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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人,平常心,画不平常画
——回忆我的老师黎雄才先生

2019-06-20莫各伯

岭南文史 2019年1期
关键词:山水画山水老师

莫各伯

2012年8月12日《百年雄才——黎雄才艺术回顾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受到各界人士的广泛好评,轰动中国美术界,这是岭南画派第二代杰出大师以丰硕的艺术创作成果亮相京华,充分展示了这位新时期岭南画派代表人物的精神风采。这一展览由岭南画派纪念馆筹备了3年之久,此次移师北京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动用了三个展厅,以400余件代表作和大量的史料,详实地勾勒了这位广东已逝山水巨匠的艺术人生。该展览纳入国家文化部、财政部支持的、旨在重点收藏在20世纪美术活动和创作中取得突出成就的艺术家作品的“20世纪国家美术收藏与捐赠奖励专项计划”,也是为纪念黎雄才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所筹备的系列活动之一。

在这次展览中最为震撼的画作是长达28米的《武汉防汛图卷》。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向日本观众介绍黎雄才这幅代表作时,打了一个比喻,《武汉防汛图卷》与日本观众熟知的《清明上河图》有异曲同工之处。这幅史诗性的画卷中,浓缩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今天中国画表现新的社会内容、新的民风民情的新的艺术创造。郎绍君先生认为:“在新中国画长卷表现当代生活的画家不少,但画得最好、成就最突出的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黎雄才。”[1]

最为令人折服的是黎雄才先生具备非常扎实的传统笔墨功夫。1926年少年黎雄才被岭南画派大师高剑父收为弟子。高剑父命他临摹了多达几百种历代名画。每天让他爬到阁楼里临画,他一上去,高剑父就把梯子抽掉,免得他散心。这种严格的训练使他打下深厚的传统基础。他在春睡画院学习期间,高剑父在上山水课时常常将黎雄才的画作作为示范作品。而黎雄才先生在晚年编著出版的山水画谱中,也充分体现了他对传统山水技法研究的深微卓著。

“折衷中西,融合古今”是高剑父的艺术革新方向。他不仅在创作时身体力行,在教学中也是这样指引学生的。所以黎雄才在高剑父的春睡画院学习期间曾一度到烈风美术学校兼习素描。从他1931年创作的《黄花岗夕照》可以看到,他已开始借鉴西画素描的光影和体面关系表现建筑物了。1932年高剑父资助他去日本留学,让他间接从日本画中汲取西画的营养。从他1932一1935年留日期间及归国后二三年间所创作的作品,如《潇湘夜雨》《幽潭》《富士山之夏》《风雨归舟》《一览众山小》《四季图》《猿桥春雨》,可以看到他间接从日本画家横山大观、竹内栖凤等人的作品汲取西画造型和色彩技巧,特别是横山大观“朦胧体”色彩晕染法这样的早期风格特征。这使他后来的写生和创作中既保留了中国画的传统韵味,又不受传统程式所囿,而能表现出丰富多样的生活实感。

黎雄才先生能取得今天这样杰出的艺术成就与他勤于写生,深入生活,坚持以造化为师有密切的关系。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在川蜀、西北写生,参悟自然,开阔了眼界,丰富了自己的表现技法。正如梁江所评论的那样:“透过40年代的川蜀、西北写生,他逐渐强化了大笔揉擦、浑融苍莽的笔墨效果,已然越出‘朦胧体’飘渺空灵的氛围和精致趣味。缘于对中外艺术的直接体悟,其视野能宽阔而开放,他尊崇乃师,也广汲博纳,且不排斥马、夏式的苍劲水墨。通过长期写生的对比参悟,他终于在大自然山水结构的真实呈现与笔墨表达之间,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契合和交接点。”[2]

黎雄才先生教学时很少在教室里高谈阔论,更多的是带着学生到生活中去写生,在写生的实践中教学。他常跟我们说,你们肚子里面要有东西。所谓“肚子里有东西”就是“胸存丘壑”,就是要多到生活中写生,多观察、多体验真山真水。2011年4月在广州美院举办了《百年雄才——纪念黎雄才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系列展览》。在座谈会上我听到陈金章教授曾有这样一段回忆:“我是1947年认识黎雄才老师的,黎老师刚刚从西北回来,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到他家去,他住在海珠路那个地方,在学校旁边。当时他拿写生给我看,我想黎老师怎么画了这么多的画,我就好奇问了他。他回答说,我被赶到西北去,在西北困了几年,只有画画,否则不能生存,所以画了大量的画和大量写生。那时候他的画还没有裱起来,是一堆一堆的放在那里,我看了后被老师这样勤奋精神打动,从此我下决心认真地学习,这件事情使我学到了很多。我还有些东西就是在黎老师那里学来的,比如学会用毛笔写生。黎老师画山水画,山水和树、石头都可以动的,把它们画活了,我问他能够动起来是什么道理呢?他说中国画关键是用笔用墨,没有用笔,树的线条就没有力量;没有用墨,树体不实会飘摇起来。所以他是活用笔墨技法去表现对象。我跟他去过好多地方写生,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但他画出来非常的美,我就不理解。我说,黎老师,为什么你画树画得那么美呢?他说,你不懂得观察树,画树最关键的是要把它最重要的枝看清楚,不要看那些小枝,看那些关键的枝头,那个枝最美的,其他可以随写,树是不动的,你可以调动它。他很具体的教导我,让我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写生。”[3]

在美术学院深造期间,黎雄才先生每次带我们到大自然里写生,都是言传身教。他的写生画纸一般都是预先托裱好的,同样规格尺寸,一大叠放在写生夹里。他一大早就出发,选好景点席地坐下开笔就画,画完一张再画一张。他善用毛笔写生,渲染天空、地板常用排掃。因为宣纸经装裱后硬挺平直,不易被野风翻动,颜色晕染也能过渡均匀,效果很好。他所画的景点都能酷似现实中的自然景观,说明他具备非常高超的写实能力。他有非常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在野外写生不论遇到风雨骤至,或烈日曝晒,他都坚持画完才走。直至80多岁高龄,他都坚持外出写生。他告诉我们,他的写生画稿有过万张,仅松树都有2000多幅。对比之下,我们做学生的深感惭愧。他常常为求书者题写这样一段题词:“学问之道劳而不获者有之,未有不劳而获者也。”

观看《百年雄才——黎雄才艺术回顾展》的大量画作和写生稿后,不少评论家认为,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李可染50年代开始的山水画写生实践被记载下浓浓一笔,他被誉为是完成20世纪中国传统山水画向现代山水画转型的代表性大家。相比之下,黎雄才的写生实践并没有得到充分认识、研究。邵大箴先生指出:“20世纪50年代中国画风的改革,过去我们一直强调南京金陵画派、新金陵画派、西安画派写生的主张对中国画的推进,应该说,岭南画派的写生更走在前面。”[4]

1972年“文化大革命”期间,艺术院校首开通过专业考试招收大学生的先例。我有幸考进广州美术学院深造。当时国画专业不分科,人物、山水、花鸟都学,还学书法。人物画任课老师是杨之光、刘济荣、吉梅文等老师;山水画任课老师是黎雄才、陈金章老师;花鸟画任课老师是诸函、陈章绩老师;书法任课老师是麦华三老师。虽然很早就仰慕黎雄才先生的大名,但是见了他的人,听了他的课,觉得他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完全是一种平民作风。我觉得,他就是个平常人,世俗中人。记得他带我们到粤北九泷十八滩写生时,吃住行完全和我们打成一片,一点特殊也没有。在外出写生时,记得我们跟着他走在铁路上,边走边谈。因为那时我们第一次在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行走,担心被火车撞到,都有点害怕。黎老师给我们壮胆说,其实你们不用怕,火车出现时与我们还有一定距离,可以从容躲避。刚刚说完,火车就开过来了,他象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第一个跳离铁轨,立即引来大家哄然大笑。

黎老师经常跟学生讲,我们就是画画的,专心画好画就行了,其他别想。就是这种平常心造就了他的艺术。他一生勤奋作画,不分寒暑,不分节假日。每年春节他都挥毫作画贺岁。他对艺术很执着,很投入,是个纯粹的画家。他对名利地位看得很淡。20世纪70年代初,极左思潮还大行其道,像他这种“学术权威”是不受重视的。他对这些从不计较,泰然处之。他的人生哲学是:“运行不息,随遇而安,百无禁忌,适可而止。”当时也开始抓文艺创作了,曾举办过几次全国美展。黎老师不太关注展览,没有送作品参加全国美展。他集中精力研究如何表现大自然,如何画好松树。他说,我主要是画松树,我创作的松树总数超过一万张。历朝历代的山水画家都有画松树的,但是许多被传统程式所囿,没有个人面目。黎雄才老师的松树是在吃透传统的基础上直接取法自然,融合素描、笔墨于一体,把松树的形体、姿态与神韵表现得惟妙惟肖。以我的评价,他是古今画松第一人。对山水画技巧,他做了全面、深入的研究。对石头的表现、各类山体的表现、各种树的表现以及流泉瀑布、亭阁民居、舟车路桥、烟云湖海、人物走兽等,都能画得非常到位,挥洒自如。他可以画巨石嶙峋、挺拔险要的华山,也可以画草木丰茂、清涧秀丽的南方山水;既可以画气魄雄浑、烟云浩渺的鸿篇巨制,也可以画精致入微、细节出神的小品。他真是画山水的天才!他就是为画山水而生,为艺术而生。

黎雄才先生的成功,既来自他的专而深,也来自他的广与博。除画山水,对草虫花卉他也研究的非常深入。这次展览中经策展人李劲堃、林淑然收集整理,展出了他的大量花卉虫鱼方面的写生稿和作品。他在1931年作的《春晴雀戏图》不仅花草表现得生机勃勃,几只麻雀飞翔打斗也画得热闹生动。黎老师主张学山水画要先学花鸟,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的这些主张与黄宾虹的画论是一致的。黄宾虹认为,画山水,要先从花鸟、人物入手。画花鸟便于提升笔墨技巧和构图能力,画人物可以锻炼造型能力。而笔墨、构图、造型是中国画的三大基础要素。有了这些作基础,再画山水就不难了。我们常常看到黎雄才老师的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很生动,其实他在西北写生时就画过很多人物速写。他的《武汉防汛图卷》中就有很多人物大场面。还有他画的《武汉郊外手卷》也有大量的人物活动场景,表现得非常具体生动。

黎雄才先生的广与博还体现在他的书法上。他早年曾在楷书上用功颇深。现存的《四季图》中的题款楷行相间,有钟繇小楷的意味。而他更多的书法作品主要是行草书。他的书法线条浑厚,使转圆活,略带枯藤意趣,有章草味。其字结体章法,自然宽舒,收放自由,行气贯通,有文人气息。他晚年因腿部摔伤,不能站立,极少作画,但仍然坚持书法创作,并且大都是铺板于轮椅上以坐姿完成的。由于视野局限,多数未能发挥原有的水准。但在人老体衰的情况下仍坚持书法创作,这种刻苦敬业精神实在令人感动。

1975年当我们即将毕业离校的时候,有一天,黎老师带着毛笔印章来到教室,为我们班14位同学每人书写了一张书法以资纪念。黎老师为我书写了一首鲁迅先生诗:“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这张作品应该是黎雄才先生书法艺术的上乘之作,我非常喜欢,至今仍悬挂于我的画室之中,作为永久的纪念和鞭策。

注释

[1]《书画评鉴》2012年第2期第11页,南方特派记者李培文章。

[2]《美术学报》2011年第7期。

[3]根据莫各伯记录稿整理。

[4]《书画评鉴》2012年第2期第7、11页,南方特派记者李培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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