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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林中之死》的叙事策略

2019-09-08郁宝华

北方文学 2019年24期
关键词:叙事策略

郁宝华

摘要:《林中之死》是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说代表作,讲述了一个普通的小镇上,一个姓格赖姆斯的贫穷妇人从少女到衰老的痛苦一生以及最后冻死在雪夜林中的悲惨结局。安德森在这篇小说中体现了高度成熟的叙事艺术。本文聚焦这篇小说的叙事策略,从小说的叙述者和叙述方式、主人公、象征手法等方面进行了一些新的阐释。

关键词:叙事策略;想象与拼凑;沉默的主人公;象征手法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是20世纪初美国文坛重要作家。他出身贫寒,经历坎坷,笔下擅长描写美国中西部小镇底层人物的生活,善于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生动细致的刻画,揭示人物的精神困惑,抨击“物质至上”的工业社会对传统价值观的颠覆,对人性的扭曲。他还是美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引路人,他的小说主题、语言、手法等深刻影响了一些后来的美国作家,包括威廉·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沃尔夫、卡德威尔、萨洛扬、亨利·米勒等,他被福克纳称为“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父亲”。

安德森的短篇小说成就最高,影响更大。1933年出版的《林中之死及其它》(Death in the Woods and Other Stories)是安德森最后一部,也是他在悲剧主题和叙事手法上最成熟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的《林中之死》一篇,讲述了一个普通的小镇上,一个姓格赖姆斯的贫穷妇人从少女到衰老的痛苦一生以及最后冻死在雪夜林中的悲惨结局。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历来研究者对小说的人物形象、主题意蕴、象征手法、叙事艺术等多有深刻的挖掘和阐释。本文聚焦这篇小说的叙事策略,即作者讲故事的方法和技巧,意图给小说的解读提供一些新的角度。

一、想象与拼凑

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的“我”,格赖姆斯太太的一生以及最终结局,都是由“我”叙述出来的。读者经常忽略的是,小说中有两个“我”,一个是幼年时的“我”,亲眼目睹了老妇人格赖姆斯赤裸的如少女般的尸体,并由此一生难以忘记;另一个“我”是长大成人后的“我”,“我”要给读者重新讲述童年时代所耳闻目睹的這件事情。成年后的“我”为什么要重新讲述这个故事,小说结尾部分给出了原因:“那天晚上我们回家后,我哥哥和我谈起这件事,我母亲和我姐姐当时也坐在一边听着,而我似乎觉得,他并没有把事情真正讲清楚。他太年轻,我也是。”在幼年时的“我”,就已经隐约觉得哥哥没有把事情讲清楚,成年后,我终于对老妇人格赖姆斯的一生经历及其最终死亡有了深刻的理解,这就驱使“我”要重新给读者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

许多研究者认为这篇小说主要采用儿童视角来讲述故事,其实不然。这篇小说中真正采用儿童视角来讲述的,其实只有一个场景,就是幼年的“我”目睹老妇人尸体的一幕,这一幕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除此以外,所有关于老妇人一生经历的讲述,都是成年后的“我”,结合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历,用自己的理解,经过不断的想象、加工而拼凑出来的故事,这个故事也许是符合事实的,但更大的可能是虚构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作者不断向读者提示这种虚构性,小说开始时,他就说:“她是个老妇人,住在我住的小镇附近的农庄上。乡下人和小镇居民都很熟悉这样的老妇人,然而谁也不了解她们。”既然是谁也不了解,那么很多老妇人的经历就只能是道听途说之后的想象和拼凑了。就如老妇人在少女时代,作为养女生活在一个德国农场主的农场,受尽虐待,差点被奸污,最后被一个年轻人杰克·格赖姆斯带走,并嫁给了他。这段经历就源自成年后“我”的自身经历:“我后来长大了,成了一个小伙子,我也在一个德国佬的农庄里干活。那个雇来的姑娘也很怕主人,那个农场主的女人也恨这姑娘。”老妇人在雪夜归家途中,独自一人坐在林间空地冻死,她带来的狗不停地绕着圈子跑,好像在进行一种哀悼的仪式,过程中每一只狗“在她临死前都轮流用鼻子嗅过她”,这当然也是出自想象。但想象有其出处,叙述者“我”说:“关于这样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已长大成人,有一次,也是一个冬天的夜里,我在伊利诺斯的一个树林里看到一群狗也是这样做的。那群狗等着我死去,就像这天夜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它们等着老妇人死去一样。”

事实上,不仅成年后的“我”叙述的老妇人的一生经历充满了虚构,就连幼年的“我”目睹老妇人尸体的这一幕真实存在的场景的叙述中,也有拼凑的痕迹。安德森在《炉边少女》这篇短文中,曾经特别谈到了小时候自己跟小伙伴一起偷窥一个女孩子裸体的经历,文章最后讲,“火炉旁那个少女的身影同我曾见过的冻死在林子里、身上破旧衣服被一群饿狗撕下来的那个老太婆的身影,奇妙地在我心头融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幼年时的“我”在目睹老妇人的赤裸遗体时会产生“两只肩膀是那样消瘦,身体是那样纤细,虽然已经死了,看上去却像一个少女迷人的身体”的联想的缘故。

想象和拼凑,是否导致老妇人的故事变得不可信,最终削弱了小说的主题?恰恰相反,这种叙事策略其实是强化了老妇人形象的典型性,因为作者本来想要叙述的就不仅仅是这一个老妇人的一生经历和悲惨遭遇,而是概括了一群底层劳动妇女的形象。就像作者写在《炉边少女》中的另一段话:“我想,在童年时代,我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在捉弄下,被迫终生喂养男人和动物身上的兽性。她们喂养牲口和狗。她们喂养鸡雏。她们也喂养男人身上的兽欲。”

二、沉默的主人公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采用的另一个叙事策略是“沉默的主人公”。在整篇小说中老妇人没有说过话,或者说,叙述者没有转述过老妇人的任何语言。老妇人当然不是一个哑巴,但在“我”讲述的故事中,她就是一个“沉默的主人公”。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处理,首要的原因,当然是要凸显整个社会的冷漠与无情,没有人会关心这样一个老妇人的命运。也许偶尔会有一点同情的施舍,就像女屠夫给她的一点不要钱的牛肝,但没有人会去真正了解她和关心她的生活。就像小说中所写的:“那老妇人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她属于那种简直无人知晓的无名的人。”

老妇人的一生被命运摆布,从来没有过自由和独立的时候。她从小失去父母,作为孤儿被德国农场主收养,从此像农奴一样劳动,喂养农场主一家和他们的牲畜;被杰克带走后,和杰克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不幸死去,她一心一意喂养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不幸的是丈夫是个恶棍和无赖,儿子长大后又成了另一个恶棍无赖,她自己忍饥挨饿,还要经常遭受丈夫和儿子的打骂。在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社会和家庭环境中,老妇人的沉默无言正是她悲惨命运的必然结果。

中国作家鲁迅曾经写过小说《祝福》,里面的祥林嫂的命运和老妇人格赖姆斯颇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祥林嫂曾经努力地向周围人诉说自己的不幸命运,但周围的人却津津有味地咀嚼她的不幸,最终迫使祥林嫂也沉默起来。可见,古今中外,“沉默”是处于社会底层的被压迫的劳动妇女共同的特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林中之死》中沉默的主人公获得了最大的代表性,代表了那些在工业时代、男权社会中,被迫失语的女性们。

采用“沉默的主人公”的叙事策略,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将叙述的重点,将读者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主人公的行动上来,也就是“喂养”(feed)这个动词上来。小说的叙述者反复使用“喂养”这个词,喂养的对象包括农场主夫妇、丈夫、儿子、家里的所有牲畜,她的一生好像就是在不停地寻找食物喂养这些人和牲畜。成年后的“我”对老妇人的一生有了深刻的理解,“我”这样总结老妇人人生的意义:“那个死去的女人生来注定要喂养畜生。不管怎样,她所做的也仅仅如此。她未生之前就在喂养畜生,在她童年时以及在她少女时代在德国佬的农庄上干活时,还有在她嫁人之后又一天天衰老时,甚至在她临死之际,她一直在喂养着畜生。她养活牛,养活马,养活猪,养活狗,养活人。她的女儿年幼时就死了,而和她的独生子在一起,她又一点儿也没有做母亲的地位。就在她死的那个夜晚,她还在匆匆赶回家,背上还背着可以养活那些畜生的食物。”

“喂养畜生”,这就是“我”所概括的,“沉默的主人公”们,一生的意義了。

三、象征手法

《林中之死》大量使用了象征手法。尤其是在小说高潮部分,老妇人格赖姆斯为了早点到家,选择了穿过树林的近路,她背着装食物的口袋,踩着雪,沿着小路艰难走到林中一块空地上,想坐下来歇一歇,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在她死亡的过程中,她带去的4条狗和另外3只野狗一起做出了神秘的举动:“它们开始玩耍,在空地上团团奔跑。它们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一只狗的鼻子触到另一只狗的尾巴。在积着雪的树枝下,在冬日的月光里,空地上呈现出一幅奇妙的景象,它们这样一声不响地奔跑着,松软的雪地上被踏出了一大圈脚印。狗没有发出声响。它们绕着圈子奔跑,跑了一圈又一圈。”许多研究者都指出了狗的举动就像是一种神秘的祭祀仪式,林中空地即是祭坛,狗跑出的圆圈好像天使头上的光环,雪象征着圣洁,狗把老妇人的身体拖到空地上,把她的衣服全部撕去,露出少女一样的洁白、瘦小的躯体,这些都可以说是象征了老妇人苦难的一生通过死亡得到净化,在上帝的庇佑下进入天国。这一段林中之死的描写,在作者笔下充满了宗教仪式的庄严、神圣的美感。

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研读小说文本,就会发现老妇人喂养的这4条狗,其实有更进一层的象征意义。读者不要忽略,在整篇小说中,和老妇人关系最为密切的,正是这4条狗,这是些“高大而又瘦骨嶙峋的家伙”,和老妇人一样始终吃不饱,而且还要遭受老妇人丈夫、儿子的毒打,但“他们打它们,骂它们,而这些狗倒没有逃走”,这些狗习惯于被豢养、被奴役、被驱使,即使在老妇人死去多年以后,“我”还曾在老妇人曾经住过的房子前看到过它们。因此,这些狗和老妇人之间,其实是有着对应的关系的,老妇人自己岂不就像是这些被豢养、驱使、瘦骨嶙峋的狗,即使被打被骂,仍然围绕着主人打转。这就是狗性,或者说是奴性。这样看起来,当老妇人在林中空地死去之时,那些狗围绕着空地转圈,就多了一种自我哀悼、自我祭祀的象征意义了。

最后,请细心的读者再注意小说中的这一处细节,在那些狗绕着圆圈奔跑时,作者突然插入了这样一段评论:“也许是,在这夜晚,在这样的奔跑之中,那原始的狼的本能也就复萌了,这使它们总显得有点可怕。”然后是极其突兀地出现的对狗的心理描写:“现在我们不再是狼了。我们是狗,人们的仆役。活着吧,人们啊!人死了我们就又变成狼了。”这段心理描写当然是作者强加给狗的,仔细品味,作者想要说的恐怕是:只有从狗变成狼,恢复狼性,才能在这样一个社会生存下去!借狗来说话,向“沉默的主人公”们暗示生存下去的一条途径,这也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种叙事策略吧。

参考文献:

[1](美)布鲁克斯(C.Brooks),沃伦(R.P.Warren).小说鉴赏[M].主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249-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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