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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老宅”,静看人间数百年

2019-06-05刘阳周春英

博览群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王安忆老宅上海

刘阳 周春英

《考工记》是王安忆继《长恨歌》之后另一部低回慢转的力作。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陈书玉家业殷实,年少时形骸放浪,“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后,南下重庆,历经周折回到上海“老宅”,与三位挚友共同勾画未来蓝图。伴随着社会变革和时代变化,最终梦想破灭,各奔东西,四处逃离。渐渐的,陈书玉成为了一个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零余者”。晚年的陈书玉,为修复老宅四处奔波游走,却是徒劳一场,陈书玉一直独身,守着破败的老宅,终至人屋命运一体。

“老宅”见证了城市的历史变迁

不知从何时起,上海已悄然成为繁华、摩登的象征,现代化的大上海成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中心想象,这也是王安忆乃至海派小说吸引我们的地方。但是在《考工记》中,王安忆没有描写这个城市应有的灯红酒绿,也没有触及老上海的风花雪月,而是直接将笔触伸进了这城市的一座“老宅”。

《考工记》中的“老宅”是晚清留下来的祖宅,历经两百多年的沧桑变化,已经变得破败不堪。王安忆把对上海的情感浓缩到了“老宅”意象中,其实是以“老宅”这一特定的意象,来演绎她心目中的上海,“老宅”在王安忆小说中真正的成为了一种上海的象征,上海的精髓不在于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而在于这承载着众多精神内涵的“老宅”,“四面起了高楼,这片自建房迟迟没有动迁,形成一个盆地,老宅子则是盆地里的锅底。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老上海随着“老宅”的破败而销声匿迹,最终,“老宅”的命运只是成为了现代化新上海的一个“锅底”。

“王安忆眼中的上海,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上海,它不是海上繁华梦一般的上海,也不是日夜笙歌充满靡靡情调的上海,在它柔软的外衣下,更有着冷硬的骨子和灵魂,这个灵魂只有彻底融入到它的血脉中才能发现。”在我们的印象中,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应该是集速度与激情为一体,车水马龙,拥挤欢乐的人潮,繁华喧闹的街市,但在《考工记》中,一字一句都是那样平缓从容,不急不躁,娓娓道来,其笔下的上海,反而显得寂寞了。小说最后写道,“老宅”一直没有得到修复,然而四周已高楼林立,古老的建筑被钢筋混凝土包围,“老宅”这个承载了许多传统美好记忆的物质载体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从而形成一种新旧对立的视觉冲击。但“老宅”就像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见证了上海走向现代化的历史变迁。

城市的变迁不仅改变了城市景象,也导致人际关系疏离。受遗泽荫庇百年的“老宅”养育了好几代人,如今人去楼空,只剩陈书玉一人。年轻一辈因为“养老”问题而互相推诿,饥荒时期,家人自顾温饱,分分合合,矛盾不断。在面对老家迁坟问题时,陈书玉突然认识到“他和父母之间,只剩下赡养的义务了”。“迁坟”在传统的中国本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但在陈书玉的家里,父亲只是冷冰冰地问了下费用问题,就好像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一样,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之间也产生隐形的“厚障壁”了,确定“老宅”的产权问题时,多年不联系的两个堂兄弟突然变得热心起来,就连远方姑婆的亲戚也找上门来,希望自己能从“老宅”中“瓜分”一点好处。他不禁发觉“这空宅子里其实住满了人,隐身人,都拿眼睛看着他,他走到哪里,都有眼睛”。社会的进步也驱使着人们追逐个人利益,使得亲人之间的疏离,随着老宅的破败而愈加明显。

在“老宅”之外,曾经的“西厢四小开”也分崩离析。陈书玉从重庆回来后,几个人憧憬着振兴家业的美好生活,年少时,四小开一起骑车游玩,逍遥自在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一转眼,兄弟几人各奔东西,人生路上起起伏伏,便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从香港寄来的冉太太的信中,一句“见字如面”就让陈书玉潸然泪下,“他好久好久没流过眼泪了,追溯起来就是那一日送冉太太母子四人上三轮车,自己走在提篮桥的红墙底下,那一流泪,似乎流尽一生的眼泪,想不到,一口枯井,又蓄满了”。王安忆着力打造这样一个疏离于时代浪潮的“孤独者”,文字间不仅有对蹉跎岁月的感叹,同时也饱含人道主义的同情和关怀。

“老宅”——为传统文化唱挽歌

王安忆在书写上海的小说中,试图通过探求上海城市发展的历史演变,剖析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影响,“老宅”这个意象很明显就是对传统文化的浓缩,“宅子里的镂空雕饰,看起来纷繁往复,其实主题唯有一题,就是‘八仙”,“仿宫制的歇山顶内面,红绿粉彩图画,就是八仙的戏文”,精致优美的雕刻艺术,让大虞惊叹不已。“人们将八仙运用在建筑物中,比如道观里的桌椅、房梁等雕刻着暗八仙纹,寓意长寿与吉祥的意思”,可是这种美好的传统文化最后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而变得“四壁漏风,顶上的瓦盖碎了无数处,不知向谁申请修葺”,“两翼房屋实已腐朽,脚下咯吱乱响,四壁水迹道道,垂直而下,仿佛水帘洞的化石”,老宅的“八仙”图案蕴含的传统文化内涵,实属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可是如今“老宅”已破败不堪,修复问题无人问津,在这里也传达出了王安忆对于传统文化无人保护、繼承,渐渐走向没落的担忧和哀叹。

传统文化的没落还表现在“传统工艺”的失传。大虞精通明清两代的雕刻技艺,木匠活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好,“擅通古建筑的工匠日益少去,新式木工都有新式武器,电锯电刨枪钉,离攻木之本越行越远,如要修旧如旧,必大虞一辈人可以胜任”,大虞和陈书玉立约定,如有老宅开工修缮一日,大虞必定出山,可是没过多久,大虞就去世了,没有一点点征兆,大木匠走了,修房的计划落空,“后进的房屋全塌了,木料让人拖走大半”,大虞的去世,也代表着木匠技艺的失传。现代新式机器代替了传统的手工,它的便利性和有效性自然会慢慢淘汰旧式工具,传统技艺渐渐被人遗忘,自然是中国传统文化没落的一个悲剧。

除此之外,传统美德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但是随着上海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人们传统的生活习惯逐渐被瓦解,几代人延续下来的古朴的生活方式、简单的生活理想以及纯净的文化精神,都受到了来自现代文明的挤压。在这种现实下,“人们一方面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和生活享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接受追求过程中所带来的失落,当享受和失落难以平衡时,精神和道德就被逐渐摧毁了”。当大家都听说“老宅”一带要动迁,私房主都忙着搭建,扩充面积,向开发商争取更大的利益,木材的需求量激增,“有几次,他和邻人各持木板两端,拔河似地拉过来拉过去,对方赔着笑脸,继而晴天转阴霾,恶语骂道:房子坍下来,压死你”,陈书玉面对邻居的恶语相加,“既不回骂,也不放手”,在物质利益的引诱下,一切人情味道都不复存在。

城市的现代化致使人的“庸俗化”,人们奋力追求物质利益的同时,人际交往变得冷漠,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心却像建造这高楼的钢筋混凝土一样“冷冰冰”,人与人之间相互疏离,甚至相互戒备。中华民族善良、互助的优良美德也随之消散,城市化的弊病可见一斑。

“老宅”隐喻了人物的悲剧性命运

在《考工记》中出现的人物并不多,主要以“西厢四小开”来讲述故事,纵观几个人的人生经历:大虞家境中落,无奈之下移居到偏远乡村;朱朱入狱,出狱之后举家远走香港;奚子参加革命,隐姓埋名,好像只有陈书玉顺风顺水,孑然一身。前三个人物的经历看似曲折,其实王安忆并无着意塑造,甚至留下许多空白:奚子为何爽约重庆一行?朱朱究竟为何入狱?“弟弟”到底是谁?作者都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皆成未解的谜团,给我们心中留下许多疑惑。其实王安忆是别具匠心,目的就是要把陈书玉安置在对岸,远离时代的喧嚣,独守老宅这座“孤岛”,“人”“屋”互为写照。

陈书玉的一生有一个非常完整的成长脉络,年轻时的南下重庆算是唯一一次冒险,在经历了“毒蘑菇汤”事件后,从重庆回到上海,如果说从灰色家庭逃离出来的陈书玉对外面的世界还有一点点期待,那么这次的小龙坎之旅完全打破了陈书玉对新鲜事物的所有幻想,就像蘑菇,色彩越绚烂越危险。“他走一路,掉一路泪。乱世中的人,本应该粗粝和麻木些的,他倒好,反而变得善感,更苦了自己”,陈书玉的心灵由此开始变得脆弱敏感,好似许多事情都不会顺遂心意,他能做的,就是一次次“逃离”。

这种心理充分体现在了“反右派”斗争和“三年饥荒”时期。在“反右派”斗争中,学校里的几个同事乃至副校长都被划为右派,陈书玉怕自己受到连累,行事谨慎,盲目从流,过五关斩六将似地躲过了这场政治斗争。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已经移居香港的冉太太寄来一个包裹,陈书玉考虑到在这特殊时期,接受境外寄来的东西难免会惹人耳目,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但另一方面,“饥荒”时期,生命还是最重要的,他犹豫了一小段时间,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从邮局大楼办事厅领回了食物,避开老宅里其他人的耳目,小心翼翼,自私自利地慢慢享用这些东西。陈书玉此前的经历让他深有危机意识,在变幻无常的时代浪潮里,他胆小怕事的性格恰好把自己武装起来,也正是这个原因,陈书玉一直独身。王安忆将他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和人性的弱点刻画得纤毫毕现。

实际上,陈书玉的命运和老宅是系于一体的,“老宅”之于陈书玉,既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又是免他受苦的庇护所。为了尽快摆脱这枷锁,他主動出让老宅建设瓶盖厂,“文化大革命”时期,一群十七八岁的红卫兵来老宅子“抄家”,当线装书和字帖扔出门外,折扇、卷轴纷纷投入火堆中,危难之际,陈书玉却觉得“身心轻快”“心情雀跃”,并及时向学校领导汇报:“昨天我家抄过了!”好像终于挣脱了枷锁,不过,经历了这次风波,他的处境也渐渐明朗起来,老宅又像“护身符”一样保护着他,正如书中所说,“他这一生,总是遇到纯良的人,不让他变坏”。

小说的最后,陈书玉已年老力衰,作者叙述的口吻也变得暮气沉沉,“他问一句:什么时候维修?文物局的人迟疑一时,支吾几声,终没有回答,他便不再问下去”,这个最初让大木匠惊叹不已的精致建筑,如今已成为上海的“锅底”,从精美绝伦到破败不堪,这两百多年里,恰好隐喻了陈书玉孤独的一生。透过陈书玉心理状态的变化,可以看到有一定“宿命论”的色彩。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一切都在变化,“无论是苦是乐,是喜是悲,那种难以抗拒的宿命感是彻底的”。因而,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成了王安忆在这篇小说想要传达的主题。

王安忆对小说中的“老宅”赋予了太多的精神内涵,它不仅见证了城市的发展变迁,也在为传统文化的没落而低声叹息,更重要的是,在“老宅”的对照下,折射了陈书玉漂泊孤独的一生,在上海这座生活图景丰富的现代化城市,陈书玉注定只能是一个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零余者”,王安忆演绎了一曲悲怆的挽歌,正如“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知”。

(作者简介: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导,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刘阳: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一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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