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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拉子(外一篇)

2019-04-28黄璨

伊犁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河西艾叶槐花

黄璨

四月里槐花开了。

是的,四月里槐花开了一定会很美。

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当四月里槐花的花苞还在枝头打颤的时候,河西这边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只待那花苞绽开月光一样的白,赶紧摘一些回家做“卜拉子”去。

小孩子是为著槐花做成的卜拉子实在是香,香到一看到槐花绽蕾便忙不迭地跑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妈……妈……槐花开了,槐花开了!”而大人又为着什么呢?大人们啊,皆因历经的四月比小孩子多得多,知道槐花卜拉子它的香是该记在每年春天的日历里,并早就先于孩子按捺不住地咽口水了。

做“卜拉子”的槐花是有着月光一样白的白花槐。你看街面上紫花槐它的花紫得那样子汹艳,人哪里敢拿它当食物。就好比山里的那些野生菌子,越是鲜艳好看的,人越是躲得远。世间太多的危险往往都藏在鲜艳的东西里,不是么。

当然,槐花在七八月份也开的,是槐树二茬的花(可见得槐花多勤奋)。但那时的槐花即便再勤奋,人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郁结着太多夏季的闷热,倘一阵风吹落在地上,倒像铺了一地泛黄的碎纸沫子,没有半点鲜嫩丰腴的质感,还没长出便已老得让人生厌了。

所以,还是“四月里槐花开了”的槐花做卜拉子让人安心,甚而也可以说让人感觉到一个“美”字,——河西人心里的美滋滋。

其实山东青州那里也风行这种美食,亦做法大同小异。但青州那里不似河西这边显然存些霸道,将卜拉子视为独有的美食。想一想,有什么可霸道的呢?追根溯源起来,它不过是野菜拌面粉的一种吃法。而人之到了讨野菜吃的地步,不见得脸上就有多光鲜。

卜拉子起初正是穷人的一种吃法。饿到什么也没得吃的时候,看到山野里一些知或不知名的野菜,不管三七二十一采了来充饥。又不甘心直接食用时野菜的生涩气,便将野菜洗干净了,将水沥干(不完全干),略略切碎一些,拌上面粉(只在叶面上薄薄地沾上一层),撒点盐,蒸锅里蒸熟。若家里恰还藏有一小瓶久已不舍得吃的胡麻油,便慎慎微微地倒一小勺在火上炝热,乘野菜拌面粉刚出锅还蒸腾着热气时,“刺啦”一声泼在上面,再手指弹跳着将油濡匀在野菜拌面上,一盘卜拉子就成了。

就这么简单,简单到除非一个人懒到不愿意吃饭的地步,否则人人都可以做得出来。可是,做出后的那种香,比起富人家饕餮盛宴上鸡鸭鱼肉的那种盛腻,似乎又多出一点让人喜欢的清野和简致来,尤其在如今饕餮过剩的年代。你看《金粉世家》里的花花公子金燕西,放着那么多富家小姐不娶,单单要追着冷清秋,大概是一样的道理。负载过重,人会生病,身心皆是。

况且,这卜拉子的清野简致,原是可以治病的。比方我所知道的最初做卜拉子的一种叫艾的野菜,《本草纲目》里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针灸。”还有之前说起的槐花,《本草纲目》亦记载:“炒香频嚼,治失音及喉痹,又疗吐血、崩中漏下。”以及其它材料:香豆叶、麻曲曲、锁阳、苜蓿、榆钱、胡萝卜、甜菜根,青州那地方还有一种菇扎菜(音),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各有各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医用理论。

但有一种材料的卜拉子却是我后来才知道并让我有些吃惊的。“毛卜拉子”。何为毛卜拉子?就是馒头放的太久发霉了,上面滋生出毛绒绒一层霉菌,用这种馒头揉碎了拌面炝油做成的卜拉子。据说也很好吃。但人何至于非要吃这样原是霉变了的东西,还不是为着曾经粮食金贵,人是绝不会浪费一粥一饭的。有意思的是,那时候的人吃了这样卜拉子,竟似乎也不似现在的人那么容易伤身体,孩子们吃了照旧撒欢地在院子里该咋玩还咋玩,大人则各干各的也丝毫不见什么不妥。可见过去的人较于现在的人,实在皮肉结实。尤其我觉得河西这边的人,泼喇喇的身体像钢筋混凝土一样——实质是因着西北自然资源匮乏,人人都是硬生生憋着一口活着的气。

当然,如今的人吃卜拉子,已不是为着治病或是饱腹这样实际又功利的目的。不似南方的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绿意,河西这地方是长长的冬天走了,短暂的春天才仓皇赶来。而那漫长的冬天是枯索缺水的冬天,即便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导致白茫茫的大雪人们也不把它看作是水,而是萧疏冬天里一道干枯了的景。所以,一旦到了春江水暖鸭子在水中忽隐忽现,那干枯了很久的黄土地突见得冒出一丝绿色的芽儿,并逐渐此一处彼一处铺开的时候,沉闷了一个冬天的人们的心顿时被这些绿芽儿们唤醒并毫不犹豫地奔了去。

于是,那个时候,大人小孩人手一个篮子,甚至可以是一个简易塑料袋,忽而蹲下,忽而站起,忽而又快步跑到另一处,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里,点点攒动着一种令人欢喜的新鲜气。

那绿芽儿便大都是艾或是麻曲曲的新叶或是其他,人们在它浅浅的绿中看到了春天,并将这个春天及时地带回到自己的餐桌上。多么令人心畅啊,那些刚发芽的叶面覆着银白色月光的毛绒绒的艾叶上的春天,那些累累一树的仿佛压得枝头喘不过气的白色轻盈的槐花花瓣上浮动着的春天,还有沉闷一个冬季终可以散布遍野的风翅上的春天,以及其它种种的春天。

因着吃这样的春天,河西的人相互间便多了喧谎(本地方言,意为聊天)的谈资,“你今天吃卜拉子没?”“吃了,我和老公带孩子昨天去郊外采了些艾回来。”或者,“唉,最近忙得,都没顾上做些卜拉子吃,眼看春天就过去了。”“没事,我明天做一些给你拿过去。”

我这个人笨,不会做卜拉子(其实是懒,那有什么难的呢)。但婆婆还在农村居住时,我会在春天尤其是它刚露脸时,先于别人更早吃到艾叶做的卜拉子。为着自己的儿子媳妇孙子能吃到最时鲜的卜拉子,婆婆会颠着略胖的身子,步行到离家很远的耕地或是更远处的沙沟里去采艾叶。河西荒滩和沙沟里的春天,太阳已是很蜇人了,路又不平,容易崴脚,艾叶也不是遍地都是,每采一次都要耗费半天甚至更多的时间,采得人浑身乏力,嗓子直冒烟。但婆婆每次都能固执地采一竹筐回来。就倒在自家院子里,坐小板凳上一株株细细地挑,不让一根杂草蒙混进去。做好了,紧紧地捂在瓷盆里,也不告诉我们,拖着老身子自个儿坐几十公里的公交车送到城里。

到那个时候,摆在城里餐桌上的卜拉子,尚暄软松散地冒着热气,白里透绿又表面覆着一层黄橙橙的胡麻油。迫不及待拿手指捏一撮放进口里,虽然仍有艾叶天生略略的苦味,但绝对是一位嗜酒的作家写酒的那一句:喷香!与此同时,耳边还会听到婆婆不停地念叨:我滴这个媳妇子么,默弱地很么,爱吃个凉粉和卜拉子么!以至于我到后来始终不明白婆婆说的“默弱”二字是什么意思,想这一定跟我的懒惰有关,亦大概是我自己心虚了才这样想。

后来,婆婆搬到县城居住,没办法去沙沟或耕地里采艾叶,我便很少吃到艾叶的卜拉子了。某日和朋友电话里聊天诉苦,说春天都快结束了还没吃上口卜拉子呢,说着说着口水便从嘴里流出来。朋友一定在电话那头看到了我的口水,说,你等着,下午我给你拿过去些。到了下午,朋友敲门,笑盈盈提着一小袋卜拉子。她是辗转半个多小时坐市交车来的。一小碗那样子,是她朋友送她的,硬是从自家人口中夺了一些带来给我。之后又急匆匆坐市交车走了。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静静地吃,满嘴的喷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

女儿在南方上大学,假期回来对我说,南方人太精明,比方几个同学一起出去吃鱼丸,会把碗里每一个鱼丸的价格都细细算出来,然后几人均摊,不吃亏也决不会占别人便宜。而像朋友这样单单地坐市交车来,只为送我一小碗卜拉子,这样事大概也不常见。

我亦十分明白女儿有些以偏概全,并不是所有的南方人都精于算计。但地域的影响对于一个人的作用确实不可低估。粗犷地域生活的人,其性情自然会更为粗犷一些,不大喜欢太拘谨。况且,北方的枯山枯水比起南方一年四季的绿意融融,因着天然资源本身的匮乏,则更会让人珍惜人世间的一丝亲情暖意。

这一丝亲情暖意,亦正如“四月里槐花开了”这一句,既让人觉得心安,又觉得春天的日历翻起时原来日日都有一种美。

糖花子

糖花子。既有糖又有花,简直是敦煌莫高窟的石壁上那些唐代的仕女图,既意蕴丰满又说不尽的妖娆多姿。

而事实上,糖花子正有这样一分雍容气度。

先不说它是怎样做出的,亦不说先前河西的农家每逢过年便早早地做了好几大缸,端端地等年间亲戚拜年时喜滋滋地拿出来。

姑且说说它如今在河西某个小城的农贸市场门口,一个个飞着裙裾排成队,被安置在小商贩推车上一个并不大的木框玻璃箱内,其实也是刚刚摆出来,但已有很多人蜂拥了去买,不一会儿这小小的木框玻璃箱便空了。实在是如今的河西人生活好了以至于懒到骨头里,不然明明自己都会做,却要单单地跑到市场门口来抢,而那小商贩也不过是嫌累得慌,每日只是有数地做那一箱子,要想吃,也只有待明天早早地来买了。

雍容气度自然是三分天资七分后成的。而这七分后成,在原来专把这糖花子当作过年时显摆自己精湛手艺的河西妇女这里,则真的是可以大显一番作为的。

做的前一天已经在村里众所周知了。无须特意吆喝,只在闲聊时说一句“明天我要做糖花子了”,到第二天,村里相近的几个女人便早早地上门来了。事实上,这些女人们,谁谁哪天哪天要做糖花子,根本就是在心里预定好了时间和顺序,绝不至于顶上牛两家同时做的。因为这实在是个大工程,没五六个人相帮再加上家里的男人干一些必要的粗活慢活,究竟一天里也做不出过年所需要的几百乃至上千个糖花子的(自己吃的同时还要送诸多亲戚)。

这当然是生活已基本富足的年代了。面不缺,糖不缺,油不缺,就缺一个能耐得住性子,可以在油锅边待上大半日,眼睛被油烟熏得直流眼泪,却不得不继续坚守阵地又不能有丝毫怨言的当家男人。而这样的男人每一家必定有一位,且心甘情愿一年中唯这一次被自家女人支使着干这干那还不许发火。要是发火你就试试看,定会招别家女人的嘲笑:“你看看这个二杆子,连做过年的糖花子这样的大事都不赶紧帮衬着自家女人,这样男人还有什么用!”

于是,人手差不多就够了,各是各地分派好任务,开始急急地在手底下忙活。

这里须先说说糖花子它的卓越风姿,为了说明制作过程的繁琐。否则你一下子来那么多人,整个院子里汹汹涌涌地,倒好像有些小题大做虚张声势的嫌疑。

糖花子的基本模样近似于西方的三明治,上下各一层面,中间夹一层糖(白糖在火上熬化成水与面调和而成)。但西方的三明治只老老实实的三层依次相叠着。糖花子不仅三层相叠,还得让这三层上下左右里外前后翻飞出众多花样,常常搞得人头晕。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烟盒大小的方形框里划出几道沟,其间藕断丝连隆起的面畦或上挑或下翻或卷曲或穿梭,从而扭结成花。那花样粗略地看,好像一个“亚”字。但此“亚”字是浮雕版的,立体而丰富,油炸出来一个个金黄中透出糖的绯红,十足的唐代侍女那样雍容气度。还有一种是菊花形,划出的众条沟的一端是散开着的,将一条条面畦一股脑儿紧挨着在两侧翻,翻得花边卷起来,且卷得层数越多,越显得今年的糖花真是开得比往常的哪一年都繁盛且绚烂。

但这繁复的翻花,不过是众多程序里最简单的一道程序。就是我这样一个不擅制作食物的人,小时候到别人家看到,略微用心一下,即可以熟练到不一会儿就可翻得整整一案板出来。之前的过程才是复杂。揉面醒面要前一夜熬个通宵过来过去地揉十几遍,揉到那掺了鸡蛋清油的面表层泛起只有恋爱中的女人脸上才有的鲜亮且矜持的光色才行。擀面要两个力气较大的人,乘着中间那层糖面还热乎乎时,各提前擀出大小一样厚薄相当的面饼以做上下层待用。中间那层糖面,则糖与面的比例须十分恰当,熬制的火候要拿得十分稳,否则油炸出来糖面会像牛舌頭一样呆呆僵死在上下两层面之间。全不似成功的糖花子那样,中间那层糖面经油炸后,自然兵分两路酥酥散散地附着在上下两层面饼上,让人简直搞不懂它怎能那么聪明地就把自己一分为二地飞在面饼上的。

搞不懂的太多了。还有其间的人情世故。这家人要是人缘好,自然帮忙来做糖花子的亲戚朋友就特别多,一天虽忙碌,倒也乐得一些张三李四王麻子的花饰新闻,亦这新闻并不带有太多恶意,都是邻家人,绝不应该传出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不好来。倘这家女人和邻居女人之前为着某事有些许过节,其实心里早就想和好了,又苦于找不到借口,一听说这家要做糖花子了,便蒙混着跟了那一波人,半低着不好意思的脸,主动上门帮忙,自此竟也化了干戈为玉帛。而这糖花子要做得好了,自然过年当礼物送亲戚也就格外大气些,不然将牛舌头那样或是色焦面僵的送给人家被嫌弃,随意丢旮旯一角不吃,岂不是屈了送礼人的好意。

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家这样大张声势地做糖花子了,过年吃啥有啥,犯不着像从前那样花那么多精力做几大缸来炫富。送礼只到超市买个包装大气的即可,那巴掌大小的糖花子只会显得小家子气,况且做它还那么麻烦。说白了,也是人心不古,更多的人看重的是礼品的表面浮华。然而,河西人究竟也是河西人。办大事送礼当然是挑那包装大气的贵重礼品来送,而自家的亲戚乃至更为亲近的朋友,却直到现在生活富得比当初炸糖花子的油还盛了,仍是要想些办法,从勤快的农村亲戚那里讨得一些地道纯正的糖花子再送给另外一些城里的亲戚朋友,其间的那份情意绝不是那些包装大气的浮夸礼品所能替代得了的。

仍记得女儿初上南方那里的大学,我去送她。她同宿舍的一位同学父亲见我们是甘肃的,问我,甘肃是不是很缺水?当时我没明白他所问的缺水是什么意思,只糊里糊涂说甘肃比起南方,还是比较缺水的。直到后来很久了,听一个朋友说起,一个南方人问她,甘肃人是不是骑着骆驼上班?我这才知道,女儿同学父亲那日问我甘肃缺不缺水,大概是觉得我们这地方人是连正常的吃用水都是缺的。他只是不知道,甘肃这地方,虽然较南方缺水,单从做糖花子这件事上,足以说明这里并不缺乏人的智慧和情意。况且甘肃这地方,从地形地貌上,有山有川,有河有草原,加上冰川以及原始森林,人人在这里生活得丰富、安逸且满足。

而我,亦是刚刚看到一个北方朋友在网上拿南方人逗乐,竟一时笑得收不住。他问:南方的朋友,你们出门是划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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