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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去过屏山书院

2019-08-26苏丹

中关村 2019年8期
关键词:屏山书院韩国

苏丹

近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举行的第43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朝鲜王朝时代的九处推广性理学的教育设施,以“韩国新儒学书院”之名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消息一出即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在质疑这个荣誉的合法性。因为大多数中国人都知道,书院这种教育形式是我们的老祖宗开创的呀,怎么就被韓国抢了先手呢!于是就又想起前些年韩国将端午节申遗成功等一系列令国人羞愧难当的往事,不禁恼羞成怒。

看到那条新闻之后我个人的反应是这样的:这事情明白地反映出来我们对文化不够重视,我们守土有责首当其冲啊!然后我对广大人民群众的愤怒也有一点建议,这件事情和“造纸术”、“孙中山、姚明的血缘追溯”等事情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韩国的学者并未否定韩国书院文化源于中国的历史事实;最后我会有一点点的欣慰就是,对于他们这次申遗成功的“韩国新儒学书院”中极具代表性的书院——“屏山书院”,我还比较了解,有现场认知的基础。

所以,不妨在此给大家做个介绍。我想这个令我难以忘怀的古建筑群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并非偶然。它承载了韩国历史上性理学研究的辉煌时代,记录了教育和启蒙对社会变革的作用。它在当下的推广,能够促进世界对东亚的儒学思想和教育模式进一步认知。

另一方面,作为一处历史建造遗存,它还反映出来建筑本体意识和环境意识的关系,即一种辩证的建构思想。在这种思想中,人造的和天然的、文化的和物理的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辅佐,彼此映衬,共存共荣。这对当下的启示是重要的,甚至于我感到它具有一种批判的力量,令我们看破红尘、发觉现代性的一些破绽。因此虽然它依然避世,远离喧嚣,但若不辞辛苦从繁华的都市到此三扣九拜,瞻仰着并反省着,觉悟将至,如于无声处听闻惊雷。

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拜访过那个面对青山和江河的古朴的书院。在那样静谧、空灵的环境中,我仿佛可以洞穿时间、看到曾经在先贤文字中获得的我们自己的历史印象。相对于几个中国残存的更古老的书院,在这里我没有看到那种缭绕弥漫的烟火气,亦没有嗅到令人深感压抑的陈腐气。安坐在屏山书院的晚对楼中,嗅到的是来自江上的清风,看到的是真正天人合一的木作。冥冥之中幻想到自己在逍遥地飞起,如生命短暂的蜉蝣、似经世的神鸦。十几年来屏山书院早已变作一处自己理想中的桃源、一方乐土,不是故乡又似故乡……

书院是韩国历史上士林文化酝酿发酵的空间载体,其物质建构也是理学精神贴切的物质表现形式。屏山书院是由朝鲜时代的著名儒学家、领议政(宰相)柳成龙创办的教育机构, 在风岳书堂的基础之上发展而来。它是书院文化发展在韩国的鼎盛时期的产物,不仅因产生了重要的思想和代表性人物而推动了社会变革的步伐,其物质实体也因凝聚了深刻的理念而具有一种文本的意义,这种文本性和现场性的合体好似今天当代艺术的形态。

首先,屏山书院是现场的、环境的,它的建筑与周边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被看作是韩国最优美的古建筑。蜿蜒的洛东江、苍翠的群山、半坐半卧的建筑群。与书院隔江相对的山体像几扇渐次张合的屏风(以青山为屏也是屏山书院名字的由来),除了风景的意义,还会造成回声,我想四百多年前在此讲学的大儒,他们口出的“狂言”“警句”会被这密不透风的青山无情地驳回。诺大的屏风,竟然容不下只言片语,这是环境构筑的一个绝妙反讽,非常有趣。谁说过“面壁十年图破壁”?励志的话语不可轻信,学术和真相或许都是无边无际的……面山而谈,一方面讲给那些乡野间聚拢的儒生,一方面是讲给自己的,这才是屏山书院的妙处。

第二个妙处在于文本属性,屏山书院是一座身体力行的建筑。它简约,一树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它既是实体的,又是虚无的,它在建构中消解建构,在言语中肯定不可言说。晚对楼是这个建筑群中最具文本意义的单体,但它又似乎在极力弱化自身。作为屏山书院最广为人知的建筑,它的建筑美学深得人心又独特深奥,其中的哲理令人回味无穷。此乃一座利用自然地形构建的楼阁建筑,凌驾于山地和浅滩交际之处,这种模糊的边界处理和模糊的建筑型制在两种属性的地貌和两种属性的空间边缘是最为恰当的处理。如诡辩前的立场,像脱口而出精妙的双关语。阁楼面阔七间,进深两间,是一处供讲学或休息的空间。由单檐八作瓦房结构建成的雄壮建筑成为人工建筑与自然环境的媒介,被认为是韩国书院建筑的杰作。透过列柱可以看到的洛东江和仿佛七座屏风一样的屏山,秀丽的景色尽收眼中。“晚对”这个词源于中国唐代诗人杜甫的诗《白帝城楼》中的一句:“翠屏宜晚对,白谷会深游。”

晚对楼建筑的美学中最核心的是它所崇尚的自然,追求自然的纯粹性。整个建造中没有使用一颗钉子,是一座完全用木制构件建成的建筑。建筑中可以看到木制结构构件顺应取材初始状态任性歪斜的样子,曲折粗笨的柱子支撑着整个具有规范和型制的建筑物,主梁也是如此。由于木材没有经过过度加工,所以依然保持着自然形态的活力。铺垫柱子的柱础也是尽力保持为加工过的原本模样,给人们造成一种场地原生的错觉。那一条通往阁楼的楼梯也让人印象深刻,它是在一整棵原木的基础上用斧子凿成的,神工巨斧简约阔绰地在三四处进行处理就把它做成一道楼梯。 这种看似随意的处置让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独到的建筑意识,即建筑是内容的载体,同时也只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屏山书院和道东书院、陶山书院、绍修书院、玉山书院一起被称为朝鲜时代的五大书院,其基本构造体现了当时韩国书院的典型特征,涵盖了包括讲学和藏修之所(晚对楼、立教堂、藏板阁)、东西斋、以及尊贤处的祠庙(神门、尊德祠、典祀厅)等主要空间形制。其选址以安东一带的祖山鹤架山支脉开始,至书院后的花山结束,依据前学后庙的构造原理,前面是研究学习的教学空间,后面最高地势上的建筑物则是供祭祀之用,体现出传统风水地理理论以及儒教理念中对于“礼”的推崇。

晚对楼的南侧即为屏山书院的正门复礼门,名字取自《论语?颜渊》篇“克己复礼为仁”,体现了儒学中自律克制的精神。步入正门即渐进入研修区,越往北走礼制氛围愈加浓厚。晚对楼是一个绝妙的过渡空间,开放与封闭、自然与人、动与静,分裂其南北。刚觉其南侧庭院中的光影池造型精致形态活泼;再观其北侧,马上就感受到另一番景象了。穿过晚对楼往北进入中庭,正对面即为书院最核心的讲堂建筑“立教堂”,其位置也在书院的正中央。“立教”的意思是“树立教化,进行教导”,直接指明了建筑的空间属性和功能目標。中庭两侧,东西两斋相对而立,它们是儒生们的宿舍,学生按照年级的高低分宿两侧。书院的研修区至北以立教堂西北角的藏板阁结束,这是用来保管印刷书籍的册板和各种遗物的地方。由于评价书院的重要标准之一就书籍的藏量,所以对于每个书院来讲,用于印刷书籍的册板都是值得珍视的财产,由此也都会将之进行妥善保管。在屏山书院,我们看到藏板阁正面全部都装着板门,是为防潮之用;位置上它独立西北角一处,明显与其它建筑拉开了距离,用意则是为了避免火灾。可以说,针对其特殊的空间属性,屏山书院的藏板阁制定出了一套非常完美的避害举措。

书院的祭祀区域在东北侧的高地上,以神门为界,只有执礼之人方可进入。院内最北侧,也是书院最高的地方即为书院最重要的庙祠之所——尊德祠,供奉着西厓先生和修严先生的牌位。建筑为重檐结构,檐枋上描画着精致的丹青彩绘,足见其地位之重。院子东侧是典祀厅,为祭祀时准备祭品的地方。为了与下面的厨所建筑保持在一条轴线上,以便更加高效地指挥祭品准备工作,典祀厅并没有安排在尊德祠所在的院子里,这虽然与常规的书院祭祀空间布局有所出入,却也由之体现出屏山书院在规划设计时对实用性功能流线的细致考量和礼制恪守下于细节处灵活的变通。

过去的四百多年里,书院都有持续维修,以维持其历史风貌,其中大讲堂与祠堂是日本殖民时期重新修建的。屏山书院的修缮记录显示,讲堂于 1921 年重修,祠堂于 1937 年重建。之后 1971年从万代楼和书斋的修缮开始,从 1979年到 1981 年间又分别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缮。最后一次修缮的记录是2003年,而后的2004年秋天我就带学生到此拜访,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后来每逢赴韩国进行学科课程交流方面的工作,我都会和韩国同行谈到这个仙风道骨的书院。我发现在韩国建筑界,屏山书院几乎就如同中国建筑师眼中的佛光寺一般重要,那里是他们思想的起点和精神的归宿。国民大学设计学院的前任院长金范九曾经很郑重地赠送给我一件礼物,就是他手绘的屏山书院的讲堂空间。这个建筑富于哲理且有诗意,它的苦涩感常让我想起唐代的贾岛,它的逍遥和惆怅又总令我想到宋代的苏轼。一度在自己的讲座中,我总喜欢穿插那张自己一个人孤坐江岸面对屏山的图片,因为在那一刻我的确听到了来自屏山的回声。

这种现场的感受和我个人的认知通过一些图片和文字来输出,让各位分享一下。也许只是偏见,也许是个纠正偏见的洞见。因为我感觉我们的认知中一直有一个巨大的惯性,这个惯性经常把我们带入迷途。让我们混淆了根系和果实的关系,让我们忽略了文化和地理真实的状况。文化的传播不一定就是一个衰减的过程,或许被母体孕育过的、出走的个体会更加茁长。不是吗!

(作者系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副馆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设计师、设计教育家、评论家和艺术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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