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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鹰

2019-04-06曾志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3期
关键词:村人老鹰羽毛

曾志田

故乡是个山村,名老鹰岩,三面环山。大山走到这儿就走瘦了。

我小的时候,偶尔能看见雄鹰在天空孤独地飞翔,在绒毛似的草地上拖下一道长长的投影。我对这种自由不羁的天空的精灵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爱,它们在湛蓝无垠的天空中骄傲翱翔,时而振翅直冲追逐着云朵的梦想,时而展翅高空滑翔俯视大地,时而收翼俯冲完全无视周围屏障般的山峰,气势仿佛充沛着天地——这对一个长年禁锢在狭隘山村里的少年来说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我对鹰有着特殊的感应。每当有鹰在天空掠过,即使它们悄无声息,我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它们,心神随着它在天空翱翔。它们张开双翼将近两米,完全是一架挂着实弹的战斗机,气势雄浑,睥睨天地,对地上的生物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有时鹰在长空发出一声嘶鸣,在狭长的山谷中回荡,那种尖利、刚烈之音,似乎是从它们喉咙中飞出的一把把尖刀,闪着寒光刺向隐藏的目标。突然,从云端射出一个黑点,疾冲而下,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这是鹰在扑食。在将要坠地的瞬间,鹰翼大张,烟尘弥漫,然后缓缓升起,锐利的双爪中已经有了不断挣扎的猎物:或长蛇,或地鼠,或雉鸡,或黄鼬……

家禽往往是一家子伙食的来源,甚至承载着小孩学费的重任,若被老鹰冷不丁地叼了去,村人要诅咒半日,梁子就结下了。村人对老鹰欲杀之而后快,看见老鹰用鸟铳打,没有鸟铳甚至用石子也要扔一下——肯定打不着,只能借此泄愤。我曾近距离观察一只被鸟铳打折了翅膀的鹰,它双翼尽收,虽然濒临死亡,但仍双目圆睁,目光凛然,令人无法对视,没有悲伤,没有屈服,更没有丝毫的乞怜,依然保存着唯我独尊的气势。我面对着它心情十分复杂,既为它即将消逝的生命感到无尽的惋惜,又怪它为什么不吃兔子、山鸡、水蛇……偏偏要吃被村人视为命根的家禽。

真正让鹰遭受灭顶之灾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一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邪风,说是老鹰的爪子能治某种恶疾,人们看见老鹰的爪子无坚不摧,也相信老鹰的爪子能轻轻松松地抓走潜藏在身体里的疾病。老鹰的价格从几十、几百飙升到上千,快抵得上一头肥猪了。人们捕杀鹰的手段开始无所不用其极,鸟铳、鸟网、毒药……有人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爬上陡峭的悬崖端鹰窝,鹰蛋、雏鹰都不放过。老鹰数量急剧减少。看着一只又一只老鹰被捕杀,看着狩猎者拿到花花绿绿的钞票近乎病态的兴奋,我心底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悲凉。少年的幻梦被血淋淋的现实瞬间击溃,故乡的天空少了自由不羁的精灵,整个山村像被抽掉了灵魂。然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又在乎一个少年无力的说辞呢?天空不再有鹰飞翔,我又重新陷入了不可名状的孤独与禁锢。后来为了快速致富,满山的老树被砍光,山岭像秃子似的尴尬地站在村子四周,寻常的鸟兽都不多见了,鹰就几近灭绝了。对鹰的战争,人们很快就胜利了。那些鸡和鸭在禾场慵懒地踱步、啄食、晾晒翅膀,人们再也用不着虚张声势地吆喝恫吓了,一下子好像少了许多事情,嘴和手一下子变得多余,似乎成了一个僵硬的摆设。那时村人和我都没意识到鹰的消失是自然界给我们的警示,只是觉得村里似乎缺少了生机,缺少了灵魂,随后只是一些空洞无用的怀念罢了。

后来,人们整日将时日消磨在索然无趣的生活之中,似乎除了打架斗殴、酗酒滋事,他们再无事情可为。那些曾经彪悍健壮的男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往地里担百把斤的一担牛粪喘得赛过风箱,扁担吃了铁似的不肯弯,腰却棉花似的软了;锄头举不过十几下就手麻腿酥,都是以前不曾遇到过的难堪事。那些长满茂盛庄稼的地成了老鼠和麻雀的乐土,庄稼成片倒下,遍地老鼠和麻雀的粪便散发着嘲弄的恶臭。那些猎杀老鹰、端了鹰窝的人多得了恶疾,他们从鹰身上得到的钱远不及治病费用的十分之一;还有的终日萎靡不振,在冷寂的山村里孤然自灭。人们这时才明白对老鹰赶尽杀绝是一件多么荒唐和可悲的事情。

老鹰岩没有了鹰,人们才怀念鹰,懷念有鹰的日子的种种好处。

今天,我带着一群孩子回到故乡,我要寻找故乡纯净的天空,寻找鹰的踪迹。

山势回环,路也跟着蛇一样急速转弯。村支书老何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介绍说:“党的十九大特别强调,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我们村响应总书记的号召,将竭尽所能维护好青山绿水,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美好家园。这些年政府和村里已经投入大量资金,封山造林,目前看效果不错。”我们看见那些曾经干涸的小溪里有清清的溪水流淌,但水草并不茂盛,看来还需一些时日温养。山头也已经长出了许多新树,但还有一些老树桩没有腐烂,癞子似的嵌在土里记叙着往事荒唐。

找寻了许久,我们终于在悬崖上发现了老鹰的巢穴,然而,里面却发霉腐烂,显然好久没有老鹰进驻了。后来,我们接连找了几个都是如此,不免大失所望。如果离老鹰最近的老鹰岩都没有老鹰,这算不算一个黑色的讽刺?我只能向孩子们描述鹰,描述我曾经少年时的梦幻。孩子们却认为天空有雄鹰翱翔只是美丽的传说。故乡广袤湛蓝的天空,已经没有鹰了。孩子们已经不可能再有我那些幼稚却珍贵的梦想了,甚至不可能再有那片用来翱翔的天空了。我只能用祈祷的方式仰望广袤的天空,虔诚地期盼鹰的出现。

我们又找寻了许久,仍然杳无踪迹。正要放弃的时候,却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许多老鹰的羽毛。这些灰黑的羽毛因为之前的搏击而显得异常坚硬,如一把把破损的战刀在秋日老阳里泛着寒光。传说中老鹰会重生。老鹰要重生必须飞到悬崖上,用岩石把喙敲掉,把指甲拔掉,把羽毛拔掉,还要飞身直下,把浑身骨骼摔碎,等喙、指甲、羽毛、骨骼全部重新长好,才可以重新飞翔。那只鹰,会重生吗?

忽然,远方的云层出现了一个黑点,老何孩子似的跳高,呼喊:“老鹰!老鹰!”

是故乡的鹰吗?我激动得泪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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