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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里的广东音乐
——《换巢鸾凤》与粤讴

2019-06-27文|

岭南音乐 2019年3期
关键词:许地山民间文学广东

文|

(和鸾)刚过了月门,就听见一缕清逸的歌声从南窗里送出来。她爱音乐的心本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一听那抑扬的腔调,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搁在脑后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听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侣;亏我影只形单异地栖。

风急衣单无路寄,寒衣做起误落空闺。

日日望到夕阳,我就愁倍起只见一围衰柳锁往长堤。

又见人影一鞭残照里,几回错认是我郎归。

……

正听得津津有味,一种娇娆的声音从月门出来:“大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太太请你去瞧金鱼哪。那是客人从东沙带来送给咱们的。好看得很,快进去罢。”她回头见是自己的丫头嬅而,就示意不教她做声,且招手叫她来到跟前,低声对她说:“你听这歌声多好?”她的声音想是被窗里的人听见,话一说完,那歌声也就止住了。

嬅而说:“小姐,你瞧你的长褂子都已湿透,鞋子也给泥玷污了。咱们回去罢。别再听啦。”她说:“刚才所听的实在是好,可惜你来迟一点,领教不着。”嬅而问:“唱的是什么?”她说:“是用本地话唱的。我到的时候,只听得什么……尚有雌雄侣……影只形单异地栖。……”嬅而不由她说完,就插嘴说:“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会唱这种歌儿。你所听的叫做《多情雁》,我也会唱。”她听见嬅而也会唱,心里十分喜欢,一面走一面问:“这是哪一类的歌呢?你说会唱,为什么你来了这两三年从不曾唱过一次?”嬅而说:“这就叫做粤讴,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爷骂,所以不敢唱。”她说:“我想唱也无妨。你改天教给我几支罢。我很喜欢这个。”她们在谈话间,已经走到饮光斋的门前,二人把脚下的泥刮掉,才踏进去。

.......

再说和鸾跟嬅而学了几支粤讴,总觉得那腔调不及那天在园里所听的好。但是她很聪明,曲谱一上口,就会照着弹出来。她自己费了很大的工夫去学粤讴,方才摸着一点门径,居然也会撰词了。她在三思堂听着父亲弹琵琶,不觉肢痒起来。等父亲弹完,就把那乐器抱过来,对父亲说:“爸爸,我这两天学了些新调儿,自己觉得很不错;现在把它弹出来,您瞧好听不好听?”她说着,一面用手去和弦子,然后把琵琶立起来,唱道:

萧疏雨,问你要落几天?

你有天宫唔(不)住,偏要在地上流连,你为饶益众生,舍得将自己作践;

我地(我们)得到你来,就唔使劳烦个位散花仙。人地(人家)话雨打风吹会将世界变。

果然你一来到就把锦绣装饰满园。你睇(看)娇红嫩绿委实增人恋,可怪噉(如此)好世界,重有个只啼不住嘅(的)杜鹃!

鹃呀!愿我嘅血洒来好似雨噉周遍,一点一滴润透三千大千。

劝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愿人间一切血泪和汗点,一洒出来就同雨点一样化做甘泉。

........

(祖凤)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支粤讴当做给你送行的歌儿罢。”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暂时慨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嘘,群若嗟叹就唔配称做须眉。

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

自古话事啥怕难为,只怕人有志,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

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

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

劝君就动身罢,唔使(不必)再踌躇。

《换巢鸾凤》为许地山写的一篇中篇小说,描写清末广东阳江县知县想把女儿和鸾嫁给堂侄启祯,但和鸾因为唱粤讴和囚徒出身的军营什长祖凤相恋定情,私奔后上山落草为寇,最后被加入了新政府的启祯带兵围剿的故事。本文为其中第一章“歌声”的节选。换巢鸾凤一词取自南宋诗人史达祖所作的《换巢鸾凤·人若梅娇》,词中有“换巢鸾凤教偕老”一句,后“换巢鸾凤”成为专用曲牌名。许地山(1893~1941),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华生,籍贯广东揭阳,出生于台湾,小说家、散文家、新文学运动先驱者之一。曾任燕京大学文学院、宗教学院教授,香港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香港中英文化协会主席。主要著作有《空山灵雨》、《缀网劳蛛》、《危巢坠筒》、《道学史》、《达衷集》、《印度文学》;译著有《二十夜问》、《太阳底下降》、《孟加拉民间故事》等。

《换朝鸾凤》刊登于1921年5月10日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5号[1],文后有署名“慕之”(后考为郑振铎)的评价:“这篇小说,是广东一个县的实在的事情。所叙的情节,都带有极浓厚的地方色彩。广东的人一看就觉着他的“真”——非广东人也许不能领略到——中国现在小说界的大毛病,就在于没有‘写实’的精神;上海有一班人自命为是写实派,可是他们所做的小说的叙述,都是臆造的。只有《新青年》上的鲁迅先生的几篇创作确是‘真’气扑鼻。”当时《新青年》上已经发表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风波》《故乡》等名作,在社会上有极大反响,此文将《换》文和鲁迅的这些文章相提并论,可见评价极高。能让人觉得“极浓厚的地方色彩”“真”,除了叙事和故事铺排原因外,大致因为文章中巧妙嵌入了两段广东经典民间文学样式——粤讴有关。

粤讴是一度在广东粤语地区流行的民间说唱艺术,相传源自越讴,其词见于明代欧大任的《百越先贤志》:“张买,粤人也……孝惠帝时,侍游苑池,鼓棹能兴越讴。”清初学者屈大均也在《广东新语·诗语》中提及:“而孝惠时,南海人张买侍游苑池,鼓棹为越讴,时切讽谏。”孝惠帝为汉代皇帝,千年前的越讴如何演唱,如今是无人知晓的,因此后世的研究多认为“越讴”和“粤讴”一词无太大关联,两者在语言、句格及形式上并无沿袭的关系,而“讴”一词可以解释为“歌唱”的意思,即越歌,因此越讴可能是地方民间歌曲的统称,“粤讴”一词应是创作者借“越讴”古词来命名而已。粤讴出现的由来十分难考,最早在清代赖学海《雪庐诗话》有所提及:“其曰解心,摸鱼之变调,其声短,珠娘喜歌之以道意。先生(冯询)以其语多俚俗,变其调为讴使歌。其慧者随口授即能合拍上弦。薰花浴月,即景生情,杯酒未终,新歌又起。珠江游船以百数,皆倚棹停歌,围而听之。”邱炜爰的《客云庐小说话》也有提及:“粤之摸鱼歌,盖盲词之类,其为调也长;一变而解心,其为声也短,皆广州土风也。其时盛行解心,珠娘恒歌之以道意。冯子良(即冯询)先生以其词多俚鄙,间出新意点正,复变为讴。”又有后世的学者主要依据上述一些古籍和文字来考证粤讴的最早由来。由这些史料和其他研究大致可以知道,粤讴源自于珠江一带的木鱼书、龙舟说唱,以及疍歌、咸水歌、南音等民间说唱艺术,本来是珠江花舫青楼女子、瞽姬、师娘传唱的民间歌曲。后经冯询、招子庸等一批文人保留了这种歌曲的通俗性,并进行了文字雅化而成粤讴。粤讴通过通俗和典雅结合的叙事方式,情感真挚、严谨考究的文学风格,引领一时文风,在坊间广为传诵,在广东乃至全国的文学创作和发展历史中有着极其重要地位。和那些被学界或者民众认可的、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民间文学样式有所不同,有研究者将其列为通俗文学,但都认为粤讴深受广东民间文学的影响,而粤讴独特的发展历史,以“愁”说“情”、以“情”托“愁”的文学描述方式,拓展了广东民间文学的叙事方式,丰富了广东民间文学的理论和研究,增加了文学创作素材的来源渠道,推动了方言入诗入联的发展。也为广东文学珠江学派的乡愁题材、风格的发展提供了良好根基。

许地山的文字和民间文学有着许多联系,特别是和粤讴结有不解之缘。他曾于1922年3月在《民铎杂志》上发表了《粤讴在文学上的地位》,介绍了招子庸整理创作的《粤讴》情况,分析了粤讴的体裁和手法。又在小说《换巢鸾凤》中写入了这两段粤讴唱段,一首取自招子庸《粤讴》中的《多情雁》,格调缠绵婉转,情感悲伤落寞,奠定了小说的“悲情”基调。另一段是和鸾所唱的,是许地山的自创,通过清透空灵的景物描写将少女和鸾对爱情的渴望与期待朦胧地展现出来,不铺排不奢华却唯美真实。两首粤讴的白话文清丽、文言文的雅正以及方言的陌生化有机地交错在一起,营造出许地山小说特有的“古旧情怀”[2]。而他写的诗歌《牛津大学公园早行》也是借鉴了粤讴中通俗的句法,具有浓郁的情愁风格:“独行荒径,听晓钟一歇,更觉四边静。小杨下/刚露出方巾一角,玄袍半领,就见她脸上承书,手中持镜。那双媚眼/一会儿向水银里照顾,一会儿在棉纸上默认。乍走过跟前,见粉香人影,几误作春晴时令。赖远地一阵马鸣,才理会/这是秋意、秋声、秋光景。”可以看到,许地山是延续了粤讴的“其意悲以柔,其词婉而挚”的传“情”特征,体现出五四文学中特殊的笃情基调和一咏三叹的艺术表达,与周作人、林语堂的散文,废名、沈从文的小说等体现了新文学中的文人化重美感品韵味的美学倾向。

当代研究许地山文学风格和特色的文章非常多,但多从宗教文学出发作研究,有几篇侧重于分析其民间文学特色的,其中朱水涌、曹小娟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05期发表的《许地山与粤讴》一文,从文学角度较详尽分析了许地山文学和粤讴的关系,观点鲜明,论据充分,有此珠玉在前,笔者不做更多谬论,有兴趣者可寻来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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