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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远,那么近

2019-05-05凌仕江

草地 2019年1期
关键词:锦城杜甫西藏

凌仕江

我居住的成都平原,在地理雜志或电视解说词中,几乎谈不上辽阔。青城山与都江堰,是我窗前惯看的山水。再走出几步,就可遇见峨眉山。离此山不远的沙湾,是郭沫若门庭若市的旧居。两次攀登峨眉山下来,当地朋友相邀,都没提起兴趣,到沫若先生住地打个照面。往回走,自然绕不过天下第一词人苏东坡家门口——眉山。

平时相约眉山容易,却难得拜谒东坡先生。即使,单位隔壁住着诗圣杜甫,也少有去敲响他的茅屋之门。老杜和老苏,一个在唐时,一个在宋时,一个吟诗,一个弄词,俩哥们的才华,无可厚非为年少的我,注入过纸本上的营养。当下媒体标榜大隐于市者,多是隐不住寂寞,藏不住孤独的伪文人。唐宋文人的品质生活,才是真正大隐于市的孤独与安静。

真要安静并孤独的生活,看来只能回到唐诗宋词的意趣。

如今,每个人的城市都在疯长,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楼群与村庄,拆迁与吞并,地上地下,里里外外,以秒速增长,人类之隐怎堪面对消逝与诞生的速度?从前慢,今人快,气场与环境都在逼迫神速转换,今人何须扰旧人?之于文坛上的两位邻居,现实地理的距离,杜甫远比苏东坡离我近。每每提及两人之名,汉字内在的静与美,就从精神的声音中走出来。

对于人本身,我的确离他俩皆过遥远,既看不清真面目,更察觉不到他们眼睛里的人间烟火。杜甫常以青铜雕像出现,而且总是面黄肌瘦,悲苦惆怅。在杜甫草堂的大雅堂里,似乎与杜甫推杯换盏的人,都是一身青铜,面容憔悴,命运不堪的样子。例外的是,苏东坡则以汉白玉雕卧状形象居多,欢颜的表情,势如乘舟大江东去,尽显隐士潇洒风流。总的说来,他俩可能都不太喜欢人间的现实,但他们吟诗填词的本领能够达到从人间跃升天堂的境界。很多时候,我把他俩当作居住天堂的好朋友,切忌无礼纷纷扰扰。

相比,离我生活与根源特别近的沫若先生,就难以给人留下安静的念想了。尽管《天上的街市》,不泛诗性之美的取舍与立意,但他的一世身名如今早已落得满纸浮躁。许是时代文艺兴衰不同,越近的人,越容易被现实的光亮掏空。而太远的,总被历史遮蔽,暗淡了刀光剑影,够不着,且念且想,都成了人去楼空安静所在的美好去处。

被历史过滤的人物就是这样,越是在星空闪烁持久的人,越容易留得美名;相反,有些人与作品怎么也经不住历史长河的洗礼。同样,越是遥不可及的地方,越让人难以触摸,只好将它当诗和远方仰望。杜甫与苏东坡,留下的身名都太过传奇美妙。有时,美妙,也成了一种虚妄,除去夸张的科技穿越,让人怎么也抓不住灵魂的半片衣袂。看见他在远远的人群中,我无法辨识哪一张清瘦的面孔,才是真正的杜甫。尽管走进草堂,也曾抚摸老杜那撮比黄金耀眼的山羊胡,不期望导游所说可以摸出好运,只想触摸唐时的温度,但我勉强摸到的惟有一个字——锦。

绵柔,但不惊艳;细腻,但不软活;飘逸,但不俗气。

蜀汉时代,这座处处刻有“锦”字的城,以丝绸织锦业为兴,时人以穿着蜀锦面料的服饰为风尚,因此不难想象杜甫一袍锦衣在江村的田坎上,与采桑老百姓摆龙门阵的身影,那种素洁与华美,定是世界一等时尚的风向标。后来,随着蚕丝的隐退,蜀国锦官城难见一棵桑树,浣花溪畔只有稀落的芙蓉花,在九月的天空,燃耗诗人远去的寂然与落寞。现今,这座被时尚经济无限扩张的城,还能见到“锦”的影子,只是它不再与锦时的质感,发生直接关联。因锦派生而出的一些地名,如锦江、锦里、簇锦街道、锦江宾馆、锦城艺术宫等,多少葆有一点唐风遗韵,这就不难寻迹成都何谓锦城的线索了。

锦城之于成都,或成都之于锦城,无论如何,时间距离都太过遥远。想起这一切,时空仍在几个世纪中交替穿越。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期,在直线距离成都一千二百多公里的青藏高原,有个当兵在外的年轻人开始了对锦城的念想。开始他也天真地给锦城写简单的诗——杜甫在芙蓉花开的那端等我。

那时,这个年轻人已从林芝辗转到拉萨。确定地说,已经因军中文事,与成都发生过身体上的接触。比起西藏每天强烈的光照与缺氧,锦城的温润、美食、绵雨就是天堂的写照。当然,对于有的迫害者把西藏当作地狱,或许表述上不存在问题,我现在理解了那种把死活下去的难受,只是当我走遍锦城也没找到杜甫诗中的江村,更没找到巴金笔下美丽的锦江水时,我决定把“锦”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忘记一个远方未曾谋面的朋友,反正我们之间从未相约,也从未失约。

锦城走出一个人的妄想后,成都烟雨落进半梦半醒的现实。

第一次从成都折返西藏的心情,远比从川南丘陵中的故乡首次远征西藏复杂千倍。太多的兴奋与期待,写进了少年从故乡初涉西藏的日志,之后则是漫长的煎熬与逃离。当时可以说人在西藏,心在成都。进入西藏之前的青春期,我从乡下去得最远的地方不是自贡,而是荣县,也就是诗人陆游留下诗篇《别荣州》的地方。有一天,因意外收到一封笔友来自成都的信,开始小心翼翼地想成都。现在看来,当时我在荣县距离成都那样近,不过二百多公里,却要借助猜想笔友长相,而对一座城市面孔产生瞬间的遥远想象。对于没有用的想象,只好趁早折叠收场。据说我给那个笔友的复信,她保存至今。

后来,从西藏往返成都的次数越来越多。

在铺满阳光的拉萨街道上,我曾将成都优越于西藏的生活经历,讲给一位脱掉军装的诗人听。他对唐宋诗词,尤其是杜甫的诗篇达到倒背如流的地步,很是让人感佩,此人叫荒流。军中战友一般叫他真名:陈雪涛。你是成都人吗?我说,不,我只是刚从成都回来。不过,成都离我的老家荣县并不远。他抬起头“哦”了一声。你是荣县的?我当兵时有个领导、好兄长是你的老乡。话完,他继续埋头伏在啤酒箱上写诗。买酒的人来了,他头也不抬。只见他下笔很重,脆弱的纸张时常被他沙沙的笔尖夺穿,如同一朵脆弱的雪花洞穿冬天的脸。他要我看他写给青藏高原的诗。我一边看他的诗,一边观察他本人。一件脱皮的深棕色皮夹克,额上的发丝已经所剩无几,牙齿有点偏小麦的黄。我问他,你在西藏有几个年头了?他说在拉萨宇拓路的小卖部已经七年了。

很少回家吗?

回成都比回老家多一些。

老家在哪里?

貴州毕节。

毕节?这个地方究竟在中国版图的哪个角落?我脑袋顿时空荡荡。但我没有直接问他如此孤陋寡闻的问题。接着,他从诗稿里又抽出一页散文让我看——故乡的煤油灯。当我还没从文字中晃过神来,他的话匣子猛然打开——小伙子,不要有事无事往成都跑,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呆在西藏吧,成都人假得很。

那你为什么要回成都呢?我问他。

我姨妈在成都华阳。要不是因为她,我才不与成都发生关系。她卧病在床,常年需要人照顾呀。你看我人在拉萨,心却一刻不停地想着成都的姨妈,兄弟,你我出门在外,生活不容易呀。

对于一片地域的人性评判,一开始,我便意识到这个诗人的偏激。这导致他后来命运的归宿,于常人难以理解。当然,面对诗人个体生命的选择,可以不理解,但尊重是必须的。后来,交往多了,对他突然的刻薄自会采取原谅,毕竟诗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苦难与乐观。知道荒流的朋友,都知道他有神交天下友的本事。余秋雨先生曾在《山居笔记》的开篇就写到他,可见他的阅世壮阔。只要是外地来的文朋诗友,不管认识与否,只要找到荒流,都能遇上一堆天南海北的好朋友。有一次,诗人北塔到了拉萨,荒流急切地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晚上参加一个饭局。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荒流身无分文,在场的诗人许多与他都是初次谋面。我用口袋里还没拽热的一笔稿费对付了此事(当年津贴收入微薄)。对此,有朋友反对荒流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包括我。

贵州诗人彭澎就是荒流那时引荐认识的。印象中,荒流转交过《酒中舍曲》这部书给我。尽管荒流很少回毕节,但他对家乡的文事并不冷落,多次劝我给彭澎主编的《高原》投稿。

有事无事,荒流常往部队营区跑。他的朋友遍天下,战友西藏到处有,一年下来在我这里蹭饭有过三五次吧。每次见面,他讲毕节的人事,比我给他讲荣县的事情多。

2017年夏天,初次抵达赫章之夜,彭澎与我第一次会面,彼此都没有拘束,像是见到久违的老朋友激动。我们没有聊消失了那么远却又那么近的夜郎国,但讲起荒流,我们无不遗憾。那时,我与冉正万还没成为鲁院同学,但在拉萨,荒流与冉正万多次通话的情景,我在场。这不得不重申人与人的关系,早已建立在上苍慈悲的旨意里。可有时,慈悲总是提前隐瞒人和人之间的秘密,不分朝代,不管地域,更不受时间阻隔。至于人和人究竟该以怎样的方式相遇,那就是另一种看不见的造化了。

远和近,潜藏着秘密的秘密,还有密不可分的缘分。当缘分与缘分重合,波及的人事一个大雅堂也容不下。与杜甫相聚大雅堂的陆游,在《别荣州》里写道:“浮生岁岁俱如梦,一枕轻安亦可人。偶落山城无事处,暂还老子自由身。啸台载酒云生屦,仙穴寻梅雨垫中。便恐清游从此少,锦城车马涨红尘”。诗句里,出现了两个与我生活痕迹重复的地方——荣县与成都,只是我出走故乡二十多年后,才意识到陆游之于荣县和成都的态度,这不得不说是时光远近的巧合,人生的造化因客居他乡而不断产生的个人乡愁,再次加深心性上的相知与投缘。

该遇见的人事,只要时辰到了,刀和枪也斩不断岁月的轮回。比如小时候,我在书本中与杜甫、苏东坡、陆游、还有郭沫若相遇,几场风雨与几个地域的流转,并没抹去年少的记忆,只是陆游写给我家乡的诗,我未能在少年时记起。

2008年9月,世界惊魂的大地震将我与冉正万震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同一个班上。这是西藏与贵州的相逢,也是四川与贵州的相遇,正万写小说,平时习惯于沉默,我们没有太多分化的口音,之于两个沉默者,有时一个微笑就诠释了在一起的亲切。偶尔,我也提到荒流。正万说,那个兄弟耿直,几次接到他的电话。大概是四年后的夏天吧,在赣州与正万相遇,我告诉他,荒流在拉萨自缢了,送他西去的道具,居然是一条长长的哈达。正万听了,满脸惊奇。说来有些奇迹,过去荒流的诗中也常出现哈达,这是藏族人民对天地万物表达圣洁之爱的最高礼俗之物,我想这也是诗人内心所推崇的最高境界吧,长达二十年的西藏时间,荒流已经把青藏当作自己疆场,有诗作证——

大西北的苍凉横断历史

春风的殷勤把乡关杨柳淹没

青春在军装悲壮的僵硬中

挥动阳光般炽热的十字镐

与满是顽冰的唐古拉最后决斗

剑在这里锈蚀

枪在这里锈蚀

和平年代战争在这里锈蚀

节选自荒流代表作《青藏高原》

荒流诗中有怀古的悲壮,也有现实的炽热;有冰雪凝结的战斗,也有夜晚隐秘的伤离和别恨。但故乡的亲人与山水草木,所有尘埃最终都在高耸云天的青藏高原落定。

从大地上跃升阿西里西大韭菜坪山顶,我像是顿时抵达了青藏高原。同样是山与山组合的高原版图,青藏高原比起黔西北高原,显然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天上的高原雪堆白,地上的高原花草香。因为皆是屋脊的属性,只是天上的高原壮阔,地上的高原灵秀。鹰,像一根拉直的线,停在空中。我停在鹰的影子里,抬头仰望很久,这怎么会是一只鹰呢?简直是个遥控器。用手遮阳的众人,马上予以否认。那只鹰像一位空中警察,目不转睛地视察着大地上的敌情。在鹰眼里,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造访者,会被它的神眼当成隐患吗?那些紫色的野韭菜花,在起伏如东方女神胴体的山峦中,像天仙吹来的一群群繁衍生息的紫泡泡。不管风与阳光的来去,满山遍野的紫泡泡摇曳着岁月静好的生命礼赞。再想到杜甫、苏东坡、陆游一生的行吟与当下文人渴望的归隐于市,眨眼间,如同收获了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此情可待,不正是配合归隐者梦幻与现实的景致吗?

我坐下来,手握一朵紫韭菜花亲吻。世界所有的花朵这一刻都进入了冥想,荒流在青藏高原是否怀想过眼前的这片紫高原?有一天,我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当兵时的兄长——诗人吕雄文。很快,雄文先生在整理行将出版的荒流遗作中,发来几首直抒故乡胸臆的诗稿,于此摘录两首,以示纪念把生命激情与现实矛盾夹缝于两座高原的诗人:《饮故乡伤寄故人》乌蒙崎岖接云端,江湖载酒吊泊船。才凝万丈竟虚负,九泉故人伤寒蝉。另一首,《感怀寄黔州亲故》:黯夜遮凄凉,游魂独惆怅。埠头何忍别,不敢望故乡。荒流是高原的战士,也是乌蒙山的游子。以他的性格,战死青藏比回乌蒙山更悲壮。原本他打算未来要从西藏辗转回到成都生活,这很可能是他最理想的生活。我也想过个人的成都生活,只是我从不表露出来。毕竟我牵念山居野放的生活,比尘世生活多一些,而且这个愿望一直很强烈。再说,这不是随便乱想就能实现的生活。

比如赫章这个地方,第一次听上去非常遥远,也非常陌生。毕竟夜郎自大,只是遥远传说。从成都出发的一架小飞机上,同学向荣告诉我,赫章历史上以全国贫困县著称,令他至今不忘的是,曾经给学生上课时例举的让人看了直觉落泪的那些数字。实际说来,赫章离我家乡不太远,因为它毗邻四川泸州,而过了泸州就是自贡。在短暂得不到一个小时的飞行过程中,我试图想象过那一组数字,生命中有些地方,若不是因为一些有缘人,就无法拉开远和近的想象,甚至在个人一生的步履中,永远无法丈量远和近的关系。同样,这也将成为一个人生活永远无知的所在地。在阿西里西大草原穿行,怎么也没想到这块瘦弱的地皮上,早已长出一条条通天的哈达,多民族的音乐响彻云端,送别灵魂上路的舞蹈,沿着那样宽阔与平坦的山路,谁说灵魂不能抵达神赐的福祉呢?在赫章,有些路的优势,远远超越了难以上青天的蜀道。

比普罗旺斯更美的高原,赫章秘境隐藏在乌蒙山中。比青藏高原拥有紫色花朵更辽阔的高原在赫章。面对风车转动的云朵和草地,虽有晚来了至少十年的遗憾,但它真是应验了我内心山居野放的地方,面对如此孤独的韭菜花朵,我已经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毛发一根根随风延展的声音,眼皮撞击一朵朵紫泡泡的声音,以及灵魂轻轻飘走,又蹑手蹑脚回来寻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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