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似曾相识

2019-04-28朱子青

伊犁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垃圾堆伪军流浪狗

朱子青

母亲对我说:“你还是去看一下你姐,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母亲神情幽暗,心思重重的样子。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这样神神叨叨、恍恍惚惚的,大约是老了吧,比如她有事没事总要骂我的父亲:“死鬼到另一个世界享清福去了!”我看母亲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这几天,梦里头有一群狗咬我呢!”母亲有气无力地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抬起头,呆滞的眼神望着窗外。

外面的世界一片灰暗,肮脏的积雪堆在马路边上,一辆车接着一辆车呼啸而过,像一条条夹着尾巴逃跑的流浪狗,浑身脏兮兮的。

我说:“妈,你不是说大姐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嘛,她出去这么多年了,回一趟家就会要吃要喝,或者替她那个醉鬼丈夫借钱,找她做什么?”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熄了灯,她的面容很快就隐入黑暗中了,像突然离开了我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知道她已经活得不耐烦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去找我的死鬼父亲,也想到那个世界享享清福去。

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可母亲打骂我们是家常便饭,她常常对我们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狰狞表情。母亲对我们兄妹三人抱有很大的期望,可是,我们都不能按照母亲的愿望成长。哥哥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像一只装满水的巨大气囊,走起路来浑身的赘肉不停地抖,爬六层楼得休息十几趟才能爬上来。母亲担心他翻身弄坏家里的床,早早地就让他打地铺了。我们家只有两个卧室,姐姐睡小卧室,我和哥哥睡阳台。那时候,哥哥的呼噜声随着身体的肥胖一天天地加剧,有些惊天动地,让我感觉一直是睡在火车铁轨旁的。我变得这么瘦,主要是睡眠不好,这与哥哥脱不了干系。

姐姐与她的酒鬼男人私奔之后,哥哥终于有了自己的卧室。尽管这样,家里的地板仍日夜传导着火车车轮碾过铁轨时的震动声。我仍然被哥哥的呼噜声折磨着。说心里话,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家呆了。多少个夜晚,我睁着眼熬到天亮,我想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比如深山老林,或古刹寺庙,我就想去好好地睡一觉。

父亲是因肺癌离开我们的。父亲的睡眠也不好,他头发稀疏,面容憔悴,瘦得肋骨都清晰可见,常常在半夜里大声地咳痰。面对哥哥的呼噜声,母亲却能安然沉睡,气息轻柔得丝绸一般。父亲病重后,母亲也有些承受不了哥哥的呼噜声似的,常常在半夜醒来。有一次,她把哥哥从雷声般的呼噜里踢醒來,哥哥野蛮地骂了一句:“谁,谁他妈的踢老子!”

母亲又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得哥哥睁开了眼睛,黑暗中挣扎着迅速坐了起来。

父亲在大卧室呓语般地说:“打呼噜的人不要碰,小心传染上!”母亲再次躺在床上的时候,果然也打起了轻微的呼噜,不过呼噜的规模并不大,带着难以描摹的呻吟,仿佛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或快感。再后来,母亲的呼噜声就越来越大了,父亲从此坐卧不宁,惶惶不可终日,不停地咳啊咳,面容愈发憔悴了。

现在,我想起姐姐的时候,心里头就有一种无端的伤感与悲怜。我无法从她身上找出我们田家人的一点基因,田家人生性老实本份,可姐姐性情暴烈,敢作敢为,甚至行为有些歇斯底里,让人难以理解。母亲从不避讳姐姐是垃圾堆上捡回来的孩子,她掐她拧她,用最恶毒和不堪的语言骂她。刚开始的时候,姐姐咬着牙一声也不哭,后来则大声地哭叫,常常是母亲还没有动手的时候,她就跑到楼道里或者院子里,边哭边叫喊着母亲的名字:“王桂花,你不得好死!”她的哭声惊心动魄夸张之极,引得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都伸出了一个惊诧的头脸来。那时候姐姐大约十五六岁,胸脯已经很高了。她竟然将衣服领子撕开,袖子撸起来,后襟掀起来,让院子里的男男女女见证母亲的手段与罪行。姐姐的皮肤白皙光滑,被母亲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伤痕。我亲眼看到有些流氓,那些不要脸的男青年,跟在哭泣的姐姐身后:“田秀秀,我看看!我不相信这是你妈干的。”说着凑过脸来,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探询的急切,神情迷离而兴奋,仿佛姐姐身体是一处有着无穷无尽稀奇玩艺的宝藏,她的伤痕是一部难懂之极的天书,或者精美绝伦的图画,令他们流连忘返。

姐姐一点也不害羞,她迫切地需要别人同情的目光,极力地想将母亲的罪行向世界宣扬。有些男青年在探看的时候,趁机用粗糙的手抢劫似地摸一下姐姐含苞欲放的乳房。

母亲看到这一切,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气得要吐血。

我无法理解姐姐会嫁给一个醉鬼。他第一次被姐姐带到家时,就同父亲喝上了。我记得他进门时神情颇紧张,好像还猫着腰,活像个伪军。“伪军”提来了两瓶西凤酒,说是用一个月工资买的,来孝敬岳父岳母大人的。母亲象征性地做了几个菜。那时候,姐姐在棉纺厂上班,她介绍我未来的姐夫:“我同事,厂安保科科长!”

姐姐的介绍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特别地用心,她将“科长”两个字拉得很长,父亲听到“科长”二字,有些诚惶诚恐,仿佛我们家高攀了一样,立马就堆上了笑脸,并吩咐母亲:“愣着干啥呀,快炒俩菜来,我们爷俩下酒!”

姐姐介绍之后,他的举止就放开了,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伪军”打开提来的酒,招呼我和哥哥一起喝。我看了母亲一眼,就知趣地躲在一边流口水,哥哥却大大方方地移了过去。哥哥走到科长身边,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先,先,先看看酒——酒量再说!”“伪军”的身子跟我一样有些瘦弱,差一点被哥哥拍趴下了。

母亲始终没有做任何评价,她脸上的表情没泛起一丝涟漪,直到“伪军”喝得烂醉如泥,口里头呢喃呓语,像妖怪一样现了原形。

母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后来,据我从母亲口里得知,“伪军”科长是假冒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保安而已,有一个父亲与他相依为命,他也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这让我感到纳闷,他和姐姐的身世之谜,直接导致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遇到垃圾堆,总会看一看上面有没有长出孩子来,有时我还会上去翻一翻,免不了喊一两声,可始终没有像母亲和“伪军”的父亲那样倒霉或幸运。后来,我听到了一个词:同病相怜。我虽然没有念几天书,但我理解这个词。姐姐与“伪军”两个人都是从垃圾堆里生长出来的,有着共同的命运,相恋就不难理解了。

那段时间姐姐着了魔,心情好到了极点,走路一唱三跳的,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白兔。有几次,我看到她哼着歌往胸罩里垫海绵。还有一次,我假装睡着了,眯着眼睛看见姐姐站在凳子上,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大腿和屁股。那一刻,我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屁股和大腿有什么好看的!我的笑声引来了姐姐的愤怒,她将镜子前一块肥皂扔了过来。

母亲对恋爱中的姐姐无能为力,她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地劝导姐姐,不要同那个酒鬼来往。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就是嫁错了,嫁了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受了一辈子的苦。”有一次,母亲劝说着姐姐,突然伤心地大哭了起来,“要是你爸有个一官半职,或者头脑活泛点,我们一家五口人还会住在鸽子笼里?到现在两个傻儿子连媳妇都找不上!”

父亲听了母亲的奚落,低着头默默地出了门。我想顶一句母亲,一想到自己的“傻根”的绰号,也不好再说什么。母亲哭了一会儿就停了,仿佛是演员在演戏。小卧室里,哥哥的呼噜声起伏不定,让人莫名地心烦。

姐姐似乎因母亲的眼泪若有所动,转眼却说:“他好歹比我爸强,是个科长!”

母亲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撕住了姐姐的头发,一顿乱打:“啊,什么科长,什么科长,啊,一个临时工,你还骗我,我让你骗,让你骗!”说着就撕姐姐的嘴。母亲突如其来的暴行让姐姐吓了一跳。后来,姐姐进行了英勇无情地反击。无论从个头还是力量上,母亲远远不是姐姐的对手,姐姐当时的形象让我想起武侠电影中的十三妹,她一掌就将母亲打到了墙根。母亲倒在地上哭得伤心之极,口里不住地骂姐姐,说她白养了个女儿,养一条狗都比姐姐强。看得出,她为自己从垃圾堆上捡回来姐姐这件事十分后悔。

后来,姐姐就很少回家了,她住在女工宿舍,趁家中无人时回来偷偷地将她的衣服全拿走了,甚至连户口本上属于她的那一页也拿走了。这是母亲始料不及的事。母亲为此去找姐姐厂子里的领导,状告“伪军”欺骗良家少女,领导对母亲的激烈控诉十分反感:

“啥年代了,年轻人自由恋爱,这有什么嘛!”

厂里给姐姐分了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姐姐和“伪军”如愿领了结婚证。结婚前,她与“伪军”双双来到我们家,准备商量办婚宴的事。还未进门,母亲就声嘶力竭地喊:“我当没有养过你这个女儿,滚远一点,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后來,他们在母亲的鞋子的追踪打击下,落荒而逃,那情形狼狈不堪,看着这一切,我快乐地拍手大笑。

那天,父亲晚一些回家来的,他有些怯怯地对母亲说:“我,我不小心把手表丢了!”要知道,父亲的那块表是上海牌的,价格不菲,就像那架度数不大的近视镜一样,是父亲身份与知识分子气质的象征。虽然父亲只短短地当了几年厂区子弟小学的老师,但那只手表一直光灿灿地挂在他的手腕上,只有洗脸时才会小心地脱下来。

婚后的姐姐气色好极了,白里透红,脸上洋溢着难以自抑的幸福,连走路的样子也多了几分婀娜。哥哥骂姐姐是“骚X”。有一次,我在巷子里碰上了姐姐,她竟然穿着一件大红旗袍,手里拉着一条野狐一样的白色小狗,脖子上有一个红色的伤痕,像是牙印。

“姐,你是不是把家里的被面子做了衣服了?”我感到诧异。

“真是个傻根,难道田家人都是傻子种!”姐姐骂我。

“我以为你嫁了那个“伪军”就不挨打了,照样挨打,天生就是个挨打货,连脖子都让人家咬!”

姐姐听了,突然转怒为喜,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昂着头挺着胸走了。我注意到,姐姐的胸愈发地高了,像两座山峰。

我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头,真想扔过去。这时,那只狗竟然挣扎着绳子朝我汪汪汪叫了三声,我的腿顿时就软了。姐姐迈着闪着光亮的大腿丁丁当当地向前走了,我学哥哥狠狠地骂了一句“骚X”!

很快,姐姐的工厂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下岗潮,姐姐与“伪军”的幸福生活遇到了困难。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姐姐穿着旗袍在巷子里招摇。只几年的时间,人生的秋天就来临了,她的气色变得暗淡,身材开始臃肿,表情也越来越像我的母亲,这让我对她的身世产生了怀疑。有一天哥哥气喘吁吁地向我们报告:

“田秀秀神气不起来了,我亲眼看到她在垃圾堆上捡瓶子!”

母亲刚吃了一口菜,听到这消息突然停了下来。父亲睁大眼睛:“你没看错吧!”

“我怎么会看错,她不是从垃圾堆上来的吗,回到垃圾堆又有什么奇怪的!”哥哥咬了一大口馒头,腮部鼓起了一个包,就在这时,母亲狠狠地抽了他一把掌!

“再胡说,都给我滚出去!”

哥哥被打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本想还狡辩什么,看母亲怒不可遏的样子,只好硬生生地咽了一口馒头,低下了头。

没过多长时间,哥哥从外面回来,无缘无故地骂:“垃圾,骚X!”

他一连骂了好长时间,不过都是避开母亲骂的。我问他骂谁,他说还能有谁,还有谁是从垃圾堆上来的。

我立刻明白他在骂姐姐。后来,姐姐开始在一家按摩店工作,给别人洗脚刮痧按摩。姐姐的嘴巴涂得红红的,脸上是厚厚的脂粉,穿着能看到底裤的短裙,胸口挤出一条深深的乳沟。她要么蹲下来给客人洗脚,要么跪在男人的身前给他们刮痧。男人们光着背,皮肤被姐姐刮得血红,欢快地呻吟着。有时男人们会让姐姐表演个节目,姐姐就用她那婉转但有点嘶哑的声音唱几句京剧: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姐姐的京剧总是能赢得掌声,当然也免不了小费,姐姐也很快有了一个“秀才”的艺名。每每客人进来,都点名要求姐姐服务。我想姐姐要不是小时候把嗓子哭哑了,说不准真的能当个歌星啥的,从小小的按摩店走上社会的大舞台。

那段时间,母亲找到了姐姐,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逼着姐姐离开了按摩店,听说是父亲给姐姐下了跪,姐姐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一时就心软了。

那一段时间,我倒是见过“伪军”几面,他真正变成了一只流浪狗,常常醉烂如泥。有一次,他倒在树沟里,死了一般。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猛然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块手表,与父亲的一模一样,银光闪闪的,很是刺眼。再一次见到“伪军”醉卧马路的光辉形象时,他的手腕上光光的,只有一个手表盖大的白印子。

那段时间,姐姐变得沉默极了,仿佛是因为太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不过她与母亲的关系有了缓和,开始来我们家蹭饭了,一进门就狼吞虎咽的样子。有时父亲与母亲就看着她吃,她吃饱临走时还不忘给“伪军”打包,有次她竟然将父亲的小半瓶酒也给顺走了。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送她出门。姐姐前脚出门,后脚房子里就飘浮起母亲的叹气声,这比哥哥的呼噜声更让人烦躁。

就在我和哥哥为家里的伙食水平急剧下降而不满的时候,这一天,姐姐提了一大包水果回到了家。她对母亲说要开一家宠物饲料店。姐姐说她这一段时间跟上别人跑保险,虽没有拉成一个单子,但思想上接受了改造,并且十分诚恳地向母亲承认了她以前的错误,后悔没有听母亲的教导……她们在一起谈了好久。我在外面听着姐姐与母亲抱头痛哭。当时,父亲去世刚满一年,我不知姐姐与母亲为什么而哭,两个人都哭得十分伤心,天昏地暗的样子,好长时间也停不下来。

姐姐如愿以偿开起了宠物饲料店。我们的生活水平又一次大幅度地跳水。母亲竟然每天只给我和哥哥吃两顿饭,并要求我们每天必须拣够一百个瓶子,或者两公斤纸壳子,将我们当奴隶一般地役使。为了吃饭,我与哥哥起早贪黑,四处奔忙,目光整天盯着被人遗弃的瓶瓶罐罐。没有多长时间,我瘦得像一张纸,轻飘飘地,一股风就能将我吹走,哥哥的体重也有了明显的下降,他的呼噜声一时小了很多。总之,我感到疲惫之极,只要头一挨上枕头就很快睡着了。有几次,我被哥哥踢醒,他竟然说我的呼噜声吵得他睡不着觉。

这天,我同哥哥不知不觉走到了姐姐家的门口,那是一个小四合院,两层楼,总共有二十多户人家居住。这是厂子里分给职工的福利房,许多的房子门窗都没有了,残缺倒塌的院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院子里面乱得不可开交,堆了好多的废品。我与哥哥欣喜若狂,还没有等到我们动手,从一个角落里跑出了六七只流浪狗,形态各异,像六七个怪物。他们呲牙咧嘴,很快就发现我们图谋不轨,齐声吼咬了起来,有几只竟然向我们扑了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的怪笑,笑得像要断了气,我听得出,这笑声是“伪军”的。回过头一看,果然是“伪军”。他变得胡子拉茬,衣服也破破烂烂,活像个叫化子。

我没有想到姐姐会收留这么多流浪狗。

母亲为此质问过姐姐。姐姐说,一是她研究的需要,什么样的饲料什么样品种的狗喜欢吃,她得做实验;二是看家护院的需要,他们的房子属于危房,拆迁的人与他们谈了几次,都没有谈拢。有几次,这伙强盗在半夜将推土机偷偷地开到了门前,如果不是狗叫,她俩口子也许就被活埋在废墟中了。母亲听了,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姐姐又带了些吃的。

我觉得姐姐欺骗了母亲,我亲眼看到姐姐院子里的流浪狗一天比一天多了,她的家几乎成了流浪狗的集中营。那些狗整天无所事事,吃着姐姐提供的饲料,以及“伪军”从饭馆里提来的泔水剩菜,像一群流氓,玩得甚是开心。而姐姐固然对不同種类狗的习性有了了解,最终饲料店还是关门了。

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生活的不幸像替母亲惩罚姐姐一样,醉鬼“伪军"出了车祸,一条腿彻底废了。幸亏姐姐没有孩子,不然母亲将会被愁死。好在,我与哥哥在母亲的张罗下,终于有了一份工作,给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从此走上了曾经被我耻笑的“伪军”的道路。

姐姐年近四十,这时候再去按摩店,已经失去了年龄的优势。她明显地瘦了下来,胸脯像缩了水,屁股也显得小小尖尖的,脸上出现了很多斑点。她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当一名钉子户。她的理想是得到五十万元的补偿,可拆迁办只给她三十万。于是,姐姐不惜一切代价同诡计多端如狼似虎的拆迁人员周旋。这时候的姐姐有了母亲的气质,沉默而泼辣。有一次,挖掘机和推土机冲进来将半边楼拆掉了,眼看就要强拆她家的房子,姐姐竟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伪军”拄着拐紧随其后。他们躺在了地上,像一对疯子,大哭大叫,叫推土机往他们身上开,叫挖掘机挖他们的头,说自己活够了,大骂拆迁人员。这时候,有许多流浪狗相继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闻声而来,它们站在姐姐的身旁,不停地狂吠,有的甚至跳上推土机和挖掘机,有的伺机要撕咬拆迁人员,全然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姐姐人仗狗势,像狗中之王一样,立将起来,更是大骂不止。此情此景,后来被网络广为传播,在民间激起了极大的愤慨。

姐姐在断水断电的情况下生活了一年,整整一年,她与“伪军”寸步不敢离开自己的房子,生怕前脚踏出门,再回头时看到一片废墟。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拆迁停了下来,她才心有余悸地开始出来上班了。

姐姐在一家公司做起了保洁员,凭着一个月2000元工资以及“伪军”的车祸补偿费艰难地生活着,好在她们一直没有孩子。

直觉告诉我姐姐在收留流浪狗的事情上欺骗了母亲。我看得出,姐姐真的喜欢狗,那些流浪狗也十分拥戴她,她们之间有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情感。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姐姐碰上一只流浪狗,她总会停下来,搜寻一点吃的给它。每到夏天,姐姐的院子里狗影幢幢,热闹非凡。冬天来临的时候,院子里的狗则变得稀稀拉拉,这时候街面上的饭馆里就会适时地推出红烧狗肉这道名菜了,这让姐姐心痛不已。

姐姐病倒的消息是“伪军”传递给母亲的。“伪军”在街上碰到了母亲,他厚着脸说:“妈,秀——秀跟单位人上了一趟山回来就病了!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母亲似乎没有听见“伪军”的话,她弯着腰蹒跚着进了小区大门。其实,母亲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我首先发现她连锅碗都洗不干净,房子里一天比一天乱了,还常常自言自语,动不动就骂我那死鬼父亲。

姐姐跟单位的人是上山避暑的,我们这里每年六七月份,各单位都会组织员工上山避暑,姐姐跟着去了。

姐姐公司的老板娘养了一条雪白的名叫茜茜的宠物狗,一下车就跳跃着奔向了年轻漂亮的老板娘。老板娘是个大美女,穿着波西米亚碎花吊带纱裙,戴着韩版蝴蝶结布艺遮阳帽,波浪般的头发垂下肩头,长长的手臂已经张开了,做出一个拥抱与欢迎的姿势。可就在这个时候,姐姐一时冲动,竟然扑上去把这只叫茜茜的狗抱在了怀里。茜茜伸出了小巧玲珑的小舌头,闪电般地在姐姐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让姐姐本来干涩的嘴唇在阳光下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光泽。其实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姐姐竟然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又凑了上去,很夸张地亲了一下茜茜的嘴巴,那音儿好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板娘的脸色难看极了,司机举着相机,正准备捕捉老板娘与茜茜绿草之上美好的瞬间,面对此情此景只好无奈地放下了相机,这时,姐姐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一时员工们议论开了。

“田秀秀是不是老胡涂了,那狗是她抱的吗?”

“哼,看她那讨好老板娘的样子,快要跪下来舔人家脚趾头了!”

当时,有人问老板娘的狗是什么品种,姐姐又一次冲动地抢答了:“我知道,这狗叫卷毛比雄犬,有西班牙血统,曾经流行于欧洲皇家宫廷,后来失宠,进入了马戏团,有时跟着街头艺人演出,网上是这么讲的。”

姐姐一说完,像明白了什么,突然捂住了嘴巴。老板娘竟气得语无伦次:“我倒了什么霉,今天……”大家一时面面相觑。

“你咋能這样说呢?谁是马戏团的演员,谁是街头的流浪艺人?”

“我,我——”姐姐结巴着,脸烧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阵凉风吹过,姐姐的身子有些发抖。

姐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害怕再次失业,她已经有过多次失业的经历了,有些惊弓之鸟的感觉。于是,她一直想给老板娘道歉,可一直没有机会。后来,她去上卫生间的时候,老板娘的司机手指上缠着纱布在给狗洗漱刷牙,一边怨气冲天地骂:“一张臭嘴,害得老子洗了好几遍……”

姐姐听到这儿差一点晕倒在厕所。

半年过去了,寒冷的冬天又来了,我受不了母亲的唠叨,只好去找姐姐。街道上车流如梭,人流如织,一个个面目陌生而冷漠。我走了很久,穿过了几条肮脏凌乱的巷子,终于走到了姐姐家的那个四合院,令我难以想象的是,眼前是一片废墟,所有的房子都已被拆倒,像经历了一次大地震。我惊慌地叫了几声:姐——姐,田秀——田秀,伪军——伪军!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声回应。

正在这时,我看到从废墟中钻出了一只小狗来,瘸着一条腿,雪白的毛脏兮兮的,小巧玲珑的身体,它仰起头,一双圆圆的眼睛像两个黑宝珠,目光中隐约中透出一丝迷茫与忧伤来,这表情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猜你喜欢

垃圾堆伪军流浪狗
伪军大举进攻,绥东形势严重
一条流浪狗每天都做些什么
流浪狗
免费的房子
捡东西
早晨我看到这样一幕
伪军是什么样的军队
垃圾堆中的家
伪军是什么样的军队
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