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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短篇小说)

2019-09-10吴德令

青海湖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朱瘸子大厨

南三排二井的那场大火是下午时分烧起来的。

入夜后,站在房顶上,就能看见那场大火。50公里外,一条火柱蹿入半空,把天映得通红,天上明亮的星星也被它的浓烟掩盖了。

那场火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于火的知识、火的感受。它不是冬天里火炉中的那一团红亮亮的火,不是家家炉灶下那一团跳跃的火,不是抽烟人手中的那一点火,它也不是消防演练时铁皮盒子中的那一束火,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上被框在铁皮盒子里,任由人们用水、用泡沫、用干粉来蹂躏它。

它在一瞬间,就由地下800米飞跃到空中100多米,像一条火龙盘旋在空中,狂野地、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光和热,又像一头张着嘴的野兽,急切地想要吞噬掉一切。老船子是当时在现场的人之一,30年后他到酒泉卫星发射基地观看了神舟10号飞船上天的过程,据他说,神舟10号飞船第一级火箭发射时,也没有当年那场大火那么快,那么猛烈!

它的威力大得完全不可想象。35米高的钻塔重达上百吨,老船子每爬一次都得耗费20分钟,而且要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在几分钟内,这钢铁制作的庞然大物就化成了铁水,消失不见了。井场周围的帐篷、汽车、柴油机、一切的附着物,都没有挨着它的边就自己把自己烧了,甚至连土和沙子都会烧起来。20年后,老船子在一次酒酣之后,对几个后辈说他亲眼看见土和沙子自己烧了起来,烧得红亮红亮的,原来土和沙子也能烧。有人不相信,说当年扔在日本广岛的原子弹也没有这么厉害。老船子说他没有见过原子弹爆炸时啥样,可是在他看来,这场火比原子弹还要厉害。而地质所的黄小伟比较科学,他说,那是柴达木油田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火。

当时老船子站在离井场100来米的地方正在扛重晶石粉,着火前井口已经有了征兆,所以队长命令老船子他们去扛重晶石粉,准备配大比重的泥浆压井,也幸好如此,否则,老船子自己就把自己给烧了。老船子刚刚扛起一袋子水泥,那火就着了起来,纵然离着火点有100来米远,老船子还是觉得那火直冲着他烧过来,老船子毫不犹豫,扔下水泥袋子就向后跑,就这样还觉得火直冲着后背,好像要把他拖回去,烧掉。

着火的时候,杜瘸子正在门房里津津有味读报纸,这是张油田出版的报纸,一二三版登载油田的生产、经营、好人好事等等新闻旧闻,第四版选登外面的趣闻,大到宇宙万物,洋洋洒洒,小到婆媳吵嘴,鸡毛蒜皮。杜瘸子不爱看一二三版,只爱看第四版。作为招待所的门卫,只有初中文化,每月工资634元的杜瘸子,犯不着关心工作以外的事,关心多了还头疼,他只需要关心好自己就行了。杜瘸子津津有味的原因是当天报纸的第四版上,有这么一条消息:某个农民大醉后回家,走到河边不胜酒力,吐了一地,河里的甲鱼闻香而动,吃了地上的呕吐物,全都醉倒了。第二天农民醒来发现,身边居然大大小小有20来只甲鱼,凭空发了一笔横财。杜瘸子感叹这个农民真是好福气,喝醉了都能发财,甲鱼他吃过,儿子考上大学,几个老朋友祝贺,点名要吃甲鱼,杜瘸子就点了一份甲鱼,足足120块钱,那还是饲养的甲鱼,河里爬出来的甲鱼是野生甲鱼,价格比饲养的贵得多,20来只总得卖上万元,顶自己一年的工资。

正在感叹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喊,油井着火了。很多人听到喊声纷纷涌出去看。杜瘸子也从门房出去看。绕过招待所的左墙,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就能看见大火,杜瘸子走得慢,等他绕过去,戈壁上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杜瘸子看到一股巨大的浓烟升腾在几百米的高空,好像电影上原子弹爆炸后的样子。

人群里有搞地质的人,说着火的是南三排二井。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口井完了,这么大的火,不光设备烧了,连人也不知烧死多少。有的人说不一定,烟气大未必火也大,说不定天黑就扑灭了。

看了一会儿,杜瘸子回到门房,他觉得南三排二井好像在哪见过,就手翻开报纸,第一版上赫然就登着南三排二井,大标题是《南三排二井——走向明天的希望》。这口井他妈的说不定真的完了。杜瘸子想,心里头猛地一沉。

不管南三排二井是不是完了,看起来与杜瘸子关系不大。南三排二井属于钻井公司管,而杜瘸子是服务公司,干的是不一样的活。南三排二井为什么着火、怎么扑灭、什么时候扑灭完全与杜瘸子没关系,论文化他是初中生,没有什么智慧,不能给人家出主意;论岗位他是门卫,门卫的活与油井的活相差着十万八千里,想出力出不上。所以着不着火不影响杜瘸子分毫。可要是说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对,都是一个油田的人,城门失火岂能不殃及池鱼?钻井是油田的主力单位,关系着油田产油量的多少,产油量多少又关系着油田的效益,油田的效益又关系着效益奖金,虽然杜瘸子一向认为奖金分配很不合理,主力单位分配得很多,后勤单位分配得很少,因此每次发奖金的时候,杜瘸子都不免發牢骚,但是效益好,多分一块是一块,效益不好,扣减一块也是一块,都是真金白银呵。

晚上回了家,对老婆说油井着火了,老婆对着火的事当然更不关心,只关心杜瘸子的工资能不能按时交给她。老婆在油田环卫队当临时工,下午环卫班的人去看热闹,她已经随着大家跑到高处看过50公里外的大火了。老婆说着火咋了,又不是你的错能扣你的工资?当然不是我的事,离我远着呢,杜瘸子说。又说可是这一场火说不定就影响了效益,年底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去年那个数。

去年油田效益好,年底多发了763块钱的奖金,比杜瘸子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不过去年杜瘸子也着实生了一阵气,为什么呢,师弟老朴家的儿子在一线采油队工作,拿了2000块钱的奖金,差不多是杜瘸子的3倍。杜瘸子觉得很不公平,平素钻井队采油队这些一线的队伍就比他们干后勤服务的工资高不少,年底的奖金又多了3倍,真有点过分了,大家都是一个油田的人,吃的都是油饭,不过是革命的分工不同,为什么要拉开这么大的差距?难道搞后勤服务的天生饭量小,吃得少?为此,杜瘸子专门跑到招待所的麻辣所长前狠发了一顿牢骚,杜瘸子说杨所长,这油田太不把我们招待所的人当人看,凭什么他们工作才两年的小年轻奖金能拿到2000块,我才拿了763块,你们当领导的也不向上反映反映。

麻辣所长是个40来岁的女人,所以叫麻辣所长,一是口味刁,好吃麻辣的饭菜,二是脾气暴,说话干脆利索,属于掉个火星子就能点着的女人,听到不舒服的话,立刻就能蹦起来吵个昏天暗地。麻辣所长看在杜瘸子比自己大几岁,又是个瘸子的分上,先耐心解释,说老杜,奖金分配是油田定下的规矩,油田自有油田的道理,别说我反映不管用,就是咱们服务公司戈经理反映也不管用,说不定还得挨顿训。你呢,也用不着生气,不是还多了763块吗?你忘了前两年效益不好,每年少了不止763块呢。

话说到这儿,麻辣所长已经是格外客气了,杜瘸子若是不说话,回去生闷气也就算了,可是杜瘸子心里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说都是你们领导没本事,要不来钱。麻辣所长一听此话,原本耷拉的眉毛一下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没本事?没本事所里年年都超额完成任务,扣过你們谁的工资?没有我你能拿到763块?死瘸子,你天天坐在门房里记记车牌、登个姓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干了什么活,比得了人家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你想挣大钱别在我这干,到钻井队去、到采油队去,只怕人家不要你个死瘸子。告诉你,死瘸子你老实待着就算了,再来说不三不四的话,找我的麻烦,我让你去扫院子,你信不信?

说到油田的效益,老婆没了精神,老婆是个爱财的人,她在环卫队当临时工,一月才挣 200块钱,就这200块钱她一分也舍不得花,前段时间得了重感冒,鼻涕眼泪一块流,身上疼得直叫唤,换别人早就在家睡下了,可是老婆想到请假一天扣7块钱,就咬牙坚持扫地,愣是没休息一天。

因此,老婆嘟囔一句,但愿这火早点灭了,别影响你年底的奖金。

5天过去了,南三排二井的火还没有扑灭,不但没有扑灭,看来形势还不好。一拨拨的人上去,但很少见到人下来,一车车的物资从四面八方运过来,有拉着帐篷、活动板房的,有拉着水泥、重晶石粉的,有拉着棉衣、军大衣的,有拉着面粉大米、猪肉牛肉的,还有拉着担架、急救药品的,杜瘸子所在的这个招待所是前线招待所,原来房间大多是空的,没有多少人住,现在根本住不下,每个房间都挤满了人,麻辣所长不得不把以前的旧床从库房里翻出来,在房间里加床,就这样还有好些人要住到外面去。

关键是领导也一拨拨地来了,油田的所有领导悉数到齐,有些领导经常来前线,杜瘸子是见过的,有些领导住在500公里外的基地,根本没有见过,现在才见到,才知道油田有十几个领导呢。经常住在前线的曲总没有架子,脾气也好,什么时候见了人都是笑眯眯的,还爱开个玩笑,有一回他跟杜瘸子开玩笑说你知道别人为什么叫你杜瘸子,是因为你一条腿是好的,一条腿是瘸的,坐着看不出,走路就看出来了,干脆把那一条腿也给它搞瘸,走路就看不出来,大家该叫你杜摆子了。说完哈哈大笑。这么平易近人的领导也变了。一天,曲总从饭厅里吃饭出来,迎面碰见杜瘸子,杜瘸子赶忙上前打招呼,可是曲总面色凝重,既没有搭腔也没有看他,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杜瘸子已经工作了20多年,这么大的阵势也是头一回见,这南三排二井究竟着了多大的火?

偶尔有人从上面下来,有的是脸上烧伤的,有的是胳膊上烧褪了皮的,有的是脚上扎了铁钉的,见到前面下来人,杜瘸子都要上前问一问,那火现在烧的啥样,啥时候能灭火?被问到的人,统统一脸苦色。有的人根本不回答,只是摇摇头,有的人则说,那火,邪着呢,怕是要烧几年!

听说火要烧几年,杜瘸子虽然事不关己,还是心里老大不舒服,只听说现在产一点油困难得要命,要是烧上几年不就把油烧光了吗?要是把油烧光了,油田不也就没有了吗?油田没有了,自己到哪里去领工资呢?杜瘸子掰着手指算,加上这条瘸腿的优待,也还要足足8年零9个月才退休,莫非这8年零9个月就要扎着脖子不吃饭吗?

这时,招待所又出事了。一车要运送到着火现场的棉被没有按时间送上去,追究责任,追究到招待所了,服务公司的戈经理火速从着火现场赶了回来,就在招待所的大厅里骂人。

麻辣所长带着副所长、大堂主管、保管等几个负责任的人在大厅里站成一溜,戈经理挨个指着鼻子骂,骂副所长是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废物,骂大堂主管是有眼无珠的混账,骂保管是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的窝囊废。麻辣所长是女人,戈经理没有骂难听话,但口气之严厉丝毫不亚于骂人。说你是干什么吃的,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你,你竟然敢给我惹麻烦,让我在一屋子人面前挨训……敢情戈经理也是挨了骂的。

麻辣所长平素里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不留情面,可是现在挨骂也不敢出一声,挨完骂自己回办公室哭了一鼻子,哭完,带着一双红眼圈又飞奔着干活,因为戈经理说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谁要是再出一点纰漏,直接开除。

为了灭火,招待所的很多人抽了出来,到灭火现场服务,有送水的、有送饭的、有送大衣棉被的,还有送蔬菜水果的。因为抽出的人太多,招待所干活的人就少了,杜瘸子除了看好门,登记来往车辆,还得时不时干点别的活。有时候让他去帮着客房里收换洗的床单被套,有时候让他到商店里扛东西,有时候让他到厨房里洗菜择菜,还有一次,所里的皮卡车不在,让他拉了辆架子车到2公里外的仓库里拉几车矿泉水。干这些活的时候都是麻辣所长亲自来安排,麻辣所长挨了戈经理的骂,脾气更坏了,以前,她让杜瘸子干点别的活还带着商量的口气,现在则直接是命令。“老杜,”她说,“今天中午食堂要开200人的饭,你到厨房去洗菜,车辆让李迷糊帮着登记一下。”“老杜,客房只剩下6个人了,人人都忙得跳脚,你去帮她们把换洗的被套收一下。”“老杜……”

杜瘸子的活比平时一下增加了不少,杜瘸子很不高兴很不愉快。尤其是那一次,让他拉着架子车往回运矿泉水,要知道他是瘸子,行走很不方便,而且他不是天生的瘸子,是因为工伤才成了瘸子,怎么着领导也该照顾照顾,不能让他去干拉矿泉水的活。所以,杜瘸子准备反抗一下麻辣所长,话都到嘴边了,可是他想起了戈经理凶巴巴的口气,想起了麻辣所长哭红的眼圈,又把嘴边的话用力咽了下去。结果那天让他拉4车矿泉水,他拉了5车回来。晚上,走的路多了,瘸腿疼了半夜。老婆心疼他,说我去找你们所长说说,这不是欺负人吗?杜瘸子大吼,你知道个屁!

晚上腿疼的时候,杜瘸子想,这是什么火,怎么就灭不了?

这天早上,上班没有多长时间,麻辣所长就跑到门房来了,因为走得急,在台阶上拧了一下脚,把左脚高跟鞋的鞋跟给拧掉,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也成瘸子了。

“老杜,你今天辛苦一下,到前线跑一趟,送点菜上去,上面没菜了。”麻辣所长说,手里还攥着拧掉的鞋跟。

让他一个瘸子送菜,似乎有点儿过分,因为送菜不是光送这么简单,要先装菜,到了地方还得卸菜,是重体力劳动,所里人手是不够,但怎么也不该让他去啊。杜瘸子的脸上露出了不悦,迟疑不答。

麻辣所长见杜瘸子不答,就有点不高兴。口气里添了生硬的味道,说出话来疙疙瘩瘩。“老杜,所里一个人都抽不出来,只能你去,非去不可。其实就是个简单的任务,把菜送到了,下午回来就算完事,你怕装菜卸菜?你一身肥膘都是闲着养出来的,干点活也好减肥,有利于健康。”

“我一身肥膘是养出来的,你一身肥膘又是从哪来的?”杜瘸子反驳一句。不过他从麻辣所长的话里听出这个女人的坚定决心,看来今天不去不行。

我的肥膘是操心操出来的。麻辣所长气愤愤地说,然后招呼小货车,拉着杜瘸子到菜场装菜。

一车菜一千多公斤,真把杜瘸子累出了汗,但他倒不太生气了,因为麻辣所长并没有闲着,而是一块儿跟他干,穿着掉了跟的高跟鞋一蹦一跳扛菜筐子,反而是杜瘸子看不下去,硬抢下她手中的菜筐子,让她赶快到修鞋摊把鞋修好,免得影响所长堂堂的形象。

出发时,麻辣所长又跑来递过2个盒饭,说前线乱哄哄的,没人管你们,带点饭路上吃,别饿死你们找我麻烦。

一路上不好走,本来路就是简易路,来往的车又多,把路面压得高低不平,虽然只有五十来公里的路,但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地方。说是到了地方,离火场还足足有五六百米。

他娘的,这才是个火!

杜瘸子张大嘴,愣愣看着那团火。火似乎是从地底蹿出来,最底端只有细细的一股,上升到三五米处,突然炸裂开来,向左右、前后伸展出去,形成几十米粗的火柱,火柱不断爆出鲜亮的火球,如同闪电一般,更增加了火的威猛,促使火柱带着刺耳的尖啸,腾空飞舞,蹿到一百多米高,在最高处又形成浓浓的黑色烟柱,绵延十几公里,宛若一条巨龙飘向戈壁深处。

离着火柱还有五六百米,居然都感受到了火的灼热,杜瘸子的脸上有热乎乎的感觉,好像小时候,冬天里打开土炉子的铁盖,一股热热的浪冲到脸上。空气里弥漫着石油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猛吸几口气,就如同喝了一口漂着石油的脏水,忍不住就想呕吐。

火灾现场原先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戈壁高地,但是现在环绕着火柱,四周已经扎满了帐篷和活动板房,停放了各种各样的设备,从大吊车到挖掘机、推土机,从大汽车到小汽车、特种车,各种物资更是多得数不过来,垒得像小山一样高。杜瘸子一向在后勤干活,生产的大场面见得少,现在的情景看得杜瘸子眼花缭乱,要不是有一股巨大的火柱就在眼前,還以为是到了某个交易市场。

在帐篷和板房中串来串去,好不容易找到了服务公司设立的临时指挥部,说是后方招待所让来送菜的,就有人出来,让他把菜卸在一幢板房旁边。卸菜时杜瘸子又出了一身汗,临时指挥部人来人往,看着人不少,但没有人正眼看他,更没有人可怜他是个瘸子来帮忙,一千多公斤菜就靠他瘸着一条腿给卸完了。

现场的气味太难闻,卸完菜杜瘸子赶快拿着麻辣所长给的清单让人验收签字,打算早早回去,连麻辣所长给的盒饭都没顾上吃。验收的程序倒简单,或许是现场的气氛太紧张,验收的人根本没管那堆菜里有几筐豆角、几筐西红柿,只问了一句卸完了,也不等回答立刻就在清单上签了字。

杜瘸子拿了清单出门,正要招呼司机往回走,迎面看见戈经理从一间板房里出来。

杜瘸子当然认识戈经理,每年都有那么两三回戈经理要到招待所检查工作,麻辣所长带着几个部门领导迎接送行,杜瘸子在门房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前几天戈经理在招待所的大厅里骂人,杜瘸子虽然没有见到戈经理是怎么骂人的,但骂人的声音都听到了。戈经理是上司的上司,所以杜瘸子立住脚,叫了一声戈经理,半侧身让戈经理先走。

戈经理是堂堂的服务公司经理,手下管着一千多号人,当然没有理由认识杜瘸子,事实上戈经理也真的不认识杜瘸子,但杜瘸子是门卫,戈经理见过,隐约知道是自己公司里的人。戈经理用鼻子哼了一声,算做答复,从杜瘸子面前走过。突然戈经理停下脚步,回过身直直看着杜瘸子。

戈经理瘦长脸、吊眉毛,大眼睛,不怒自威。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杜瘸子回答,第三招待所。问,叫什么名字?回答,杜恒波。又问,干什么工作?回答,门卫。再问,来前线干什么?回答,送菜。

戈经理点点头,声音突然提高了一点,杜恒波同志,前线很缺人手,这样吧,有个简单的任务适合你干,你先不要回去了,留下来帮几天忙。

杜瘸子吃了一惊,还没容得多想,戈经理喊了一声,喊来了刚才给杜瘸子签字的那个人,说张科长,小食堂不是缺一个人吗,把这个、杜、嗯、杜恒波安排过去帮几天忙。

杜瘸子这才回过神,小声说,杨所长还等我回去。

戈经理再没有看杜瘸子一眼,转身走了,边走边说,给杨玉柳打个电话,说我说的,特殊情况不能讲条件,一切服从前线。

杜瘸子的任务的确简单,在一个新设立的小食堂里打杂。

这个食堂只有管理员一人、大厨一人、打杂一人、管理员由服务公司的张科长充任,厨师从后方基地的招待所才调来,姓姚,年纪只有三十来岁,据他自己说是后方基地做饭水平最高的厨师。打杂的就是杜瘸子。

小食堂由三间活动板房组成,一间厨房、一间饭厅、一间的一半做储藏室,堆着米面油,另一半架起高低床,是杜瘸子和姚厨师睡觉的地方。三人的分工明确,张科长专往小食堂运送各种食材,保障供应。姚大厨蒸馍、蒸米饭、切菜炒菜。杜瘸子择菜洗菜、刷锅洗碗、抹桌子扫地倒垃圾,凡不是灶上的活都归杜瘸子干。

杜瘸子很生气。

他不过一个瘸腿的门卫,既无知识又无技能更无体力,按说轮着哪一条,招待所的百十个人里也轮不着他到灭火前线来,可就是他糊里糊涂给弄到灭火前线来了,虽说干的是杂活,离着火场还有五六百米远,可还是前线呀,前线比着后方就是不一样,不说别的,单是那火场上时刻不停的尖啸的声音就让人受不了。杜瘸子不知道分贝不分贝,只觉着这声音听着让人难受,那是什么声音呢?像杀猪时猪的嚎叫声,像发洪水时洪水的咆哮声,像汽车快要轧着人的刹车声,像话筒里电流打架的吱吱声,像被男人抛弃的怨妇半夜的哭声,像……反正一切人世间最难听的声音都集中在这里了。白天还好,要忙着干活,心里分神,忍一忍就过去了,夜里睡觉就不行了,这声音满耳朵都是,满脑子都是,满心里都是,简直让人没法睡觉,偶尔,在沉重的眼皮打架下,也能睡上一会儿,可是才睡一会儿,这声音又会变声,突然从杀猪时猪的嚎叫声变成杀驴时驴的嚎叫,让杜瘸子如何睡觉?老船子是抢险突击队的一员,杜瘸子问老船子,这火暂时灭不了,声音能不能减小一点儿?老船子大笑,说大哥,能把声音减小,我们也不用待在这里,大家都可以回家了。后来,杜瘸子才知道那声音是处于极高压力的天然气挤出地面,猛然释放时的声音,若没了声音,大火就该扑灭了。

杜瘸子生气的还有在伙房里的地位。按说他的年龄比姚大厨大了十多岁,姚大厨应该尊重他,重活累活也不该都让他干。可是姚大厨偏不,像领导一样,不断地使唤杜瘸子。老杜,泔水桶满了,快倒了。老杜,把韭菜再洗一遍,韭菜里的泥多。老杜,馒头的火候到了,把火关了……杜瘸子在心里闷闷地想,凭什么你姚大厨要指挥我,你不过就是个厨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过是革命的分工不同而已,什么时候组织上让你领导我?戈经理也不过说让我在厨房帮几天忙。让杜瘸子更不悦的是,领导非常重视姚大厨,但对他一点儿也不重视。戈经理来小食堂检查工作,来了就要跟姚大厨握手,表扬姚大厨的工作不错,询问小食堂还有什么需要,叮咛一定要把小食堂的伙食搞好、搞衛生,让吃饭的人吃得高兴吃得满意,有时候还拿出喜梅烟给姚大厨派发一支。很少拿正眼看杜瘸子,对他从事那么繁重的杂活视而不见,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只有一次,戈经理对他说,杜恒波,咱们的工作就是搞好服务,现在暂时有点辛苦,可是抢险的队伍比咱们更辛苦,所以大家都不能大意。这话听起来不像表扬,倒更像是批评。至于管理员张科长,更是对姚大厨言听计从。姚大厨说炒菜的铲子用起来不顺手,得换一换。第三天张科长就从后方捎来了新铲子。姚大厨说蒸鸡蛋时点的香油不香,吃饭的人有意见。张科长二话不说到抢险现场的七八个食堂去转悠,弄回了好香油。而杜瘸子说洗菜的盆子有点漏,扫地的扫把有点秃,张科长就有点不以为然,反而教训杜瘸子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吨物资从后方运上来要费不少的力气,花很多的钱,所以一定要树立节约搞抢险的意识,不能大手大脚过日子,菜盆有点漏,到附近的修配点去焊点锡就不漏了。扫把有点秃可以捆扎点布条什么的,不一定要新的。凡此种种,都让杜瘸子很不高兴。

不满意的时候,杜瘸子原来有两个想法。一是与姚大厨大吵一架,改善一下在小厨房的地位。你姚大厨有什么好牛的,不就是会炒几个菜吗,凭什么拿着领导的腔调,把我当成你的跟班?要知道老子工作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呢。二是要想办法回到招待所。第一个办法,杜瘸子想了两天就放弃了。主要原因是吵架很容易上火,上火很容易口舌不干净,带出脏话来,这就有打架的风险了。姚大厨年轻,真交上了手,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还是不吵架为妙。只有走第二条路,想方设法回到招待所去继续当门卫。可是怎么才能回去呢?当然不能直接说报告领导,这活我干不了,我不想干了,让我回去吧!现在是灭火的关键时期,戈经理说得很明白,谁敢不努力就开除谁,要是敢跟领导说这话那是找死。因此,只能想其他办法。有什么办法呢?最常用的,工人阶级对付领导最高明的办法,就是装病。

工人们突然有一天不想上班,就说跑肚拉稀、头疼脑热,扮作十分痛苦的样子到领导跟前请假,领导不辨真假往往就准假了。这办法杜瘸子也用过,但用得少,见识得多,但是施行请病假扣工资的制度后,这办法他就没有用过,谁跟自己的钱过不去?

现在,杜瘸子决定用一用这个办法,即使扣工资也在所不惜。不过现在装病不能用跑肚拉稀、头疼脑热这些小儿科的病,万一戈经理说,这算什么病,前线的人谁没有过跑肚拉稀、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硬让他坚持下去该怎么办呢?所以装病就得装大病,直接危及生命,不送回到二线就会死的病。根据杜瘸子的人生经验,可供装的病有两种,一种是心脏病。心脏病发作起来可不得了,迟一分慢一步,就死翘翘。杜瘸子是见识过的,前年有个客人到招待所住宿,去餐厅吃饭时心脏病犯了,躺在地下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样子十分可怕。多亏麻辣所长见多识广,跑来跪在地下又是捶打胸口又是口对口吹气,又搞来了硝酸甘油,硬给喂进去才算保住了一条命,后来医院的人说,如果不是麻辣所长手脚快,那人当时就死了。一种是肝炎,肝炎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共吃了一盘菜就可能把肝炎传染给对方了,甚至面对面打个喷嚏,也可能就把病给传染过去了。杜瘸子也见识过得了肝炎人的下场。招待所里有一个服务员生病住院,出院后说是肝炎,就不让在招待所干了,给打发到服务公司的养鸡场干活,其实这个服务员干的不过是叠被子、洗被单的活。

不过,杜瘸子很踌躇,装这两样病也有风险。心脏病是急性病,可以照葫芦画瓢,选人多的时候,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完全可以蒙骗一时,不过以后很麻烦,戈经理必定会把他送到后方的医院里,送到医院就要检查,听说医院的机器很厉害,一照就知道有没有心脏病,照出他没有心脏病,岂非糟糕,马上就可以给他安一个临危逃避责任、哄骗领导的罪名,以后,有了这个罪名,领导想怎么收拾他就可以怎么收拾他,剩下的日子算是完了。肝炎虽然人人害怕,却是慢性病,很不好装,同样,到医院检查也会查出有没有肝炎,一旦被揭穿,与装心脏病的后果一样。

因为踌躇,因为装病也需要精心准备,杜瘸子的计划只在脑子里一遍一遍过滤,一直没有实施,就这样,勉强干了几天,杜瘸子突然发现这个小食堂有点不一样。

前线一切以救火为主,食堂是在戈壁中临时建立起来的,要什么没什么,一切都需要从后方运过来,所以能简单就绝不复杂,大部分的食堂都是就地支起炉灶,蒸几锅馒头、几锅米饭,煮一锅大白菜,放几个肉罐头就是菜,开饭时饭盒里盛半盒菜,筷子上串上三个两个馒头就地开吃,哪有条件讲排场?还有的单位,连吃热饭的条件都不具备,每顿饭就发两个馒头一袋子榨菜。

可是小食堂不一样,小食堂是讲排场的。小食堂有专用的饭厅,一间半新的板房,五张崭新的小方桌和二十多只小方凳,在整个前线都是独一份。小食堂供应的肉是最好的,菜也是最新鲜的,菜品肯定在灭火前线最好。不,不止于前线食堂,可能前方后方,整个油田也没有一个食堂、一个家庭有这么好的伙食。早餐是稀饭、馒头、包子、用奶粉冲制的牛奶、午餐肉罐头和鸡蛋,以及榨菜、豆腐乳等下饭的小菜。小厨房人少,来不及包包子,由别的食堂包好蒸熟后送来。至于午餐肉,杜瘸子恨得直咬牙,他家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午餐肉是作为一道大菜端上桌的,而在小食堂早上就吃午餐肉,而且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午餐晚餐4人一桌,6盘菜四荤两素,猪牛羊肉俱全。柴达木盆地地处偏远,风干物燥,缺少鱼虾,可是隔上两天,总得搞点鱼让大家吃一下,有时候是黄花鱼,有时候是带鱼,即便是素菜经过姚厨师精心烹调,滋味也很不一般。小食堂的伙食让杜瘸子大开眼界,杜瘸子家三天才炒一次肉菜,肉丝细得像牙签,半个月才吃一回红烧肉。最让杜瘸子叫屈的是,在小食堂吃饭的人还供应酒,晚饭的时候,张科长会抱来两三瓶子酒,五块三角一瓶的泸州大曲酒,是招待所小卖部标价最高的酒,谁要想喝,就在小瓷碗里倒上一碗半碗喝。火场万分危急,现场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吃不上喝不上,可是居然还有人喝酒,并且是油田请他们喝酒,这是什么道理?

不仅菜品好,戈经理对小食堂还很重视,三天两天必定要到小食堂來查看一次,来了要查看食谱、要查看储备、要查看卫生。无论缺少了什么,或者姚大厨心血来潮,提出要增加什么,戈经理立即答应,不过一时三刻就有人送来。

吃饭的人只有20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都是什么人呢?戈经理管着小食堂,按理在小食堂吃饭没问题,可是戈经理不在小食堂吃饭,杜瘸子来打杂的第二天,戈经理前来查看小食堂,正是饭点,吃饭的人围坐在餐桌上吃饭,戈经理笑眯眯看大家吃,说你们想吃什么跟我说,一定想办法让大家吃好,看大家吃完了,戈经理也走了,到别的食堂吃饭去了。油田的局长副局长也经常到小食堂来看吃饭的人,局长副局长是油田顶大的官,想在哪里吃饭就能在哪里吃饭,可是局长副局长也不在小食堂吃饭,也是笑眯眯看大家吃,大家吃完了自己到别的食堂吃饭去了。

杜瘸子观察吃饭的有20个人,大概20岁以上,30岁以下。除了比较精壮,好像也没有特殊的地方,上前打听,他们说是灭火抢险突击队的队员。可是整个灭火前线东一伙、西一堆的,哪个不是为了灭火来的,前线人人都是抢险突击队员,为何只有他们特殊?

闷想了四五天想不出名堂,杜瘸子问姚大厨。姚大厨伸一下舌头,说名义上是抢险突击队,实际上是敢死队,要准备随时往火场冲,现下吃的每一顿饭都可能是最后一顿饭。听了姚大厨的话,杜瘸子的舌头也伸了出来,半天缩不回去,心里想,怪不得!

杜瘸子利用吃饭的时间,把每个人都细细打量了一番。有的人神色凝重,似有无穷心事,有的人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心里陡然生出怜悯,不住地想,这些年轻娃娃知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赴死呢?

说起来真奇怪,自从听了姚大厨的话,知道这是一支特殊的抢险队,杜瘸子的精神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过去干活,他不情不愿,比如,尽管睡眠不好,火场的尖啸声让他不得安宁,但他愿意赖在床上,姚大厨不起床他绝对不会起床。姚大厨让他干活,他常常一声不吭,绝对不应答。甚至管理员张科长让他干点活,他也明显地表现出抵触的情绪。过去,他只干自己的活,对不属于自己范围内的事不闻不问,比如,姚大厨白案红案一把抓,临到开饭的时候常常手忙脚乱,杜瘸子即使闲着,也装作没看见,有一回姚大厨的手被菜刀给碰了一下,血冒了出来,杜瘸子有创可贴,可就是佯装看不见,听任姚大厨裹了点破纸片继续干活。现在可是完全不一样,早晨,杜瘸子总要提前起床,把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扫得干干净净,把餐厅擦拭得一尘不染。把当天该用的米面、蔬菜、调料和水全部搬到位置。分内的活,杜瘸子干得细致又精心,开饭时间没到,他已经在门外迎候,人一上桌,他就把一盘盘菜端了上去,一边端菜一边说,今天大伙儿多吃点,姚师傅给咱们做了红烧羊排,青海的羊肉四川的做法,味道很不一样。或者说,今天这几条鱼来得不容易,捎鱼的师傅说天热怕鱼坏了,他连夜开车过来的。上完菜盛好汤,杜瘸子也不走,站在旁边看,谁多吃了一口少吃了一口,他都能记着,看见谁少吃了一口,就说小赵,你这饭量要吃两大碗才行,怎么吃了半碗就不吃了,是不是不舒服?小马,我年轻10岁,你比饭量比不过我,我在装卸队干活时,有一回吃红烧肉,三个馒头一碗肉,汤都没剩下一点。分外的活也干。姚大厨让他干点什么活,他总是很愉快地答应,比如姚大厨说老杜,今天的花菜里有虫子,还得洗一遍。杜瘸子马上应答,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眼睛花了没看见,马上就洗。说完立刻把花菜连洗两遍。姚大厨说老杜,我忙得屁都没时间放,你能不能帮我把馒头捡出来?杜瘸子立刻说,你该放屁放屁,捡馒头归我。

如此种种,把姚大厨都搞得有点糊涂了,心里说这个瘸子怎么变样了?

天天与抢险队员在一起,杜瘸子与大伙儿就熟悉了。熟悉了就能聊过去的事、今天的事、未来的期盼,就基本知道了各人的情况,在哪个单位上班,父母在哪里,有无妻儿,工资几何。比如个子最高的小李还是大学生呢,来油田工作不过两年。不太爱说话的小乔,父亲是基建处的副处长,标准的干部子弟。喜欢抹点儿香水的小朱,是家里的独生儿子,父母不知道他参加了敢死队等等。熟悉了才知道这支敢死队的来由。

据抢险队员老船子讲,这场大火难扑灭的根本原因是地下压力极高,能把油气源源不断喷射出来,地面火势太大,不能实施靠前的灭火行为。一般的火燃烧物都是静态的,造纸厂着火,纸张是静止不动的,纺织品着火,纺织品也是静止不动的,就算是有人故意纵火,泼洒汽油什么的,也不过是汽油有较强助燃作用,汽油本身还是静止不动,唯有这井喷着火才真正不得了,它有动力源,并且油气混烧,就像是火焰喷射器一样。一般的火,采用喷水、打阻燃剂的方法隔绝空气,降低温度就能慢慢把火灭掉,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实在不行等着你烧完了还拿什么烧?可是油井上的火,采用喷水、打阻燃剂的方法都不管用,因为它处在戈壁旷野中,隔绝不了空气,灭掉了一个火头它根本不在乎,另一个火头马上就蹿了上来,好像是排着队等着往上蹿一样。当初刚着火的时候,也调集大批消防车赶来,数十辆车围着这团火喷射,有的用消防水,有的用泡沫,有的射火头,有的射火尾,配合极其科学,可是,那在平时看起来威风八面的消防水柱、那灭火极为有效的泡沫,射上去根本没有作用,大火也就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你们想干什么?然后就更加猛烈地烧灼。甚至,好多消防车射出的水柱还没有到它跟前,就被它大手一挥变成缕缕白烟飞走了。倒是有消防战士过于顽强和勇敢,冲的离火头太近,反被火头灼伤了。

经过现场领导、专家会商研究,确定了两个灭火方法。一是在火场附近打一口新井,把地层的压力通过另一口井释放出来,没了压力,南三排二井的火自然就熄灭。另一个办法是派出一批人,突击到着火的井口上,在套管上安装阀门,强行关井,达到灭火目的。前一种办法稳妥,成功的把握大,但时间长,耗费大。南三排二井是口深井,将近4000米,打一口相同的井至少得一年,至少得花几千万元。此外南三排二井着火表明这可能是裂缝性油气藏,既然是裂缝性油气藏,就有许多的不确定性,4000米地下的事谁能说得清,如果新井打成后与南三排二井之间油气不贯通该怎么办?如同一间楼房里住着好几家人,表面住的是一座的房子,实际中间有墙壁隔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一个房间飄出回锅肉的味道,并不代表一栋楼都吃回锅肉,若是地下不贯通,井就白打了,大量的钱也就白扔了。第二个办法确实快捷花费少,时间短成效大。那火虽然烧得昏天暗地,但仔细观察,油气出井口后有半米多没有火,因为井内压力大,油气喷射出来还没来得及被点燃就冲到了空中,组织一帮人冲上去,在未着火的井口上安装一套阀门,就能关闭井口,达到灭火的目的。这个办法别人用过,内地某个大型油罐发生着火事故,上百辆消防车不畏牺牲在外围忙活了三天也没有制服那一团火,最后派人上去堵住了泄漏口,才终于灭了火。不过这个办法也有一个难处,就是太危险!火场温度极高,站在几百米开外都能感受到灼热,到了跟前会怎么样,人能不能坚持着冲到跟前,安装完阀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人受伤,受伤还是小事,关键是会不会死人?死一个还是死一群?

为了这些问题,在场的领导和专家讨论了几天几夜,最后,油田主要领导拍板,组织一支抢险突击队,做好充分准备,一旦条件成熟,就冲上去抢装阀门。这个决心很不好下,自古水火无情,想得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事,到了现场谁知道会怎么样?据说下达命令的领导,抱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最后下达命令时,手从头上猛地撸下来,竟然撸下一绺头发。

抢险突击队的人要求自愿报名参加。领导说这可是要牺牲的大事,必须把危险性向大家讲清楚,自愿报名,愿意的报名,不愿意绝不勉强,已经自愿报名又不愿意了,还可以退回去。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自愿了就能成为抢险突击队的一员。有基本要求,内部掌握。大约有这么几条:一是年轻有体力,扛上几十公斤的东西能一口气跑个两百米,跑下来大口喘气可以,跑不下来不行,没体力怎么干活?二是头脑要灵活,能见机行事,领导说要准备牺牲,但没让你牺牲,大火真的要烧死你,没机会没说的,有机会就得往外逃。三是手脚要麻利,大火之下抢装阀门,快一秒钟就多一秒钟的生机,谁容你千想万想?

杜瘸子接下来打听,虽然抢险队员都是自愿来“敢死”的,但每个人的情况又不相同。

老船子是看着队长的脸面自愿的。油田成立抢险突击队的当天,队长来找他,队长让柴达木的太阳晒得太多了,不但脸晒得黑油油,把头也给晒黑了,大家都叫他黑头队长。黑头队长脾气火暴,不高兴开口就骂人,再不高兴能一脚从二层平台上把人踹下来,但那是工作状态。下了班是另一回事,你有了问题有了困难有了杂七杂八不好办的事,尽可以去找他,他都能想办法给你解决,所以在井队上威信高。一听说成立抢险突击队,当天晚上,黑头队长来到老船子的帐篷。黑头队长一进门就说:“兄弟们,油田成立敢死队,我报名当队长,你们谁有兴趣跟我一块干?”一帐篷里住了8个人,一半人举了手。黑头队长看看,说丁大钳,你老婆有病,把手放下。再看看其他3个人,说敢死队要往火场里钻,烧死了天经地义,烧不死算捡一条命,谁愿意去?

3只伸出去的胳膊缩回去一只。剩下2只。黑头队长再说:“你俩千万别勉强,咱们这是自愿,只有完全自愿才能去,不想去的不算是胆小鬼,我老黑头绝不计较,一样把他当兄弟看。”

这一说,只剩下老船子的一只胳膊还举着。黑头队长说,老船子,你千万想好,今天报名,说不定明天任务就下来,说不定明天就烧成灰了。

老船子说队长,你烧成灰不烧成灰?

黑头队长说,那当然,这火是我弄出来的,我当然第一个烧成灰。

老船子手就一直举着,没有放下来。

因为,老船子欠着黑头队长的情。

老船子干钻工,这钻工的活不好干,三班倒,天天要耍几十公斤的大钻,天天爬几十米高的钻塔,天天要背水泥和重晶石,天天累得跟个灰孙子似的。老船子年轻力壮,这些苦都能吃,但有一样不能吃,或者不好吃。钻井队常年在野外工作,天天在戈壁大漠、在深山沟里干活,见不到人,尤其是见不到女人,就仿佛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一回转场到新的地方,丁大钻抬头看看周围,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净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这话是当着黑头队长说的,当然也是说给黑头队长听的。黑头队长哼一声,天安门地方好,那地方有石油吗,就算天安门有石油,能让你打井吗?

千苦万苦,不如见不到女人的苦。老船子27岁,19岁技校毕业到钻井队工作,整整8年没谈过恋爱。直到今年年初,老船子碰了好运气,跟朋友到歌厅里唱歌,认识了个女孩,这一认识不得了,老船子会弹吉他,女孩会唱歌,俩人有共同的爱好,于是进入恋爱期。

恋爱中的人总是忘乎所以,不顾东不顾西,钻井队重得让人龇牙的活也压不住心头的火。老船子胆大包天,居然利用一个黄昏,从钻井队跑回基地去看他的恋人了。

谁知刚回到基地就让劳资科长丁独眼看见。脱岗逃岗是了不得的大事,严重的要开除,轻微的也要处分。关键时刻,黑头队长替他挡住了。黑头队长说是他派老船子到基地领材料。一句话,帮老船子洗掉了处分,当时,老船子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暗暗发誓,一定要报答黑头队长的恩情。现在,老黑头队长带头去死,他能不跟着吗?

不过事情出乎老船子的意料,他入选了抢险突击队,黑头队长却没有入选,因为他左胳膊3年前受过重伤,不适合到抢险突击队。黑头队长大怒,去找指挥部的最高领导评理,却被领导臭骂了一顿,说混账东西,成立抢险突击队是为了少花代价、快点灭掉火,你以为是让人送死?要是送死,你一个钻井队的人都不够,你想死现在就给老子跳到火里去。

米小来是绝对自愿的。米小来22岁,在修造厂当电焊工,厂里开会说抢险突击队需要一个电焊工,自愿报名,当时有十多个电焊工报名,后来有小道消息传说抢险突击队就是敢死队,去的人十之八九回不来,因此,已经报名的人又反悔,唯有米小来非但不反悔,还高兴得了不得,好像中了头奖。

米小来到抢险突击队不是他不怕死,而是和爸爸怄气,想当英雄。

米小来是油田的红色子弟。父亲是油田元老级的人物,担任过好多个厂处单位的领导,最后在油田工会主席的任上退休,徒弟、下属、故旧一大堆,门生满天下。米小来是父亲的第五个儿子,排行老末,本来,上完石油技校后父亲把他的路安排得好好的,让他到幼儿园当电工,那是顶轻松自在的活了。可是米小来说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能侍候一群小孩?硬是一头扎到修造厂当了一名电焊工。按他的本意,原是要上钻井队当司钻,像王进喜那样,站在几十米高的钻塔上,背衬青山,面对荒原,扶着刹把,那是怎样的威风呵,可是钻井队谁都欢迎,就不要他,让米小来无限愤怒。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钻井公司的领导是当年跟他爸爸一块睡过帐篷的战友。

电焊工干了两年多,米小来干得很欢实,他年轻又聪明,肯下功夫,把电焊的技艺学得滚瓜烂熟,厂里搞电焊工比赛,他把干了多少年的老师傅都比下去了,一举拿了个第二名,成了厂里的技术明星。但米小来并不满足,他的雄心是要超过第一名。第一名是个快退休的老电焊工,当年受过苏联专家的培训,在电焊场上混了几十年,手里有绝活,能蒙着眼睛在两块铁板上焊出笔直的焊缝。米小来正憋着劲学技术,老爷子托人把他抽调到培训站工作。

培训站的工作比当电焊工是舒服多了,一年也就是搞几场培训,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办公室制订计划、写总结或者到各个车间里去检查人家的工作,动不了几回电焊。米小来很不适应,很生气,瞅个机会回家找父亲理论。

米小来说,我干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把我搞到培训站去?

父亲说怎么是我搞的,我一个退休老头子有什么能耐,是你自个能干,厂里看上你了。

米小来冷笑一声说别当我不知道,我们厂的欧阳副厂长是不是当年给你当过徒弟,你们上个月还在一块喝过酒,欧阳副厂长说你威风不减当年,一顿还能喝七两酒。

父亲说干个电焊工有什么出息,干到老弄出一身病来,什么也得不着,你听我的话,好好在培训站干着,明年培训中心要开电大班,你去学个文凭,凭你的聪明劲,要不了几年就升起来了。

米小来说我就不想听你的安排,我要走自己的路,你去找欧阳副厂长说说再把我弄回总成车间。

父亲勃然大怒,说你个死孩子,一点油盐不进,你有什么本事,我这是为你好,你就不知好歹。

米小来说,听你的安排就好吗,也不见得,当年你怎么不听爷爷的安排?当年你要是听了爷爷的话,不去参加解放軍,留在当铺当跑街,早就被定成坏分子,被人打死了也说不一定,哪有今天的日子?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一个茶杯迎面打过来,嘴里嚷道,王八蛋,快些给老子滚,永远不要回来,再管你的事,老子就是灰孙子。

和父亲闹翻了,米小来硬着头皮自己去找欧阳副厂长,说不想在培训站干,想回总成车间。欧阳副厂长一脸严霜,说你以为修造厂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米小来敢在父亲跟前耍横,但在欧阳副厂长跟前不敢,他见过欧阳副厂长训斥总成车间的丁主任,拍桌子踢板凳,样子很让人害怕,只得悻悻而回。

就在这时,南三排二井着火了,这是脱离培训站的好机会,米小来想也没想,直接就报了名。

小李是大学生,为了进抢险队还写了血书,血书被油田的报纸登出,轰动一时。但是小李说他是被队里的教导员动员后才自愿的。

小李在油田建设公司的管子队当技术员,干的是地面工程,就是哪里的水管坏了,油管爆了,他就带着人去挖管子,换管子。管子队的教导员叫黄世河,四十来岁,精明强干,心里的小九九多,生产上生活上什么事都瞒不住他。全队八十来个人,谁是什么个秉性,有什么优点缺点他都清楚。因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简直比黄世仁对杨白劳都苛刻,因此大家给他名字改了一个字,背后叫他黄世仁。

那天下午,小李正带着几个工人换一处水管子,黄世仁来了,来了就开门见山:“小李,油田要成立抢险突击队,让大家报名参加,我晚上考虑来考虑去,咱们队你报名比较合适。”

“抢险突击队是干什么的?”小李惊愕。

“灭大火的专业队,这场大火烧了十来天了,一天要烧掉上百万块钱,真让人心疼,听说专家想出一个好办法,能花最小代价就把火灭了。”

“教导员,为什么我最合适?”

“第一,你年轻,体力好。第二,你有文化,脑子灵活,能及时处理突发问题。第三,你思想好,追求进步,处处都能为队里考虑。”

“教导员,非得报名吗?”

“咱们油建有好几个队都有人报名参加抢险突击队,咱这个队是老王牌队,打从建队起就没有落过下风,别的队都有人报名,咱们怎么能没有人?”

“教导员,我没有学过灭火。”

“到了抢险突击队会有人教你灭火。”

“教导员,有危险吗?”

“当然有一点儿危险,不危险叫什么突击队,但越是危险才越能显示男儿的本色,才能建功立业,我来到油田二十多年了,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告诉你吧,我是年龄太大了,人家不要,不然我自己就去报名,还轮不着你。”

“那我报名、报吧。”

“小李,你怎么吞吞吐吐,告诉你,这次报名的人很多,有的公司报名的人都排成了长队,你要不坚决,很可能选不上,我建议你写一封决心书,最好用血写……”

最让杜瘸子吃惊的是,他在敢死队里还见到了熟人,他的邻居老朱。

老朱不但是熟人、邻居,最关键的还是仇人。杜瘸子和老朱家有仇。

是两个婆娘结了仇,影响了两家。

杜瘸子的老婆和老朱的老婆都在环卫队当临时工,不过老朱的老婆比杜瘸子的老婆来环卫队时间长,所以就当了环卫队的小组长,手下4个人,杜瘸子老婆正归老朱老婆管。尽管只是个小组长,但能管人,尤其是对绩效奖金有建议权。绩效奖金分一等、二等、三等,虽然每个等级差只有5块钱,但杜瘸子老婆看得很重,平时着力巴结老朱老婆,相处得一向很好。有一年杜瘸子老婆的弟媳妇从苏州捣腾了一批缎子被面回来贩卖,看在姑姐的分上,按进价给杜瘸子老婆卖了两块。每块被面比销售价便宜了11块3角钱。杜瘸子老婆是农村出来的,只见过没用过缎子被面,觉得缎子被面好,当然她也不是给自己用,而是给正上初中的儿子准备结婚用的。所以扫完大街回来,杜瘸子老婆经常把缎子被面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心生想法,何不也按进价给老朱老婆买上两块,巴结巴结。打定主意,杜瘸子老婆就去找弟媳妇再买两块缎子被面。没承想这一年油田结婚的人多,缎子被面格外抢手,弟媳妇的缎子被面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一块有点毛病的还没有出手。弟媳妇言明,因为是姑姐要,又因为这块缎子被面有毛病,她情愿在进价的基础上再打五折。杜瘸子老婆觉得很合算,赶紧就买了下来。转过去一天,杜瘸子老婆就把这块被面送进老朱家,说明一块缎子被面市场价三十多元,而这块只要十五六元,比市场价便宜了一半,是她费尽了口舌才买来的,现在让给老朱老婆。杜瘸子老婆忘了说明这块缎子被面有毛病。当时老朱老婆很开心,着实把杜瘸子老婆夸奖了几句。可是第二天,老朱老婆就进了杜瘸子的家门,一脸严霜。老朱老婆给杜瘸子老婆当领导当惯了,一向说话不客气。开口就说小马,你这是买的什么缎子被面,看丝都露出来了,敢情是人家不要的破烂东西,往我这里塞。老朱老婆其实只比杜瘸子老婆大3个月,平时她叫杜瘸子的老婆嫂子,因为杜瘸子比老朱大两岁,但她公事公办的时候,一向叫小马,是为了凸显领导身份。果然杜瘸子老婆一下慌了神,语无伦次,不是的,丁姐,这个被面便宜,我专门给你买的,就是想让你便宜……

老朱老婆哼哼一阵冷笑说,缎子被面你自己留着用吧,知道的人说你是好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没见过世面。说完扔下缎子被面扭头就走了。

本来也就是一件小事,中间有误会,如果你不说她不说事儿就过去了,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俩人又好上了。可是第二天老朱老婆见人就说杜瘸子老婆的不是,说杜瘸子老婆不讲究,自己对她多好,重一点的活都不分配给她干,可她竟然拿着一块破缎子被面来蒙人,这样的人可交吗?老朱老婆不但说杜瘸子老婆的坏话,还利用手中的小小权力,当月杜瘸子老婆绩效工资就降了一格,少了5元钱。过了些日子,借口秋天落叶多,要派专人烧树叶,又把杜瘸子老婆原来负责的卫生区域扩大了100米。杜瘸子老婆虽然没有文化,但也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本想着忍一口气就算了,但看老朱老婆不断欺负上头,終于忍无可忍,蓄谋反击了。

怎么反击呢,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直接与老朱老婆对着干,那叫对抗,没有好果子吃,杜瘸子老婆就找时机报复。有一次,油田来了省上的领导视察,油田大领导陪同,社区的小领导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走到一处地方,原本应该干干净净的马路上,突然多了一堆碎纸片,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省上的领导皱了一下眉,油田大领导看了一眼社区的小领导,社区的小领导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后来追查责任,环卫队长管理不到位做检查扣奖金,老朱老婆工作不细心撤职,组里的其他人统统降一个档次的绩效工资。这件事就是杜瘸子老婆的杰作,她已经故意撒了六次纸,第六次才成功。老朱老婆当然心里明白是谁使的坏,因为那个路段她提前检查过,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空当,肯定是有人故意撒碎纸,可是没有证据,只有干吃亏。

于是两个女人结了仇,两个女人结仇,必然的,两家就结了仇。杜瘸子和老朱见了面不说话。

杜瘸子很不解,老朱年龄只比自己小两岁怎么也到敢死队来了,问了人才知道老朱是最熟练的井口工,在油田比赛中拿过奖,特意让领导调来的。米小来说,灭火最关键的那一下,是在着火的井口装阀门,主要靠老朱和另一个人,要是死的话,他们是第一拨死的人。

本来杜瘸子见到老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可是这回听说老朱是第一拨死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杜瘸子知道一点老朱的情况,老朱是农村出来的,老婆没有正式工作,养了三个丫头片子,大的刚上初中,小的才拖着鼻涕上小学,农村里还有老爹老娘,都靠着老朱哩,老朱要是死了,那一大家人该怎么办?

这样一想,杜瘸子对老朱不但不恨还生出了许多怜悯,因此,吃饭的时候,杜瘸子特意盛了一大碗肉,送到老朱面前,大声说,老朱,今天的菜好,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抢险队见天吃最好的伙食,吃完了不是蒙头睡大觉,而是去训练。

离着火场几公里远近,油田找了一口废弃的油井做他们的练兵场,专门有人训练他们怎么去在井口上抢装阀门,早上下午都不闲着。有一回,戈经理不知从哪里弄了些汽水,说送到现场去,让兄弟们训练累了喝,杜瘸子就给送到现场,见识了一回他们的训练。

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消防服装,戴着一个大面罩,就像是电焊工用的那种面罩,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家什,有的人手里拿着灭火器,有的人手里拿着焊枪,有的人手里拿着阀门,有的人扛着油管,有的人背上沙袋,有的人拿着管钳。从身形上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只能从手里的家什上判断,老船子说他是扛沙袋的,而且是打头的一个,所以杜瘸子认出了他,米小来是负责电焊的,所以杜瘸子看到了拿电焊枪的人就认定是米小来,老朱也认出来了,老朱手里的东西最少,只有一把管钳,但老朱移动的脚步比别人慢。

一个壮汉在现场指挥,他不停地喝骂着……9号,你的脚被狗咬了吗,怎么比10号慢了半步,14号,谁叫你现在打开灭火器,你早开了10秒,想害死我们吗?5号,真是猪脑子,我让你从3号的左侧上,说了几遍,你为什么从右侧上?1号、2号,快点,再快点,手上加把劲,你睡老婆也这么慢腾腾吧?

在壮汉的指挥下,20个人从100多米开外,扑向废弃的井口,他们配合巧妙,一会儿的工夫就扑灭了在井口点着的一把火,换装了一个阀门。对他们的表现,杜瘸子开饭的时候大加赞扬,可是老船子说还不够快,现在他们最快的速度是3分40秒。而专家要求在3分钟内必须装好阀门,超过这个时间,那全体就——老船子手一摊,做了闭眼的动作。

所以抢险队的训练抓得很紧,每天每个人都要快速度跑个几千米,天天都整得灰头土脸,累得跟死猪一样。有时候做了好菜好饭,抢险队的人都累得吃不下。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老朱没来吃。杜瘸子问老船子,老船子说,可能今天累过劲了,不想吃。

抢险队员吃不吃饭,不关杜瘸子的事,可是杜瘸子吃饭的时候想起老朱的那三个丫头片子,这样一想,心里就不舒服了,晚饭只吃了一半,找个饭盒装了满满一盒红烧羊肉,给老朱送去。

抢险队员离杜瘸子的食堂不近,有个几百米远,杜瘸子怕羊肉凉了不好吃,虽然拐着腿,却走得飞快,直走出一身汗,过去一看,老朱果然躺在床上。

杜瘸子把饭盒往老朱的面前一放,说老朱,快起来吃羊肉,今天羊肉烧得好,看你没去,给你送来了。老朱欠起身,说老杜你腿不方便怎么还给送来了?杜瘸子说老朱,你们的任务重,训练又苦,再不吃饭身体就垮了。老朱苦笑一声说我这几天腰上不得劲,走一走就疼,才贴了膏药,不想动。说着露出后腰,果然贴着好几块膏药。

杜瘸子看了一眼贴膏药的部位,说老朱,是不是扭着了,那得抓紧治,弄不好落下病根。

老朱又是一声苦笑,说我们这个活,哪天让上,就上去了,命都没了还管病根不病根的。

杜瘸子心里一酸,说老朱,别往坏处想,我听说危险并不大,咱们的领导轻易就能让你们送死?略一沉吟,又说,老朱,你先吃饭,我回去收拾一下,等会儿我来给你按摩按摩。

老朱不相信,说,老杜,你会按摩?杜瘸子得意地一笑,说老朱,当年我在材料库干活的时候,认识一个老中医,他教我按摩,可管用了,你试试就知道,我们招待所的老王好多年的腰椎突出就是我给按摩好的,他还送了我一根三九天挖来的锁阳呢!

那一天开始,杜瘸子把厨房里的事收拾利索了,每天就去给老朱按摩。按摩完了,有人见杜瘸子按摩真有点用,说自己的腰也不舒服,请杜瘸子给按按,杜瘸子有求必应,谁请他按摩,他就给谁按摩,再到后来,杜瘸子俨然成了保健医生,主动到抢险队员住的板房里转悠,问谁的腰腿不舒服,就给他按按,结果一晚上要按摩四五个人,不到半夜12点睡不成觉。

有一天晚上,杜瘸子连续按摩了6个人,把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两只手酸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躺在床上想,他们腰疼不腰疼关我什么事,我怎么这么多事,给自己找麻烦?忽然又想,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我给他们按摩按摩,累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一想,杜瘸子很香甜地睡着了。

麻辣所長来了。麻辣所长在小厨房的外面叫,老杜、老杜。杜瘸子闻声出去,乍一见到麻辣所长,心中竟然涌出一阵激动,握住麻辣所长伸出来的手,久久不放,直到麻辣所长说死瘸子,你拉着我的手不放干啥,我都是半老太婆了,也不怕人笑话。杜瘸子才意识到他有点失态。

杜瘸子连忙松开了手,但嘴里不软,说:“你是我的领导,我不拉你的手拉谁的手。”又说,“你们当领导的,真不关心下级,我来快两个月了,咱们所里连个屁也没有放过。”

“杜瘸子,你真不知好歹,我这么远来看你,一点儿不感谢,牢骚还一大堆,你想让我放屁,放屁得有时间放,你以为我们天天睡大觉,告诉你我这一个多月来,每天晚上睡觉都没超过4个小时。”麻辣所长嘴里说得不客气,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杜瘸子,尤其是看到杜瘸子比以前黑了许多,眼睛里含着歉意。

杜瘸子把麻辣所长让进了餐厅,倒了一杯茶,说:“中午在这吃饭吧,这里伙食好,比咱们招待所强10倍。”

麻辣所长一扬眉,说:“这里是特供,我哪有这口福,你想让戈经理骂我?”

“哎呀,我把我的一份让给你吃,谁能说二话,你这么远来不吃顿饭咋行。”杜瘸子一脸真诚。

“那也不行,别说你这的饭不能吃,别的地方也不能吃,有规定,后勤人员到前线来自己管自己的饭,不能给前线添麻烦,我带着盒饭呢。”麻辣所长摆摆手说:“老杜,咱们说正经的,别抱怨我们不关心你,让你瘸着腿上前线,这次我来除了送大米,就是找戈经理,想把你换回去,你在前线快两个月了,也吃了不少苦头,该换回去休息休息。不过戈经理不同意,一呢,他说你在这干得不错,不光做饭还当按摩医生,积极着呢,喂,死瘸子,你在我的招待所咋干啥也不积极?二呢,戈经理说你的工作快结束了,顶多就是半个月,换人没什么意思。所以老杜你再咬牙坚持一下就回去了,已经干了快俩月了,别前功尽弃。”

“你是说抢险队马上就要去灭火了?”杜瘸子心头一震。

“是呀,咱不能让它老是着火,光是这火烧掉的钱就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后面花的钱呢。”

麻辣所长后来说了什么,杜瘸子都没记住,他只记住,还有半个月,这帮人就要上去灭火了,成与败、生与死都在这半个月里了。

杜瘸子问老船子,你们练习的怎么样了,有把握吗?老船子信心满满,说我们已经练到2分25秒就能装好一套阀门,比专家的要求提前了35秒,绝对有把握。杜瘸子又去问老朱,说老朱你年龄大,有经验,你说你们能顺利灭火吗?老朱说谁知道呢,按专家说的,没什么问题了,一上去就能灭火,可是井上的情况复杂,说不定呢!老朱心事重重,不像老船子那么信心满满。

说不定是个什么意思?如果不能顺利灭火,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帮小伙子,当然还有老朱就得给火烧成灰?

一个黄昏,忙完了事,杜瘸子独个儿跑到火场去了。

他远远地打量那条火柱。火柱笔直升到天上,一条条火舌由里向外翻卷,幻化着各种形态,有时如莲花吐灿,有时如春日蝶舞,有时如群山闪耀,有时如大海波涛,想不到这瞬间就会吞噬生命、吞噬一切的烈火,居然也有它如此美丽的一面。杜瘸子鼓着勇气向火柱走去,走到了离火场100米的地方。听老船子说,这就是他们冲击前要集结的地方。甚至还不到这个位置,火的灼热已经开始冲击他的全身,空气拥挤着烧焦一切的渴望,一浪一浪地向他冲击,他觉得裸露的皮肤马上就要着火了,藏在肚皮后面的心、肝、肺也马上要着火,一秒钟都不能待下去。

杜瘸子拐着腿向回跑,为了远离火场,他居然能跑起来,直到远远地离开了火场。他不知道他在火场待了多久,但是肯定没有2分20秒,如果在火场待上2分20秒,他肯定被烧死了。

那么他们呢?要知道他们直接就在火场上作业,比他杜瘸子离火柱近得多,即使他们穿上防护服,即使他们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但在那团大火的面前算得了什么。

杜瘸子怀疑老船子过于乐观了,这20个人,包括老朱,未必就能全头全脸地回来。

杜瘸子想要为他们再做点什么,在这余下的十几天里。

可是能做什么呢?他一个帮厨的瘸子不会做出更精致的饭菜给他们吃,充其量也不过把肉和菜多洗几遍而已了。也没有权力决定他们不去火场救火,更没有办法让他们与亲人见一面,做最后的告别。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最后与这些勇士们待在一起的人是他杜瘸子,如果能留下他们生前的一些记录来,将来开追悼会时,向他们的亲人讲述临死前的情况,也算是对他们家人的安慰,而这也是杜瘸子愿意做,而且能做好的事。

杜瘸子找到了一个本子,开始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他记得很细很认真。

……老船子今天吃了两碗饭、一大盘粉条炒肉,胃口很好。他说这盘粉条炒肉太好吃了,还说要向姚大厨学会粉条炒肉,将来回家炒给对象吃……

……老朱可能听到什么风声了,今天给他按摩时只按了几下他就不按了,可又不让我走,拉着我说话,说他想家,尤其想家里小丫头,说救火之前不知能不能让回趟家……

……小李正在做一幅沙画,从戈壁上弄来沙子,左一拨拉,右一拨拉,竟然成了一幅很好看的画,他说要送给我。这小伙子真是心灵手巧,不愧是大学生,干什么像什么……

……小米特别激动,今天他爸爸来了,想让他从抢险队里退出去,他不同意,还与爸爸吵了一架,他爸爸说在抢险队太危险,说不定就让火烧死了,他不相信,就是烧死了他也不能退,万一烧不死呢,他就是英雄……

……小汪两天没有训练了,他说肚子疼,医生来看过两次也没有看出毛病,但小汪的饭量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今天中午吃红烧带鱼,他吃了不少……

……

杂七杂八的,几天下来,杜瘸子居然也记了半本子。杜瘸子现在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当好姚大厨的副手,除了给全队的人当义务按摩员,他又当了记录员。他听小李说过,这叫传记作家。刚来的时候,火场的声音吵得他半夜半夜睡不着,可是现在他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偶尔睡不着的时候,杜瘸子也會想起为什么一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的大火,竟然让他变成了一个前线最忙碌的人,真是奇怪,他自言自语说。

抢险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小食堂提前开饭。一大清早,来了几个貌似大领导的人,宣布抢险队有重大任务。戈经理也来了,还亲自到蒸锅上捡馒头,往饭桌上端凉菜、递稀饭。

吃过饭,抢险队员就披挂起来,走了。走的时候,米小来向杜瘸子眨了眨眼睛,嘴角上还带着笑容,杜瘸子发现除了米小来,个个脸上都严肃地蒙了一层霜。

抢险队伍走后,杜瘸子心焦得不得了,不断地走出走进,不断替抢险队计算灭火的时间,想象他们被烧焦时的悲惨样子,可是还没到中午,抢险队的人却回来了,个个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脸上身上连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没有。

杜瘸子拉住小李问,你们去灭火,火灭得咋样?

小李说,“只让准备,没让上。”

“那什么时候再上?”

“不知道,只让待命。”

杜瘸子“啊”了一声,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欣慰。

抢险队一待命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比以前有了很大变化。抢险队的训练减少了,过去一天模拟现场灭火,不管天晴天阴,刮风下雨,都要跑几个来回,现在一天跑一个来回就可以了。过去专门有人训练抢险队,就是杜瘸子见到的那个壮汉,据说是油田某个部门的专家,现在专家不来了,让他们自己训练。训练任务一少,大家的腰腿就不太疼了,除了老朱是多年的老毛病,需要杜瘸子按摩按摩,别的人都不要杜瘸子按摩了。有一天,杜瘸子给老朱按摩完照例到抢险队员住的板房去吆喝,说谁的腰腿不舒服,我给按按。吆喝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搭腔,让杜瘸子很委屈,悻悻地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食堂也慢慢发生变化了。七八天里戈经理一次都没有来。自从那天他笑嘻嘻地从蒸锅上捡了馒头之后,再没有见过他的人影。不但他,连管理食堂的张科长也不如过去那么尽心了,过去每顿饭张科长都盯在食堂,从菜的花色,到馒头的成色都要一一关注到,现在呢,不过把头在蒸锅前、炒锅前探一探,说一声,味道不错,就算是关心了。

最显著的变化还是小食堂的供应。过去是一天送一次肉和菜,现在两三天才送一次肉和菜,品种也起了变化,过去猪肉、羊肉、牛肉、鸡肉样样都有,现在大多只有一两种肉,有时候是猪肉,有时候是羊肉,最长的一次,连续三天都只有羊肉一种。姚大厨去找张科长说这几天后面送来的都是羊肉,不好改花样,能不能送些猪肉来,最好有排骨,大家伙儿都说想吃我做的糖醋排骨。张科长怎么说?张科长说咱们这是前線,条件困难,有肉吃就不错了,别的食堂几天都见不着一星半点肉,让大家克服一下。

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过去,只要说抢险队员想吃什么肉,张科长蹦着就去想办法了。姚大厨因此很不高兴。

杜瘸子也去找过张科长一回。后方送了些小白菜,杜瘸子发现这些小白菜叶子都发黄了,不知是积压了几天的菜,他拣出来一把,去找张科长说后方的人太不负责,把快坏的菜都给送来了,这让大伙怎么吃?

张科长接过菜,在眼底下瞧瞧,说菜是有点不新鲜了,择一择还能吃,一会儿我给后面打个电话,让他们注意。

“这菜怎么能吃?吃了闹不好要拉肚子。”杜瘸子不服气,声音有点大。

张科长看了杜瘸子一眼,是严厉的一眼,但说话的口气倒不严厉:“老杜,你要体谅油田的难处,现场有上千人,吃穿用都要从几百公里外运来,不容易得很,出一点小小的纰漏也在所难免嘛,这个菜我看还能吃,捡一捡,再上锅一炒就看不出来了,1972年我在哈拉湖抢险,连吃了半个月的榨菜,后来送来几筐小白菜,有的根都烂了,比这菜差得远了,大家一点儿没舍得扔,收拾收拾全吃了。你是老同志,有见识,你想想当初刚工作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新鲜菜吃?”

张科长一席话说得杜瘸子哑口无言,张科长说得没错,以前到野外施工都是吃咸菜、干菜,连吃几个月,有点小白菜吃就是福气,没谁计较菜叶子黄了没有。不过,杜瘸子还是有一点不服气,他想说抢险队不是特殊情况吗?这些人不是要去送死吗?给要去送死的人吃这样的菜没良心呵。

但不服气归不服气,杜瘸子不敢顶撞张科长,只得乖乖回去细心拣一拣,给大伙儿吃。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后方送来的肉、菜经常有不新鲜的,有时候变了质,有时候有霉点,弄得杜瘸子心里毛毛的,暗自嘀咕,是不是不让他们“敢死”了?

为什么这样呢?杜瘸子问过老船子、米小来、老朱、小李,甚至还向张科长打探过,但正式的命令依然是做好准备,随时上去灭火。

但是米小来带回了一条小道消息,说半个月前抢险队原是要上去灭火的,但在现场,北京来的专家不同意这个办法,说大家的热情很高,有拼命的勇气,花了大量时间学习,训练有素,虽然从理论上说有成功的可能,但平时是一回事,真正到了火场又是另一回事,失败的可能性要比成功的可能性大得多,而且一旦失败,后果非常惨烈,抢险队能活下来几个人都很难说。由于专家坚持,当天就没有实施抢险,但是抢险指挥部内有争论,仍然有几个领导坚持认为这个办法有用,所以抢险队暂时保留,有机会还要试一试。

米小来带来的消息一下让大家紧绷的弦松了,弦一松干什么事就提不起精神,每天一次的训练有点像游戏,太阳老高才出去,转一圈子就回来,然后就是休息、就是吃饭,或者打打扑克。还有的人就连每天一次的训练都不愿意参加,装病躺在床上,终于大家都自动不去训练了。

既然连训练都没有了,待在这里干什么呢?大家已经在戈壁荒原上待了不少时间,吃了不少苦头,完全可以喘口气。大家都这么想。终于有一个人率先退出。这个人叫王大华,也是个电焊工,他在训练中手臂上划了个口子,看起来也不怎么严重,不过一寸来长的口子,包扎包扎就行了,可是王大华说疼得受不了,要到基地的医院治疗,不知道向谁请了假,居然就准了。事情起了头就不会停,少一个人就会少第二个人,又过了四五天,抢险队居然有7个人请假到后方基地去了。

吃饭的人少了,活也就轻松了。那天晚饭后,杜瘸子坐在小食堂前面的沙地上雕刻打磨一根树根。树根是米小来送给他的,火场东面的沙丘上长着很多红柳,因为缺水,红柳的根在地下钻来钻去,形成了千姿百态的形状,很多人到沙丘上掘出红柳树根,拿回家里当装饰品。米小来也去掘了几根树根回来把玩。送给杜瘸子的这根有半米来长,形状像一只昂着头的小狗,杜瘸子很喜欢,他的二儿子属狗,刚好可以在二儿子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当礼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只狗的耳朵一只大一只小,破坏了狗的形象,杜瘸子打算把两只耳朵雕刻得一般大小。

正忙活着,姚大厨叫他,居然是请他喝酒。

小饭厅的桌子上摆着五六个菜,有凉有热,有鱼有肉。放在过去对小食堂来说,这点菜不算什么,顿顿都得好几个菜,可是现在,送到小食堂的肉越来越少,伙食已经差了很多,只能保证顿顿菜里有肉而已,所以能弄出五六个菜来着实要花功夫,看来姚大厨藏的私货不少。酒也是好酒,四川的名酒剑南春,这酒杜瘸子记得是油田领导来看望抢险队时带来的,一共也没有几瓶,不知道姚大厨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私藏了一瓶。

姚大厨平时爱喝几口,量也大,一般都是晚饭后弄两个小菜,能喝下半斤西宁二锅头。杜瘸子平素不爱喝酒,量也不大,三两酒下肚就晕头,所以平素他们在一块喝酒的机会并不多,基本上都是姚大厨招呼杜瘸子喝两杯,有时,杜瘸子过去喝一杯,有时摆摆手,不喝。

杜瘸子与姚大厨的关系刚来时很不顺,他讨厌姚大厨吹牛皮,讨厌姚大厨不尊重他指使他干东干西,但后来知道他们的小厨房是为就要去死的人做送行饭,杜瘸子性情大变,不计较姚大厨的态度,他们的关系才好了起来。

今天,姚大厨格外客气。说杜哥,咱们来3个月了,还没有正经喝一次酒,今天咱俩得好好喝一杯,就举起杯敬杜瘸子。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在一块共事3个月了,上辈子起码也修行了好几百年,今天无论如何得好好喝一杯,又举起杯敬杜瘸子。跟着再说杜哥,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说话不打弯,肯定让你心中不痛快,今天兄弟给你赔礼,你一定要原谅我,接着再敬杜瘸子。姚大厨话说得很得体,态度又诚恳而恭敬,杜瘸子心里很受用。这么着三说两说,三喝两喝,杜瘸子晕了。

喝得正高兴,姚大厨却突然哭了,拉住杜瘸子的手说:“哥呀,你不是外人,今天兄弟我有点事想求你。”

杜瘸子喝得头晕脑涨,心里被酒精烧得热血沸腾,说:“姚兄弟,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哥哥我能帮上忙一定帮忙。”

姚大厨拉著杜瘸子的手不放,说:“哥呀,我家里出了大事,得回去几天,你帮帮我。”

杜瘸子说姚兄弟,你回去几天跟我说不管用,要跟张科长请假,他管着咱们呢。再说你走了,谁做饭呢,这里可是一顿饭也少不了。

姚大厨抹一把眼泪,说:“哥,只能求你帮我炒几天菜,蒸两顿馍,我去个四五天就回来了,张科长说了,只要有人能做饭,我走几天没关系。”

杜瘸子尽管头晕脑涨,但还记得自己的长短,连忙说:“姚兄弟,别的忙我能帮,这个忙可帮不上,我没炒过菜,炒出来的菜没人吃,让大伙儿骂还是小事,耽误了抢险可了不得。”

姚大厨早有准备,摸出几张纸,说:“哥,我给你写好了菜谱,炒什么菜你只管照着单子做就是,口味绝对不会差。”

杜瘸子还是摇头说:“那也不行,看着容易干着难,这活我干不了。”

姚大厨“啪”地一下拍了桌子,把桌子上的盘子、碗筷都震了起来。姚大厨一脸悲戚地说:“哥,看来你是不帮我这个忙了,那就是要逼死兄弟我,我、我干脆不活了……”说着姚大厨端起一满杯酒,仰头喝下去。

杜瘸子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姚大厨的衣袖说:“兄弟,别发火,什么事不帮忙就要逼死你?”

姚大厨一拍大腿说:“杜大哥,你知道我请几天假回去干什么?我要回去捉奸,我老婆趁着我在前线,偷人了。”

“什么,有这事?”杜瘸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说:“姚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在前线几个月,怎么知道老婆偷人?”

千真万确。昨天我一个老乡从后方来送水,跟我说,那个婊子不但偷人,还把野男人都领进家门了,杜大哥,老婆偷人该不该管?

当然该管。

我该不该回去几天?

当然该回去几天。

你该不该帮我这个忙?

当然该帮忙。

好,杜大哥,一切拜托你,你辛苦几天,我把事办完了就回来,到时好好感谢你。

你放心走,这里有我顶着,可是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别人胡说八道,见面一定要冷静。

杜大哥,我能冷静下来吗,我刀子都准备好了,说不定一刀就宰了这对狗男女……

不能宰,犯法呀……杜瘸子吓得声音打颤。

杜瘸子一个人干起了两个人的活。天不亮就起床,蒸馍、煮粥、做菜、刷锅洗碗、收拾餐厅,开过了早饭就要准备中午饭,虽然不像以前要做几道精致的大菜,但好歹要炒两三个菜出来让大家吃,下午照例如此,所以杜瘸子几乎没有闲工夫,稍有一点儿时间就赶快打个盹,顾不上干别的,那根没有打磨好的根雕都蒙上了一层灰也没时间清理。杜瘸子照着姚大厨留下来的菜单做菜,居然也能做出几道不错的菜,抢险队员们吃了,都说比姚大厨做出来的菜也差不到哪里去,杜瘸子不得不佩服姚大厨,到底是大厨,仅凭留下来的菜谱就让他杜瘸子也能做出不错的菜。

幸好现在抢险队基本不训练了,抢险队的没事干,老船子、米小来、大学生小李,还有老朱有空了都到厨房里干活,米小来会炒菜,有时候就由他来炒上一两个菜,老船子会做包子,常常在下午指挥他们几个人包几笼大包子,减轻了杜瘸子的工作,大学生小李择菜洗菜切菜,老朱什么也不会干,就打杂,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杜瘸子刚来时那样。

干活的时候,大家的话题还是门前的大火。火已经着了半年多了,还是没有灭掉,全国各地的灭火专家一拨拨地来,来一拨专家出一种方案,拿到火场上试验,不管用,就换专家换方案再试,这把大火真不知着到什么时候。话题当然也关乎不死不活的抢险队,综合各方面的消息和传说,可以得出结论:抢险队不一定用,但也不一定不用。为什么呢?因为上面存在两条道路的争论。从北京来的一位很有权威的灭火专家坚决不同意用抢险队去灭火,他说这是毫无灭火知识的想当然,是小儿科式的一厢情愿,这么大的一场火让人去扑灭,除了留下20具尸体,不会有什么收获,不,连尸体也不会留下,20个人在大火中已经化作青烟飘走了。但油田的一位主要领导持不同意见,油田的这位领导说我们要尊重灭火的一般规律,但也不能满口唯一般规律,因为还有灭火的特殊规律,在生产实践中也有例外。比如22年前,油田也曾经着过一场大火,这位领导的师傅参加了抢险队,他们发挥革命加拼命的作风,只用5天时间就把大火扑灭了,参与抢险的人基本没有受伤,他的师傅只不过把头发烧得精光,当了几个月的和尚。后来师傅传授经验说那火别看着挺大,怪吓人的,其实是纸老虎,你要胆大它就胆小。当然油田这位领导承认,南三排二井的这场大火似乎要比22年前的那场火大那么一点点。

一方是灭火权威,又是北京来的,他的意见自然有极大权威;一方是灭火前线的指挥,实权在握,又有实践经验可以借鉴,自然也有道理,于是两条道路的争论始终在暗地里存在,抢险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待命了。

姚大厨说他走几天就回来,但走了始终没有回来,而且连点儿消息也没有。杜瘸子心里有点儿怀疑,可能姚大厨回家并不是捉奸,当然更不可能一刀宰了那对狗男女,如果姚大厨宰了人,这样的消息早就会传遍整个灭火前线。杜瘸子仔细研究了姚大厨留下的菜谱,发现菜谱写得十分详细,凉菜十多种,热菜二三十种,从配菜到火候到作料,一笔一画写得十分清楚,显然是下了大功夫,所以他回家绝对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这天岳副队长也走了。岳副队长是一个钻井队的副队长,抢险队里唯一的干部,在杜瘸子眼里,岳副队长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什么牢骚话都不说。走前,岳副队长特意走到厨房来给杜瘸子告别。岳副队长说老杜师傅,我要回家去休息几天,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家里?杜瘸子想想,好像有很多话,出来几个月了,只跟老婆通过两次电话,家里什么事都顾不上。可是又觉得没有什么话,有什么说的呢,他只干着临时的简单的任务,说撤销就撤销,明天一道命令下来,就可以回家了。

杜瘸子摇摇头,偏过脸看着岳副队长,问你怎么也走了,抢险队要撤销吗?

岳副队长说撤销不撤销不知道,我是待不住了,家里孩子生病住院了。

那你给谁请假了?杜瘸子问。

谁都请了,请了一圈假都没有准话,给张科长请假,他說只管我们吃饭,不管别的事。我找洪处长请假,他说他早就不管我们抢险队的事了。给我们单位请假,我们单位说我现在归前线灭火指挥部管。谁都不管我的事,总不能让我直接去找总指挥请假吧,所以我谁也不请假了,到医务所弄了张病假条,先回家再说。

那敢死队要上怎么办?

岳副队长哼了一声,从鼻子里笑出声来,说凭现在这个样子还叫什么敢死队,不过是干耗着罢了,要上也得再训练两个月,真要上说不定用不着我们了,老杜师傅,我劝你也早点打主意,回家去休息几天,让来,咱再来。说完,岳副队长昂着头走了。

自打岳副队长开始,忽啦啦一下,敢死队的人又走了好几个,吃饭的人见天减少,杜瘸子去打听,有的人好像请准了假,有的人像岳副队长一样,自个儿给自个儿批准。

看这情景,杜瘸子也动了心思,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回去休息休息。来野外快小半年了,吃不香、睡不好,连澡也洗不上,要不是凭着对敢死队的那点崇敬和怜惜,杜瘸子怕是早就要睡倒了。

可是仔细一琢磨,杜瘸子发现别人或者有理由或者没理由都可以溜回基地休息,唯独他不能。因为他是做饭的,如果他也走了,没人做饭,没有走的人也得走,那抢险队就真的垮了。看来这是天杀的姚大厨给设下的圈套啊。

幸好现在吃饭的人不多,他们是老船子、米小来、大学生小李,外加邻居老朱,做饭的活倒也不重。杜瘸子安慰自己,到哪里不是干活,回到后方基地也得去守门,在前线吃饭还不掏钱,到底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呢。

这一天,杜瘸子到钻井队的食堂去领菜,意外地见到食堂有后方送来的一头刚宰杀的猪。新鲜的猪肉已经很久见不到了,小食堂偶尔有肉食供应,但都是冻肉或者猪肉罐头,杜瘸子赶紧上前讨要。

但是人家不给,为什么呢?食堂的管理员说这不是生活服务公司供应的猪肉,而是钻井公司自养的猪,是大家一口口省下来给猪吃,才辛苦养大的,所以只能给钻井队的兄弟们吃,别人,想也别想。

杜瘸子央求,说我们人少,给三四斤就行,让大家尝尝新鲜的肉味,敢死队的人可怜呵,说不定哪天一声令下,就得上火场去送死。

食堂管理员几声冷笑,说别蒙人了,你那小食堂里吃饭的人早就不是敢死队了,天天睡大觉,个个都闲得骨头痒痒,还想吃新鲜肉。

杜瘸子说指挥部没下令撤销,他们就是敢死队,你敢保证他们不会去灭火?

食堂管理员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今天的新鲜猪肉不能给你,看在你是个老同志的份上,还有两个肉罐头给你得了。

杜瘸子不干。说今天我就要新鲜肉,张科长让你供应小食堂,你就要负责,不能偏心,我还没有找张科长告你哩,你净给我们小食堂烂菜。

食堂管理员不耐烦了,说杜瘸子,看你一把年纪,我让着你,你别不知好歹,再啰唆小心我揍你。

杜瘸子本来胆小怕事,可是心头的火被激了出来,不退反进,抢上一步,扯住食堂管理员的衣袖,说你不给肉还要打人哩,今天你打给我看看。

食堂里的人,呼啦啦围上几个看热闹,食堂管理员举起的拳头却没敢打下去,不知怎么办好,只是嚷嚷,你想打架?

正乱成一片,门外进来一个人,五十来岁,喝道,大火还没有灭,你们倒有心思打架?

围着看的人散开了,杜瘸子看看那人,不怒自威,像个领导,还似曾见过,心头一激灵,手就放开了,但嘴里还是说了一句,领导,你评评理,凭什么他们吃新鲜肉不给敢死队的人吃?

那人很严厉地看了一眼食堂管理员,没说话。食堂管理员却像得了什么命令,麻溜地从猪后腿上割下一大块肉,递给杜瘸子问,够不够?

杜瘸子掂量这块肉有十多斤重,倒有些不好意思,正想向那位领导解释,那领导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杜瘸子心里一阵懊悔,不明白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为了块猪肉跟人打架。

当天晚上,杜瘸子用新鲜猪肉精心做了六个菜,红烧肉、干煸肉丝、萝卜缨子炒肉、榨菜炒肉、土豆丝炒肉、白菜炒肉,还有姚大厨留下的半瓶酒,招呼大家吃饭。

很久没有吃到新鲜猪肉了,大家吃得很香,老船子说老杜师傅,你可真有本事,竟然给我们弄到了新鲜肉。

杜瘸子说不是我有本事,是局长给咱们特批的。杜瘸子现在想起来了,打架时出现的那位领导竟然是局长。

米小来说不错呀,咱们抢险队都散架了,局长还能想着咱们,不知道把我们留在这里还用不用,这日子过得真没有劲。

杜瘸子说咱们抢险队走得就剩下你们4个,你们为什么不走?老船子说没有命令我不能走,这口井是我们队打的,火是我看着着起来的,不灭了火我心里不舒服,再说我们队到敢死队来的只有我一个,我要是走了,就是当逃兵,以后在老黑头跟前没法活人。米小来说我也不能走,我是自愿来的,我们家老爷子害怕我烧死,托人想把我弄出去,我跟他吵了一架都没答应,现在走了得让老爷子笑话一辈子。小李说,我也不能走,我是黄世仁动员来的,才报上名,黄世仁就开支部大会给我弄了个预备党员,我要是自己回去了,黄世仁生气,说不定再开个支部大会又把我的预备党员弄没了呢。老朱愁眉苦脸地说,我也不能走,我来的时候领导跟我谈话,说如果我服从命令到抢险队,就给我涨一级工资,现在抢险队没撤销,我自己回去就是不服从命令。

杜瘸子说,我也不走,我要管你们吃饭哩,就算你们都走了,我也不能走,张科长说一天没有指挥部的命令,就一天不能撤。

“不知道指挥部打的什么主意,要不就不让我们救火了,大家都回原单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就还让我们救火,把跑回去的人都弄回来,大家伙儿一块上,就算冲上去烧死了,也不枉在这沙漠地上待了小半年。”小李说。

老船子和米小来一块儿点头,深为赞同。米小来特别强调说这一段日子也不训练了,睡在这里把骨头都睡软了。

“我有个主意,来,大家把酒端起,同意我的话就把酒干了。”杜瘸子在每个人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大家伙儿吃的是抢险队的饭,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去训练呢,没人管训练,咱们自己管,把手艺练得熟了,万一指挥部还要用,拉起来就能上。”

“那我们练什么呢?”小李问。

“把所有救火的程序都练一遍,练压火头、练安装阀门、练背着设备快速跑,练3分钟内把全部程序做完。”老船子接上口说。

“我说行,其实最危险的第一拨也就四五个人,咱们4个就练习第一拨,真要让灭火,咱们4个就能把火灭了,让他们走了的人大吃一惊。”米小来赞同。

5个人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我给你们把饭做得香香的,让你们有力气练习。杜瘸子笑眯眯地说。

要灭火了!

消息是老朱首先得到的。下午他到指挥部旁边的医疗点开药,听到一个病人对医生说,以后再用不着受罪了,明天灭火,灭了火大家就可以回家。

听了这个消息,药也顾不上开,老朱一下子就蹦了回来。

“不会吧,怎么没有通知我们?我们是敢死队。”老船子表示怀疑。

“也许是真的,早好些天,我就听说从四川来了一支专业抢险队。”大学生小李说。

米小来按捺不住,说瞎猜有什么用,我去打听打听。一转身走了,去得急回来得快,不过20分钟就带回消息,确认老朱的话没错,前线指挥部已经作出决定,明天开始灭火行动。现在整个救火前线都传遍了,各个单位都在做灭火前的准备工作。

为什么还不通知我们?老船子忍不住问。

也许指挥部刚做出决定,一会儿就通知。大学生小李说。

咱们别闲着,快点把家什再检查检查,免得通知来了,手忙脚乱。杜瘸子提醒大家。

大家立刻去检查防护服,检查工具。其实这些东西早都准备好了,一有通知就能用上。

东西都检查好了,还是没有人通知。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通知我们,是不是不让我们参加?老船子再次问,语气里含着焦躁。

灭火这么大的事,不是一般人能随便通知,可能局长亲自来通知。大学生小李继续安慰大家。

可是等到天黑,也没有人来通知他们参加灭火行动。当晚,杜瘸子搜罗了箱箱底底,为大家做了幾个好菜,但是没有人吃,包括杜瘸子自己都没吃一口。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不,是他们终于承认,指挥部不会用他们来灭火了,他们被人忘记了,抛弃了,他们准备奉献出生命的这场大火在明天就要弃他们而去了。

那是怎样的难过呀!尽管他们并不完全人人自愿,但几个月来,他们天天流汗还准备流血,已经在下意识里把扑灭这场大火视为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当他们准备好了之后,却被人抛弃了。这犹如一个短跑运动员,正要进入跑道的时候,有人说他被取消比赛资格了。犹如一个厨师,准备了满桌的食材,却只能看着别人烹饪。

沉默很久之后,米小来提议说咱们到井场上看看吧,大火明天可能就看不见了。

大家立刻同意,一块儿来到了井场。井场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井场周围活动,看来,明天真的要灭火了。

他们走到平常演练时出发的地点,在一百多米外,静静观望着大火。

这场大火已经从晚春烧到了深秋,可是它一点儿也没有累的意思,一点儿也不疲倦,依旧喷射出炽热的火焰。一团团火焰由低到高,依次排列,或者突兀,或者横贯,仿佛一群舞蹈家在跳着快乐的舞蹈。出场时一声暴响,冲天而上,大开大合,技压全场;中场时星光闪烁,千枝玫瑰,万朵莲花,美丽迭现;谢幕时轻舒长袖,银河倒泄,云中漫步,款款而别。然而,这样的舞蹈却又是任何一个舞蹈家都跳不出来的,因为它是大自然的舞蹈,只有大自然才能将舞蹈表现得如此铿锵有力,如此淋漓尽致,如此摄人心魄。

杜瘸子痴痴地看着,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场大火会如此美丽。他曾经是那样憎恨这场大火,恨它破坏了油田生产,减少了自己的奖金;恨它打破了平静的生活,让自己瘸着腿在这荒山野岭生活了那么久;恨它在白天燃烧空气,在夜晚把天照亮,搅动整个世界不得安宁。

但现在,这场火将要与他告别的时候,居然发现这团大火也有这样灿烂的笑容。他有点依依不舍,仿佛要失去什么。更重要的是,这场他们为之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大火,在最终扑灭的时候,他和他们却成了旁观者。

这时候,杜瘸子听到米小来说,“我情愿烧死在这团大火中。”

“我也不甘心,为什么不让我们去试一试。”大学生小李说。

“如果烧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强,我们吃土吃沙吃风吃辛苦,到头来一场空。”老船子说。

“哪怕让我们给他们递个工具也不枉这一场。不然回去了没的说。”老朱说。老朱的脸上常年都是一副忧郁的模样,可是现在瘦瘦的脸上居然有一团光泽,那不是被火光映出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杜瘸子从没有见过老朱如此激动。

“那咱们就给他们递递工具,咱们总是受过训练的人,递工具也比别人快。”杜瘸子说。

“老杜说得对,我不能缺席,无论这场大火是由谁来灭,我不当旁观者,明天我要来。”米小来大声说。

“我也来,我到这里等着,当灭火人员的助手。”大学生小李说。

“还有我,要是、要是他们灭不了这场火,我们就上去试试,不过说不定我们会烧死。”老朱怯生生地说。

“那就让我们烧死吧!”老船子大声喊叫,声音甚至盖过了火场尖利的啸叫声。

“我当好你们的后勤兵,我煮一锅热汤,你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保证你们什么时候想喝都有。”杜瘸子说。

这一夜他们基本没睡,距天亮还有两个钟头,就来到了灭火现场。

但是来晚了。现场拉起了三道警戒线,许多穿制服的人和不穿制服戴着红袖标的人把守着警戒线,各种各样的车辆停摆在不同的位置上,许多人在三道警戒线之间进进出出。

他们被拦在最外面的警戒线。那里距离火场足足有七八百米的距离,不要说救火,连近距离观察灭火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得进去,我们是敢死队。”老船子对把守警戒线的人说。

“拿出你们的通行证来,指挥部规定必须要通行证才能进入火场。”把守警戒线的人说。

“告诉你们,我们是敢死队的,听说过吧,是往火场里冲的人,我们不需要通行证!”大学生小李说。

把守警戒线的人看他们穿着相当齐整,确实是灭火的样子,有点儿吃不准,赶快用对讲机向上级报告。一会儿来了个胖头胖脑的人,看来是把守警戒线的领导。

胖头胖脑的领导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一番,说没接到通知让你们去灭火,灭火的人都在那边待着呢。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们,天天训练也不容易,这样吧,我放你们过这道线,在下一条线前,你们就老实待着,别再添乱了。

老船子很恼火,说:“什么叫添乱,我们是来灭火的,你们讲理不讲理?”

胖头胖脑的领导哼了一声说:“灭火用不着你们了,你当灭火是开玩笑的,搞得不好要死人哩。”

“老子们就是不怕死才到敢死队,不怕死才巴巴地赶来,别拿这个吓唬人。”米小来说。

“可是灭火有纪律,不是谁想上去就上去。”胖头胖脑的领导看他们个个都很愤怒,换了个口气,说:“我也是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管,这样吧,我放你们过这条警戒线,但再要靠里就不行了,我们要受处分。”

胖头胖脑的领导在警戒线上开了个口子放他们进去。靠着他们的装束和软磨硬缠,又过了第二道警戒线。但在第三道警戒线跟前,被死死地拦住,把守的人绝对不准他们再往前走一步。说除了局长批准,任何人都不准往前走一步。其實这里离着火的南三排二井还远着呢,足足有300米的距离。

早上10点的工夫,局长来了。局长的后面跟着一支10多人的队伍。他们也都个个穿着防护服,但看着与老船子的不同,显得不那么笨重。

他们5个人迎住局长。米小来说,局长,让我们也上吧!

局长没说话,头很用力地一摆,走了过去。但是突然,局长又掉转身子,问杜瘸子,你拿个锅做什么用?

“盛汤,怕他们口渴。”杜瘸子说。

“打开。”

杜瘸子放下锅,打开锅盖。汤是很早时就烧好的,放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凉了。局长蹲下来,接过杜瘸子递过来的勺子,舀上尝了一口,说:“味道很不错,你们这几个月已经尽力了,现在把汤喝了吧。”

说完,局长带着那十多个人径直走向火场。

20分钟后,两台大型推土机分别从火场左右同时开动,推土机之间绷紧一根400多米长的钢丝绳,钢丝绳的中间是一个装了200公斤的炸药包,在炸药包进入火源上空时,爆炸了,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浪在一瞬间扑灭了大火。局长带来的那十多个人向着井口冲去。

咱们也上呀!米小来大吼,他冲开警戒线,带头向前冲去,他的身后跟着老船子、大学生小李、老朱。

杜瘸子端着锅也跟着往前冲。突然脚被人绊了一下,扑倒在地,一只手用力摁在他的头上,在倒地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米小来、老船子、大学生小李、老朱都纷纷倒下。

杜瘸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摁着他的那只手力气太大了,无论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

突然,天空没了声音,大地没了声音,火场上那如丧歌一般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这是怎么了?杜瘸子努力地想。

摁在头上的那只手松开了,耳边传来了欢呼的声音。但杜瘸子没有站起来,他依然趴在地上,只是两只眼里都含满了泪水。他带来的那口锅倾翻在三四米远的地方,锅里的汤一点一滴地倾出,洇透了土地。

作者简介:吴德令,汉族,1968年出生,在青海油田当过工人、宣传干事,先后从事企业文化、基层建设等工作。1995年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偶有散文、小说在《中国石油报》《青海油田报》发表。2013年在《青海湖》发表小说《车祸》,并获得首届大湖文学新人奖。有小说多次入选“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优秀作品。现供职于青海油田宣传部。

特邀责任编辑 马 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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