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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尔王》荒野一幕中自然描写的美学意义
——崇高与优美的统一

2019-04-08严梦瑶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李尔李尔王暴风雨

严梦瑶

(西南大学 含弘学院,重庆 400715)

一、对悲剧的审美体验

在讨论《李尔王》中自然描写的美学意味之前,先要厘清悲剧与美学的关系,即悲剧是如何作为审美对象而存在,又是如何给人带来普遍的审美感受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1729—1797年),在其《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一书中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美是通过先到达感官,再通过想象力的作用、最后在人的高级理性能力的综合把握下产生的。显然这样的本能论观点过于强调感觉(生理基础)的作用,忽视了人兴趣、情绪、个体差异等主观因素对审美的影响。后来康德在1763年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开始强调“美”的主观性,即把美的基础从客观方面引到主观方面来,认为美是个人情趣和美妙感受的表现②。

回到文学中来,悲剧作品作为人精神活动的产物,里面描写的内容显然不是客观存在于读者面前的实体,而是这些对象通过主观构建进入读者的脑海,读者在感受自己脑海中“实体”的过程中产生了审美的愉悦感。举例来说,《李尔王》第三幕“暴风雨”的意象并不是真实存在于读者身边的,由于读者通过主观构建出“暴风雨”的形象而产生了审美体验。因此,可以说文本描述的对象本身就是审美存在,如人物、情节、环境描写。那么人是如何在阅读悲剧作品时体验到艺术快感的?当个体欣赏悲剧时,产生的怜悯、恐惧、敬畏等体验超越了自身经验,破除了个体化原则,形成悲剧艺术快感。这种快感证明了人本质的政治性、群体性,在个别“现象”毁灭的痛苦的背后,人们看到了“个体与世界本体融合的极乐”③。

当读者读到李尔王被两个女儿背叛进而变得疯癫,无助地承受命运的嘲弄时产生的怜悯、同情等体验,就是悲剧艺术快感。除了情节、人物形象之外,自然描写等象征手法也作为审美整体的一部分而存在,那么《李尔王》中的自然描写具有什么样的美学涵义,这些美学意味又是怎样产生的,对整部剧的艺术价值有何贡献?这正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二、关于“优美”与“崇高”的基本观点

“崇高”和“优美”是美学中的两个概念。

“优美”的观念在古希腊意味着艺术实体的匀称和谐或具有女性特质的艺术造型,例如黄金分割和女神塑像。“崇高”这一概念出现的时间较晚,后来成为美学上的一个重要范畴。18世纪以前的“崇高”概念一般指客观事物,如广袤的沙漠、浩瀚的宇宙等。到了18世纪,启蒙主义兴起,康德将这两个概念都纳入了主观范畴,认为具有“崇高”或“优美”特质的对象引起的主观感受是为“崇高感”或“优美感”。

本文主要以康德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一书中对这两种美学范畴及其关系的探讨作为理论基础,分析《李尔王》第三幕中出现的主要自然意象的美学意义及其对整部悲剧艺术的作用。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康德提出了以下主要论点:

1.美是个人情趣和主观感受的表现。这也就是说,不论审美的对象是客观还是主观的事物,最终都要为人所感知且到达人的内心,才能体现真正的美,只有客观对象,没有审美主体自身主观能动性的参与是无法产生美的。

2.优美和崇高是有区别的。主要体现在,优美表现为迷人可爱,崇高表现为伟大的气概。优美激发人的感情,崇高激发人的敬仰。在本书第一节“论优美与崇高的不同对象”中,以举例的方式对两者的特征和容易引起的感情进行了区分:

“一座顶峰积雪、高耸入云的崇山景象,对于一场狂风暴雨的描写或是弥尔顿对地狱国土的叙述,都激发人们的欢愉,但又充满着畏惧;相反地,一片鲜花怒放的原野景色,一座溪水蜿蜒、布满着牧群的山谷,对伊犁里修姆的描写或是荷马对维纳斯的腰束的描绘,也给人一种愉悦的感受,但那确是欢乐和微笑的。”(《论优美感与崇高感》第2-3页)

“高大的橡树、神圣丛林中孤独的阴影是崇高的,花坛、低矮的篱笆和修剪得很整齐的树木则是优美的;黑夜是崇高的,白昼则是优美的。”(《论优美感与崇高感》第2-3页)

总结起来,两者的区别主要在于崇高的产生依赖于对象的强大有力,让人产生畏惧或尊敬之情;优美的产生则有赖对象的装饰和柔和,容易激起人的欢乐或同情;正如有的语言中有阴阳性之分,康德也将男性特征的美划到“崇高”范畴,将女性特质的美称为“优美”。

3.优美和崇高的关系不是互相排斥,而是相辅相成的:

“崇高如果没有优美来补充,就不可持久;它会使人感到可敬而不可亲,会使人敬而远之而不是亲二近之。另一方面,优美如果不能升华为崇高则无由提高,因而就有陷入低级趣味的危险,虽然可爱但又不可敬了。一切真正的美,必须是既崇高又优美的。”(《论优美感与崇高感》第8-9页)

4.德行是作为优美和崇高的最高统一。美感不是思辨原则所推导出来的结论,美感也不仅是快感,更高层次的美感是和德行相联系的,也就是一种道德美,道德美必然是优美和崇高统一的最高境界。由此康德将美与道德放在同一高度,大大提高了美的地位。

“最高的美乃是与善相结合,相统一的美,最高的善亦然。道德高尚必须伴有美好的感情,美好的感情也不能缺少道德的高尚。”(《论优美感与崇高感》第9页)

“优美表现为迷人可爱,崇高则表现为伟大的气概。而最能使我们产生崇高感的,还是我们内心对于道德力量的感受。崇高和优美又是分不开的,于是美和德行就这样终于合为一体。”(《论优美感与崇高感》第12页)

三、第三幕“暴风雨”场景揭示的美学意义

根据康德的见解,悲剧不同于喜剧,主要地就在于前者触动了崇高感,后者则触动了优美感。其理论观点之一认为优美和崇高是分不开的,真正的美是二者的统一,由此可知,虽然主导悲剧美学的是崇高,优美也必然伴随其中。

“友情与爱情、悲剧与喜剧、感官之乐与思想之乐,总之一切优美的和一且崇高的,莫不皆然。”(《论优美感与崇高感》第9页)

按照前述对“优美”和“崇高”的分类来看,全剧中最具崇高感的莫过于第三幕的暴风雨场景描写,这也是悲剧气氛渲染到顶点的一幕。李尔在接连被两个女儿背叛后,接近疯狂,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于是有了发生在荒野的第三幕。这一幕中的自然描写,有着多重涵义:

(一)首先是作为“暴怒的大自然”本身

“暴风雨”、“雷电”、“荒野”等即“暴怒的大自然”,“他(大自然)叫狂风把大地吹下海里,叫泛滥的的波涛吞没了陆地,使万物都变了样子或归于毁灭(《李尔王》,3.1.128)”——可以看出这些意象本身有着强大、令人畏惧的属性,即崇高的特征。仿佛读者置身于环境如此恶劣的荒野,自然本身强大的力量让读者感到自身的渺小、无力、惧怕,这是自然事物自身唤起人心里的一层崇高美感。

(二)第二层含义是李尔在身体和心灵上经历着的双重“暴风雨”

(暴风雨)拉下他的一根根的白发,让携着盲目的愤怒的暴风把他们卷得不知去向;

在他渺小的一身之内,正进行着一场比暴风雨的冲突更剧烈的斗争。(《李尔王》,3.1.128)

Tears his white hair,which the impetuous blasts with eyeless rage;

Catch in their fury and make nothing of;

Strives in his little world of man to out-storm

The to-and-fro-conflicting wind nd rain.(King Lear,3.1.128)

这双重的暴风雨激起读者对于李尔的同情和怜悯,同情他如此孱弱年迈的躯体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遭受摧残,同情他被抛弃后内心的痛苦和疯狂,根据康德的分类,激起人的同情、怜悯,即激起了优美感,是一种柔软、保护倾向的情感。

另如这一段来自李尔内心的控诉:

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

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向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

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李尔王》,3.2.128)

Blow,winds,and crack your cheeks!Rage!Blow!

You cataracts and hurricanoes,spout

Till you have drenched our steeples,drowned the cocks!

You sulph’s rous and thought-exercising fires,

Vaunt-couriers of oak-cleaving thunderbolts,

Singe my white head!And thou,all-shaking thunder,

Strike flat the thick rotundity o’th’world,

Crack Nature’s moulds,all germens spill at once

That make ingrateful man!(King Lear,3.2.133)

李尔借用自然的威力来表达对“忘恩负义”的女儿的愤怒。心里的怒火、悔恨与自然界的风、雨、雷、电一样,拥有毁灭性的力量。风、雨、雷、电是典型的具有崇高意味的事物,自然事物本身激起人的崇高感的同时,也让读者形象感受到李尔内心愤怒的程度,对其不孝的女儿产生同样的愤恨情绪,根据康德的分类,激起人愤怒、慷慨的则是崇高美。

(三)暴风雨的第三层涵义,即预示着人性和政治的风暴

首先,为何称之为人性的风暴呢?一是由于这场恶劣、暴怒的自然灾难预示着李尔的性情的巨变,二是通过李尔承受暴风雨的苦难,人们会对“孝”这一德行进行思考。

在第三幕第四场中,肯特形容这场狂风暴雨是谁也无法经受的,劝李尔进到茅屋里避避祸难。而李尔则称相比于自己精神上经受的苦难,这常人无法承受的自然力量倒算不上什么了。

他回肯特:

“你以为让这样的狂风暴雨侵袭我们的肌肤,是一件了不得的而苦差;在你看来是这样的;可是一个人要是身染重病,他就不会感觉到小小的痛楚”,“我的心灵中的风暴已经取去我一切其他感觉”(《李尔王》,3.4.143)。

这里李尔经受的比真实自然风暴更无法承受的“心灵风暴”就是由女儿们的“忘恩”造成的痛苦。然而,李尔接下来却劝肯特和弄人进入茅屋避雨,这和他曾经蛮横、乖戾、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形成对比。他开始体谅“无家可归”的他者,开始替天下的穷苦百姓着想:

衣不蔽体的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了这样的气候呢?啊!我一向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李尔王》,3.4.143)

这样的转变,让读者看到人性由坏向好发展的可能,在自然风暴的隐喻下,感受到了人性中“善”的重要性,在对德行的体悟之中发展出“崇高感”。

其次,政治风暴这一隐喻显而易见——第三幕第一场中,肯特告诉李尔,在奥本尼和康华尔两位公爵明争暗斗的空当,法国人正打算乘虚而入,一场国家之间的政治暴风雨即将悄然而至。这无疑能引发读者对于“正义”的考察,激起人心中的崇高。

由此,概括来说,“优美”与“崇高”也产生于三个层面:自然环境本身、自然环境对主人公的影响、对人性和德行的思考。最初级的一层在于自然环境描写本身让人体验到崇高美;第二层则是当自然意象与主人公内心相联系的时激发人的不同情感,引起人同情的自然描写是优美的,引起人愤怒的描写则归属于崇高美;最后一层在于自然描写带来了优美与崇高两者兼具的艺术快感,最终启发了读者对人性的考察,对德行的理解,除了体验到怜悯、愤怒等悲剧艺术快感之外,读者最终就“孝”、“正义”、“善”、“恶”这些道德理念进行反思,这时优美和崇高达到了统一,即完成了最高一层的美学意义。这是由人本质的政治性所决定的,即人作为社会动物必然担负的道德考量。

四、结语

总而言之,荒野一幕中李尔王所经历的这一场风暴,既展现了自然界力量本身的优美与崇高,又激起了人们心灵中对他者苦难普遍怀有的优美、崇高之情感(如怜悯、敬佩等),最终在道德美的追视下达成了优美和崇高的最高统一,将整部悲剧的美学张力推向了高峰。

注释:

①莎士比亚.李尔王[M].朱生豪(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

②康德著.论优美感和崇高感[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7.

③朱平,王岚.疯癫的救赎——论李尔王的疯癫与神性[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9(02):119-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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