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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礼物

2019-07-18赵穗康

钢琴艺术 2019年5期
关键词:奏鸣曲乐章铅笔

文/赵穗康

圣诞节,到处都是堵塞的交通,所有人都冲着家人或聚会赶路,我也凑热闹,驱车去Brewster乡下躲避。我怕节日,只想远离人群。一小时之后,我踏进冰冷的屋子,立刻点上火炉。窗外远在一片冬季疲惫的灰色朦胧之中。节日的喧闹似乎已被赶过,留在看不透的薄雾背后。我身心懒散,爬进楼上卧室和衣就被,半睡半醒半梦,居然拖到半夜过后才渐渐醒来。我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一缕不太明亮的夜色,觉得自己是个刚从其他星球回来的小虫。

我从床上起来,顺着欢蹦乱跳的火光下楼。我呆呆坐在火炉前面,看着火苗静静跳舞,感觉周围裹着一身空旷的寂寞,壁炉背后的烟囱,嘘唏遥远的古歌,一直通到屋顶之外的夜空。看来圣诞之夜已过,人们大概都已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此刻和着被窝香褥,梦想明天的琐碎和成功。然而我这一边,刚从昏睡之中爬出,没事没人,没时没空。环顾周围,这小屋了然独处山坡边缘,围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中。我在方圆没有人烟的屋里旁观人世,听上去很是浪漫,实际真的不然。隆冬寒气夜雾风朔,尽管我有一点儿暖气,还是冷得瘪瘪缩缩。我煮杯热水,另加一件外套。我起身走到琴房,打开不太明亮的灯火,缓缓拉开厚重的窗帘,屋外一片漆黑。我无目的地坐在钢琴前面,谱架上是橘红封面的Haydn(海顿)Urtext钢琴奏鸣曲第四本——多年前燕迪送我的礼物。我翻开第一页,《e小调钢琴奏鸣曲》。迟钝的目光扫过上下跳跃的音符,手指顺着键盘一路摸索。

Haydn,不可思议的Haydn。我总觉得Haydn是个谜, 一个不断开拓新意的迷。Haydn奇巧风趣的乐思大概只有Mozart(莫扎特)可比,Mozart从Haydn那里学到很多,尤其是Haydn的机智风趣和出其不意的音乐游戏,只是Mozart能把棱骨分明清晰的Haydn裹上一层自己独特的典雅风韵。

通常,Haydn被人看成一个承上启下的中间人物,好像没有前后左右,他的存在就没意义。Haydn就是Haydn,是他自己完善的自己。Haydn晚年到达的境界,Mozart的优雅没有沾边, Beethoven(贝多芬)的精神没有关系。Haydn不是Mozart的自然流露,也不是Beethoven的精神意志①。Haydn是自己音乐的旁观,也是万花筒的创意奇特。Haydn的音乐没有迷人甜蜜的气息和庞大连篇的情绪,Haydn的音乐是好奇的游戏——因为局限的自己不在,所以创意的空间反而无限。Haydn很少重复自己,他从微末具体开始,在灵感的闪烁之间,抓住瞬息即变的锲机。他的主题简洁明了,但是他的和声翻转魔变出其不意。Haydn没有自恋,很少流连忘返,刚刚出现一个转机,随后又是摇身一变。他在音乐语言上的不断探索好奇,非常接近批判自审的现代艺术。Haydn的音乐让我们看到无数的窗口,给我们提供了可以不断试探不可能的可能。

Haydn一生创造生涯的演变过程跨越了不可思议的幅度。罗森(Charles Rosen) 在他的The Classical Style里面,描述Haydn用了两个章节,一个是Mozart之前,一个是Mozart之后。另人惊奇的是,Haydn的创意从纯粹音乐语言游戏的角度,最后达到一个如此灵魂出窍的神奇世界。

一次Mozart被问谁是维也纳最好的作曲家,Mozart不加思索,回答是他自己,但是Mozart随即马上改口:不,不是,是Haydn——不是因为Haydn曾经是他老师,而是Mozart非常清楚Haydn音乐里面每个细节转折的奇特乐思。这不是“灵感”, 也不是意志,这是艺术创作最最根本的基因。尽管Mozart的音乐表面 “优美甜俗”,但是很少音乐家会对Mozart提出批评②,尽管Haydn的音乐没有Beethoven的气势宏伟,几乎没有音乐家会对Haydn提出异议,关键的原因在于,只要你能真正进入他们音乐语言,你会非常惊奇音乐魔变的无限可能。两位音乐大师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浮华喧嚣的噪音,没有不破不立的革新立场鲜明。Mozart把激进的乐思裹在优美的外衣里面,Haydn把不可能的可能编织在清晰精炼的骨架之中,

Gould(古尔德)很早就和“CBS”签署录制Beethoven全集的合同,可他迟迟拖延,结果未曾完工。但在最后重新录制Bach《哥德堡变奏曲》(Goldberg Variation)的同时,却又加录了Haydn六个晚年奏鸣曲。至少我没看到Gould特别提及Haydn晚年奏鸣曲。可我第一次听到录音,不禁一愣,Haydn居然还有这样的作品,隐隐之中觉得,又是Gould慧眼出奇,重新挖掘作品新意。这种误解一直要到自己琴上聆听Haydn的时候,方才恍然大悟:Gould一点儿没有夸张,神奇的Haydn,晚年真是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相比之下,所谓 “古典风格奠基人”“交响乐之父”“弦乐四重奏的范本” ,桂冠种种,都不足以挂齿。连同他的晚期弦乐四重奏,Haydn最后达到的不是音乐学和音乐史上的 “里程碑” ,而是创造一个纯净的、充满精灵的天上人间。

我这琴房不大,占据屋子中间的钢琴有点儿像个巨兽怪物。为了视谱,我打开房间一端的吊灯,不太明亮的灯光投在谱架和键盘上面,谱面明净的背后,钢琴躲在一片昏暗之中。可正是通过前面这片虚无的空幻,透过背后的落地窗户,我能感觉野外四周森林寒木的寂寞。钢琴清晰空灵的声音,像是神光天漏,也像一束救命的篝火,然而,让我身心通透的不是那簇暖意融融,而是从这昏暗虚空里面渗透出来的声音。因为我一直喜爱Haydn晚期奏鸣曲,所以平时常常禁不住去摸,但是这些声音从来没像今夜这般灵窍魂出。

这本Haydn奏鸣曲集包括从No.53的e小调到最后No.62的降E大调。我一页一页翻阅过去,除了这“篝火”的一簇和周围漆黑的一片,身边只有天上的声音,一清一明,一远一近,一闪一烁,一透一灵,一待一期,一起一落,一点一片,一丝一缕,随手随拢,随意随心。

我喜欢《e小调钢琴奏鸣曲》的每个乐章,Haydn晚期奏鸣曲的因素这里几乎都有。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奏鸣曲,末乐章淡漠遥远的神奇,用委婉的细言密语反复说出——知道这里我是自相矛盾,就是不知Haydn怎么鼓捣出来这样的声音。

乐谱上面涂有以前淡淡的铅笔字迹,第三乐章谱页角上写道:

不是装腔作势的高贵,而是自满自足的不俗和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动,保持绝对的拍子,千万别动!

我对这个乐章特别钟情,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曲解误读,而且不得不固执自己的错误。乐章开头清楚注明Vivace molto (很活泼的)、 innocentemente(天真的),音乐是个活泼的快板,可我就是弹不到那个速度。这里不是技术问题,因为技术并不困难。可这音乐速度一快,我所听到的东西全都逃之夭夭。这是天然纯真的舞步,不是地上矫揉造作的天真。我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保持节拍稳定不动,连装饰音都不敢随便出轨。我逐节向前,不敢出气,更不敢断气,持续不动和控制有方的节奏气场,使得和声变化清晰可辨,音乐内在的语态一晃一闪,透出一种特殊的张力和波动。

乐章的末尾不断地给你就此结束的错觉,但是随即引出一个又一个的惊奇。第101小节回到主题,但是感觉不再一样。第109小节的装饰音一个转向,重新打开一个语境,第113小节在高八度上重复,似乎趋向结束,但是没有,第114小节边上又有铅笔字迹:“话又说回来了。”这还不算,仅仅117一个小节,音乐就在天上,铅笔字是“空音”,但马上又是一个转折,第120小节的左手把整个和声扭转回来。音乐进行到第126小节,看上去音乐真要结束,可这小节最后吊在高音b上——每次转出新意都有它的影子,真的,第127小节是从已经关闭的门洞里面,徒然转出一个新鲜清丽的亮光,随即音乐把前面乐句一并席卷,简练不腻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个乐章。第127小节边上的铅笔字是:

What a surprise! Keep coming.Keep the pace,straight to the end.

页末:Such a tenderness and joy,又 What a great sonata.Art only, nothing else.

《F大调钢琴奏鸣曲》里的Larghetto ,谱子上有以前的铅笔字“一上来就是高远”,好像我真是中了Gould的毒,但是,即使没有听过他人的录音,没人对你说过应该如何,我想如果能够直接琴上聆听下面句子,不信听不到这个信息:

我随音乐飘忽周游一个个奇异的世界。《降E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每个小节都让我屏息聆听。出其不意的音响到处都是,一个更比一个神奇。在缱驰不动但又寂静空幻的暮色里面,我的手指在琴键上下左右溜达逗留,感觉是在纸上推拿点拨笔触。我发现自己不是弹琴弄乐,而是敷色润笔,挥毫点墨,奇怪这手好像不是我的,它们径自跳舞,怎么就在键盘上面突然如此灵活,何时我的手指功能,强到可以自说自话的地步?真真不可思议。

最后一首奏鸣曲,更是一时天上,一时人间。这里第27小节的音乐绝对不是现世的声音:

以前铅笔的涂抹和音符搅在一处,神奇的声音从夹层里面飘逸出来。和声暗中的手脚,把我躯壳肢解,席我心神他去。我一身轻盈,不觉自己存在,傻乎乎地被它牵引,在不断变幻的风景里面被动。这有点儿像宝玉梦游仙境,可他至少还有一点儿模糊的世间关系,我所面对的景象却是完全莫名,似乎多了一点儿不拘的单纯,多了一份不期的无知,有点拉洋片的感觉。可这洋片不是拉给我看,因为我就是洋片。我的身心透彻明清(静),我没自己,景是我,我是境,同时随着时辰泛溢一起去疯魔。我都不好意思把谱子抄在这里,因为那得整段整句整篇整页,每个细小的转折都有前呼后应,每个平淡的步履全都埋下不是微妙就是奇妙的新天地。我更不想分析,这不但无聊,还把超然他去的躯体踩入尘土。我在飘,我在飞,我没呼,我没吸,我不是人,也不是物,不是鬼,更不是魅。那时的我,灵魂一定出窍,心神一定落谷。我身轻无骨,心平如镜。我的感触没有,唯独声音穿梭,过网越界,走海入空。这是无中的有,太有了,连自己的在都没了知觉。

一百多页的一本乐谱翻到尽头,最后一个音,最后一道门。当一口气喘过来时,屋里奇静,空气凝聚在角落。突然觉得身子有点儿分量,窗外晨光微启,地面似乎冉冉昇曦,躯体犹如晨雾一般缓缓下沉。另一个世界的光亮破漏进来。我还在琴上,没动。左手撑着白纸黑线的乐谱,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像企图挡住妖魔鬼怪左右:“唉,Haydn。”此刻,我甚至都说不出这个乐迷烂熟的名字,更不敢想象Haydn那些古怪滑稽的肖像面孔。

屋子里面依然生息全无,我的手还在琴上,通过琴键,十指流通过来,依然还是暮色里的声韵。

我终于如梦初醒,对这钢琴和乐谱拜了一拜。我从琴凳起来,走出琴房,拉上门环,去到圣诞之后现世的一天。

2012年12月Brewster, 纽约

注 释:

①这种说法有点儿“诗意”的偏激,事实上,Mozart并非自然流露,Beethoven也不是只有精神意志。Mozart的音乐是人生戏剧的所有面目: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和无赖的残忍得意,柔情蜜意的温馨(tender)和天上超越的神性,Mozart的厉害,就是能把所有的技术奇巧和戏剧风波藏在优美典雅的音响里面。Beethoven承传Haydn和 Mozart 的痕迹到处都是,他在音乐语言所下的苦功,尽管没有Haydn 和Mozart的轻巧灵敏,但是他的音乐语言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超越了纯粹的音乐语言,从而魔变出来一个现代精神的巨人, 以至于之后西方音乐,长期都在这个巨人阴影下面。Haydn 、Mozart、 Beethoven,三个人同在一个相近的时代,同出一个类似的音乐风格,但是,他们给于人类的音乐文化三个完全不同的音响世界——可见我的文字自相矛盾,这里没有半点评判的意思。

②大概只有Gould曾经说过,Mozart不是死得太早而是太晚——这话听来有点儿残忍,但是Gould有他特别的角度,和Mozart具体的寿命长短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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