生而生活。一句话,一个严肃生活的人一定是一个严肃的写作者,但不是依靠他的文字,而是他的生活,他的哭笑走死。他如果没有早早封笔,只有一种可能——他的生活就是写作。

是以,对文学最为诚实与本质的理解,莫过于追问那些严肃的写作者为什么在外人看来风头正劲的时候弃笔不写了(有些人一直在写,却不再引发关注或干脆束之高阁,亦在此列)。可见,洛朗丝·柯赛的短篇小说集《你们再也不写了?》真是一本聪明睿智的书。11个故事,11段令人叹息的人生断片,11个沦陷于存在困境的写作者——他们有过辉煌的文学经历,他们才华横溢却不再引人注目。他们困顿于生存的泥淖,贫困、卑微、疾病、骄傲、孤独、创伤、无穷尽的琐屑平庸、令人绝望的人际障碍……他们的困境也是文学的困境。他们能够突围而去,文学之于他们便不再有意义,他们不为文学而生活;他们不能突围而去,为人生的文学便失去了意义。对他们而言,文学发端于生活,也便终结于生活。得鱼忘筌,本应如是。关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关于文学与人的本质,这本书是少有的极为存在性的回应。

2.文学源于生活可能比任何理论家想象的都要具体

无论多么先锋的写作者,在逻辑终端,也不得不承认,文学源于生活。所谓无边的现实主义,即是此意。博尔赫斯的小说,幻想小说的代表,可人无法凭空想象,他的幻想尽管看似并不依据现实,而多发挥于文献典籍历史神话宗教隐密等,其主题却依旧扎根于他的时代与他自身。其实,文学源于生活可能比任何理论家想象的都要具体。洛朗丝·柯赛一定曾对种种抽象玄虚的说法竖起过中指。《话务员》里,话务员为什么拿起了笔又为什么封笔?因为一位作家漫不经心的一点善意与其同样随意的蔑视,其写作发端于信任亦终结于信任,看似轻率,却倾尽了一生的悲欢。《一尊年轻的神》里,帕拉坦为什么开始写作又为什么获奖之后泯然众人,因为其骨子里的自恋与骄傲。他者尽管惋惜不已,本人却甘之如饴。错愕者亦大有人在,本人却平淡视之。他只为自己写作,他以一生荣辱承之担之。《自由结合》里,奥尔加因情伤提起了笔也因为伤愈而放下笔。她的写作是自我的躁动与迷惘,是其生命坎陷的征象,当她看破心障走出深渊,她的写作就终止了。这可能是最令人欣慰的写作终止,尽管痛苦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跳水》里,迪凯努瓦的写作也许始于对才华的自信青春的飞扬,却终结于深不可测的愧疚。事实上,他不仅终结了写作,甚至想终结生命,他弃笔后的自杀式生存足以证之。对迪凯努瓦而言,文学曾经与名利相关,最终只关乎人的尊严与良知,其写作也许起源于虚荣却终结于诚实,他是非凡的终结者,一如帕拉坦是非凡的孤独持续者,他们的写作命运截然相反却一样取决于人性的骄傲与尊严。写作亦可发端于屈辱,受控于施虐与受虐。《历史之结》里,艾瑞克年近五十才发现他的一切写作都是为了令父亲满意。但这并非美好的感情,而是羞耻的创伤,他一直习焉不察,写作就是他的受虐之旅。《杀兔》里,作为写作者,母亲,只有在对儿子的冷漠施虐里才灵感勃发,火花四射。她对丈夫也同样冷漠与无所用心。她的写作人生其实是施虐人生。自然,还有人写作,纯然是为了逃避生活,他们无能生存于现实人伦网络,却在自造的人际世界里冷眼旁观兴灾乐祸。这自是黑暗写作,严肃写作极易滑入的魔窟。倘若不是亲近了解之人,谁又能想象许多剑走偏锋却又不乏深刻沉重的文学乃发端于施虐与受虐的快感呢?

黑暗写作一样难以为继。人性向善逐明的力量从来就不曾泯灭。写作者生活在人群之中,即使其自我的黑暗超越了其向上的力量,还有他者世界的向上意愿给予迎头痛击。艾瑞克发现了写作的本我受虐情结,就没有可能继续对父亲的施虐逆来顺受,他要么终止写作,要么以写作展开抵抗。《杀兔》里,母亲发现了隐秘而幽暗的写作捷径,她也许食髓知味更加疯狂,但儿子的哭泣可能是绝不合作的号角。黑暗写作者往往把自己置于他人之上,当他们甘愿在他人之下时,这个他人一般是特定者。他们的灵感来源于斯亦耗损于斯,生活迟早会让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隔绝于真实广大的世界之外。他们是冷酷的肉食者,他们以为自己的写作高于人类生活,人类生活只能为他们的写作提供素材,人类的喜怒哀乐只是他们主题观念的余渣。他们似乎不在生活,而只在体验生活。他们迟早无法遮蔽深刻里的装腔作势,其沉重里的冷酷轻浮也终将情不自禁地浮出水面。

严肃写作者很难摆脱肉食者的恶名。首先,他是自己人生一定程度的肉食者。他的创作冲动与灵感乐于以失衡、激情、疼痛为食,往往对平衡、淡泊、喜乐无动于衷。他极可能会刻意中断平静的生活,向往戏剧化的人生并不由自主地实践,只是,戏剧生活化是戏剧对生活的致敬,生活戏剧化却意味着灾难与伤害。他不得不如此——他从自己的生活理解人类的生活,他经由自身认识普遍的人性,而一帆风顺的人生里难见普遍的人生与人性。其次,他必须敏感于他人的喜怒哀乐,尤其是他人的痛苦与脆弱。他不仅忌讳风平浪静的人生,也对他人的日常人生兴趣大缺。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其不幸。托尔斯泰关注他人的不幸远过于他人的幸运。一切严肃写作者无不如是。很难想象一个各方面都心满意足的人会写出深刻厚重的作品,更难想象对世界与他人定义积极的人会写出动人心魂的作品。严肃写作的本质就是书写人类的不幸以求得希望,揭示人性的残缺以追逐那微小的可能性。他必得一定程度上成为肉食者,写作的黑暗他必须完成。

3.只有那些生存两间,在黑暗中向往光明的人才应写作

严肃写作一定程度上是黑暗的事业,只认识光明的人不配写作,纯然幸福的人不会写作。与之相应,纯然黑暗的人也不配写作,纯然不幸的人不会写作。只有那些生存两间,在黑暗中向往光明的人才应写作。这就是严肃写作的真意。对于写作者而言,无论自身亦或是他人,人生必须有黑暗,世界必须呈现其残缺。当然,人生必须的黑暗与世界必现的残缺,并非写作者自造,而是他于存在中的发现与挖掘。他若不能发现,却一意孤行疯狂制造,那就是纯粹的黑暗写作,如此写作不应持续事实上也难以持续——他会沦陷于纯然黑暗的世界里,自我毁灭。《一位先生》里的写作者对残损的现实已然习以为常,在女儿的刺激下怵然惊醒,意识到自身的写作于人于己均皆无益,她不能不弃笔。《肉食者》里,奥迪隆的写作止步不前,不得不去参加某个婚礼以搜集素材寻求突破,却在遭遇一儿童之死时才发现,他的写作并非只是受阻于瓶颈,而是沦陷于黑暗;如果一个儿童的死只是让他想到自身小说的完成进度,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写作。他们以黑暗为合理忘记了寻求光明,意识到这一点当然可以是重新写作的契机,但不经过漫长与痛楚的自我反思与自我批评,恐怕难以为继。

所以,相当持久的严肃写作者,一定是时时自我反省的人,他警惕自身甚于警惕他人,他知道自己置身黑暗之中不免于黑暗的浸蚀,他严峻以待他人必更严于解剖自身,他可能宽待他人却绝不会宽容自身,他在悲悯全人类命运之时才深刻体验到自身的尊严与荣耀。久处黑暗而不沦陷于黑暗何其之难,维持积极性写作状态所需的这种生存平衡注定会耗尽写作者的心力,他们中的许多意识到了自身的残缺与有限,他们拼尽全力甚至也难免于挣脱黑暗的人生,哪还有余力写作呢?更何况写作本身就要求他在一定程度上拥抱黑暗,倘若不是以写作作为其生命的完全存在方式,他便只能弃笔不写。《你们再也不写了?》里,那些突然消失的写作者们就是如此。他们认真严肃地生活,他们深味人世的黑暗与自身的残损,他们为了人生倾尽全力,他们写作,是为了他们的人生;他们放弃写作,也是为了他们的人生。奇妙的是,因为他们如此严肃诚实,他们为自己人生的写作也伸展惠及他人。他们的放弃固然拯救了自身,却也纯洁严肃了普遍的写作。

4.倾力为己的写作一定是悲悯人类的写作

严肃写作之所以既能为己亦能为人,在于写作是面向全体人类的,写作源于生活也必须回归生活,任何写作的完成都有待于其回归生活之后。写作回归生活的路径是写作者的一部分现实,且是其至关重要的部分现实。写作者经由作品销量与专家评论而冷暖自知。二者既有重合亦有扞格,却能相辅相成,以非同凡响的力度影响着写作者的后续写作。写作的意义固然在于其影响,然而,许多时候,影响可能是虚假的。重视销量的写作并非为大众写作,令專家满意的写作并非为人类写作,事实上,专家的权威对文学的促进远小于其对文学的伤害;一时的洛阳纸贵往往意味着迎合黑暗与扭曲。所以,真正严肃的写作其实是倾力为己的,只要倾力为己,她便会自然为人。只有倾力为己者才是与全人类通感同情的人。因为他的黑暗与人类相通,他人的光也照着他的人生。

倾力为己何其难哉。没人能不受他人影响,销量不独决定着写作者的物质生活也极大地涂抹着其精神生活,他可以不为利益写作,但作为人类一员,他是价值动物,他渴望认同,这固然是动力却也是局限,他无法完全摆脱。来自专家的评论是更残酷的现实,有时候,专家评论甚至直接就是现实文学规范对写作者的权威否定。严肃的写作者既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与文学直觉,又无法与现实的文学规范与文学权威抗衡,那么,他简直死路一条——除非他真的如卡夫卡般只为焚烧写作。然而,就是卡夫卡,其实也对价值认同心存幻想,否则,他何以不亲自焚烧而留待他人呢?倾力为己的写作是罕见的,卡夫卡也没能做到百分百。一个人可以拒绝利益不为销量写作,可以拒绝名声不为专家写作,甚至可以完全拒绝名利不为他人写作,却绝不可能拒绝意义追求与价值认同而纯然自言自语不求听众与读者。作为弱者的天才与坚定的自我否定者,卡夫卡却绝望地渴望着来自他人的温暖与关注便是明证。

倾力为己的写作一定是悲悯人类的写作,她是黑暗中的舞蹈,焰火一般照亮人世的歧途。她绝非自说自话,自哀自怜。她痛切自身的残损,但绝不置身于人群之外,漠视个人之于他者的人性义务,且归咎于人类的普遍局限;她悲愤自身的渺小,但绝不置身于时代之外,弃掷个人之于他者的历史责任,且归咎于人类的永恒无力。漠视时代责任与公共义务是卑劣的,如此沉溺于一己悲欢的写作永远无法自我完成,当青春激情耗尽,便只能重复意淫。倾力为己的写作是成人写作,他已然完成了自身但仍然寻求超越。唯其寻求自我超越,所以难以持久。两者泾渭分明,前者往往以重复的形式暴露不能成长的可笑,后者断然消失以沉默的形式示现成熟者于造化无奈中的自知与尊严。应当说,《你们再也不写了?》11个故事里,除《杀兔》里的母亲是全然危险的黑暗写作者,其余写作者都已经自我完成或正在自我完成,他们或则以弃笔不写完成了自己,或则正在绝望地重复写作的自我反思里痛苦蜕变。

很难见《你们再也不写了?》如此体贴的书了,人们总是把江郎才尽这样的断言轻率地抛掷给那些写过一二本书便销声匿迹的人,以为他们只能青春写作或人生纪实,一旦生活储备耗尽便只能黯然引退无奈收手。此乃典型的无知之见,因为写作不靠才华,生活永难枯竭。写作人生是在黑暗中戴着镣铐舞蹈,她对于才华的需要远远少于人们的想象,她对于激情、道德、勇气、智慧的需要远远多于人们的理解。写作者永远处于人生的困境之中,对他们来说,写作无困境,生活才有困境。他们写作,不是因为写作就是生活,而是企图经由写作较为轻松地生活。倘若写作出现了所谓困境,要么说明写作已经无益于他们更轻松地生活,要么说明写作凌驾于他们的人生甚至全然僭越了他们的人生。如果是前者,他们应该放弃写作,如果是后者,他们必须放弃写作。很明显,他们无不放弃了写作,这恰是他们富于激情、道德、勇气、智慧的明证。是的,他们的激情固然不足以延续严肃写作,至少足以中断重复写作;他们的道德固然不足以令他们为人类书写可能性,至少能令他们诚实地为自己生活;至于他们的勇气与智慧,则相互交融荡摩,才有壮士断腕全身心拥抱人生之举。

对每个具体的写作者而言,严肃写作之难以持久是命定,所以,世间有永恒伟大的作品,却绝无一生伟大的写作者,所谓大师,无非是因为一本或两本书而惠及其一生评价的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人类永远不会缺少正在严肃生活因而也可能正在严肃写作的人,永恒的黑暗中,他们前赴后继,接力高举起人性尊严的微芒,他们活着,写作或放弃,无不明证了人类未来的可能。如此足矣。

梁卫星,作家、学者,现居湖北仙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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