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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窗”意象的书写

2019-07-14闫丽君山西财经大学新闻与艺术学院太原030000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2206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玻璃窗张爱玲意象

⊙闫丽君[山西财经大学新闻与艺术学院,太原 030000;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2206]

张爱玲以牵系着情思的意象驰骋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特殊的存在。虽然,她在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说:“当时我只感到故事的成分不够,想用 imagery(意象)来加强故事的力量。”事实上,张爱玲的意象书写绝非急就章,而是有着复杂的意象图谱。张爱玲作品中的“窗”意象,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还未给予足够的关注。事实上,“窗”在张爱玲笔下不断被提及,其中《沉香屑·第一炉香》 有关窗的描写出现了九次、《茉莉香片》十五次、《心经》四次、《殷宝滟送花楼会》 五次、《等》四次、《年青的时候》四次、《沉香屑·第二炉香》十二次、《倾城之恋》十三次、《金锁记》 二十一次、《红玫瑰与白玫瑰》十三次。恰如韦勒克所说:“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频繁出现在张爱玲笔下的“窗”意象,内蕴丰富,彰显着不同的文学使命,因此值得深入探讨。

“一扇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浮华而荒凉的窗口”,是张爱玲小说基调的自我宣言。她深爱这扇“窗”,因为在她看来,窗内有“静止的戏剧”。她甚至把自己心爱的作品也比喻成了一扇扇“夜蓝的窗”,“窗”意象是张爱玲透视人物的通幽曲径,在作品中呈现出丰富的内涵。

首先,“窗”是构成作品抒情场域的关键因素。“窗”不再是一扇扇孤零零的物象,作家借“窗”来观照人物的生存状态、暗示人物的命运走向。《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小说三次写到梁公馆的绿玻璃窗。“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这是从薇龙的视角第一次打量这座兼具“东方色彩”和“西方情调”的建筑物,作品未喻褒贬。然而葛薇龙很快发现,这座富家宅第里充盈的是“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小说第二次这样写道:“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面对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薇龙的去留,成为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薇龙最终瞒了父母投靠姑母,小说第三次写道:“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三次描写,窗由明转暗,由清晰转模糊,直至消融,看似闲笔,实则暗喻薇龙在纸醉金迷的香港豪宅里,不可避免沉沦的命运。

《沉香屑·第二炉香》里,男主人公罗杰迎娶梦寐以求的新娘,然而新娘却是一个成长于装腔作势的小资产阶级家庭缺乏最起码的“爱的教育”的女人。作家借写新娘缓缓步入婚礼教堂,途经不同色彩的窗子,新娘也随之发生色彩的变化,既写实亦写虚,暗示罗杰满心欢喜迎娶的女人,不过是一个“天真得可耻”的“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这段描写为新娘新婚之夜落跑,罗杰被逼上绝境做了合理的铺垫。

其次,“窗”兼具阻隔与窥视的隐喻。在张爱玲的笔下,“窗”就像一个取景框,是人物与外在世界联系的中介,主人公往往幽居窗内,而窗外的世界都是在主人公临窗纵览中得以把握的。《小团圆》里,女主人公九莉追忆自己仿佛就是一棵长在之雍窗前的树,借写窗外的窥视显示女主人公低到尘埃里的卑微心态。

《金锁记》里小叔子姜季泽突然造访,七巧既欣喜又疑惧他是觊觎她的钱而来,愤然将其逐出门去。然而,她却又忍不住隔着窗子窥视那个她从前爱过、现在依然爱着的背影的离去。小说接着写了一组从玻璃窗掠过的影子,这是七巧对窗外世界的最后守望。自此,七巧“在帘幔低垂”的黄金牢笼里,一步步通入无光的所在,一步步沦为“一个徒供黄金驱使的幽灵”。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男主人公振保在亲手打造的“窗明几净”的“对”的世界里,无意中发现妻子与裁缝的私情,小说借写雨中窗,写出了振保、烟鹂、裁缝三人的尴尬处境,“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三个人”。玻璃窗成为振保维护“对的世界”里的最后一道屏障,这屏障却应声而碎了。“窗”,从此沦为振保、烟鹂这对无爱夫妻彼此窥伺的工具。

第三,“窗”是小说叙事时空流转的媒介。作家大胆使用影像叙事策略,将镜头化的语言嫁接到小说的时空中,借用电影拍摄融入和淡出的表现技法,完成了时空的转换,压缩或延展故事改变了传统冗长拖沓的书写方式,使平庸的日常流动出诗意。

《茉莉香片》用大量的笔墨勾勒了一个沉默寡言、自卑内向的青年聂传庆的形象,小说从主人公出场起,多次写到这个年轻人要么“头抵在玻璃窗上”,要么“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时而望向窗外,即便是回到家里,也依然会想起玻璃窗。“窗”在这个羸弱的年轻人看来,是有着母亲般温暖的依靠。“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亲。”作家巧妙地将聂传庆面前的“窗”穿越时空,转接到了母亲的窗前,“窗”成为母子俩在黄昏、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在夜深人静时倾吐心事的共同场所。小说补叙了聂传庆母亲与言子夜教授年轻时一段无果而终的爱情以及与丈夫聂介臣的婚姻悲剧,这段补叙为聂传庆病态的性格成因做了合理的解释。

《色,戒》里化身刺客的王佳芝,一面在易先生的陪伴下选珠宝,一面却又担心着安排在门外的埋伏。“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覆去细看,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作家在这里借用了电影中蒙太奇的表现技法,将橱窗内外的画面以及王佳芝的动作镜头与心理镜头快速组接,表现出主人公既紧张又留恋的心理。

“五四”以来的作家们在“西学东渐”的风习影响下,简单地切断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纽带。张爱玲却以“古老的新鲜和新鲜的古老”的意象书写,在文坛独树一帜,意义深远。

首先,张爱玲的意象书写是对古典文学意象的有意承继,尤其是直接借鉴了将意向书写融入人物刻画的《红楼梦》写作手法。张爱玲喜欢古中国的厚道含蓄,《红楼梦》和《金瓶梅》 是她创作的重要源泉。面对特定的时代,面对复杂的世情和平淡的市井日月,张爱玲选取了与曹雪芹相似的取景框,关注日常与细节,却又能延展至整个人类的生活,古中国的传统渗透于她的创作中,张爱玲正是透过一扇扇“后窗”,看街景、看月亮、看洋人、看太太们的生活、看“中国的日夜”,这是“张看”的价值所在,更是一个作家的眼光与气度所在。

其次,张爱玲的意象书写显示出对时代主题的疏离。张爱玲走红的时代,正值民族呻吟于铁血之中,她敏感觉察到“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在改良和革命成为时代主旋律时,作家们纷纷变化自己的写作风格。在鲁迅那里呈现的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这是启蒙者唤醒睡客的意象书写,是革命者用以发动群众的时代呼唤。《日出》也写“窗”,但与张爱玲不同的是,曹禺借自然的霜花、窗外清凉的风来表现陈白露内心依然善良纯真;让窗外高亢的木夯声与黄幔低垂腐化的窗内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林徽因《窗子以外》也表达了对“窗内”生活的反抗以及对“窗外”苍生的悲悯。张爱玲表现了迥异的写作姿态,她日益从“‘公共’场所缩回到室内,把‘外部世界’还原为‘内部世界’”,这显然是和当时弥漫的民族氛围唱反调的。张爱玲的主人公们,或在窗前感受恋爱的卑微、人物的别离、命运的决裂,或垂死抗争,或颓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张爱玲执着于表现男女间的小事情,招致了傅雷的批评,“恋爱与婚姻,是作家至此为止的中心题材”,对此,张爱玲给予了明确的回应:“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张爱玲在一个特定的时代里,借由这一扇扇或明或暗的窗,出入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在漫天火光的匆匆一瞥中,张爱玲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仓促时代里人们的苍白与渺小、自私与空虚、愚蠢与孤独。从对“窗”意象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张爱玲小说所以具有极高的艺术魅力,与其巧妙的意象书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张爱玲在“传奇”的世界里,以其独特的东方风采,完成了同世界文学的对话,成为文学史上一棵常青树。

①水晶:《替张爱玲补妆》,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

② 〔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07页。

③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90页。

④⑤⑥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第12页,第14页。

⑦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0页。

⑧ 张爱玲:《茉莉香片》,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

⑨ 张爱玲:《色,戒》,《怨女》,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页。

⑩ 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流言》,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页。

⑪ 〔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论波德莱尔》,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

⑫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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