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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 妹

2019-04-16周光彩

含笑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公省城舅妈

周光彩

我爹董大福,三代单传,年少时长得眉清目秀,十二岁那年玩弩,被伙伴刘宝钢的弩箭射中左眼,后来伤口感染严重,不得不在县医院做了左眼球摘除手术。

出门在外近一个月的爷爷回到家,看到儿子凹陷的眼窝,拎起水烟筒就朝奶奶狠狠地砸过去。爷爷是镇供销社的采购员,凭借其多年的威望,短时间内召集了村里的董姓亲戚和街坊邻居,黑压压一片涌进了肇事少年刘宝钢的家里。宝钢爹为护儿子周全,带着全家老少下跪祈求谅解,爷爷一言不发。拥挤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讨伐肇事者,有人趁机打砸东西,更有甚者开始推搡宝钢和他的父亲。叫骂声、哭喊声、摔打撞击声混杂成巨大的音浪,在整条村巷里回荡。

老村长闻讯赶来,几番调解未果,场面又开始骚乱起来。迫于无奈,宝钢爹作出了最终的让步。爷爷担心独子大福瞎了一只眼将来娶不到媳妇,宝钢爹许诺只要董家不嫌弃,现在就订下婚约将女儿宝香许配给大福,待宝香年满十八岁就与大福完婚,不仅免除一切彩礼,女方家以六分水田作为嫁妆陪嫁。双方杀鸡饮血以示永不反悔。一场事故暂时得以平息。

那天,距离宝香的六周岁还差三天。

宝香娘心疼幺女,整日里眉头不展,宝香爹安慰道:“董家家境富裕,大福爹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大福又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宝香嫁过去生个一男半女,董家自然亏待不了她!”

宝香自小喜欢读书,可上完小学,爹就不再让她继续念了,宝香哭闹使性子,娘在一旁给她说情,宝香爹冷不丁冒出一句:董大福也只念到小学毕业。宝香愣了愣,便不再提上学的事,在家跟着娘学纳布鞋。

哥哥宝钢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沉默寡言,性情亦有几分古怪,他执意到离家50多公里的县城上了初中,毕业后招工进了县里的国营面条厂,就算休息日也极少回家。

少女模样的宝香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对自己今后的命运有着明确的预知却不晓得该如何抵抗,怨恨与不安转化成忧郁时常在眉宇间浮现。在凝心聚气看书时,恼人的郁结不再侵扰,她很喜欢读书时的那份惬意。赶集的小贩每个礼拜都来收购做好的布鞋,宝香把卖鞋的大部分收入交给娘补贴家用,少部分作为私房钱积攒起来,时不时花上1毛、8分买本新书。书要到县城的新华书店去买,她很少出那么远的门,都是托董兴旺帮忙,而她读的书大部分是董兴旺借给她的。

董兴旺是宝香上学时的班长,他念完初中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镇里的小学当老师。他隔上几日便来家里买布鞋,这次买自己的、下次买父母的、再下次买兄弟姐妹的、再不然就是买亲戚朋友的,每次来他都带着书,寻机跟宝香聊上一会。学期末,董兴旺到县教育局领试卷,回来时给宝香捎来一块颜色鲜艳的纱巾,他说现在城里流行这个和大喇叭裤,有的大姑娘把辫子剪短烫一头蓬松大卷发,脖子上再系上这么一块纱巾,好看着呢,宝香要是打扮起来比那些时髦的城里大姑娘还要好看。说着董兴旺就将暖和和的纱巾塞到了她的手里,温热穿透皮肤,像乍起的春风吹皱了宝香心底满池的春水。董兴旺戴副眼镜,一身的书卷气,斯斯文文的模样说起话来总是柔声细语,宝香觉得他比在国营食堂当出纳的董大福强太多。

俩人刚沉醉于这种朦胧又异样的关系中,流言蜚语就传进了董家。董大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只要一有空他就往宝香家里钻,宝香不爱搭理他,他拿个小凳往大门前的鞋摊旁一坐,一直守到天黑。只要有年轻男人登门,他就像猛兽守护自己的猎物一般瞪大仅有的右眼,龇着牙发出极不友善的警告,经他一折腾不仅董兴旺来得少了,就连每个礼拜收鞋的小贩都不敢轻易上门。大福爹在寻觅了多个理由后成功说服亲家公,将成婚的日子提前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能拧得过命运,未满18岁的宝香与24岁的董大福如约完婚。出嫁的头一晚,宝钢终于回来了,他在妹妹梳头的圆桌前放了个信封,说厂子忙得抽不开身,得赶下一趟班车回县城,从进门到离开眼神始终回避着妹妹。信封里装有300块钱,对于每月只有15塊工资的宝钢来说,这是一笔不菲的资金。看着哥哥逃窜一般慌忙撤离的背影,对这个篡改自己命运的哥哥,宝香谈不上爱,可也恨不起来。

婚后的生活千篇一律,宝香每天在家做饭、收拾家务,日常的活动范围是从家到房背后的那半亩菜园子,逢镇上赶集的日子能到集市上逛逛,但婆婆都会陪着她一起去。两年后,哥哥和我相继出生,娘压抑、苦闷的生活才有了些许鲜活的色彩。

国营食堂实行承包,爹跟爷爷商量后,把他上班的食堂承包下来,取名为“大福饭店”,作为镇上最早的一家饭馆,在那个供不应求的年代,生意自然是很红火的。饭店只留用了原来的掌勺师傅,由于爹的眼睛不太方便,饭店的经营实则是落到了娘的身上,事无巨细凡事都得亲力亲为的娘甚是辛劳。天刚麻麻亮娘就得起床,拾掇完已是晚上,回到家累得头挨到枕头就能睡着,但也就不用跟丈夫过多接触,没时间反刍荒诞、压抑的生活,娘反倒觉得日子过得自在许多。

饭馆开了一年多,家里逐渐添置了收音机、缝纫机、永久牌自行车这些连城里人都稀罕的玩意,全镇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是我家买的。吃过晚饭,街坊们就急着来看新奇,家里里外外三层全塞满了来看电视的人,头几天奶奶还能热情招呼,可人越来越多,挤得家里人进出都穿越不了那堵厚厚的人墙,时间一长,奶奶的脸绷不住了,每晚不是叫大伙打玉麦子就是剥大蒜,大伙把活干完还守着电视看不愿走。

爷爷光荣退了休,早晨拎着他的鸟笼到饭店转一圈便找人下象棋去了,奶奶做好饭还得到处去寻他。家里最自在的当然还是我和哥哥,整日里没人看管,我俩就是两只野猴子,上树摘果、下河捞虾,整天四处疯跑,天黑也不着家。

娘将饭店打理得井井有条,爹也乐于当他的甩手掌柜。镇子不大,到饭店吃饭的大多是相识的人,作为饭馆的老板,客人们喝酒时免不了客气地邀约一番,爹一概来者不拒,酒桌上不断的奉承话让他很是受用,慢慢地他对喝酒上了瘾。

哥哥念三年级时,我开始上小学,我俩感情很好,总是形影不离。董兴旺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对待学生很和善,课间休息时喜欢和我们聊天,一次他问我家里的情况,问我娘怎么样。我时常因为和哥哥一起玩过了头而忘了做作业,被老师罚站过好几次,为了讨好班主任,我抓住机会奉承说:“董老师,大福饭店是我家开的,你去吃饭,我娘绝对不收你的钱!”

冬天到了,奶奶把装肉罐头的圆形铁盒清洗干净,底部钻几个小孔,两边拴上一根铁丝系牢,放几块小火炭进去,做成火笼让我和哥哥一人提着一个去上学。

班里有个叫李友顺的男生坐在我的后一排,上课时老拽我的头发,他忘带铅笔或是弄丢橡皮擦时总跟我借,可借了又不还,我甚是讨厌他。但奶奶稀罕他,只要他娘带着他到我家里来看电视,奶奶总叫人给他俩挪出好位置,还夸赞友顺乖巧懂事。我告诉奶奶他上课时总拽我头发,奶奶说男孩子都淘气;我说他跟我借铅笔和橡皮擦从来不还,奶奶说甭小气,他要你就给他,他爹在镇政府开车,经常带人到饭店吃饭,你得好好跟他相处,别吵架。

我拎着小火笼走进教室,李友顺走过来得意地大声说:“我家昨天买了台新电视机,比你家那台旧的好看多了,没有雪花、不用扶天线,屏幕还比你家的大!”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坐到座位上,上课时他又开始拽我的头发,还把一只铅笔插在我的马尾辫上。课间休息,他窜到我课桌前说:“这鬼天气太冷,手都冻得起了疮,把你的火笼给我烤一下。”

“烤一下手就还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见我不吭声,他伸手到我的课桌底下,想自己动手拿。我抢先一步把拴火笼的铁丝拽在手里,他嘴里嘟囔着说我真小气,手里争抢的动作却没停下。我急了,从桌子底下拎起火笼就打他,笼子里的小火炭四处飞散,有两块火炭甩到了他的身上,棉衣立马烙出两个大洞,他尖叫着跳起来抖落火炭和一身的灰尘,哭着跑去找老师告状去了。

放学后我被留校,班主任董老师对我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让我告诉我娘空闲时到学校找他,之后让我回家了。

爹的酒瘾越来越大,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了他,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饭店里,白天两个人甚少碰面。到处酗酒的父亲有时会被酒友送回家,更多时候则是醉倒在大街上,娘觉得丢人,等到天黑尽,才会叫上哥哥帮忙把爹拖拽回去。

日渐邋遢、烂醉如泥的父亲与越来越光鲜、美丽的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酒桌上有人开始给我爹打小报告,“你得把你媳妇看严喽,镇上有几个婆姨像她一样整天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这长得好看的女人十个有九个不安分,你媳妇整天在饭店里跟男人打交道,你就不怕她弄顶绿帽子给你戴?还有那个董兴旺,有人看见过你媳妇大晚上的跑去学校找他”。一群醉鬼趁着酒兴不断附和,“我也见过她去找董兴旺,他们两个以前就处过对象,你不知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俩有问题,就你不知道”,更有甚者加油添醋乱说一气,仿佛他就是捉奸在床的亲眼见证者。爹听得怒火中烧,手里的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往家赶。

娘把饭店收拾完毕刚回到家,被怒不可遏的爹拎起来就是一顿打,娘惊恐万分还没来得及开口,爹铁锤一般的拳头密密麻麻地砸在她的头上、脸上,用尽全力的脚大脚大脚地踢向她的胸口,娘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动物求生般凄厉的惨叫声。我和哥哥被吓坏了,哭着跑过去死死拽住爹的腿,急红了眼的爹六亲不认,用力将我俩甩在地上,爷爷奶奶闻声赶来不论怎样高声怒喝也制止不了已然发狂的父亲。直到娘瘫软在地没了反应,爹力气用尽,才停下手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夜深时分娘稍微恢复了些意识,满身的伤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爹满嘴污秽不堪的语言辱骂她和董老师,奶奶在一旁鄙夷地撇着嘴,大声说:“活该!嫁进来好吃好喝给你供着,你不仅不识好,背地里还勾搭男人,大福的眼睛就是你哥戳瞎的,你现在又来祸害他!呸,扫把星,一家都是害人精……”

虽然娘一直坚称与董兴旺是清白的,对于她的解释,爹充耳不闻。从那晚起只要爹喝了酒,等待娘的就是一顿毒打,爷爷奶奶的劝阻变得敷衍了事,只在娘奄奄一息时才厉声对父亲说一句,“好啦,好啦,差不多教育一下就行了,别整出人命。”

娘的脸终日里青一块、紫一塊,肿胀似乎从未消退,身上没一块地方是好的,新伤摞着旧伤,触目惊心。

家里天天不太平,爹喝酒喝到很晚,一回家就打娘,一直折腾到半夜,我和哥哥整夜里恓惶不安,睡觉亦不敢睡踏实,上学天天迟到。一天早上,我赶到学校时第一节语文课已经下了,走进教室感觉气氛怪怪的,同学都不拿正眼看我,跟谁说话谁都不愿搭理,想靠近聚在一团聊得火热的同学,她们看到我瞬间解散,就连平日里跟我关系最好的同学也是撇着嘴走开,仿佛我是一场可怕的瘟疫。我一头雾水坐到座位上,李友顺鄙夷地告知:“你那个酒鬼爹干的好事!他跑到县教育局把董老师给告了,昨晚又跑到学校大吵大闹,和董老师打架不说,还把校长给咬了。董老师被停课了,以后都是这个蒋老师给我们上课。”说毕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刻意把声音压低,神秘兮兮地问:“你娘真勾引董老师啦?”

……

我和李友顺打了第二架。怒不可遏的我狠抓他头发,掐他脸、戳他眼,无所不用其极,打得他嗷嗷直叫求饶也不撒手。

之后我再没见过董老师,其他同学也不知道他是调走了还是被开除,而我,在学校再也没有了朋友,唯一的伙伴就是同样被同学们孤立的哥哥。

娘挨打的次数并没有因为董老师的离校而减少,爹酗酒的频率越来越高,已然到了没有一刻清醒的地步,我和哥哥谨小慎微,生怕一丁点儿小事惹得他暴跳如雷。半年的时光,娘急剧衰老枯槁已无人形,从前的光鲜相去甚远,终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饭店也不再准点营业。

我的八岁生日也没能换来一个夜晚的安宁。娘做了我和哥哥爱吃的菜,吃完饭陪着我俩做作业,还烧水给我们洗了澡。酒气熏天的爹踉踉跄跄闯进门,揪住娘的头发又是一顿打,这次娘没有反抗,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响,爹打累了倒头就睡。娘艰难起身,打水将身上的汗渍和泪水清洗干净,头发也梳得光滑整洁,她把我和哥哥带到床上,跟我俩讲故事,拥着我俩入睡。在娘平缓的讲故事声中,我睡着了,梦里的爹左眼睁开了,双眼大而明亮,不再满身酒气的他和蔼、慈爱,载着哥哥在前方骑着自行车,和从前一样好看的娘,骑着另外一辆车带着我跟在后面,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行驶,我和哥哥在后座唱着欢快的歌,道路的两旁开满绚烂的鲜花,花香沁人心脾,一条小溪在花丛中流淌,哗啦啦的水流声伴奏着小鸟的歌唱让人陶醉。

第二天早上起来下着小雨,娘打着伞把我们送到校门口,亲了亲我和哥哥的额头,叮嘱我俩要好好上学。走进学校回头时,见她还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我对哥哥说,我好喜欢昨晚娘讲的沉香救母的故事,哥哥向上翘起的嘴角洋溢着幸福,他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

回头的那一瞬是娘留给我的最后一面,那一帧画面镌刻在我脑海三十年,再见时,母亲已是花甲之年。

娘走后,爹的举止越发反常。前一秒还在哈哈大笑,后一秒却又抱头痛哭,那只没有了眼球的眼窝,眼角始终流淌着浑浊的分泌物。镇上的人说,爹疯了。再没有人约他喝酒,从前的酒友唯恐避之不及,没有酒精的侵蚀可爹依旧神志不清。

那年冬天爷爷过世,有人说他是郁结攻心而死。奶奶的身体每况日下大不如前,对于衣服都穿不明白的儿子,除了擦鼻涕抹眼泪和唉声叹气,她亦别无他法。

我常问阿公阿婆,我娘去哪了?阿公低头吸旱烟,沉默不语,阿婆一听我要找娘,眼泪流起来就止不住。我娘就像一个装满可怕回忆和伤痛的黑洞,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舅舅宝钢倒是时常回镇里来看我和哥哥,他从不到奶奶家里去,只在校门口站着等我们放学,带我俩下顿馆子,再一人给买一袋零食拎回家。听阿婆说舅舅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表妹刚上小学,舅妈又没工作,舅舅所在的面条厂效益不好,一家三口每月眼巴巴盼着那点不能按月发放的工资过生活。

爹的疯病越来越严重,整日里蓬头垢面,见谁都打,我和哥哥也没能侥幸避免。阿婆来找奶奶商量,让我俩搬过去跟他们住,纵然万般不舍,可最后奶奶同意了。临走时奶奶分给哥哥和我一些钱,不少是十元和五元的大票,一毛、两毛的毛票也有,理得整整齐齐,一人一叠。我还没来得及数,钱就被哥哥拿走了,他说这钱不能用,要交给他一起保管,等长大了,他带我坐班车、再坐火车到外面去找娘,边说边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奶奶缝制的斜挎包里层。

虽没有爹娘的疼爱,可阿公阿婆把我俩捧在手心里细致的照顾着,我与哥哥感情又十分要好,有他相伴着成长,我亦是年少不知愁滋味。这一年里发生了不少事,面条厂倒闭,舅舅下岗了,舅妈与舅舅大吵一架后赌气丢下妹妹,跟一个娘家亲戚跑到省城打工去了,过年也没回来,听她娘家亲戚说舅妈运气好,找了份好工,在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

过完正月舅妈回来了。寒假尚未结束,我和哥哥在巷口跳橡皮筋,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进了狭窄的巷道,一声尖锐、刺耳的喇叭声示意我俩挡了道,开车的是个年轻男子,副驾位置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模样。我和哥哥收好皮筋贴墙站好,车却在我俩跟前停下,后排车门打开,下车的居然是在省城打工的舅妈,前排副驾位置上的老头目不转睛盯着哥哥看,看得人瘆得慌,舅妈忙让我和哥哥把她带来的东西先送回家,自己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与老头一阵嘀咕。

很快黑色轿车返程,舅妈站在原地鞠躬道别,直到车驶离视线范围,才快步上前追上我俩。舅妈从省城给我俩带了几个新奇玩具,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新衣服,她说出去打工可算是增长见识了,省城样样都比镇上好,城里人比咱们活得洋气。她打工那家主人是对快六十岁的老夫妻,有两个女儿都生活在国外,老夫妻在国外待不习惯,一直在省城生活,家里很有钱但两个老人生活难免觉得冷清,想收养一个男孩,他们年纪大了,小娃如果年纪太小照顾起来很麻烦,想找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刚才车上那老头就是她打工那家的男主人,听舅妈说哥哥今年十二岁,长得眉清目秀,就想来看看,他没想到在农村也有这么俊气的男娃,看着哥哥也乖巧懂事,他瞅了一眼就很喜欢,如果家人同意让他收养哥哥,他愿意给予一万元的补偿……

阿公气得起身把舅妈买的东西一袋袋往大门外扔,破口大骂:“你给我滚,为了钱能卖自己的外甥,我们刘家没你这种儿媳妇,滚!”舅妈还在喋喋不休:“爹,你想想,你跟娘都是七十多的老人了,能照顾这两个小的到什么时候,再说去了省城人家好吃好穿好住的待他,不比在农村强?……”

“滚!你给我滚!”气得阿公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阿婆见状急忙把舅妈推搡出门。

“娘,你劝爹再想想,小侄子到省城能上好的学校,长大了能有份好工作……”

家里闹成一锅粥,可身处事件中心的哥哥,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着,低头摆弄着外衣袖口。

晚上吃饭没扒几口,哥哥放下了碗筷,说吃饱了。

“阿公,我想跟舅妈去省城。”

阿公惊得不轻。

“这娃是咋啦?中午被吓傻了吧?”阿婆伸手摸哥哥的额头。

“我想跟舅妈去省城。”哥哥重复的声音很小,但平和而坚定。

“我不要哥哥走!”我急哭了,已经没了娘,我不想再失去哥哥,“哥,你别走好不好?以后好吃的我都给你吃,过年我也不要新衣服,讓阿婆给你买。”

“你要是真想跟着你舅妈去省城享福,我们也不拦着你。”阿公气得把筷子一扔,“走吧!走了省心。”

“去了省城找到娘,我带着她一块回来。”哥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舅妈坐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来把哥哥接走的,头一晚哥哥把装钱的挂包给我了,他说他到了省城就给我写信,他会找到娘,带着娘一起回来,我一直追着那辆车跑出巷口,跑到再也看不到车的影子。

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哥哥的信:

妹妹:

省城真大,这里人和车好多,楼房都很高,我得仰着头才能看到顶。罗爷爷和罗奶奶对我很好,舅妈让我管他们叫“爸爸、妈妈”,我不乐意,罗奶奶说不急,慢慢来。他们住的房子很亮很干净,我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他们还给我准备了新床,每顿饭都能吃肉,早上还有牛奶喝,可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他们给我联系了一所学校,开学就到新学校去上课,但怕我跟不上,请了家教给我补课。舅妈把我送来就走了,罗奶奶说她回县城照顾舅舅和妹妹了,家里来了个新保姆,我什么也不用干。有空罗奶奶就带我逛街,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还买零食给我吃,她给我取了个新的名字:罗志伟。妹妹你好好念书,等哥哥长大,有钱了也接你来省城住。

哥哥

没有哥哥的陪伴,阿公阿婆待我再怎么好,我心里总归是空落落的,整日里做什么都不大有精神,每晚我都给哥哥写信,白天就盼望着邮差的到来。

妹妹:

今天开学,我去了新学校,学校好大,有镇里的十个学校那么大,还很漂亮,课桌也是崭新的,学校还发了好看的校服,我真的很喜欢新学校,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每天上学、放学都是罗爸爸开车送我,罗妈妈给我买了皮鞋,我每天穿着去上学,省城里的这些同学都羡慕我。还有,我现在越来越喜欢牛奶的味道,罗妈妈每天都给我喝,她说喝牛奶有助于长高,我来省城半个月,他们都说我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

省城真的是好,比镇上强百倍,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你有机会一定要来逛逛。

哥哥

感觉哥哥越来越像城里人了,我依旧每晚给他写信,告诉他镇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告诉他倒春寒的那晚奶奶去世了,爹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阿婆的头疼病越来越严重,整日里头晕得起不了床,就这么一直躺着,阿公的身体倒是还可以,就是耳朵越来越聋,跟他说什么都得靠吼。可等待哥哥回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回信越来越少,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

妹妹:

我现在上初中,念的是重点中学,功课很多,不能一直给你写信了,妈妈说要我像姐姐们一样,上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将来要到国外留学,我以前落下太多功课,现在得比别人更加努力才行,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你也不要天天给我写信,有时间就多读读书。

哥哥

一个月后信一封一封被退了回来,邮戳印着“查无此人”。我仿佛感受到了人生从未体会过的背叛,比娘不辞而别时更加痛苦、更真实,我把退回来的所有信件扔进了火盆。

我上初二那年阿婆去世了,舅舅、舅妈在县城里开的早点铺生意还不错,舅舅想接阿公和我去县城住,舅妈不乐意,阿公也不愿意去。

初中毕业我决定不再念书,虽然我的成绩还不错,可阿公八十一岁了,我得养活他。几个同学相约南下到深圳打工,他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吃苦,一定发得了财,可我不能丢下阿公不管,我打算在县城找份工,空闲就能回镇上陪陪他,即使阿公生病了我也能照顾他。我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我遗传了母亲的容貌,年轻好看的女子找份工作并不算太难。一家高档的酒楼招工,工资不算太低,我去面试很顺利通过了,洗了不到一礼拜的碗,老板把我换到大厅做服务员,负责点菜。

上班一个多月,一天我到包厢送酒,敲门进去房间里烟雾缭绕,划拳劝酒声震耳,我把酒瓶放到桌上正准备离开,却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抱住,吓得我尖叫不止拼命挣扎反抗,一桌人因为我的惊恐笑得放浪形骸,在起哄声中男子更加肆无忌惮,他的手臂越发缩紧,满嘴的酒气熏得我连连作呕,他的脸往我胸口蹭,反抗也挣脱不了,我吓哭了。坐主位年长的中年男子笑着制止了他:“小陶,不要再闹啦,小姑娘都被你吓哭了。”男子笑嘻嘻地说:“好,不闹了,听东哥您的。”他松开一只手从裤包里掏出一百元塞到我手里说:“还不快谢谢东哥。”我趁机从包房里跑了出来,到卫生间里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冷静下来把那一百块装进了口袋。晚上收工时,老板娘马姐把我叫住,递给我一个红包,戏谑地说:“东哥给的。你不简单哦,才来几天就傍上财神爷了。”我的脸涨得通红,心怦怦乱跳,局促的愣在那,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包房里发生的事,马姐噗嗤笑了:“别傻了!拿着吧,你的好日子来喽!”说完红包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我回到寝室打开红包,里面有两百块钱。我在酒楼打工,老板提供吃住,起早贪黑一个月工资才二百块钱,在包房的那十几分钟虽觉得委屈,可轻易就换来三百块,一个半月的辛劳,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我喜欢钱,也需要钱,把三百块钱放进箱子里,委屈的眼泪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跟我一間寝室的霞姐笑我新来的孤陋寡闻,东哥是谁都不知道,他是县城最大的卡拉OK厅梦阁楼的老板,梦阁楼里不仅有卡拉厅还有桑拿房和洗脚城,城里的达官贵人都是他的客人,他不仅有钱还有势力,他常到我们酒楼里吃饭,“芙蓉厅”就是他的专用包房。

第二天马姐宣布我为领班,东哥带人到“芙蓉厅”吃饭时,我负责到包房里倒酒和茶水,“芙蓉厅”没客人时,我就在前台替马姐收账。工作很轻松,可我挣得不少,我知道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可我不在乎,马上就到新年,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愿景,我也希望我的生活能够好起来,我想攒点钱租套房把阿公接到城里和我一块住。

周末去看阿公,他呼吸声越来越粗,跟我说不上几句就上气不接下气,咳嗽时整张苍老的脸呛得发紫,用尽全力大口大口地吸气才能喘得上气,劝了半天他终于同意跟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来晚了,这已经是肺气肿晚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每天输液、吸氧,把阿公折腾得够呛,说什么也不住要回家了。阿公说最近他老是梦到阿婆,她一个人在家好冷清,叫他去陪陪她。

半年后,阿公离世。我请了几天假一个人待在老房子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了地面的联系,不知道要飘往哪里,我通往这个世界的桥梁断了,我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处理完阿公的后事,我回到酒楼跟马姐辞了职,随着东哥进入梦阁楼。在东哥的关照下,我很快成了梦阁楼里的红人,客人非富即贵,他们出手阔绰,东哥开出的薪水也不菲,不到一年,我在县城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车子。

过了而立之年我依旧单身,像我这种身份的女子,与我逢场作戏的男人不少,却没有人真心愿意娶我回家过日子。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过下去,没想到母亲回来了。时隔整整三十年,曾经美丽、曼妙的女子竟熬成了满头白发,一脸沧桑,身形佝偻的老妪。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体型微胖的年轻女孩,是她嫁到陕北农村后生的女儿,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外出打工,没能陪着她一块过来。她此行的目的并非寻亲,而是办理户籍迁移。母亲离家后到省城待过一段时间,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栋出租给务工者的旧房子里,靠找些短工生活,一对四川籍夫妻租房客平日里对母亲比较关照,年底回家过年时热情邀约母亲一起,说过完年再一道来打工。在火车上他们给母亲买了一瓶饮料,母亲喝完就睡着了,醒过来时躺在陕北农村一户陌生人的土炕上,那对四川籍夫妻已经不见踪影了。庄稼汉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母亲虽是他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可他待母亲疼爱有加,俩人生育了一儿一女,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安宁。母亲一直没有户籍和身份证明,“黑人黑户”在陕北生活了三十年。现在国家社会保障制度日益健全,她已年满六十岁,根据规定可以享受部分养老和医疗保险,所以她回来把户籍迁走。母亲见了舅舅,两兄妹抱头痛哭,半世纪的恩怨化解,谁对谁错都不重要,能活着见上一面已然心存感激。母亲唯一的心愿想见哥哥,我请东哥帮忙,有些周折也不算太难,终于找到了哥哥,他已经改名叫了罗志伟,在省政府工作,据说过得不错,嫂子也是一名公务员,三个月前刚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

与所有想念的人见了面,也算了却一番心愿,迁移手续也顺利办理完毕,我开车把母女俩送到机场,母亲抱着我哭成了泪人,我忍住悲哀安抚她总会再见面的。母亲前半生过得不易,后半生能过得如此安逸是她的福气。我没告诉她我是以何谋生,让她觉得我过得不错,她走得放心,我也安心。托她的福,我和哥哥又重新联系上了,虽然心里的芥蒂尚在,但不去触动它,日子依然前行。

每次到省城,我会去看看哥哥和那对可爱的双胞胎侄子侄女,毕竟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血脉联系。侄女妞妞不认生,从小就喜欢黏着我,比起侄子我也更加疼爱她,小家伙转眼快四岁了,哥哥说她越长越像我,有时甚至有一种时光穿越的感觉,妞妞就是小时候的我。我对哥哥说,反正我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把妞妞过继给我吧,我带着她过保证比他照顾得好。哥哥总以为我在开玩笑,大笑着说:“带不了两天,一定心烦死你!”

我最近身体总是不舒服,伤风感冒一直不见好,还常常发热,医生建议抽血检查,拿到化验结果“HIV感染阳性患者”赫然醒目。我原本对生命、生活已然绝望,但收到死亡通知书的瞬间,恐惧丝毫不减的包裹着我,我变得很害怕,害怕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害怕一个人面对死亡,害怕一个人死在卧室里没有人发现……

除了恐惧,加倍增长的情绪还有怨恨,可我不知道该埋怨谁,舅舅?阿公?父亲?母亲?把我带入这个圈子的东哥?亦或是染病给我的那个人?而我也将这不治之症传染给了其他人。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受害者,可我们也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染病的事,托东哥帮我把房子卖了,他问我有何打算,我说干这行久了,累了,想出去转转。房子卖了不错的价钱,东哥有些不舍的说等转够了就回来,我说希望自己还能回得来。

我对这个世界尚存的留念就是侄女妞妞,开车到省城哥哥家,从保姆那把妞妞接走了,小家伙开心的问我带她去哪玩?我笑着告诉她,带她去探险,周游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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