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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之树常青

2019-03-21

江南诗 2019年1期

存在之轻(七首)

◎洪 迪

大牦牛

大牦牛。大若垂天之云,笨而且重

好笨啊,捉老鼠哪能比得上豹猫黄鼠狼

好重哪,踏过的地方沉陷成沼泽池塘

大牦牛只是笨且重地一步一步踯躅着

似乎不明方向,漫无目的,或者走即目的

大牦牛即是沉默本身,是石化了的行动

大牦牛也不存在自信或不自信的问题

天生便自认与大自然同体

以为自身即已弥满无垠空间

而时间,正在伴着它走动,一步一步

笨而且重。已将时间忽略成耳旁微风

便这么笨重,安详,一步,一步……

哦!大牦牛走动,大牦牛的动之不动

昭文鼓琴

昭文弹琴。师旷用竹杖打着拍子

惠施倚在梧桐树上入神浅唱低吟

昭文一弹琴,声音便有所完成和亏损

昭文不弹琴,声音便没有亏损和完成

陶潜室内常挂着一张无弦琴

很少去动它,有时摘下来抚弄

作出一些弹奏的姿式,似乎伴着吟唱

始终寂然无声。陶先生自沉于音乐至境

大葫芦

种了个六百斤重的大葫芦,惠施拿它

没办法。盛水吧,水的压力让它开炸

剖成两个瓢吧,已大过水缸无处可舀

一生气,砸它个娘,碎片收拾了老半天

庄周听了哈哈大笑:怎么不抬来送给我

大瓢成了小划子,荡漾江湖任逍遥

铿然一叶

铿然一叶

飘起凛汗毛的秋意

引来一地惆怅狼藉

风。说不清有形无形

起于青萍之末的无情有意

化湿为干。驱叶上珠露遁逃无迹

隐蔽于深壑的艨艟

藏匿大泽的山峰

被谁神不知鬼不觉地背走了呢

宇宙间最强壮的大力士是谁

止水之潘为渊

量子无量即成世界

量子纠缠使天地间的血亲关系

归于幽幽的莫名神秘

大化。大化

化则无常。隨化者永不消逝

所有的空间皆归于时间

而时间是倏忽白驹

一叶铿然

无悲无喜

青山卷白云

白白。青青。青山卷白云

吹箫泛明湖,湖水一抹平

水上一个世界,水下一个世界

胸间一个世界,谁假谁真

真假。假真。虚拟复拟虚

实实虚虚。蝶梦何须醒

白 鹭

不是沃尔科特心爱的那些

浑身洁白,鸟喙橙黄,每只

都像一个潜行的水罐,茂密的橄榄林

雪松抚慰着在雨季里猛烈咆哮的溪流

我的这只白鹭,正徜徉于占昔的濠梁之上

当庄周与惠施热烈辩难知不知鱼乐之际

水中之鱼早已腾空而起,化作展翅白鹭

也不做翩翩蝴蝶梦,也不作无待逍遥游

只是兜住这两位论争的哲人朋友

笑着发问:知道吗?一加一并不老等于二

鱼鸟人本来就变来变去,通同一气

哲人相顾瞠目。我的白鹭嘎然飞走无迹

一对水凤凰

天在水中,水在天上

碧油油一对翔飞的水凤凰

火凤凰在烈火中死而复生

水凤凰于碧水中发现自己

拔地撑天千手千目的伟丈夫

比那喀索斯更耿耿钟情自己

否。是在永无止息地审视自己

探究自己。将自己探究成无解之谜

崇奉阿波罗神庙那金不换的铭文

兀立成永恒沉默的沉思哲人

存在的虚无。虚无的存在

你的我,我的你,谁更真实

水中天上,一对翔飞的水凤凰

常青的生命,煌煌亮丽天水一方

灵魂不长皱纹(六首)

◎张德强

序诗:做无用之事

一个人活着,有时候也需要

做一些没啥用的事情

放纵你自己

譬如写诗,譬如学画习字

既不能充饥保暖

也不为挣钱养家

与功利无关

对世界对社会又改变不了什么

仅仅因为兴趣,或痴爱

这就够了

如草长叶枯般自然

如风起云舒般随缘

在时光磨损的过程中能够享受

某种愉悦

而美,也会相应而至

扮靓你的生活

灵魂不长皱纹

忙活了大半辈子,现在总算

闲下来了

时间才完全属于自己

可以任由我支配

只可惜已经不多了

还剩有限的几片叶子留在枝头

守着清秋的萧瑟与斑斓

证明生命坚韧

而闲适,是一种境界

需要用淡然洒脱的水来滋养

让洁白的根

在瓷瓶中缓缓伸展

叶芽又悄悄绽开

我相信, 老去的只是皮肤

灵魂不长皱纹

在时间的另一向度

假如生命的循环

允许后退,从一枚果实返回花蕊

蓓蕾乃至枝之水脉

根之吮唇

假如进入另一向度,岁月可以倒叙

能让植物逆成长

请分娩生灵万物的土地

替时间公证

那么,我愿意尝试

始终保持种子与胚胎

最完美的初心

享受单纯的快乐和干净的悲伤

三五牌台钟

这只老式台钟,固执地停歇在

四十年前的某一时刻

大睁着独眼

任凭指针的剪刀切断记忆

它曾炫耀于五斗柜上,扮演卧室里

唯一的奢侈品

不紧不慢踱着方步

傲视蚊帐衣箱和旧藤椅

收藏于岁月深处的这份嫁妆

来自沪上,它目睹过

平凡的幸福欢快和琐碎的艰辛烦忧

见证了爱的朴素与默契

台钟的发条早已松弛

但时间依然在奔走,越来越老去

光阴下流失的往事残梦

却再也无法捡起……

开发区的荒草

离离原上草

原野上的荒草,雅称芳草

围墙圈养着一大片庄稼地上的

杂草,已没过腰际

还在肆无忌惮地疯狂

村屋早就搬空拆除

炊煙逃逸

麦芒稻穗与玉米缨子的快乐交谈

被推土机封了嘴

水渠填入暗底,樟树老根

残留着记忆的深坑

农田被删改

欲为工业园提供盛宴的餐桌

但厂房迟迟不肯入席

红头文件设计的丰硕菜单

因食材短缺而

无法烹饪,搁在柜顶的几卷蓝图

已积满灰尘……

菊:为谁梳妆

她从晋朝的东篱下逃逸而来

从陶渊明诗句中飞出

在现代都市的公园里降落

迎着秋霜敞开心扉

她独自私语

花瓣卷曲如秀长的玉指

捧着娇嫩的蕊

承接秋阳筛下的丝丝甘霖

她的发型简约或繁复

清秀而奢华

借月镜仰面自鉴,眉目顾盼

不知为谁梳妆

她有丝绸的柔滑,琉璃的色泽

琴声般流畅的舞姿

以行楷的笔势书写着情怀

让幽香悄悄飘散

至此,一朵花

完善了她的天赋和艳丽之宿命

我还在写诗(六首)

◎楼奕林

三白潭

一白 二白 三白

像呼邻家姐妹的芳名

柳丝云鬓 桃花笑靥

在春风里灿烂

那穿黄雨靴的白鹭

在水面上飞行

它收敛羽毛的姿势

像折叠一把伞或扇子

身披蓝雨衣的人

在古诗里垂钓

鱼儿爱来不来

只为了一份心情

三白潭有无限的诱惑

云彩淹没在水的怀里

而我却站在岸边 看

蝴蝶和花儿调情

七十岁玩卡丁车

老了,也不愿让心变成秤砣

仍要是鸟

想飞

飞的感觉是风的速度

隐隐,还有空中

诗歌的召唤

跑道弯曲如龙盘舞

直道加速,弯道减速

每一个游戏都有规则

明白了规则

你就不会甩出跑道

不会摔得头破血流

风驰电掣我已无能为力

年轻的一辆辆擦肩飞去

而我时快时慢,一路体味

沮丧吗?不!

人的一生有过多少弯道

被人超过也超过别人

问我此刻的心情

左刹车,右油门

老妪聊发少女狂

怀念母亲

那是一个遥远的疼痛

二十八年的土丘

母亲的尸骨长满了青藤

夜半梦醒 母亲啊

最多的梦境是你

你黑白的形象 忽闪过又离远

我拉不住你 喊不住你

闷雷压住了我 洪水淹没了我

我所有的词语都搁浅

母亲啊 我攀不住你的藤

没有你的岁月 我始终

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浪

我宁可是你藤上的苦瓜

纵有满腹的苦汁

也有倾诉的土壤

母亲啊 我将穿越时空去找你

从你处来又回你处去

你是我永远永远的天堂

剪 刀

将所有的事物弄得支离破碎

仿佛渴望逃避捆绑或者完美

有时,完美会让人窒息

就像住在无窗的玻璃房子里

这时候,我们就需要一把剪刀

一把锋利得可以裁剪天地的剪刀

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心捅破

从此,像新生婴儿一样一丝不挂

冷 月

天冷得出奇

月亮也冻成了冰

薄薄的冰片

随时都会碎裂

多少人的心被它冻住

只留下一只空洞的眼睛

一只鸟拍着翅膀飞过

像眼前的游丝闪过

那个抬头望月的痴人

披着棉被  入定为僧

此刻,落英缤纷

此刻,落英缤纷

花瓣在阳光里透明

原来快乐可以这么简单

只要有点风就裙袂飘飘

以为最美的风景都在远方

多少人背井离乡

手中的钥匙

找不到回家的门

身边经过的人很多

不是每个人都会等你

与喜欢的人坐看落英,直到白头

原来风景就在眼前

临水报告厅(九首)

◎李曙白

寒山寺

没有人相信这是冬天

雪在瓦顶上堆积  我们对寒冷已经失去知觉

读经声经过加工

悦耳如鸟鸣

空与寂  这是早已过时的佛境

万树舞蹈  万树如得道的精灵般舞蹈

进山人的脚步地动山摇时

大佛压倒了修行的庙

存 在

一个人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生而死去

不管生者走到哪儿

我们看到的仍然是死者的身影

和死者的面孔

生者活着

但是死者存在

在一块岩石上面种草的人

他更相信石头内部的绿

必 须

当我们说出:必须

我们只是表达某种愿望  某种确定的意志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是必须的

过去必须的现在未必必须

今天必须的  也许明天就是一纸空文

一个曾经为必须寻找火种的人

现在正在试图吹灭大地上的灯

进行时

魔鬼南下

他带来酒  女人  毒品和这个世界

所有的快乐

将一根铁丝缠在脖子上的人

借助闪电

飞升到半空中

有人在华灯初放时上位

有人在晚祷声中卸妆

一失手

它飞向空中

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一片云

阴影在大地上游移

一粒子弹

一粒子弹在我的身体中  一粒子弹

它在我胸部左侧第三、第四根肋骨之间驻扎

它是如此聪明地选择了

这条柔软的通道  这条没有防御的防线

一粒子弹  当它击中我时  我曾经希望

它能够更加迅捷地到达它试图到达的地点

如今我已经麻木  隐隐的疼痛感和它存在的阴影

我已经能够从容面对

再经过一段时日我可能会把子弹取出

这需要一次手术  也可能永远不会

我更害怕一粒子弹从原路退出时的痛

物理学家

他们总是雄心勃勃

试图替我们(包括整个

人类)寻找到

那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對于他们幼稚的执着

上帝从未认可

上帝有自己的答案

上帝从他的上衣口袋中

随意掏出一张小纸片

都足以让物理学家

猜测一千年

地球依然在转动

在晴朗的夜空

北斗星座依然在玩弄

那个巨大的斗柄

我们也从未从那片星海

看到驶出波浪的船桅

斯蒂芬·霍金已经老了

他的轮椅

正在成为古董

虎 威

被捆绑在刑具上的老虎

它有限的自由

就是用一只眼睛

观察刑具上的血

而用另外一只眼睛  佯装

对进来的那个人无所谓

关 注

一只酒杯的形状  玻璃上的花纹

它们和杯中物之间

公开或者隐秘的联系

一整晚的宴席上

我只关注这一件事

我甚至没有注意到酒液的颜色

是更接近可乐的深棕

还是被冲淡了的血浆的浅红

承 受(六首)

◎伊 甸

一个人的旅行

带上血,不带上泪

带上沉默——这以前你的话说得太多

你看人,看野兽,看虫豸

看他们和它们相似或者不相似的地方

你拥抱树木、岩石

拥抱寂寞和胡思乱想

不拥抱陌生女人,也不拥抱

眼睛只看天或只看地的男人

不拥抱感伤、虚荣、贪婪……

你有时走得飞快

像飞翔之前的助跑(你能飞起来吗)

有时走得很慢

慢得像脚下在生出根来

带上血,不带上泪

带上孤独——这以前你被热闹绑架得太久

你走人烟稀少的路

渴望和一个开小差的神或者

一个迷路的灵魂谈谈生和死、爱和恨

起先你追赶森林、河流、山峦、海洋

接下来是它们追赶着你

你的肌肉、骨头、内脏在不断地死亡

又在不断地重生

你的器官已经更名,它们被叫做——

森林、河流、山峦、海洋

或者,某一棵谦卑然而生机勃勃的草

某一朵骄傲然而天真烂漫的花

献给诗歌

我亲爱的狐狸。我只配抓住你的尾巴

你回眸一望,我的身体里就有

无数只狐狸在飞奔

我难以企及的月亮。我夜夜伸出双手

乞求,祷告,渴望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你的光早已穿透我的五脏六腑

我无边无际的海洋。你辽阔的寂寞

你的波涛,你的漩涡,都是我的命运

我被你吞没,又被你拯救

我眩目的闪电。你最亮最美的瞬间

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盼望被你击中,燃烧成一团火

我烈性的烧酒和温情的葡萄酒

我轮流着喝。大醉时看江山

微醉时看一滴泪,一滴血

我湍急的熔岩。我的冰雪

把我从死亡、丑恶、平庸中抢救出来的担架

我的圣山和圣湖。我的另一个星球

致乌苏里江

我熟悉你的名字,就像我熟悉

曼杰施塔姆的名字。1938年12月

你被冻得浑身僵硬的日子里

就在你身边,一种可怕的低温

冻死了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

你一次次从冰冻中醒来

正如他的诗,也一次次从冰冻中醒来

你们流淌着,带着你们的清澈、幽深

带着你们的温暖和伤痛

你们呼吸,歌唱,喘息,呻吟

两个国家的历史,众多的灵魂

也跟着你们呼吸,歌唱,喘息,呻吟……

我熟悉你的名字,就像我熟悉

曼杰施塔姆的名字。但你们如此遥远

陌生,我握不住你们的手

我和你之间隔着吉林、辽宁、河北

山东、江苏,隔着辽河、黄河、淮河、长江

我看不见你的脸……我看不见

曼杰施塔姆的脸,他在最后的挣扎中

(他有最后的挣扎吗?)

是否发出过一声两声绝望的哭泣?

如果没有,你就是挂在他脸上的

一行永不干涸的泪水

我想穿过大半个中国,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我想穿过近一个世纪的暴雨,雷电

把曼杰施塔姆紧紧抱在怀里

寂 寞

你把寂寞放在热闹中烘烤

它是石头,散发不出面包的香味

你把寂寞放在忙碌中调制

它是清水,调不出一杯可口的鸡尾酒

把寂寞用寂寞的文火慢慢地熬

把它煮熟、炖烂

它的香味就一点点散发出来了

它的香味愈来愈浓,最终寂寞成了

人生最不可缺少的营养

承 受

一棵树承受暴雨、狂风和寒流

一盏小小的灯承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条瘦骨嶙峋的路承受坏人的践踏

也承受好人的践踏

雷声承受整个宇宙的寂静和冷漠

流星承受耀眼的毁灭

一座座雪山承受尸体和恐惧

一个个星球承受旷古的荒凉

地球承受着人类的自以为是

人类承受着时间的为所欲为

时间承受着永远的陌生、无情、孤独

承受着绝望和绝望

爱承受着熄灭和破碎

一滴泪承受枯干、冻结和蒸发

思想承受着以上的一切

并且把以上的一切加上十倍

一个人的湖

一个人的湖,被黑夜抓到空中

悬在我的头顶

月光退缩到一块石头里

我想跟它进去

它像一个恩断义绝的女人

一脚把我踢开

“人啊,你注定是孤独的”

湖水的声音

苍老,带着一丝颤栗

夏天像一个被皇帝訓斥的官员

慌慌张张地倒退

它一脚踩在我的肋骨上

一个人的湖,比湖水还多的

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