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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的秋天

2019-06-28希之

延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单杠刺猬面具

希之

我是刺猬,

在那个秋天,

在我消失之前,

我遇见了戴着面具的狐狸。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我茫然地坐在座位上,桌子上平摊着乱七八糟的教科书和还未彻底散去的梦。

狼狈不堪,是我每天放学时的常态。

我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所有白日里的欢闹已经随着窗外的夕阳渐渐退去,露出这里其实从未改变过的,最原始的模样。

我一边收拾着一片狼藉的桌面,一边试图回忆起刚才的梦。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做着同样一个梦。

那是一片冗长的走廊,四周都是密不透光的参天巨木,我在绵延无际的昏暗中独自前行着,像某种低俗小说里的孤魂野鬼,而这片长廊,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等我醒来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是在我如同废墟般的桌子上惊醒,面前是空旷的教室,只有夕阳的光影照在不远处的黑板上,形成一片猩红色的巨大帷幕。

我把文具盒装进背包,缓慢走出教室。

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我看到一只树上的蜘蛛正在结网,或许它与我一样特立独行,或许它的名字也叫刺猬。

或许,它也与我一样孤独。

其实我并不是孤独,我只是有点特立独行,因为我能看到其他人脸上的面具。

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超能力,可现实是,好似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人们脸上带着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些面具,无论是黑色还是白色,它们都沉重地让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没有朋友。

所以,我是一个孤单的刺猬。

只是孤单而已,绝非孤独!

其实对于我而言,有没有朋友都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学生时代的朋友,倒不如说成是一种陪伴,一种人类在成长初期,在社会群体中渴望被认同的归属感。

可我不一样,我是刺猬,浑身都长满尖刺的刺猬,我的尖锐也不需要被戴面具的家伙们认同。

我就这样独自生活着,日子就像一摊毫无起色的死水,安静地蔓延。

直到我遇见了狐狸。

在遇见狐狸以前,我一直以为操场上的单杠只有我一个人会使用它,毕竟它上了年纪,油漆也早已变得斑驳不堪,不过这并不能影响什么,从见它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喜欢它。

有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与你毫无关联的东西,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更多情况下,人们喜欢把这种感觉叫作缘分。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坐在单杠上,双脚离开地面,我喜欢这种感觉,尽管我是一个刺猬,但这让我觉得很自由。

我见到狐狸的那天,他正迎风站在我经常坐着的地方,像一个在暴风雨中站在桅杆上等待日出的船长,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面具很漂亮,像一团燃烧在夕阳里的烈火。

我走到他面前,才看清他的面具并不是刚才看到的一片炽红,而是如潮水般深邃的黑暗,夕阳的红晕在它的边缘挣扎着,最后被毫无预兆地吞噬。

“我叫狐狸。”还未等我开口,他就侧着头坐回到了单杠上,双腿在空中不安分地荡着。

见我没有回应,他一边歪着脑袋向我伸出一只手一边嘟囔着:“狐狸的狐,狐狸的狸。”

“你呢?”

我承认我很讨厌面具,可眼前自称是狐狸的少年却好像与他人不同,虽然他的面具暗淡如永夜,但却让我觉得十分安全。

“我叫刺猬。”我不痛不痒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拨开他的手,熟练地坐到了他身边。

“看来你是一个有个性的刺猬。”

“你也是,一个奇怪的狐狸。”

自上次遇见狐狸之后,生活其实并没有发生很大的改变。我依旧会在每天午后的第一节数学课上睡觉,然后陷入那个日复一日,从未改变过的梦境里。

我总感觉那个梦境想要告诉我什么,在那片长廊的尽头,在那些茁壮成长的巨木之下,一定埋葬着什么不知名的秘密,或许是关于面具的秘密。

可每当我想要接近长廊的尽头,我就会从梦中惊醒,望着空无一人的教室,努力平复胸腔里无限翻涌的,不知名的情绪。

每当我感到焦虑的时候,我都会去单杠上坐坐,无一例外地,每次都能遇见在上面乘风破浪的狐狸。

直到有一次,在头顶飘过了四朵云,树干上的蝉尖叫了七次后,狐狸歪着头问我。

“刺猬,你喜欢大海吗?”

“我不会游泳。”

“啧,真可惜,我小时候一直梦想当一名水手。”

我侧过头去望着狐狸的面具,它的颜色依旧是那样深邃而安逸,我第一次想看一看这个少年在面具下的眼睛,我猜一定像我頭顶的蓝天一样清澈。

“看来你不仅奇怪,还是一只想征服大海的狐狸。”

狐狸突然笑嘻嘻地凑在我跟前,依旧是歪着脑袋,洋洋洒洒的模样,虽然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面具下的笑意,恍惚中我觉得一切都仿佛似曾相识。

“刺猬,我从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也喜欢大海。”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又充满笃定。我望着远处无限绵延的天际,突然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我连游泳都不会。”

“因为你是刺猬,我是狐狸啊。”

他望着我困惑的神情,轻笑道:“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刺猬。就像夏天结束的时候,秋天一定会到来,而秋天结束的时候,冬天一定会到来一样。”

《雪野奇潭》李烟熠

听着他不着边际的逻辑,我一时间竟有些语塞,他看我毫无反应,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嗨呀,这就是人们经常嘴里念叨的注定啊,注定!”

我看着突然认真起来的狐狸,漆黑的面具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黏稠,像是某种柔软的质地被揉碎在了时间的角落里,又像是他头顶的碎发安静地淌下来。

“傻狐狸。”

我看了看远在天边的云,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他,从单杠上熟练地跳下去。

快到练琴的时间了。

我拍了拍腿上沾着的铁锈,一边觉得这单杠实在是老得不成样子,一边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狐狸挥了挥手。

他看到我挥手了吗?

我想,他应该看到了吧。

我每周都会去学校的琴房练几个小时的钢琴,随心情而定,指尖敲击黑白分明的琴键总能给我带来一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

在去琴房的路上,我回想起狐狸说过的话。

依稀记得在年少的回忆里,也曾壮志凌云地许下过要当一名水手的愿望,要扬起自己的帆,终日站在桅杆上与海风和巨浪为伴。

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我年少时的梦啊,可能如同儿时在海边搭建的沙丘一样,在阳光的暴晒下,或在某个悄然涨潮的时刻,轰然倒塌。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巨木在我身边急速地向两边倒退。

又是这片冗长的走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渗透下来,落在地面上形成杂乱的光斑,稍纵即逝。

我在寻找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尽头等待着我,带着某种潮湿的气息,就像儿时在海边生活时深夜里海风的味道。

我奔跑着,呼吸跟随着肢体运动的频率达到极限,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潮热。

就快到了,就快到尽头了。

可还没等我触碰到长廊的尽头,我便再次从梦中惊醒。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从脖颈到胸口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可能是太过闷热的原因吧,当我从洗手间清理完鼻血的痕迹后准备回教室时,我看到了站在教室门前的狐狸。

“你怎么在这儿?”我轻声问他。

“还难受吗?”

“只是流鼻血而已,没什么的。”我摸了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鼻腔里已经凝固的血液的味道。

“刺猬,今天要一起去单杠上坐坐吗?”

我望着他的面具,依旧是那么黏稠的黑色,依旧是那么熟悉。

“嗯。”

还记得那个下午的狐狸很安静,也许是因为流了太多血的缘故,也许是还沉浸在葱茏的梦里没能清醒过来,我总觉得狐狸身上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像是一个拥有无限引力的浩瀚漩涡,终有一天会将我的世界整个吞噬。

我一直以为,我每天下午醒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黄昏时从我的废墟中惊醒,直到那天我还没来得及进入梦境便被班主任老张叫进了办公室。

“刺猬,距离高考就剩不到三百天了,老师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努力。”

“你要知道,踏入一个好的大学,那就是踏入了一个好的未来!好的未来你懂吗?那就是踏入了一个金拱门……”

我看着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的老张,他是一个肉体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灵魂还滞留在八十年代的可怜人。

就像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他嘴里不停念叨着的金拱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快餐店的名字,还被注册成了商标。

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他的面具是一片浓郁的灰色,为什么爱丽丝梦游仙境里,乌鸦会爱上写字台。

在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后,老张心满意足地放我回到了班里。

如果我的座位可以变成一个沙发,我一定会选择立刻把自己陷进去,老张的话实在是有点多,可我知道其实他的心眼并不坏。

其实,我并不是与生俱来就能看到人们脸上的面具,从我进入高三后失眠的第一个夜晚起,我就发现周围的人都戴起了颜色各异的假面。

起初,我以为这是所有人跟我开的一个巨大玩笑,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这些面具。

偶尔我还是会怀念起曾经无法看到面具的时光,那时的我,依稀还是鲜活热烈,未经世事的模样,总是莫名其妙地笑着,有些固执,有些愚蠢。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其实是一个偏执狂,就像我自顾自地给自己身上插满尖锐的倒刺,然后自顾自地改名,从此叫作刺猬。

望着讲台和老张一样滔滔不绝的数学老师,我竟然出奇地没有半分倦意。

不知道狐狸,那个喜欢坐在单杠上乘风破浪的狐狸,他是否也跟我一样,有着同样悲伤的过往呢?

可從那个午后起,我再没遇见过狐狸。

在我们的学校里,一直流传着一个十分灵异的传闻。

“在黄昏与傍晚的交界,能够在十二个台阶上数出第十三个数字的人,将会回到过去,遇见未知的倒影。”

大概就是类似于这样的传说,只是在无法分辨是非的学生群体里被衍生出了无数相似的版本。

我对灵异事件一直不感兴趣,可怪力乱神的传说似乎在学生时代十分受到欢迎。

少年少女们相聚在一起,一遍遍地重复着老掉牙的剧情和毫无新意的元素,时不时地再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

“愚昧。”每当我路过他们时,我都会在心里这么想。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狐狸了,可生活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消失而突然改变方向,在临近傍晚的时刻,我独自走进了琴房。

我喜欢钢琴,虽然它不会讲话,虽然我弹得很烂,但我总是没来由地觉得我们很默契。

或许,我喜欢一切黑漆漆的东西,比如钢琴的烤漆,比如涨潮时的大海,比如戴面具的狐狸。

多久没见到狐狸了呢?

或许他已经厌倦了在单杠上乘风破浪的日子了吧……毕竟我是一个没有梦想还有些无趣的刺猬。

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有些灰心,以至于弹错了很多个音符。

有些刺耳。

“或许今天不适合弹琴啊……”正当我这么想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弹错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戴着黑色假面的狐狸。

他自顾自地坐到我身边,说着:“几天不见你变笨了啊,我来教你。”

我没有回应。

他跟我之间始终保持着三个拳头的距离,我眯起眼睛注视着他,他的面具依旧和往常一样,漆黑而深邃。

我本想问他这些日子到哪儿去了,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知道狐狸台阶吗?”

我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很小,但我确信他听得很清楚,因为在我说完之后,琴声戛然而止。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次:“你知道狐狸台阶吗?”

“嗯,知道。”

我望着他,此刻的琴房归于一片沉寂,我甚至能听到他每次呼吸时肺部收缩发出的声音:“传闻中能找到第十三个台阶的人,就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尽管隔着面具,但我还是能感到他有些不解,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随后故作轻松地讲道:“难道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吗?”

那个时候的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不知所措,我还尚不清楚狐狸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当作是一个简单的玩笑,是他想要了解我的愿望而故意设下的圈套,仅此而已。

于是我自作聪明地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作为结尾,结束了这个话题。

自那之后,有的时候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我能再敏感一点,或许狐狸就不会从我的生命中突然消失,或许最后分别时那道猩红色的帷幕,也不必如此残忍而突兀地垂降下来。

我站在传闻中的狐狸台阶上,身后是一轮巨大的夕阳。

按照传说,如果能在这里找到第十三个台阶,我就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儿,我不清楚为什么学校还没有封锁这个已经废弃许久的教学楼,甚至还让学生们以此为原型创造出了许多古怪的传说,狐狸台阶就是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个。

望着台阶夹缝中顽强生长的杂草,我总觉得心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

说来奇怪,自从在琴房遇见狐狸之后,我便再也没有陷入过那个冗长的梦,我始终没能挖掘出那藏在参天巨木后的秘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慎重地走上台阶,小心翼翼地掐算着数字。

“一,二,三,四……”

我又回憶起第一次在晨雾中看到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的样子,芸芸众生排成一排,站在公交站牌前等待公车。

“五,六,七,八,九……”

那时的我还很愚蠢,到学校之后就兴致勃勃地问我的邻桌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节日,为什么大家都戴着颜色各异的面具。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男孩当时的眼神,我正夸他的面具湛蓝蓝的,像大海,而他看我的眼神却黑漆漆的,像寒冰。

后来我的故事便在孩子们中间传开,各式各样的标签被他们织在我的肉体上,从一开始的“妄想症”到后来的“神经病”,最后的最后,我变成了众人皆知的“看得见面具的怪女人”。

“十,十一,十二,十三……”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是刺猬,我有锐利的刺,我可以保护好我自己。

等等……十三??

我猛地反应过来,意识也从遥远的过去回到现实。我望着身后十二个不知何时走过的破旧台阶,一时间有些错愕。

“在狐狸台阶上找到第十三个台阶的人,就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回到过去,遇见未知的倒影。”

我望着面前灿烂辉煌的巨大夕阳,它像是一枚被巨人放在天空中的发光硬币,张牙舞爪着将光芒反射在我的脸上。

我再次确认了一遍台阶的数量,确实是十三个。

于是我双手合十,虔诚地念道:“台阶啊台阶,我是刺猬,我想要一个朋友。”

“台阶啊台阶,我是刺猬,我想要一个朋友。”

数十秒后,我睁开眼睛,除了台阶缝隙里的杂草随风摆动了几下以外,无事发生。

果然是个骗人的传说啊……

我沮丧地拍了拍裤腿,然后故作轻松地跳下台阶,直到我跳下最后一个台阶时,狐狸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这个台阶许过一次愿就不灵啦,刺猬。”

我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他背对着我站在第十三层台阶上,和他一起面对我的,还有那轮庞大的夕阳。

“狐狸?你怎么在这儿?”一想到刚才祈祷时我那愚蠢的模样可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便没好气地问着。

“我也来许愿啊,刺猬。”

“你也有愿望吗?”

“嗯……”面前的少年支吾着,夕阳的光晕弥漫在他的身体四周,渲染出一个恍惚的轮廓。

“我的愿望,刺猬……”他自顾自地说着,随后转过身来。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了昔日的面具,夕阳的光芒直射进我的眼眶,十分刺眼,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正注视着我的表情。

他沉默着,过了许久,他突然咯咯地轻笑着,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愿望,是有一个朋友。”

话音刚落,我看到夕阳的光芒在他的身后猛地收缩,就像是掉入了一个无法逃离的黑洞。

我这才看清狐狸真实的样子。

在第十三个台阶上,在这片昏黄的光景里,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了这个少年。

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我自己。

我是刺猬的影子。我是狐狸。

在她还没有来到狐狸台阶之前,我一直跟随在她的脚底,等到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就化作阴影覆盖在她身上,保护她每晚混沌的梦。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她变得十分焦躁,像一只离开了巢穴便随时会失去理智的小兽。每天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奔走于这座城市中,就这样一直行走着,行走着,周而复始,浑浑噩噩。

虽然我不是她的心,但我是她的影子,她日夜踩着我的双脚前行,所以我知道,其实她很孤独。

直到她来到狐狸台阶前,向台阶许下了“想要一个朋友”的愿望。

我记得當时的情形,夕阳像是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连同流逝的时间一起,万物都好似在那一刻变得如梦似幻。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脚底,戴着一个象征着我原本颜色的面具,站在第十三层台阶上,站在她的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正对着她。

夕阳的光芒洒在她的头发上,像一束河流,安静地淌下来。

“你是谁?”她看着我,显然还没有明白发生的一切。

我想告诉她真相,可望着她因为羞涩而泛起潮红的脸,我沉默了。

我不忍心再看到她孤单下去,我不忍心让她再成为扎满倒刺的刺猬。

于是我咯咯地轻笑着,告诉她:

“你好,我是狐狸。”

可她还没听完我说这句话,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我注意到她离开时脚下影子的颜色,和我脸上面具的颜色相比,那份黑色很淡,很淡,像是垂垂老矣,在混沌里挣扎着的星。

我离开了那栋老旧的教学楼,行走在校园中,路过一面镜子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样貌:与刺猬不同,我是一个男孩。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男孩的样子,但我还是挺喜欢我额前的碎发,看起来很像她。

我尝试着跟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可没有一个人对我产生回应。我才明白,原来作为刺猬的影子,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再看到我。

于是,我开始坐在操场的单杠上等她,就像她小时候坐在海滩旁的岩石上一样,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水手,高高地扬起自己的帆,乘风破浪。

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我凝视着狐狸,不,确切来说,我正凝视着我自己。

我回忆起了第一次来到狐狸台阶时的样子,我的确曾经对着这些台阶许下过“想要一个朋友”的夙愿。

那是刚进入高三的第一天,日积月累的压力厚重地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一路跑到狐狸台阶前,许下了我的心愿。

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偷窥我的少年,因为羞涩,我又一路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自那个长夜里失眠之后,我就看到人们脸上戴起了形形色色的面具。

我想,长久以来,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很孤独。

“狐狸,”我慢步走上台阶,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浮现出我的倒影:“我的朋友,谢谢你。”

他凝视着我,什么也没说。

夕阳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他逐渐幻化成我小时候的样子,只不过变成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十分可爱。

“阿妈,我以后要当一个水手!我要扬起自己的帆,在大海上乘风破浪!”

他自顾自地说着,夕阳的光辉从他的脚底漫延到地上,就像是小时候我在海滩边看到的,黄昏下流淌的潮水。

一阵微风吹过,和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糅杂在一起,台阶夹缝里的杂草不停地摇摆着,像是在歌颂着什么。

小小的他凝望着我,轻声笑着。

“刺猬。”

夕阳的光芒在他的身后极速扭曲,如同陷入了一个隐秘的洞。

“刺猬,我的朋友,你要幸福啊。”

再回过神来,狐狸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怅然若失地离开教学楼,夕阳把我的影子拉扯得无限长,有些漆黑,有些善良。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巨木在我身边急速地向两边倒退。

又是这片冗长的走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渗透下来,落在地面上形成杂乱的光斑,稍纵即逝。

我在寻找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尽头等待着我,带着某种潮湿的气息,就像儿时在海边生活时深夜里海风的味道。

我奔跑着,呼吸跟随着肢体运动的频率达到极限,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潮热。

就快到了,就快到尽头了。

可还没等我触碰到长廊的尽头,我便从梦中惊醒。

天还没亮,但也到了上学的时间,匆忙地洗漱后,我拽起书包夺门而出。

我在晨雾中看到芸芸众生如往常一样排成一排,站在公交站牌前等待公车。

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没有了面具。

我坐在公车上,这辆钢铁巨兽在城市巨大的交通脉络中飞驰。

我抿了抿嘴唇。

风从窗外蔓延进我的眼角,亲吻着我的双眼,摩挲着我的睫毛。

这里与我儿时的故乡不同,这里没有暗夜里涌动的潮水,也没有雨滴落在海上时发出的无声轰响。

这里只有连绵不绝的阴雨,和笼罩在日光上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的云。

尽管已是秋天,街道旁的树木却依旧葱茏。

我望着两旁急速倒退的绿。

闻到自己那有些潮湿,慌乱,却生机勃勃的未来。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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