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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中的“家”

2019-06-05王丽

博览群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杜丽娘汤显祖牡丹亭

王丽

自《牡丹亭》诞生以来,人们一直都将其视为对“情”尤其是对爱情绝对地位的强调,其中杜丽娘因“情”死而复生的离奇情节也一直被学界反复讨论,“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更成为人们对永恒爱情的一种美好想象。但对杜丽娘复生之后的情节——执着寻母认父、回归家庭等——却鲜有论述,这里其实饱含着汤显祖对“家”的温情想象。

回归家庭其实在《牡丹亭》中承载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学界普遍认为汤显祖《牡丹亭》的主题是“至情”,具体来说,汤显祖借对爱情的描述实际上将人之情提升了至高的地位,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这部剧的作者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们甚至可以将汤显祖所描述的杜丽娘成為“情”个体,但从这部剧作的后半部分我们也能明显体认到汤显祖对“情”个体及其与家庭的必然性关系的强调。自第四十四出“急难”到最后一出“圆架”就是杜丽娘寻母认父、回归家庭的过程。实际上,出于对“情”的强调,汤显祖完全有理由设计出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远走高飞般的情节,安排杜丽娘复生之后与柳梦梅从此双宿双飞、白首不离。但从杜丽娘因情复生的前提条件来看,汤显祖却暗示了他们回归家庭的必然性:杜丽娘起死回生的决定性条件就是“盗墓”即掘开坟墓,扔掉墓里的珠宝;本是“小团圆”的时刻,汤显祖却安排了陈最良“上门”即撞见了柳梦梅“盗”墓一事;这在当时实属犯法。藉此,杜丽娘和柳梦梅就不得不走上寻母认父、回归家庭之路。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即便为了至高无上的情,个体最终也不能脱离一个共同体。

汤显祖实际上为情个体安置了一个相对稳定和睦的共同体。家庭是社会共同体的最小单位。我们今天所说的“家庭”在中国古代一般被称为“家”,但后者的具体指向也是复杂的。有论者指出:

其中一个的基本含义是指同居共爨的血缘、亲缘或姻缘关系组合的社会单元。“家”的另外一个含义就是指关系密近的家族共同体。

《牡丹亭》中所呈现的“家”形态——由杜宝夫妇与女儿杜丽娘构成——当属前者,现代社会学家把这种父母-子女式的家庭组合也叫作“核心家庭”。如众所知,《牡丹亭》是汤显祖经由话本《杜丽娘暮色还魂记》更演出来的。对举来说,汤显祖明显将话本中的家庭成员——弟弟——略去了:

话说南宋光宗朝间,有个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进士出身。祖贯山西太原府人。年五十岁。夫人甄氏,年四十二岁。生一男一女。其女年一十六岁,小字丽娘。男年一十二岁,名唤兴文。姊弟二人。俱生得美貌清秀。

从中可以看出,汤显祖所想象的温馨之家除了完全以血缘为纽带外即现代所说的“核心家庭”。在这种核心家庭中,父母对女儿的爱与女儿对父母的孝构成了一种“有偿”关系,即父母与女儿之间的情感投射是相互的。

众所周知,女儿在古代家庭中的地位其实处于“依附”的状态。有研究者指出“女儿只不过是家庭中的过客”,这种观念直到现在也仍然可以看到。但汤显祖略去弟弟这一身份的设计实际上就提升了杜丽娘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即成为父母之爱的唯一对象,这就进一步增进了杜宝夫妻与杜丽娘的亲密性。

严格来说,父女关系在中国古代并未着太多的笔墨。但汤显祖在《牡丹亭》中俨然为我们描述了一种不失亲近、不悖义理、不乏威严的天然父女情。首先,不失亲近主要表现在第三出“训女”:

〔贴持酒台,随旦上〕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见介〕爹娘万福。〔外〕孩儿,后面捧着酒肴,是何主意?〔旦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少效千春之祝。〔外笑介〕生受你。

可以想象,春日阳光明媚,杜丽娘携丫鬟春香走向高堂,与父母酌酒几杯,共贺青春好时光,高堂也因此喜上眉梢。由此可见杜丽娘的灵动与浪漫,其父母也十分珍惜和疼爱。其次,不悖义理主要表现在杜宝对杜丽娘的感叹中:

〔泪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老旦〕相公休焦,倘然招得好女婿,与儿子一般。

传宗接代的血脉观念一直以来都根深蒂固,汤显祖显然没有出于对情的推崇而“强制”淡化杜丽娘作为女儿身份的遗憾。杜丽娘自己也说道:“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也就是说,她明觉自己是家中独女,这里其实就是她对高堂的盼儿心切的宽慰。父女关系生发的天然性和亲切感由此可见。不失威严则表现在杜丽娘复生后执着得到父亲的认可。其实杜宝对杜丽娘的“威严”在文中比比皆是,如他对自己女儿如午睡、女工、教育、婚姻等诸多方面严格“要求”;尤其是对于嫁给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计深远”之事他都早有预想。杜宝说道:“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尽管这种事无巨细的“打算”在今天看来有些“过分”甚至有种被支配的感觉,但都可以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一视角中得以解释。但对于杜丽娘在复生后执着地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这一点却是值得深究的,因为即便当至高的皇权也承认了杜丽娘非鬼的身份后,杜宝也仍然是存有疑惑的。某种程度上说,汤显祖将父权也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即超越了皇权。直到杜丽娘“闷倒”在地,杜宝才喊出“俺的丽娘儿”,也就是说承认了她作为人进一步来说作为自己女儿的身份。

母女关系(甚至母子关系)向来具有亲密性,这自然与子女在成长过程中与母亲身体的亲密接触有关。而在汤显祖所描述的核心家庭中,杜母对杜丽娘的宠爱不可不谓更加明显。“〔外〕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这是杜宝对夫人的说辞,从侧面就能看出,一个母亲在家庭权力的中心面前为女儿打掩护的日常。其次,母亲是最早发现杜丽娘萌生情思的,但也只是宠溺地由她而去:“〔老旦叹介〕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最为值得一提的是,在杜丽娘因情而害相思最后即将离世的时候,杜夫人言道:“看什脉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从文本来看,这是她“顶撞”杜宝的话。相较于当时所强调的妻子对丈夫的服从来说,这种“顶撞”其实称得上是一种对夫纲的低烈度反抗了。要知道“夫是你天,不可欺心”这类观念在当时可谓是“深入人心”。由此可见母亲对女儿的步步宠溺甚至“纵容”。

夫妻关系也是汤显祖描绘温馨之家的重要方面。除了上述杜夫人对自己丈夫的“顶撞”外,汤显祖所描述的核心家庭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夫一妻制,这与当时已经普遍的妻妾制度是有所出入的。这倒不是说杜宝在妻妾盛行的社会语境下不纳妾就实属“另类”,而是说他在妻子高龄、女儿去世的情况下是可以出于延续香火云云而纳妾的。杜夫人在女儿离世之后就这样劝道:

〔老旦〕相公,我提起亡女,你便无言。岂知俺心中愁恨!一来为若伤女儿,二来为全无子息。待趁在扬州寻下一房,与相公传后。尊意何如?〔外〕使不得,部民之女哩。〔老旦〕这等,过江金陵女儿可好?〔外〕当今王事匆匆,何心及此。〔老旦〕苦杀俺丽娘儿也!〔哭介〕。

由此观之,杜宝再娶或者纳妾其实是合情合理的,但他仍以不能娶部民之女、以王事为重这样的原因拒绝了。按照当时的法律,官员确实不能娶自己所管辖之地的子女;但当杜夫人以非部民之女来进一步劝丈夫纳妾时,后者又以王事为由推辞了。这其实就能看出他对纳妾之事着实毫无心思了。我们固然不能就此总结出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这样的结论,但也能看出汤显祖所描述的温馨之家显然不是以生育、传宗接代为目的的。这一点其实还是比较难得的。费孝通就曾通过观察得到这样一种认知:“家庭是重要的,但是重要在经济上和生育上,而不是重要在个人的社会生活上。”《牡丹亭》中的夫妻关系由此也足见其特殊性。

总的来说,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描述的家庭形态及其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值得玩味的。我们不能说这种温馨之家在当时是普遍的,因为这或许源于汤显祖对“情”的推崇,即在“情”的光照中,任何带有冲突性的情感都能被降解掉;也或许源于汤显祖自己所在家族的和谐氛围。但这最起码提示我们,中国古代家庭形态及其关系或许并不像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铁板一块,到处充满着紧张和压抑。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15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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