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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戏·西游记·西游宝卷

2019-05-31车瑞

戏剧之家 2019年14期
关键词:翠莲宝卷西游记

《西游记》中“刘全进瓜”故事经常被人忽略,但在西游传播史中尤其是西游戏和西游宝卷中却旁逸斜出景象蔚然。《西游记》第十一回主要讲述“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是一个经历生死的大团圆故事。刘全进瓜缘由与“唐太宗游地狱”“魏征梦斩泾河龙”紧密勾连,形成情节丰富、体系完备的“唐王游地狱—刘全进瓜—李翠莲还魂”的大团圆戏剧构架。“刘全进瓜”“翠莲还魂”成为继“唐王游地狱”后独立于《西游记》之外民间广为流传的曲目,刘全、李翠莲二人也成为后西游时期极负盛名的人物。

一、西游戏中的“刘全进瓜”故事流变

“刘全进瓜”在《西游记》之前少有文字记载,仅有元代杨显之杂剧《刘泉进瓜》存目,《录鬼簿》《太和正音谱》《元曲选目》《今乐考证》《曲录》均著录此剧简名,惜剧本已佚。贾仲明《全元散曲》之《吊杨显之》载:“显之前辈老先生,莫逆之交关汉卿。么末中补缺加新令,皆号为‘杨补丁。有传奇乐府新声。”可知该故事至元初已在民间流布广泛,因此能进入文人视野以此为素材进行剧本创作。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考证“按《西游记》小说,载此本事,即魏征梦诛径河老龙,刘全应募以死进瓜,刘妻李翠莲借尸还魂。是为唐三藏西天取经之张本。”[1] (168)矶部彰辅之以文物证据,说:“元代的杨显之,把属于太宗入冥故事前半部分的玄武门之变前后的事,用魏征梦斩径河龙的故事编撰改编的杂剧《刘泉进瓜》。这个剧的传本虽然己经散佚,但可以从山西省广胜寺明应王殿东西南北的十三幅壁画上得知其大概。” [2] (106)“刘全进瓜”故事直到明代方蔚为大观,明人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具品”里著录本剧,称:“《进瓜》,王□□昆玉,从《西游记》截出一段,曲亦衬贴,李翠莲借魂成婚,恰得结体。” [3] (101)

《进瓜记》中吕全较之《西游记》中的刘全形象更为丰满,《西游记》中刘全是斥责妻子不守妇道的妒汉,因无法忍受一双儿女昼夜悲啼遂“舍家弃子,捐躯报国”。(《西游记》十一回)而《进瓜记》中吕全则爱妻救妻心切,“和你喜孜孜,刚刚分手。痛哀哀,沉沉灾处;惨离离,夫妻两开。倒不如活泼泼,同丧波涛溜。我肠寸揉,吾生不若休,断肠人今日才开首。似中弹宾鸿,拆开匹配。”“如今若能得见妻子一面,就是去赴阴司我也情愿。” [4] (141-142)“我妻既在枉死城中受苦,我又偷生何用?不如早早寻个自尽罢。”“想起山妻意美,把盟山誓海,变做生离拆配。死时相聚死如归,生还分散生何喜。” [5] (161)天妃娘娘感其用情至深允准吕、陶二人还阳,但是陶氏肉身已坏,幸唐王之妹琼英阳寿数满,即日归阴,借琼英皮囊完吕、陶二人夙愿。吕全亦进瓜还阳,圣上问明缘故,因此招了驸马。从此夫妻恩爱更胜前缘。

《进瓜记》中吕全、陶氏已从《西游记》中刘全、李翠莲附属地位中跳脱出来,成为全戏的主角和主线。“天妃娘娘”的加入则完全虚化了阴间冥王的故事,明确了全戏的主题,强调了对夫妻之间真挚爱情的渲染和歌颂。

清代传奇《钓鱼船》为明末清初张大复所作。《钓鱼船》三十出,以梦斩泾河龙、唐太宗入冥、刘全进瓜故事拓展开来,艺术特色、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都有较大提升,且与《进瓜记》多有相似之处。不同在于长安城术士袁守诚变为奇人李淳风,更增加了琼英公主的描写,第三出用琼英梦病、兄妹问答、李谢桃兴等情节为刘全进瓜、陶氏还魂作铺垫。

二、“刘全进瓜”故事类型学研究

“进瓜故事”的基本情节为刘全之妻李翠莲拔金钗斋僧,刘全责其不守妇道擅出闺门,李翠莲负气撇下儿女自尽而亡。刘全悔恨之际恰逢太宗放榜召入冥进瓜者。刘全揭榜进瓜,终与妻子冥间相会,并得阎王恩准还阳。太宗之妹琼英公主猝死,翠莲借公主尸身还魂,夫妻欢喜还乡。“进瓜故事”虽然为世本《西游记》独创,但在小说之前并非毫无蛛丝马迹可寻。唐代李朝威传奇《柳毅传》讲述落第文人柳毅解救困厄中的龙女,携带书信赴洞庭湖面见洞庭君。龙女得救,两人经过一番辗转终成眷属并升仙得道。如果再往上追溯可以发现,汉魏时期志怪小说集《列异传》中《蔡支妻》也讲述了男主人公拜谒太守误入天界,得天帝隆恩,使配偶转生的故事。

如果按照叙事学方法,将《柳毅传》《蔡支妻》《刘全进瓜》三则故事进行历时性的表层结构分析和共时性的深层结构分析,可以发现三者之间有着明显的共性关系。托多罗夫认为,从叙述层面来分析作品的结构,首先应当确定最小的叙述单位。从句法分析的角度可以把叙述内容化简为一系列基本句型,即一系列叙述句。一个故事中可包容若干个基本事件,这些事件必然是关于一些人物的行为或状态,因此,把这些人物当作主语,而把行为化简为谓语动词,或者把状态化简为表语。

利用这种办法,我们将《柳毅传》中关于柳毅的主要故事内容化简为以下几个叙述句,即柳毅应举落第还乡;柳毅马受惊遇龙女;柳毅守信赴洞庭湖传书;柳毅进入龙宫面见洞庭君;龙女得救泾河龙王被惩罚;柳毅与龙女终成眷属得道成仙。《蔡支妻》故事可以简化为:蔡支奉书拜见太守;蔡支迷路误入冥界;蔡支为泰山神传书;蔡支面见天帝传递祖孙情谊;天帝酬谢赐蔡支妻还阳;夫妻团员。《刘全进瓜》故事可以简化为:刘全妻死揭皇榜;刘全赴死入冥进瓜;阎君收到瓜果;阎君感其情深赐二人还阳;翠莲借尸还魂,夫妻团聚。

可见,叙事作品每个基本事件的结构特征都可以通过句法关系显现出来。对故事结构简化的结果是形成不可错乱的若干叙述序列,上述三个故事可以构成相似的U型序列,即初始的平衡状态(蔡支夫妻恩爱、柳毅落第还乡、刘全夫妻恩爱);平衡状态被打破(蔡支妻死、柳毅邂逅龙女、刘全妻死);恢复平衡的努力(蔡支入冥传书、柳毅赴洞庭湖传书、刘全入冥进瓜);新的积极的平衡(蔡支妻被天帝恩赐还阳、柳毅娶龙女得道成仙、翠蓮还阳刘李夫妻团聚)。

《蔡支妻》《柳毅传》与《刘全进瓜》在故事类型学方面有相似之处,三者同为主人公信守承诺,去一个超自然的地方(天宫、龙宫、地狱),携带一个信物(瓜果、书信),交给权威者(泰山神/天帝、龙王、阎君),使被救者(蔡支妻、龙女、李翠莲)得以摆脱困厄,最终二人得到幸福结局(还阳、升仙、终成眷属)。

如果对三则故事进行深层次的结构主义分析,可以借助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将列维-斯特劳斯的二元对立扩充为四元,并且两两对立在对叙事作品进行解读时,应该特别关注其中的“对立”。格雷马斯解释文学作品的矩阵模式:设立一项为故事元素x,它的对立面一方是反x,与x矛盾但并不一定对立的是非x,反x的矛盾方即非反x,如下图所示:

假设《蔡支妻》《柳毅传》《刘全进瓜》故事中x是自然(生之自然),反x是反自然(指入冥界、入天界、入洞庭湖),非x是非自然(指死亡、遭虐、自尽等人类普遍排斥的厄运),非反x是非反自然(能够超越自然并与死亡相对立的应该是超自然的力量,包括天帝恩赐蔡支妻还阳、柳毅与龙女成婚升仙、阎君赐翠莲还魂)。这三则故事是古人追求長生不死或起死回生集体无意识的文学投射,展现出人类对死亡的否定性思考,也是中华民族大团圆审美文化心理的多次皴写。

三、“渔樵问答”折射出的隐逸之风

刘全形象在《西游记》小说问世之前并无蛛丝马迹,但世本《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中有两个非常不起眼的人物:渔翁张稍和樵子李定,但作者给二者冠以“贤人”之称。虽然两人在第九回中稍纵即逝,却关系到后面所有人物出场以及“斩龙、入冥、进瓜”等情节的展开,属于李渔所说的立主脑的关键性人物。

两人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和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随后二人借助《蝶恋花》《鹧鸪天》《天仙子》《西江月》《临江仙》等词各自夸赞自己的生活方式。作者不惜浓墨重涂他们的渔歌互答寄情山水,这其实是吴承恩人生理想的自我表达,也是吴承恩父亲吴锐审美理想的隔代书写。《淮安府志》记载“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 [6] (164)吴承恩是一个不耻折腰,放浪诗酒的人。且看他的几首存诗。

《田园即事》“大溪小溪雨已过,前村后村花欲迷。老翁打鼓保社里,野客策杖官桥西。黄鹂紫燕声上下,短柳长桑光陆离。山城春酒绿如染,三百青钱谁为携?”《秋夕》“竹火煎茶寺,菱歌载酒航。”《对月感秋》“徘徊度群壑,树树松争鸣。援琴对明月,试写松风声。”《平河桥》“短篷倦向河桥泊,独对青旗枕臂眠。日落牛蓑归牧笛,潮来鱼米集商船。绕篱野菜平临水,隔岸村炊互起烟。会向此中谋二顷,闲搘藜杖听鸣蝉。”《杨柳青》“春深水涨嘉鱼味,海近风多健鹤翎。” [7] (166-169)这些诗中,溪桥、村花、黄鹂、紫燕、桑柳、牧笛、炊烟、打鼓的老翁、策杖的野客、牧归的笛声、飘香的鱼味都表现出作者真切的田园之志和属意于山水的隐逸情结。因此,吴承恩所追求的生活方式恰恰是张稍和李定的渔樵问答逍遥之乐,更是千百年来中国传统隐逸之风的文学折射。无怪乎李卓吾在第九回回前如此评价张稍李定以诗词来自我标榜的行为,“渔樵之争,只争山水,不比世人名利之争。所云其争也君子,非乎?”

《西游记》中的张稍是一个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同时是一个爱妻、炫妻、家庭观念很重的好丈夫。且看他在和李定斗词逞才的时候多次提到妻子和家庭,如:罢棹同妻晒网围、鱼多换酒同妻饮、愚妇煎茶情散诞、静唤憨儿补旧缯等。如果小说中张稍与刘全还是两个毫无关系的独立人物,那么到了明传奇《进瓜记》中则表现出了合流之势。世本《西游记》中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渔翁张稍之角色到了传奇《进瓜记》中转由吕全担任,李翠莲则变成渔妇陶氏。而张稍、李定二人借助诗词渔歌互答寄情山水也化成吕全携妻江上渔鸥、踏雪寻梅的闲情野趣。张稍送袁守诚金色鲤换得渔钓卦辞的买卖交易,变成吕全免费舟渡袁守诚而获得撒网点拨的君子情谊。

四、西游宝卷中刘全进瓜与劝善之功

《翠莲宝卷》一册清嘉庆四年(1799) 荣盛堂刊本,傅惜华、首都图书馆藏抄本《佛曲十九种》有收藏。又名《借尸还魂宝卷》《送南瓜宝卷》《李翠莲拾金钗大转皇宫宝卷》《唐王游地府李翠莲还魂宝卷》;与之相关的还有《刘全进瓜宝卷》一册,甘肃山丹抄本(1992年)见方步和《河西宝卷真本校注研究》。

西游小说中刘全进瓜故事简单,人物形象扁平,西游宝卷则将《西游记》中不足百余字的内容扩展成为逾万言且前后勾连的《刘全进瓜宝卷》与《翠莲宝卷》。《刘全进瓜宝卷》延续《西游记》的主要内容,前后由四人的死而复生相绾结,即唐太宗的死而复生、刘全的死而复生、李翠莲的死而复生以及琼英公主的死而复生。最终夫妻重聚,翠莲借尸还魂,刘全娶妻公主,大团圆结局。稍有不同的是,刘全坐拥万贯家财却毁僧骂道,翠莲一心向善原是仙女下凡。太上老君弟子君喜真人有心度化二人,便扮作取经的道人求翠莲金钗,因而引发刘全醋意和骂妻行为。

《刘全进瓜宝卷》与《翠莲宝卷》上承《唐王游地狱宝卷》,进瓜原因为《唐王游地狱宝卷》中唐王向十王帝阎君许下的诺言,唐王说:“冥主大发慈悲,无一物可敬,我看阴曹地府供献的诸食仙果俱有,却少北瓜。我回阳世,差人敬来,以报恩德。”十王听言俱各欢喜,说道:“若是进来北瓜,吾等当感恩不尽也。”《刘全进瓜宝卷》便是因唐王应诺而来。刘全进瓜原因是刘全责备翠莲随意斋僧,妻子不堪丈夫责骂自尽而亡。《翠莲宝卷》中翠莲不堪丈夫戾骂有一段“哭五更”,表现出翠莲在王婆挑拨、丈夫家暴后的孤苦无助,将最后的希望寄托给神灵观世音。“我的佛吓”是佛教《香山宝卷》中“我的佛爷”的延续,在音调上与佛教关系密切。李翠莲的形象也从小说中的一带而过变得生动丰满,在阳世被王婆构陷,被丈夫误会,自尽前的“哭五更”显示出身为母亲对一双儿女的不舍,更能勾起底层受众尤其是女性群体的怜悯与同情。翠莲在阎王面前的申诉反映出封建礼教下被压迫者的合理诉求,也使底层弱势群体得到了情感慰藉。王婆因搬弄是非被千刀万剐大快人心,也将说唱文学劝善惩恶的教化功能得到了最大发挥。

《刘全宝卷》以刘全为核心,在翠莲自尽后也有一段刘全的“哭五更”,表现刘全在妻子翠莲自尽后的愧悔和恓惶,一更哭到五更是“男主人公在身心遭摧残、命运凄凉悲惨时的内心独白和境遇写照”,形式为7、7、7、7、4、5与7、7、7、7、4、7字句交错。[8] (143)其中7、7、7、7、4、7字句属于宝卷中常用类型,“我的天啊”是佛教《香山宝卷》中“我的佛爷”的变体。

《刘全宝卷》和《翠莲宝卷》用刘全之妒、翠莲之善、王婆之奸、儿女之弱给受众营造了熟悉的审美期待视野,更能够引起接受共鸣。王婆的结局“你在阳间多作恶,十恶妇人不容情。捆打一千大板子,剖肚割肠受恶刑。压入酆都地狱内,千年万载无番身。”刘全、李翠莲的一双儿女及亲戚均受皇恩,刘、李二人大造观音殿、佛堂门,三年后修身成仙。《刘全进瓜宝卷》以翠莲自尽、刘宅遭火、父子讨饭、揭榜进瓜、夫妻重逢、刘全添寿、翠莲借尸还魂、刘全被召驸马为线,表现了宝卷的宗教教义。宝卷与西游小说、西游戏曲的区别主要在于劝善教化。《西游记》中刘、李最终是大团圆结局,即南瓜换翠莲,翠莲换御妹,真可谓千古第一美差,刘全与李翠莲的结局令人艳羡,表现出市井阶层的普遍俗欲与心理趋同,即与皇室結缘发迹变泰一劳永逸的俗世理想。而西游宝卷中则转为对宗教理念的阐发与劝善之功的凸显。

刘全进瓜、翠莲还魂是魏征梦斩泾河龙、唐太宗游地狱情节的延续,却在《西游记》小说之外开辟了新的传播与叙事方式,以戏剧、宝卷以及其他说唱文学的形式活跃于民间文学与庙堂文学。既扩大《西游记》传播的路径,又丰富了西游接受史。

参考文献:

[1]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矶部彰.张大复《钓鱼船》中的刘全进瓜故事——由文人带来的民间说话的再构成[A].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祁彪佳.远山堂曲品[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4][5]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

[6][7]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8]高启安.流传在甘肃的“五更词”研究 [J].敦煌研究,1997(6).

作者简介:车瑞(1979-),女,山西垣曲人,宁波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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