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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葛洪《神仙传》的小说特点

2019-03-13邢培顺

蒲松龄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葛洪小说

邢培顺

摘要:葛洪的《神仙传》是在《列仙传》的基础上创作的一部仙人传记,与《列仙传》相比,其篇幅大大加长,叙事曲折完整,人物形象鲜明生动,表达技巧多种多样而且十分巧妙,堪称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对后世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葛洪;神仙传;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随着生命的自觉,人们产生了“长生不死”的观念和期望。早在《山海经》中,就有“不死药”、“不死国”、“不死民”的观念。战国时期,凡人通过某种途径以求得长生不死的观念逐渐盛行,于是,长生不老、神异莫测的仙人产生了。秦汉时期,经过秦皇、汉武大规模求仙活动的激扬,神仙观念在整个社会广泛流行开来。以道家思想为哲学依据、以长生久视为追求目标的我国本土宗教产生并走向成熟。为了宣扬宗教观念和仙道思想,记录神仙人物的传记产生,托名刘向所著的《列仙传》是现存最早的一部。不过,这部仙人传记每篇的篇幅都很简短,只是简括地记载了人物事迹和宗教观念,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表现技巧方面,都远没有达到它应有的高度。葛洪的《神仙传》就是在《列仙传》的基础上创作的一部仙人传记,他在《神仙传·序》中说:

余今复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以传知真识远之士,其系俗之徒思不经微者,亦不强以示之矣。则知刘向所述,殊甚简要,美事不举。此传虽深妙奇异,不可尽载,尤存大体,窃谓有愈于向,多所遗弃也。[1]10

葛洪的时代,道教不仅早已成熟,而且随着它的广泛传播,产生了众多的流派,宗教教理更加系统精微,更多的仙人被创造出来。随着神仙观念和神仙事迹在民间的广泛传播,人们的宗教信仰愈发深入,仙人的事迹也愈加丰富多彩,因此,葛洪的《神仙传》不仅记载了数量庞大的仙人方士,系统的宗教教理,众多的道教流派,多种多样的成仙途径,异彩纷呈的仙境、仙迹,而且在表现艺术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列仙传》相比,《神仙传》篇幅大大加长,叙述曲折完整,人物形象鲜明生动,表达技巧多种多样而且十分巧妙,堪称是一部卓有成就的短篇小说集,对后世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今传葛洪的《神仙传》有两个版本,一是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共载神仙84人;一是“广汉魏丛书”本,共载神仙94人。后者除多载10人外,文字也有所不同。今主要以载录较多的“广汉魏丛书”本为依据,探讨《神仙传》作为小说集的艺术特点。

一、取材多源,体式多样,具备小说集的特点

神仙是一种宗教信仰,所谓仙人传记,当然不全是事实描述,而是在一定史实基础上,加上民间传说和作者的虚构、想象。这些仙人不能无端捏造,必须有所依据。葛洪的《神仙传》正是这样,孙昌武先生在说到葛洪《神仙传》中仙人的来源时说:“除了众多被陆续创造出来的仙人,还有许多本是见诸史籍的真实人物,大体包括这样几类:一类是历史上的名人如吕尚、范蠡、务光、东方朔、刘安等;一类是古代传说人物如黄帝、江妃二女、巫咸、彭祖、介子推等;一类本来是方士、道士之类具有宗教性格的人如老子、关令尹、墨子、张道陵、葛玄、左慈等,被附会以神秘行径,等等。这几类人大多在史书上有记载,本来富于传说色彩,被‘改造成神仙。” [2]40由于《神仙传》取材的驳杂,造成了其文本形式和思想内容的极端复杂多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了这种情况:

今考其书,惟容成公、彭祖二条与《列仙传》重出,余皆刘向所未载。其中如黄帝之见广成子、卢敖之遇若士,皆庄周之寓言,不过鸿濛云将之类,未尝实有其人。淮南王刘安谋反自杀,李少君病死,具载《史记》《汉书》,亦实无登仙之事,洪一概登载,未免附会。至谓许由、巢父服箕山石、流黄丹,今在中岳、中山。若二人晋时尚存,洪目睹而记之者,尤为虚诞。然《后汉书·方术传》载壶公、蓟子训、刘根、左慈、甘始、封君达诸人,已多与此书相符,疑其亦据旧文,不尽伪撰。[3]1250

四库馆臣的责备没有道理,所谓神仙之事本就是“附会”和“虚诞”,况且《神仙传》的许多内容是转述前人的资料和说法,这就使它在文本形式和思想内容方面呈现出极为复杂的面貌,如《广成子》的材料取自《庄子》,《卢敖、若士》的材料来源于《淮南子》,主要反映的是道家的哲学思想,与神仙思想只有观念上的联系。《河上公》记述汉文帝向传说中的道家学者河上公请教《老子经》之义,主要反映的是黄老道家思想和治国理念。《刘安》《李少君》《郭璞》等篇材料取自史传,葛洪在史书材料的基础上加以虚构和传说,使其内容虚实相杂,互发互证,可以增强内容的可信性。《老子》中的老子,作为历史人物本来就具有浓重的神秘色彩,作品记述了他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传说,展现了他在文化上的多方面影响,运用别致的文本形式和叙事方法,反映了哲学、宗教、民间信仰相混杂的思想面貌。再如《彭祖》,借彭祖这个本是传说中的人物,详细叙述了仙人的成仙方式:补导、服药、修炼,及神仙的生存方式和养生方式,如说:

彭祖曰:“得道者耳,非仙人也。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太堦;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则不可识;或隐其身草野之间,面生异骨,体有奇毛,恋好深僻,不交流俗,然有此等,虽有不亡之寿,皆去人情、离荣乐。有若雀之化蛤,雉之为蜃,失其本真,更守异器。今之愚心未之愿也。人道当食甘旨,服轻丽,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和泽,老而不衰,延年久视,长在世间,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莫敢犯,五兵百虫不能近,忧喜毁誉不为累,乃可贵耳。[1]52

反映了典型的道教观念和民间信仰,道家哲学观念和民间方术得到有机结合。最后几句,典型地反映了中国人对于宗教和神仙的态度。这是一篇典型的仙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人的生存方式、生命意识和人生态度。

从作品叙事来看,越晚产生的神仙,其事迹越玄虚,这是因为东汉以后,道教成熟,流派纷起,各种各样的道教著作为造神提供了充分的学理依据;而众多方士的各种求仙活动,则为造神活动提供了事实的依据和广阔的想象空间,造神活动不再受到历史人物的限制,产生了“纯粹”的神仙。如三国著名的方士左慈,“能役使鬼神,坐致行厨”,“闭一室中,使人守视,断其谷食,日与二升水,期年乃出之,顏色如故”。[1]197-199能够隐身、变化,施行法术。再如灵宝派祖师、被称为道教四大天师之一的葛玄,似乎天生就是神仙,会各种法术,但从其表现看,其技能恰如江湖术士,如说:“玄方与客对食,食毕,潄口,口中饭尽成大蜂数百头,飞行作声,良久,张口,群蜂还飞入口中,玄嚼之,故是饭也。玄手拍床,虾蟆及诸虫、飞鸟、燕雀、鱼鳖之属,使之舞,皆应弦节如人,玄止之,即止。” [1]288这显得相当无聊。再如说:

玄常行过庙,此神常使往来之人,未至百步,乃下骑乘。中有大树数十株。上有群鸟,莫敢犯之。玄乘车过不下,须臾,有大风,回逐玄车,尘埃漫天,从者皆辟易。玄乃大怒曰:“小邪敢尔。”即举手止风,风便止。玄还,以符投庙中,树上鸟皆堕地而死,后数日,庙树盛夏皆枯,寻庙屋火起,焚烧悉尽。[1]186

此庙神让人未至百步下骑乘,并不算太过分,葛公不理睬,遭到庙神的追逐,葛公竟给予毁灭性的报复,这便有些仗势欺人了。

由于作品的材料来源不同,作品的篇幅和体式也有较大差异。大部分作品篇幅相对较长,叙事完整,但也有相当简短的,如《董仲君》《董子阳》,只有40余字。在体式上,采自史传、子书的人物,内容往往分为两截,在原始材料的基础上加以虚构和传说,叙事往往有割裂之感。传说中的人物,没有什么限制,有足够发挥想象的空间,叙事内容多能混融一体。还有许多篇目体式很特别,如《皇化》《北极子》《李修》等篇,主要是引用传主著作以成篇。总之,《神仙传》材料来源的多样化,决定了其内容和体式的丰富多彩,内容的虚构性和生动性使其具备了小说的特点。

二、故事情节的曲折完整

传为刘向所著的《列仙传》,受到时代的局限,篇幅短小,只是事件的概括叙述,情节上粗陈梗概,人物形象模糊。葛洪看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要在创作上超越《列仙传》。葛洪的时代,道教早已成熟,方士们的访道求仙活动也已有了丰富的积累,这为葛洪的创作提供了理论和实践的依据及虚构、想象的广阔空间,所以葛洪的《神仙传》大都篇幅较长,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完整的叙事结构,其作为仙传的要素,诸如传主的出身、求仙方式和经过、仙人的本领、仙人的服饰仪仗、人们对神仙的崇仰艳羡、仙人的最終结局等,都已具备,而且能够变换视角,使每篇传记的叙事方式和文本结构都有所不同。

以篇幅较长的《王远》为例。作品先交代王远的出身、学识、求道、归隐、拒官等事:“王远,字方平,东海人也。举孝廉,除郎中,稍加至中散大夫。学通五经,尤明天文、图谶、《河》《洛》之要,逆知天下盛衰之期,九州吉凶,如观之掌握。后弃官,入山修道。道成,汉孝桓帝闻之,连征不出。” [1]73王远因为预见到天下将乱,故拒绝汉桓帝的征召。王远无子孙,由乡人供养,由此引出同郡太尉陈耽,“远在陈家四十余年,陈家曾无疾病死丧,奴婢皆然。六畜繁息,田桑倍获,仕宦高迁”。后王远尸解而去,百余日陈耽亦卒。“或谓耽得远之道化去,或曰,知耽将终,故委之而去也”。[1]76事件迷离恍惚,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接着作品又追叙王远“欲东入括苍山,过吴,住胥门蔡经家”。王远告诉蔡经,其“生命应得度世”,告之要言然后离去。后蔡经果然尸解成仙。蔡经“去十余年,忽还家,去时已老,容色少壮,鬓发鬒黑”。他告诉家人,七月七日王远要来做客,应预做准备。至期王远果然来到,仪从盛大华丽:

未至,先闻金鼓箫管人马之声,比近,皆惊,莫知所在。及至经舍,举家皆见远冠远游冠,朱衣,虎头鞶囊,五色绶带剑,黄色少髭,长短中型人也。乘羽车,驾五龙,龙各异色,前后麾节、幡旗导从,威仪奕奕,如大将军也。有十二玉壶,皆以蜡封其口,鼓吹皆乘龙,从天而下,悬集于庭。从官皆长丈余,不从道衢。[1]79-80

这种描写,既有现实的依据,更多的是虚构和想象,是多种文化因素相融合的结果,也是道教成熟的标志之一,这在刘向的时代是很难想象得出来的。

王远见过蔡经父母兄弟后,又遣人请女仙麻姑。麻姑到来,仙人相聚,构成了仙话中的经典场面之一,特别是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又水浅于往日会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王远叹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沧海桑田”之思,显示了作品的文化意识已经远远超出仙话的范畴,显示了华夏民族深远的思考和开阔的眼界。

麻姑又见蔡经母及妇等,施行一些小法术,受到了王远的调侃。王远赐蔡经家人以天厨美酒,所携美酒不足,又假借于余杭老姥。这个情节的设置,有重大的意义,它表明仙凡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二者微妙交通,重在信仰的虔诚。作品又用一个十分生活化的细节描写,表明仙境与我们同在:“麻姑手爪似鸟,经见之,心中念曰:‘背大痒时,得此爪以爬背,当佳也。远已知经心中所言,即使人牵经鞭之,谓曰:‘麻姑神人也,汝何忽谓其爪可爬背耶?但见鞭着经背,亦莫见有人持鞭者。远告经曰:‘吾鞭不可妄得也。” [1]81-84

通过蔡经,作品又引出其邻人陈姓县尉,陈尉也想像蔡经那样跟王远学道,王远认为他心邪不正,未可成仙,只授给他地上主者之职。陈尉借助王远所赐五运之符,“寿一百一十岁而死”。王远去后,作者又借蔡经父母之问,介绍王远:

经父母私问经曰:“王君是何神人?复居何处?”经曰:“常在昆仑山,往来罗浮、括苍等山,山上皆有宫室。主天曹事,一日之中,与天上相反覆者十数过。地上五岳生死之事,皆先来告王君。王君出城,或不尽将百官,惟乘一黄麟,将十数侍人。每行,常见山林在下,去地常数百丈,所到则山海之神皆来奉迎拜谒。” [1]87

作品叙事内容之衔接,各种人物之勾连,道踪仙迹之变幻莫测,都十分巧妙地表现出来。作品最后说:“其后数十年,经复暂归家,远有书与陈尉,其书廓落,大而不工。先是人无知方平名远者,因此知之。陈尉家于今世世存录王君手书,并符传于小箱中。” [1]87蔡经时而在仙界,时而在凡间,各种情节都得到落实,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可信性。

《阴长生》的叙事方式更为别致。阴长生通过坚定的信仰和不懈的努力,终于获得长生,又通过布惠天下而使 “一门而皆寿而不老”,最后白日升天。尔后作者利用阴长生自己的著作,说明他确已成仙。作者又出面评论,认为凡人未曾成仙,故不知有仙,更不能认识真仙,“以己所不闻,则谓无有,不亦悲哉”![1]159-161然后又引用阴长生的自叙和著作,说明其成仙过程、成仙要领、成仙的不易及仙人的可贵。最后说:“阴君处民间百七十年,色如童子,白日升天而去。”叙事方式十分新颖别致。

再如《苏仙公》,苏耽汉文帝时即已得道,“早丧所怙,乡中以仁孝闻”。家贫牧牛,牛不驱自归;母思食鲊,赴市购买,二百里瞬息而还。后来仙侣相迎,他留神柜以养母,留橘、井以疗人。母死,仙公临哭,只闻声不见人。其哭母之处,留下许多神迹。后又化为神鹤来归,人们每至甲子日于其故第焚香礼拜之。

总之,《神仙传》设置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形象生动地展示了中国文化不同层面的特点。它虽以宣扬仙人长生不死观念为旨归,但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它是在中华文化的母体中产生的,因此,它的内容绝不是单一的,而是从哲学、宗教、道德观念、社会心理、民风民俗等不同的层面,全面形象地反映了中国文化的特点。

三、人物形象的生动鲜明

《神仙传》篇幅大都较长,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完整的文本结构,这就为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与此前的《列仙传》相比,《神仙传》的人物形象显得相当鲜明生动,有很强的文学性。《列仙传》篇幅简短,少数篇章有简单的故事情节,大多数篇章仅仅是事件的简括陈述,因而也就谈不上人物形象的鲜明生动,如《赤将子舆》:“赤将子舆者,黄帝时人。不食五谷,而啖百草花。至尧帝时,为木工。能随风雨上下,时时于市中卖缴,亦谓之缴父。” [4]48再如《幼伯子》:“幼伯子者,周苏氏客也。冬常着单衣,盛暑着襦,形貌秽异。后数十年更壮,时人莫知。世世来诫佑,苏氏子孙得其福力也。” [4]75而《神仙传》则在原始材料、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加以大胆的虚构和想象,构建曲折的故事情节,运用多种艺术手法,诸如肖像描写、动作描写、语言描写、场景描写等,多侧面、多角度地塑造人物形象。

《神仙传》作为仙人传记,它与歷史人物的传记有所不同,因为所谓神仙及其事迹大都是虚构的,而这恰恰可以让作者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来展开叙事,塑造人物,如《卢敖、若士》,作者运用了肖像描写、语言描写和动作描写等表现手法,塑造了若士这个仙人形象,如先写他的相貌:“其为人也,深目而玄准,鸢肩而修颈,丰上而杀下,欣欣然方迎风而舞。顾见卢敖,因遁逃乎碑下,卢敖仰而视之,方踡龟壳而食蟹蛤。”仙人的相貌十分奇特,行为相当古怪。然后写他与卢敖的对话:“嘻,子中州之民,不宜远而至此,此犹光乎日月,而载乎列星,比乎不名之地,犹窔奥也。昔我南游乎罔踉之野,北息乎沉默之乡,西穷窈冥之室,东贯乎鸿洞之光。其下无地,其上无天。视焉无见,听焉无闻。其外有沃沃之汜,其行一举而千万余里,吾尤未之能究也。今子游始至于此,乃语穷观,岂不陋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不可以久驻。”一个傲视一切、忘怀得失、神秘莫测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最后写他的动作:“乃举臂竦身,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乃止,恍惚若有所丧也。” [1]17至此一个面貌奇异、神通广大、神秘莫测的仙人形象就基本完成了。更奇妙的是,若士这个人物形象完全是通过卢敖的所见所闻来完成的。

麻姑是《王远》中的主人公王远所见的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她虽不是故事主角,但人物形象却相当鲜明。王远来到蔡经家里,派人请麻姑,麻姑未能即至,托信使言:“麻姑再拜,比不相见忽已五百余年,尊卑有序,拜敬无阶。烦信承来,在彼食倾即到,先受命当按行蓬莱,今便暂住,如是当还,还便亲觐。愿未即去。” [1]81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麻姑之年岁及在仙界的职务,令人产生无限遐想。麻姑来到后,作者又写她的容貌服饰:“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上作髻,余发散垂至腰。衣有文彩,又非锦绮,光彩耀目,不可名状,皆世之所无也。”相见之后,作者又通过麻姑与王远的对话,为麻姑的身世再加上一层神秘色彩:“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又水浅于往日会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远叹曰:‘圣人皆言,海中复行扬尘也。”尔后作者又用一个行为细节来显示麻姑的性格:“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麻见知之,曰:‘噫,且立勿前。即求少许米至,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少年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1]82-83一个善良、单纯、聪明、顽皮的仙姑形象便表现出了。最后作者用蔡经设想麻姑手爪爬背一个有趣的细节为麻姑这个形象做了补充。看得出,麻姑虽然年轻单纯,但大仙王远对其十分尊敬,说明她在仙界有很高的地位。

《神仙传》作为人物传记,作者虽然也按一般传记的撰写模式交代人物的字号、出生年代、出生地点,但由于仙人的事迹大都是想象和虚构出来的,这就不可能像历史人物传记那样,按准确的时间顺序来叙述人物一生的事迹,从而表现人物多方面的性格特征,而只能按时间和逻辑相统一的顺序,用串珠式的结构,反映其作为仙人的性格特征。如《左慈》,这是一篇典型的仙传,作者按惯例在说明了他的名、字、出生地、出身以后,说明他因预见天下大乱而学道,接着就通过他与曹操、刘表、孙权等人的交往,表现他的仙人性格,其中除他的蔑视权贵、不慕荣利外,更主要的就是作为仙人的种种神异和法术,其中不乏有趣的情节,如:

曹公遂益欲杀慈。乃勅内外收捕慈,慈走群羊中,追者视慈入群羊中,而奄忽失之,疑其化为羊也,然不能分别之。捕吏乃语羊曰:“人主意欲得见先生,暂还无苦。”于是群羊中有一大者,跪而言。吏乃相谓曰:“此跪羊慈也。”复欲擒之,羊无大小悉长跪,追者亦不知慈所在,乃止。[1]200

这种法术,其荒诞不经是显而易见的,但百姓喜欢,故极易引起他们的兴趣和信仰。

《神仙传》中的人物形象,既是超越的,又是世俗的,是人人向往又可见可感的。这些人物形象,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人物画廊的一道特殊风景。

四、表现手法的丰富巧妙

《神仙传》是一部宣扬神仙观念的道教著作,同时又是一部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文学著作,堪称是一部小说集,作者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叙述故事,描写人物,形象地宣扬了道教长生不死的观念,而且从不同层次和侧面反映了中国文化的特点及民族精神风貌。作者所采用的艺术手法多种多样,除上文已经论述者外,还有如下几种:

(一)虚实结合的叙事手法

葛洪作为虔诚的道教徒,其创作《神仙传》的目的是要宣扬长生不老的神仙观念,而所谓神仙及其活动的仙境都是子虚乌有的,如果一味地凭空编造,不仅不可能,而且也不能说服信众,所以《神仙传》采用虚实结合的叙事方式,使叙事内容可感可信。这又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在真实历史人物的基础上,加以合理的虚构和想象;一是在传说虚构的材料中插入史实,使虚幻的内容得到坐实。

《神仙传》中早期人物的事迹,大都是在历史事实或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加以虚拟和想象,并加工润色而成,典型的如老子、刘安、墨子、孔安国等。如刘安是刘邦的孙子,《史记》中有他的传记,因为他曾信道炼丹,所以后世传说他丹成仙去。《神仙传》所述劉安的事迹,便将史实和传说结合起来,再加以虚构和润色,使二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让信众不知不觉中接受文中的事实和观念。再如墨子,本是墨家的创始人,《神仙传》说他晚年有感于世道混乱,“乃叹曰:‘世事已可知,荣位非长保,将委流俗以从赤松游矣。乃谢遣门人,入山精思至道。想像神仙”:

于是,数闻左右山间有诵书声者。墨子卧后,又有人来,以衣覆足,墨子乃伺之。忽见一人,乃起问之曰:“君岂非山岳之灵气乎?将度世之神仙乎?愿且少留,诲以道教。”神人曰:“知子有志好道。故来相候,子欲何求?”墨子曰:“愿得长生,与天地相毕耳。”于是神人授以素书《朱英丸方》《道灵教戒》《五行变化》,凡二十五卷,告墨子曰:“子有仙骨,又聪明,得此便成,不必须师。”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验,乃撰集其要,以为《五行记》五卷,乃得地仙,隐居以避战国。[1]310-311

上古时期的一些历史人物,其事迹本来就具有传说色彩,长期以来受到人们的景仰,在他们的事迹基础上加以虚构和想象,就极易为人们所相信。道教产生后出现的“神仙”,其事迹主要出于传说和虚构,这时作者反而要适时地植入历史事实,以显示它的真实性。如《李意期》,在叙述李意期的神迹时,插入刘备伐吴之问,“意期不答,果为吴军所败”。这就使李意期的种种神迹具有了可信性。再如《介象》,介象见孙权,为其在殿庭中作坎钓鱼,果得鲻鱼。要作生鱼脍,却缺少佐料:

吴主曰:“闻蜀使来,得蜀姜,作虀甚好,恨尔时失此。”象曰:“蜀姜岂不易得?愿差所使者,可付直。”吴主指左右一人,以钱五十付之。象书一符,以著青竹杖中,使行人闭目骑杖。杖止,便买姜,讫,复闭目。此人承其言骑杖,须臾止,已至成都,不知是何处,问人,知是蜀市,乃买姜。于时吴使张温,先在蜀,既于市中相识,甚惊,便作书寄其家。此人买姜毕,捉书,负姜,骑杖,闭目,须臾已还,吴厨下切脍适了。[1]352

这里的吴使张温,正是为整个故事圆谎的关键人物,如果没有他的见证,这个故事就很难让人相信。

正是这种虚实结合、以实证虚的叙事手法,使《神仙传》的仙道故事显得合乎事理,令人信服,达到了传道的目的。

(二)时仙时凡的叙述脉络

《神仙传》中仙人的踪迹,总是时而在仙境,时而在凡间,撇开葛洪对仙道的态度不说,单从表达效果而言,这样叙事就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获得人们的信仰。神仙本是子虚乌有之事,人们若不耳闻目见,就不会信以为真。如《王远》中的蔡经,成仙之后数十年,又回到家里,并且带回了王远给陈尉的信,这就使前叙王远与蔡经的仙迹得以证实。再如李常在,成仙后三十余年,据地肺山,再娶妇,其子寻之,他避而不见。“后七十余年,常在忽去,弟子见在虎寿山下居,复娶妇,有父子。世世见之如故,故号之曰‘常在”。[1]136-137再如吕恭,在太行山采药遇仙,在仙界待了二日,人间已是二百年,他带仙方回家:“恭归家,但见空宅,子孙无复一人也。乃见乡里数世后人赵辅者,问吕恭家人,皆何所在。辅曰:‘君从何来?乃问此久远人也。吾昔闻先人说云,昔有吕恭者,持奴婢入太行山采药,遂不复还,以为虎狼所食,已二百余年矣。恭有数世子孙吕习者,居在城东十数里,作道士,民多奉事之,推求易得耳。恭承辅言,到习家,扣门问讯。奴出问:‘公从何来?恭曰:‘是我家,我昔随仙人去,至今二百余年。习闻之,惊喜,跣出拜曰:‘仙人来归!悲喜不能自胜,公因以神方授习而去。” [1]244百姓能耳闻目见,才会心生向慕,产生信仰。

二是准确地反映道教的文化品格和我们民族的生命意识与生活态度。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它鲜明地反映了华夏民族的基本文化品格,即脚踏实地,注重效验,着眼当下,不看重、不相信“他界”或“彼岸”。《神仙传》中的许多神仙,只求长生不老,不愿成仙升天。即使成了仙,也不安于仙界的生活,而愿常住人间,同俗人一样生活。如白石先生,“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彭祖问之曰:‘何不服升天之药?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 [1]67-68马鸣生“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恒居人间。不过三年,辄易其处,时人不知是仙人也。架屋舍,畜仆从车马,并与俗人皆同。如此展转经历九州五百余年。人多识之,悉怪其不老。后乃白日升天而去”。[1]91这些故事,都深刻地反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特性和生命态度。

(三)鲜明细致的描写技巧

鲜明生动的描写也是《神仙传》重要的表现手法之一,作者通过精细的描写,将仙人、仙境的神奇和美好表现出来,以达到传教的目的。这些描写包括肖像描写、环境描写、场面描写、服饰仪仗描写等。如对麻姑形象的描写,准确、鲜明、生动,表现出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点。再如茅君登仙,乡人亲戚送别时的场景:

至期日,君门前数顷之地忽自平治,无复寸草,忽见有青缣帐幄,下敷数重白毡,容数千人,远近皆神异之。翕然相语,来者塞道,数倍于前送弟之时也。宾客既集,君言笑延接,一如常礼。不见指使之人,但见金盘玉杯,自到人前,奇殽异果,不可名字,美酒珍馔,宾客皆不能识也。妓乐丝竹,声动天地,随食随益,人人醉饱。明日迎官来至,文官则朱衣紫带,数百人,武官则甲兵旌旗,器仗耀日,千余人。茅君乃与父母宗亲辞别,乃登羽盖车而去,麾幢幡盖,旌节旄钺,如帝王也,骖驾龙虎麒麟白鹤狮子,奇兽异禽,不可名识,飞鸟数万,翔覆其上,流云彩霞,霏霏统其左右。去家十余里,忽然不见,观者莫不叹息。[5]183

长期以来,方士们的求仙实践和社会上的宗教活动,已经为作者的有关描述准备了条件,再加上作者的综合想象、加工润色,仙人、仙境便形象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给人们带来“他界”的美好图景,引起在世俗中忍受苦难的人们的憧憬和向往。

(四)丰富多彩的细节描写

无论是叙事还是写人,都离不开细节的叙述和描写,没有细节描写,作品便没有了血肉,就不成其为文学作品。《神仙传》也有大量的细节描写,这些细节描写可以分为两大类,它们在精神风貌上相差很大,甚至完全相反:一类是离奇荒诞的故事情节,一类是风趣世俗的故事情节。

1.荒幻离奇的故事情节。《神仙传》首先是一部宗教圣典,它肩负着传道的重任,因此,它的内容必须足够离奇怪异,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进而崇信之。《神仙传》运用大量奇異的细节描写,表现出仙人和仙境的神异和美好,令人惊异和神往。如写焦先:

被遭野火,烧其庵,人往视之,见先危坐庵下,不动。火过庵烬,先方徐徐而起,衣物悉不焦灼。又更作庵,天忽大雪,人屋多坏,先庵倒。人往,不见所在,恐已冻死,乃共拆庵求之。见先熟卧于雪下,颜色赫然,气息休休如盛暑醉卧之状。[1]238

焦先的表现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更颠覆了人们的常识,显得惊世骇俗。相比之下,人们对神仙所拥有的各种超常技能更加神往和艳羡。如《壶公》中写费长房:

汝南郡中常有鬼怪,岁辄数来,来时导从威仪,如太守入府,打鼓周行内外匝,乃还去,甚以为患。后长房诣府君,而正值此鬼来到府门前,府君驰入,独留长房,鬼知之不敢前,欲去,长房厉声呼使捉前来,鬼乃下车,把版伏庭中,叩头乞得自改。长房呵曰:“汝死老鬼,不念温凉,无故导从,唐突官府,君知当死否?”急复令还就人形,以一札符付之,令送与葛陂君,鬼叩头流涕,持札去。使以追视之,以札立陂边,以颈绕札而死。[5]309

这样的故事,对平民百姓有极强的吸引力,是他们乐于听闻的。情节不怪不奇,就不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也就引不起人们的向往,得不到人们的崇信,也就达不到传教的目的。

2.俗常风趣的细节描写。传道的目的还是要让百姓相信、仰慕,进而皈依道教,加入到求仙访道的行列中,所以如果一味宣扬仙人和仙境的离奇、高冷,百姓自感高不可攀,就没有了信仰的愿望和动力,所以必须让百姓觉得神仙虽然神奇,但离自己并不遥远,甚至就在我们身边,生活在我们当中,经过努力,每个人都是可以企及的,那么百姓就会有求仙的欲望和动力。《神仙传》里有大量俚俗有趣的故事,告诉人们神仙就在我们中间。如《伯山甫》中写伯山甫的外甥女:

(伯山甫)见其外生女年老多病,将药与之,女服药时年七十,稍稍还少,色如桃花。汉遣使者经见西河城东有一女子笞一老翁,其老翁头发皓白,长跪而受杖,使者怪而问之,女子曰:“此是妾儿,昔妾舅氏伯山甫,以神方教妾,妾教使服之,不肯,而至今日衰老,不及于妾,妾恚怒,故与之杖耳。”使者问女及儿今各年几,女子答云:“妾年二百三十岁,儿今年七十。”此女后入华山,得仙而去。[5]119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甚至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非常生活化,极易得到普通百姓的喜爱和接受。再如《李仲甫》,写李仲甫与生徒的故事:

有书生姓张,从学隐形术。仲甫言:“卿性褊急,未中敎。”然守之不止,费用数十万,以供酒食,殊无所得。张患之,乃怀匕首往。先与仲甫语毕,因依其声所在,腾足而上,拔匕首,左右刺斫。仲甫已在床上,笑曰:“天下乃有汝辈愚人,道学未得而欲杀之。我宁得杀耶?我真能死汝,但恕其顽愚,不足问耳。” [1]119

这些生动有趣的细节描写,让百姓感受到神仙生活的平常和世俗,从而引起普通百姓求仙访道的愿望和信心。

五、语言多姿多彩,准确形象

材料来源的多样化及内容的丰富多彩,决定了《神仙传》语言的多姿多彩。来源于诸子文章者,语言老辣而睿智;来源于史传者,语言畅达而韵味悠长;来源于道教著作者,语言空灵而仙气缭绕;来源于民间传说者,语言轻快而亲切可感。如《卢敖、若士》中若士责备卢敖的话,或用排句,或用散句,抑扬顿挫,意蕴深长。再如《刘安》中八公求见刘安,刘安使阍人难问八公:

我王上欲求延年长生不老之道,中欲得博物精义入妙之大儒,下欲得勇敢武力、扛鼎暴虎横行之壮士。今先生年已耆矣,似无驻衰之术,又无贲育之气,岂能究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钩深致远,穷理尽性乎?三者既乏,余不敢通。[1]144

语言整齐中有变化,有张有弛,铿锵有力。再如《董奉》,董奉以杏易谷以济穷人:“于是杏子大熟,君异于杏林下作箪仓,语时人曰:欲买杏者,不须来报,径自取之。得将谷一器置仓中,即自往取一器杏云。每有一谷少而取杏多者,即有三四头虎噬逐之,此人怖惧而走,杏即倾覆,虎乃还去,到家量杏,一如谷少。又有人空往偷杏,虎逐之到其家,乃啮之至死,家人知是偷杏,遂送杏还,叩头谢过,死者即活。自是已后,买杏者皆于林中自平量之,不敢有欺者。” [5]335用的是百姓喜闻乐见的语言。有些地方的叙述还使用韵语,如《黄敬》,道士王子阳向黄敬求修仙之要言:

紫阳固请不止,敬告紫阳曰:“大关之中有辅星,想而见之翕习成,赤童在焉指朱庭,指而摇之炼身形,消遣三尸除死名。审能守之可长生,失之不久沦幽冥。”紫阳受之,得长生之道也。[1]408

丰富多彩的语言,极大地增强了《神仙传》的表达效果,大大提高了它的文学水平。

诚如有学者所说:“两晋小说中远接汉人《列仙传》衣钵的是葛洪的《神仙传》,可谓是第二部‘神谱。” [6]145《神仙传》虽是在《列仙传》基础上创作的传教著作,但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叙事技巧、语言特色等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与同时代的志人小说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志怪小说如干宝的《搜神记》相比,在文学成就上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神仙传》对后世产生了深远而独特的影响,这种影响首先表现在道教方面,在文学上也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其中的许多故事和人物,成为后世文学创作的题材和典故,其思维方式、叙事技巧和独特话语,影响了后世的小说创作,特别是传奇小说和仙怪小说。

参考文献:

[1]葛洪.神仙传[M].谢青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2]孙昌武.道教文学十讲[M].北京:中华书局,2014.

[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刘向,葛洪.列仙传·神仙传[M].邱鹤亭,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5]葛洪.神仙传校释[M].胡守为,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

[6]林辰.神怪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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