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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印太构想”:演进、实践与前瞻

2019-03-03楼春豪

印度洋经济体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印度洋印太莫迪

楼春豪

【内容提要】印度是印太地区重要的战略力量,其“印太构想”经历了由模糊到清晰、由争论到统一的演进过程,直至莫迪总理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予以完整的政策阐述,形成有别于美国“印太战略”的独特的政策构想。印度积极推进“印太构想”政策实践,外交上坚持战略自主,平衡推进大国关系;安全上积极作为,提升对印太安全事务的影响力;经济上开放进取,着力提升互联互通水平。当然,印度的“印太构想”也面临平衡大国关系、合理配置资源、提升政策效率等方面的挑战。中国不应完全将印度的“印太构想”与美国的“印太战略”相挂钩,而应客观评估其政策动因并谨慎应对其战略影响。

2017年底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出“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以来,“印太”地缘板块[注]当前,“印太”已然成为国际战略界的重要话语范式,但各国对“印太”的理解并不同。美国的“印太战略”将印太地理范围限于“印度西海岸至美国西海岸”,但印度、日本等国对“印太”的定义是“印度洋-太平洋”。本文主要探讨印度的“印太构想”,故“印太”所指的是印度洋—太平洋。参见: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p. 45-46, Indian Ministry of Defence (Navy), “Ensuring Secure Seas: Indian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 2015, p. 19.在国际政治和经济格局中的重要性日显,主要大国纷纷加强对该区域的战略投入。而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不断提升的综合实力、左右逢源的大国外交,印度成为印太地区重要而特殊的战略力量。一方面,印度是美国推进“印太战略”的重点拉拢对象,也是影响美国“印太战略”能否顺利推进的重要变量。无论是安全层面的美日印澳“四边机制”,还是经济层面的地区互联互通,“拉印制华”都是美国“印太战略”的题中应有之意。另一方面,在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和海洋强国建设的过程中,中印在印太地区的利益重叠和安全碰撞更趋激烈,稳定并发展好中印关系攸关中国在印太地区国家利益的维护与拓展。因此,在美国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者”而积极布局“印太”、中国“一带一路”建设有效拓展其在印太地区利益和影响力的背景下,印度对印太地区的战略认知及其相应的政策实践、政策走向,成为影响地区秩序变化的“关键变量”。虽然印度政府倾向于使用“构想”(vision)而非“战略”(strategy),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印太构想”或与之关联的政策实践不具备“战略性”影响。对于中国来说,应该客观评估印度推进“印太构想”既有外部地缘环境驱动的因素,也有其自身战略利益拓展的需求,而非简单地“对号入座”,完全将印度“印太构想”与美国的“印太战略”相挂钩。

一、印度“印太构想”的演进与发展

印度对“印太”的认知并非新近发生的。早在2004年,印度发布的首份海洋战略文件《印度海洋学说》就指出,“国际海洋事务的关注点已经从大西洋-太平洋转移到太平洋-印度洋”,[注]Government of India, Indian Maritime Doctrine, New Delhi: Integrated Headquarters, Ministry of Defence 2004, pp. 65-67.前海军参谋长阿伦·普拉卡什(Arun Prakash)表示,“‘亚太’标签已经被‘印太’所取代”。[注]Arun Prakash, “A Moment for India: Shangri-La dialogue 2009”, Force, July 2009, p.7.不过,由于当时美国对外安全战略将反恐列为首要任务,对印太地区国际格局嬗变的关注有限,加上印度自身实力有限、印太地区传统海洋安全挑战并未趋紧,故而印太作为整体地缘板块,也没有引起国际战略界足够重视,印度政府也未形成系统的“印太构想”。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火奴鲁鲁阐述美国的亚太政策时提到,“我们正扩大与印度海军在太平洋的合作,因为我们理解印太对全球贸易和商业的重要性。”[注]Hillary Clinton, “American’s Engagement in the Asia-Pacific”, October 28, 2010, https://2009-2017.state.gov/secretary/20092013clinton/rm/2010/10/150141.htm.2011年,她在《美国的太平洋世纪》一文中写道,“从印度次大陆到美国西海岸的这个地区,跨越太平洋和印度洋,日益被航运和战略连接起来。”[注]Hillary Clinton, “American’s Pacific Century”, Foreign Policy, October 11,2011,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1/10/11/americas-pacific-century/.此后,包括印度、日本、澳大利亚乃至印尼,都逐渐开始接受“印太”概念。印度政府领导人对印太的使用频率逐渐增多,印度前总理曼莫汉·辛格在论述“东进政策”时,多次提及印太地区的利益与印度紧密相连,“印太已经成为印度战略话语体系的流行词”。[注]Shyam Saran, “Mapping the Indo-Pacific”, October 29, 2011,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mapping-the-indopacific/.2013年初,时任国家安全顾问梅农表示,“印度洋和西太平洋地区缺失的是总体的安全架构或范式,该架构或范式应可供新崛起的海军力量发挥作用、加强合作、纾缓竞争、避免冲突”,“印度的东向政策需要有更多的安全考虑和更明确的地缘政策。考虑到大国海洋战略重点从冷战时期的大西洋-太平洋,转向冷战后以及‘9·11’事件后的西太平洋-印度洋,印度洋-太平洋对印度来说可能是合适的舞台。”[注]C Uday Bhaskar, “India and the Indo-Pacific: Semantic and Strategic Import”, October 8, 2013,http://www.maritimeindia.org/india-and-indo-pacific-semantic-and-strategic-import.

不过,当时印度国内战略界对是否接受印太存有争论,主要有三派观点。第一种观点拒绝“印太”框架,认为“印太”是美国牵引的、具有强烈竞争色彩的地缘政治概念,如果印度接受“印太”概念,将对不结盟外交政策造成潜在威胁,影响自身的战略自主性。持这种观点的人士认为,“采用‘印太’的表述没有必要,而且意味着印度与美国利益捆绑太紧,而印度本身并未做好相应准备……依据地缘政治进行国家分类可能释放错误信号”。[注]Priya Chacko, “India and the Indo-Pacific: An Emerging Regional Vision”, Indo-Pacific Governance Research Center Policy Brief, Issue 5, November 2012, pp. 2-3.第二种观点接受“印太”概念,认为“印太”地缘板块的崛起是难以阻挡的态势,印度应该顺应此种趋势。拉贾·莫汉(Raja Mohan)表示,“作为主导型的海上力量,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里管理着印度洋和太平洋的秩序,现在却面临崛起中国的新挑战,并寻求与印度在印太地区构建强大的安全伙伴关系。美印两国海军别无选择,必须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加强合作,两大洋之间传统的分隔很可能迅速消失。”[注]C. Raja Mohan, “Indispensable India”, October 17, 2011, https://www.ussc.edu.au/analysis/indispensable-india.此外,有学者认为中国是印太地区秩序的最大“修正主义者”,印度不应拘泥于过时的“不结盟”外交政策,而应与美国、澳大利亚、日本等持相同价值观的国家构建印太经济和安全架构,共同制衡中国崛起。印度和平与冲突研究所学者阿伦·萨加尔(Arun Sahgal)称,“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计划,凸显其建立从东亚到西欧的经济和政治共同体、重塑‘中央王国’的企图”。[注]Arun Sahgal, “China’s Proposed Maritime Silk Road: Impact on Indian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ies”, July 2014, http://ccasindia.org/issue_policy.php?ipid=21.第三种观点比较客观、务实,希望“印太”新地缘区域的划分为印度的经济发展提供适合的外部空间,同时主张印度坚持不结盟的外交传统,营造一个有利于经济改革的稳定环境,将“印太”打造为一个多元、开放和包容的地区安全架构。[注]“India and the Indo-Pacific: Three Approaches”, January 23, 2013, http://www.aspistrategist.org.au/india-and-the-indo-pacific/.

2014年5月莫迪政府上台后,印度政府采取更加积极、进取的外交战略,其对“印太”的认知也更趋清晰,即:印度是印太地区重要的地缘力量,印太将成为印度崛起为世界强国的必然舞台,印度应该在坚持战略自主的同时,最大限度调动于己有利的战略资源、服从服务国家战略。因此,无论是强调对南亚国家的“邻国优先”,还是“东向政策”由“向东看”(Look East)升级为“向东干”(Act East),提出针对中东、非洲东海岸的“西向思考”(Think West),亦或是挖掘印度洋地区文化纽带、打造印度洋地区安全与繁荣共同体的“季风计划”(Mausum Project)、“萨迦”倡议(SAGAR,印地语意为“海”),以及与美国、日本等国在印太秩序、海洋安全层面的互动,印度逐渐从“印太”而非“印度洋”的框架内进行战略布局。时任海军参谋长罗宾·多万(Robin Dhowan)在2015年版《确保安全海洋:印度的海洋安全战略》序言中指出,“(观察全球和地区战略环境的)视野已经从欧洲-大西洋转向印度洋-太平洋,全球经济和军事力量向亚洲的重新配置已经在印度洋产生重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化,并将对印度海洋环境产生切实影响。”[注]R.K.Dhowan, Admiral Chief of the Naval Staff,“Forward”, in Integrated Headquarters, Ministry of Defence (Navy), Ensuring Secure Seas: Indian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 2015.2018年6月,作为首位出席香格里拉对话会的印度总理,莫迪在主旨演讲中称“印太地区的发展深深地影响了世界的命运”,“我深信生活在该地区的我们的命运是相连的,这种信念与日俱增”,并用相当大的篇幅阐述了印度的“印太构想”,[注]“PM Modi’s Keynote Address at the Shangri-La Dialogue in Singapore”, June 1, 2018, https://www.narendramodi.in/pm-%20modi-%20to%20-deliver%20-keynote-%20address%20-at%20-shangri-la-%20dialouge-%20in%20-singapore-540324.足见其战略认知已经拓展至印太地区。

导致印度政府接受“印太”概念并提出“印太构想”的因素,既包括外部地缘情势的复杂变化,也包括印度自身国家战略的调整,是内外因素相互交织作用的结果。

一是主要大国纷纷布局“印太”,牵引印太秩序加速变革,印度作为印太重要力量,必须顺势而为。2013年9月和10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访中亚和东南亚国家期间,先后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下称“一带一路”)的重大倡议,旨在推动亚欧非大陆及其印太两洋的互联互通,促进沿线地区和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与人文交流。考虑到地理邻近、发展中国家较多等因素,印太地区的东南亚、南亚、西亚北非、中东、南太平洋等,是中国推进“一带一路”的重点地区,中国在印太的利益和力量上升是长期趋势。美国对印太地区有重大战略利益,涉及能源、航道、同盟体系、海洋霸权等诸多层面,传统上将印太地区划分为中东、南亚、东南亚等区域予以经营。但从奥巴马政府酝酿“印度洋-亚洲-太平洋”开始,美国外交安全战略重心逐渐向印度洋-太平洋倾斜,直至特朗普总统2017年底的东亚之行提出“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更将印太作为各大地缘板块之首。日本首相安倍于2007年在印度议会演讲时提出“两洋交融”的概念,2016年正式提出“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2018年底则修改为“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体现更多的“包容”色彩。澳大利亚2013年国防白皮书首次在官方文件中使用“印太”,2017年底外交白皮书强调“聚焦实现安全、开放与繁荣的印太”。[注]Malcolm Turnbull, Prime Minister of Australia, “Prime Minister’s Introduction”, in Australian Government, 2017 Foreign Policy White Paper, November 2017.在此情势下,印度作为在印太地区具有广泛而重要利益存在的域内大国,势必需要顺势而为、布局印太。

二是互联互通与海洋安全议题的上升,增强了印太地缘板块的“整体性”。印太由多个次区域(sub-regions)组成,各次区域间的文化、民族、宗教等各不相同,但近年来随着相关大国纷纷提出跨区域的互联互通计划,以及海洋作为连接纽带的角色日益突出,技术在缩短自然距离中的作用更加明显,印太地区互联互通水平有所提升。非常重要的变量是,中国和印度的崛起及其在印太地区存在的拓展。除东南亚地区外,中国积极参与南亚基础设施建设,改善与南亚国家的海陆空交通渠道,孟中印缅经济走廊与中巴经济走廊是两大支柱;推动与西亚北非地区的发展战略对接,中国-阿拉伯国家合作论坛第八届部长级会议2018年7月在北京召开,签署了《中阿合作共建“一带一路”行动宣言》等重要成果文件。印度在“东向行动”中更加强调互联互通,特别是在加大东北部地区开发力度的政策考虑下,将环孟加拉湾作为推动南亚、东南亚互联互通的重点枢纽,比如计划将印度-缅甸-泰国的高速公路延伸到越南、老挝和柬埔寨。2013年5月日本制定了“基础设施体系输出战略”,加强对外基础设施援助力度。2016年8月,第六届“东京非洲发展国际会议”(TICAD)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召开,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首次提出“自由与开放的印太战略”,欲加强印太地区的互联互通。美国将印太地区互联互通作为其印太战略的重要内容,国务卿蓬佩奥2018年7月在美国商会发表题为“美国的印太经济愿景”演讲时称,美国将启动“基础设施交易和援助网络”,促进印太地区的基础设施,[注]Michael R. Pompeo, “America’s Indo-Pacific Economic Vision”, July 30, 2018, Remarks at Indo-Pacific Business Forum, U.S. Chamber of Commerce,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8/07/284722.htm.并在资金援助、伙伴关系协调等方面采取诸多举措,比如美日澳成立加强印太互联互通的三边伙伴关系,美国甚至在驻日使馆派驻专员推动相关项目。[注]“U.S.-Japan-Australia Announce Trilateral Partnership for Indo-Pacific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July 30, 2018, https://www.opic.gov/press-releases/2018/us-japan-australia-announce-trilateral-partnership-indo-pacific-infrastructure-investment.此外,前几年西太平洋地区海洋安全问题急剧升温,东海、南海争端短期内难以解决,引起国际社会对海洋秩序、海洋规则、海洋权利等议题的争论。由于印度洋和西太平洋都分布着国际重要航道,都面临着传统与非传统海上威胁相互交织的难题,从海洋安全层面有一定相似性,故而引起了国际社会对印太海洋安全议题的关注。从美国、日本、印度等国的印太战略或海洋安全战略,以及美日印澳“印太磋商”的内容来看,海洋秩序、海洋规则等都是重要的显性议题。

三是印度自身国家实力和国家利益的拓展,推动其对外战略视野的拓展。印度在印太地区贸易投资、能源资源、海外资产、侨民保护等利益的不断提升,自身综合国力及海洋安全力量的发展以及要成为世界强国的雄心抱负,决定其战略视野拓展至印太地区乃是长期趋势,只不过莫迪政府在理念上更加清晰、在实践中愈发坚定。以印度-东盟经贸关系为例,根据印度财政部经济事务司的数据,2000年以来,东盟对印度投资约占印度吸收的总投资额的18.28%。2000年4月至2018年3月,东盟国家对印度的FDI流入约为689.1亿美元,而2007年4月至2015年3月,印度对东盟国家的FDI流入约为386.72亿美元。东盟是印度第四大贸易伙伴,与印度贸易额约为813.3亿美元,占印度对外贸易总额的10.6%。[注]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I, “India- ASEAN Relations”, August 2018, https://mea.gov.in/aseanindia/20-years.htm.以印度在海湾地区的利益为例,印度42%的石油进口来自海湾国家,其中沙特阿拉伯占印度石油进口总量的20%。此外,大约有760万印度侨民在海湾国家工作、生活,主要在沙特阿拉伯(280万)和阿联酋(260万),而在阿联酋和卡塔尔,印度侨民人数已经超过当地人口。[注]Rahul Roy-Chaudhury, “India and the Gulf Region: Building Strategic Partnerships”, August 29, 2018, https://www.iiss.org/blogs/analysis/2018/08/india-gulf-strategic-partnerships.因此,随着印度在印太地区海外利益的大幅攀升,印度需要强化自身海外利益保障能力。

二、印度“印太构想”的政策内涵与实践

莫迪在香格里拉的讲话是对印度“印太构想”的权威阐释,这从2018年下半年印度官方在双多边场合反复提及莫迪讲话可以看出。[注]不过,有意思的是,2018年6月第二次美日印澳“印太磋商”时,印度新闻稿提及“印度方面强调总理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主旨演讲时阐述的印度对印太地区的构想”,而2018年11月第三次四边磋商时,印方新闻稿并未对此提及。莫迪的讲话从七个层面论述了印度的“印太构想”,包括:(1)印太代表自由、开放与包容,所有地区国家及其他存在利益的域外国家,都应共同追求进步与繁荣;(2)东盟一直是且今后也是印太地区的中心;(3)共同的繁荣与安全,需要通过对话构建出共同的、基于规则的、平等适用于所有国家及全球公域的秩序。该秩序必须恪守主权和领土完整,所有国家不论大小强弱一律平等。这些规则和规范,应该基于各方共识而非少数国家的权势、基于对话而非权力;(4)各国应该拥有基于国际法的、使用海洋、天空等公域的平等权利,包括航行自由、商贸不受限制、基于国际法和平解决争端;(5)当前保护主义抬头,但印度支持开放、稳定的国际贸易机制,支持印太地区基于规则、开放、均衡、稳定的贸易环境,在贸易和投资的大潮中促进所有国家发展;(6)互联互通非常关键。相关倡议必须基于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磋商、良治、透明、可行性和可持续性;必须让国家强大,而非让国家陷入无法摆脱的债务负担;必须促进贸易,而非战略竞争;(7)不应回到传统的大国对抗。竞争很正常,但竞争不应变为冲突、分歧不应变为争端。与基于共同价值和利益的国家拥有伙伴关系是正常的。但是,友谊不是出于遏制的结盟。印度坚持原则和价值、致力和平与繁荣,而非分裂。[注]“PM Modi’s Keynote Address at the Shangri-La Dialogue in Singapore”,June 01, 2018,https://www.narendramodi.in/pm-%20modi-%20to%20-deliver%20-keynote-%20address%20-at%20-shangri-la-%20dialouge-%20in%20-singapore-540324.

从中可以看出,印度“印太构想”的主要特点有:一是强调自由、开放、包容、基于规则的印太秩序,既强调与美国“印太战略”在价值观、规则秩序等方面的共识,也强调要持“包容”态度,反对印太成为针对某一国家的集团组织,反对“传统的大国对抗”。实际上,印度的话语已经对美国、日本、澳大利亚产生影响。在2017年11月首次美日印澳“印太磋商”后,四国各自发表的声明中,仅有印度提及“包容”,但在此后的四边磋商中,其他国家的声明也将“自由、开放的印太”调整为“自由、开放、包容的印太”。二是强调国际法、国际规范、国际规则在维护国际秩序中的重要性。莫迪在讲话中多次提及国际法、国际规范、国际规则等,既包括安全领域的航行自由,也包括经济领域的互联互通和贸易多边主义。另外,2007年版的《自由利用海洋:印度海洋军事战略》并未触及国际法问题,仅提及联合国框架内的维和行动。莫迪政府则非常重视包括《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在内的国际法和国际规则的作用,2015年新版海洋安全战略在正文中提及“国际法和规范”10次、《联合国海洋法公约》4次、“国际海洋法律机制”4次、印孟基于仲裁解决海上划界争端1次。[注]Integrated Headquarters, Ministry of Defence (Navy), Ensuring Secure Seas: Indian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 2015.三是注重互联互通。此前,印度在开发国内东北部地区、推动南亚区域一体化方面,面临内外多重掣肘,进展不大。莫迪政府上台后,对开发东北部地区持开放态度,并将推动区域经济合作、提升互联互通作为扩大其战略影响力的重要渠道,故而在陆海两个维度都积极推进互联互通,抛出了诸多倡议。不过,从话语表述来看,考虑到近年来西方舆论对中国“一带一路”的批评,以及印度对中巴经济走廊、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保留态度,可以看出印度对中国的互联互通倡议是存疑的,莫迪在讲话中的话语体系也与西方话语体系接近。四是突出东盟中心。地理上,东盟是印太的枢纽、中心,缺乏东盟支持与合作的任何印太构想/战略,都是不可持续的。地缘上,在中美日印积极布局印太的时候,东盟作为印太地区相对成熟、中立的区域合作组织,对其作用的强调可以淡化大国博弈色彩。2017年底首次美日印澳“印太磋商”,各方并未明确提及东盟因素,但在后两次“印太磋商”中,各方均支持东盟中心、东盟领导的地区机制在印太机制建设中的不可替代作用。

上述理念指导了印度推进“印太构想”的政策实践,大致可概括为:外交上坚持战略自主,平衡推进大国关系;安全上积极作为,提升对印太安全事务的影响力;经济上开放进取,着力提升互联互通水平。

第一,外交上坚持战略自主,平衡推进大国关系。一方面,持续深化与美国及其盟友的战略合作。2017年6月,莫迪出访美国,两国联合声明《美国和印度:迈向繁荣的伙伴》开篇即强调,“作为印太地区负责任的管理者(stewards),特朗普总统和莫迪总理一致认为,美印紧密的伙伴关系是地区和平稳定的核心”,呼吁所有国家“尊重印太地区航行与飞越自由、商贸自由的重要性;根据国际法和平解决领土和海洋争端”。[注]“Joint Statement-United States and India: Prosperity through Partnership”, June 26,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united-states-india-prosperity-partnership/.2017年11月,特朗普提出“自由与开放的印太”,称印度是“全球领导力量”,“印度洋以及更广泛区域的安全事务领导者”。[注]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p.46, 50; Kenneth Juster, U.S. Ambassador to India, “U.S.-India Relations: Building a Durable Partnership for the 21st Century”, January 11, 2018, https://in.usembassy.gov/u-s-india-relations-building-durable-partnership-21st-century/.美印战略对接也带动了美国其他盟友与印度的合作。截至2018年底,日印在莫迪上台后已举行五次首脑峰会,从莫迪上台后将日本作为南亚地区之外首次出访对象国,到2015年双边关系升级为“特殊的战略和全球伙伴关系”,到2017年强调“共建自由开放与繁荣的印太”,再到2018年提出在共同的印太愿景下打造“新时期日印关系”,日印围绕印太秩序战略趋同不断增强。此外,2014年底莫迪出访澳大利亚,是印度总理时隔28年来首次访澳,印澳就印太地区海洋安全问题开展合作;2018年3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到访印度,发表《印法加强印度洋地区合作的战略愿景》,就印法联手确保印度洋的安全和稳定达成合作共识。[注]“Joint Strategic Vision of India-France Cooper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Region”, March 10, 2018, http://www.mea.gov.in/bilateral-documents.htm?dtl/29598/Joint+Strategic+Vision+of+IndiaFrance+Cooperation+in+the+Indian+Ocean+Region+New+Delhi+10+March+2018.

另一方面,坚持独立的对俄、对华政策,不“唯美是瞻”、不“随美起舞”。印俄传统友谊始自冷战时期,两国在防务、能源、地区互联互通等领域合作密切,在伊朗、阿富汗等地区热点上持相似立场。虽然印度努力推动装备采购多元化,但俄式装备在印军中依然占比最高,而近些年美俄关系的恶化,也未对印俄关系造成冲击。2018年10月,普京访印出席第19届印俄首脑峰会,双方签署8项合作协议并发表联合声明,包括准备举行首次战略经济对话、携手推进国际北南交通走廊(INSTC)等。[注]“India-Russia: an Enduring Partnership in a Changing World”, October 5, 2018, https://mea.gov.in/bilateral-documents.htm?dtl/30469/IndiaRussia_Joint_Statement_during_Visit_of_President_of_Russia_to_India_October_05_2018.此访中,印度不顾美国强烈反对与制裁警告,与俄签署进口5套S-400防空系统的协议。中印关系在2017年洞朗对峙后“触底反弹”,2018年4月两国领导人在中国武汉举行非正式会晤,就全局性、长期性和战略性议题达成广泛共识,为双边关系的发展指明方向。此后,中印在政治、经济、安全等领域的交流机制逐步恢复并取得成效。比如,2018年7月,中印第二轮海上合作对话,印度向中方通报其对印太的看法,表明其与美国的印太战略不同;同年11月,中印边界问题特别代表第二十一次会晤在成都举行,就维护边境地区和平安全、加强边境地区信任措施等达成诸多共识,并授权中印边境事务磋商和协调工作机制启动早期收获的磋商,以尽快达成具体成果;紧接着12月,中印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首次会议在新德里召开,共同促进中印文化交流、巩固双边关系民意基础。

第二,安全上积极作为,提升对印太安全事务的影响力。一是积极参与印太安全事务。莫迪政府强调构建“立足印度洋、面向印太”的战略视野,在印太安全事务中的能见度和话语权都有所提升,这也充分体现在2015年版的《确保安全海洋:印度的海洋安全战略》中。该战略大幅拓展“首要利益区”和“次要利益区”的范围,从原来的“聚焦印度洋”转向“立足印度洋、扭住印太两洋、面向全球海域”,体现出鲜明的“印太”元素,并强调印度应该扮演海洋安全环境“塑造者”、海洋安全利益区“净安全提供者”和印度洋安全事务“主导者”。具体做法上,首先推动构建“印度洋安全共同体”。莫迪2015年提出的“萨迦”倡议系统阐述了其印度洋外交政策的目标与路径,重中之重是在印度洋安全事务中发挥主导性作用。[注]C. Raja Mohan, “Modi and the Indian Ocean: Restoring India’s Sphere of Influence”; Rahul Roy-Chaudhury, “India’s Emerging New Proactive Maritime Security Policy: Rationale, Progress, Challenges”, Introductory Remarks at the Second Indian Ocean Conference, August 31, 2017.其次,提高对南海问题的介入力度。莫迪上台后,除依循历届政府有关“和平解决争端”、“维护南海地区油气区块利益”等主要原则和政策外,其南海政策更加积极主动,立场倾向性更强。[注]楼春豪,《印度莫迪政府南海政策评估》,载《现代国际关系》,2017年第6期,第41-48页。此外,印度以新加坡和越南为重点,推进与东南亚国家的海洋安全合作。再次,深化与印度洋岛国的安全合作。莫迪政府通过军事援助、联合巡逻、修建军事设施、防务安全合作机制建设等,进一步强化对斯里兰卡、马尔代夫、毛里求斯、塞舌尔等印度洋岛国的安全影响力。如2015年3月莫迪出访塞舌尔,激活了印度援建的一座沿海监视雷达,正式启动拖沓了三年的“沿海监视雷达系统”计划,[注]印度与塞舌尔早在2012年就签署了《印度向塞舌尔提供沿海监视雷达系统的谅解备忘录》,但此后多年没有进展。推进本国及相关印度洋岛国沿海监视雷达系统网络构建。

二是推进与美国及其盟国的防务合作。美印2015年6月签署《美印防务合作新框架》、2016年8月签署《后勤交换协议备忘录》,减少美印防务合作在体制机制和法律条文方面的制约,其中海洋安全是受益较大领域。[注]“Framework for the U.S.-India Defense Relationship”, June 3, 2015, http://archive.defense.gov/pubs/2015-Defense-Framework.pdf.特朗普政府提出“印太战略”后,在阿富汗问题、印太海洋安全秩序、对华战略竞争等议题上,对印合作诉求更强。特朗普政府内部一名高官称,“我们讨论印太的原因,就是该表述捕捉到了印度崛起的重要性。”[注]Louis Nelson, “In Asia, Trump Keeps Talking about Indo-Pacific”, November 7, 2017,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7/11/07/trump-asia-indo-pacific-244657.2018年8月,美国政府破例让印度成为继日韩之后第三个获美“战略贸易许可地位(STA-1)”的亚洲国家;同年9月,印美首次防长与外长“2+2”对话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举行,双方签署历史性的《通讯兼容与安全协议》(COMCASA),约定2019年在印度东海岸举行印美首次三军联合演习。[注]U.S. Statement of State, “Joint Statement on the Inaugural U.S.-India 2+2 Ministerial Dialogue”, September 6, 2018, https://www.state.gov/r/pa/prs/ps/2018/09/285729.htm.除美国外,莫迪政府还大幅深化与法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的海洋安全合作机制建设。印法设有海洋安全对话、签署了旨在交换印度洋海上通道和海域感知信息的《白色航运协定》。2018年3月马克龙访印,双方签署《关于两国武装部队之间提供互惠后勤支持的协定》。日印2015年底签署《关于机密军事信息保护的安全措施的协定》《防务装备与技术转让协定》,2016年7月防长会晤还同意“建立讨论海洋安全问题的双边框架”,[注]Thomas F. Lynch III and James J. Przystup, “India-Japan Strategic Cooperation and Implications for U.S. Strategy in the Indo-Asia-Pacific Region”, Institute for National Strategic Studies Strategic Perspectives,No.24, March 2017, pp.5-6.而印度也是第四个日本同时派驻海陆空武官和海保厅官员的国家。[注]“India-Japan Defence Ties Set to Grow Stronger”, Economic Times, July 26, 2015.2014年底莫迪出访澳大利亚,双方签署《安全合作框架》,就海洋安全、国防技术转让等问题进行规划。除双边层面外,美日印、日印澳三边对话机制运行多年,美日印澳2017年底举行司局级“印太磋商”,呈现双边、三边和四边多层推进的合作架构。

三是推动地区安全机制建设。印度是印度洋海军论坛(IONS)的发起国,该论坛是涵盖印度洋域内国家最多的专门的海上安全机制,也是印度参与印度洋安全事务的重要的多边平台。印度是环印度洋联盟(IORA)的重要创始国。2017年3月,环印度洋联盟举办以“加强海洋合作,打造和平、稳定、繁荣的印度洋”为主题的首次峰会,并通过《雅加达协定》《防止和打击恐怖主义和暴力极端主义宣言》等文件,印度也积极参与。与此同时,印度还积极推动其主导性较强的地区安全机制。莫迪政府给环孟加拉湾多领域经济技术合作倡议(BIMSTEC)注入更多安全元素,除牵头该机制的反恐和跨国犯罪合作小组外,2017年3月举行首次成员国国家安全首脑会议,2018年3月举行第二次会议,通过举办1.5轨BIMSTEC安全对话论坛、加强数据和信息共享、加强海洋安全合作等,应对共同安全威胁。[注]“First Meeting of the BIMSTEC National Security Chiefs”, March 21, 2017, http://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28193/First_meeting_of_the_BIMSTEC_National_Security_Chiefs_March_21_2017; “The Second Meeting of the BIMSTEC National Security Chiefs”, March 29, 2018, https://bimstec.org/?event=the-second-meeting-of-the-bimstec-national-security-chiefs.印度与斯里兰卡和马尔代夫设有海上安全合作机制,并酝酿将毛里求斯、塞舌尔纳入其中。此外,2016年起,印度基金会每年举办“印度洋会议”,将之作为探讨印度洋安全问题的重要二轨对话平台。得益于印度外交部的支持,该会议已成为相关方释放政策信号的重要平台。

第三,经济上开放进取,着力提升地区互联互通水平。一是海上联通方面,结合国内“萨迦玛拉”(Sagarmala)的港口升级计划,推动与印度洋国家及东盟的海上互联互通。2015年莫迪总理提出的“萨迦”倡议,将地区互联互通作为其中一项内容。2018年8月第三届“印度洋会议”上,印度外长斯瓦拉吉提出落实“萨迦”倡议的三项举措,即:促进内陆联通,加强地区互联互通;连接南亚、东南亚(东向行动)和海湾地区(西向思考);在加强地区海上安全方面发挥积极和建设性作用,[注]“Remarks by External Affairs Minister at the 3rd Indian Ocean Conference”, August 27, 2018, https://www.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30327/Remarks+by+External+Affairs+Minister+at+the+3rd+Indian+Ocean+Conference+Vietnam+August+27+2018.将地区互联互通作为“萨迦”倡议的重要内容。此外,印度期望加强与东盟海上互联互通,提议与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成立海上运输工作组,建立海上直航线路。目前,印度正与东盟协商《海上运输协定》,并将之与东盟互联互通规划对接。2018年5月30日,莫迪出访印度尼西亚,双方发表《印尼加强印太地区海上合作的共同印度-愿景》,强调印度“东向行动”、“萨迦”倡议与印尼海洋政策、“全球海洋轴心愿景”的对接,[注]“Shared Vision of India-Indonesia Maritime Cooperation in the Indo-Pacific”, May 30, 2018, http://www.pmindia.gov.in/en/news_updates/shared-vision-of-india-indonesia-maritime-cooperation-in-the-indo-pacific/.有意凸显“萨迦”与“东向行动”政策的融合。目前,印度和印尼已经成立工作组,促进苏门答腊和安达曼岛之间的互联互通,以及联合开发印尼西部港口城市沙璜。2015年6月,莫迪访问孟加拉国时签署《沿海航运协定》,两国货轮能直接海路运输,2017年2月实现集装箱船只成功从加尔各答抵达孟加拉盘贡(Pangaon)。2016年9月,阿富汗总统吉拉尼访问印度,双方一致认为加快推进当年5月签署的印-阿-伊三边协议,利用恰巴哈尔港促进地区互联互通。[注]2016年5月,伊朗举行恰巴哈尔港会议(Chabahar Connectivity Event), 伊朗总统鲁哈尼、阿富汗总统加尼、印度总理莫迪参加。三方签署《建立三边运输和过境走廊的协定》(Agreement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a Trilateral Transport and Transit Corridor),期待在恰港推动新的工业设施建设,包括化肥厂、石化厂、药剂、IT,推动恰港与国际北南运输通道(International North South Transport Corridor)对接。“Remarks by Prime Minister at Chabahar Connectivity Event”, May 23, 2016, https://www.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26838/remarks+by+prime+minister+at+chabahar+connectivity+event+may+23+2016。

二是陆上联通方面,莫迪政府大力推进与尼泊尔、不丹、孟加拉国等在公路、铁路、内陆水道、能源通信等领域的合作。以尼泊尔为例,印度2014年11月启动两国间首个跨境公交线路,2014年10月签署《尼印关于电力贸易、跨境传输和电网联通的协定》,2015年签署修建跨境石化管道的谅解备忘录,2018年4月签署《通过内陆水道开启新的互联互通的声明》。其他南亚国家方面,2017年11月9日,印总理莫迪、孟总理哈西娜、西孟加拉邦首席部长班内吉联合启动两国间一系列互联互通项目,包括铁路、桥梁等;2017年6月,印阿启动往返喀布尔-德里、坎大哈-德里的“专门空中货物走廊”。此外,印度向斯里兰卡铁路部门提供约12亿美元发展援助,并帮助马尔代夫发展海上和航空基建。[注]“Address by Foreign Secretary at the Regional Connectivity Conference: South Asia in the Indo-Pacific Context”, November 1, 2018, https://www.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30556/Address+by+Foreign+Secretary+at+the+Regional+Connectivity+Conference++South+Asia+in+the+IndoPacific+Context.此外,印度还日益重视孟加拉国-不丹-尼泊尔-印度(BBIN)、环孟加拉湾多领域经济技术合作倡议(BIMSTEC)等南亚区域互联互通,如正在推进BIMSTEC框架下商议《沿岸航运协定》和《机动车协定》,在BBIN框架下讨论电力和水资源管理方面的合作。[注]Ibid.此外,印度-缅甸-泰国的高速公路有望2019年全线通车,并延伸到越老柬。目前,印度-缅甸-泰国机动车协定(IMT MVA)进入最后阶段,将是南亚-东南亚首个跨境便利化协定。[注]Suyash Desai, “ASEAN and India Converge on Connectivity”, December 19, 2017, https://thediplomat.com/2017/12/asean-and-india-converge-on-connectivity/.加叻丹多模式交通运输项目旨在形成缅甸实兑港-印度加尔各答-印度米佐拉姆邦的海陆通道,目前也在推进过程之中。

三是加强与其他大国和地区组织在互联互通领域的合作。日本是印度推动互联互通的重要合作伙伴。2017年5月,第52届非洲发展银行年会在印度古吉拉特邦首府艾哈迈德巴德召开,印度总理莫迪在开幕式致辞中表示,印度和日本将联手打造“亚非增长走廊”,强调高质量基础设施建设、软件互联互通和人员交往伙伴关系等。[注]Government of India, “PM’s Address at the Inauguration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African Development Bank”, May 23, 2017, http://www.pmindia.gov.in/en/news_updates/pms-address-at-the-inauguration-of-the-annual-meeting-of-the-african-development-bank/?comment=disable.2017年,日印成立“东向行动论坛”,主要深化印东北部和东南亚地区的互联互通合作。该论坛2018年10月8日举行第二次会议,加快落实东北部的相关项目。2018年10月底的印日年度峰会上,两国领导人强调设立“日印亚非地区经贸合作平台”,加强斯里兰卡、缅甸、孟加拉国、非洲等第三国和地区开展基建合作。[注]“India-Japan Vision Statement”, October 29, 2018, https://www.mea.gov.in/outoging-visit-detail.htm?30543/IndiaJapan+Vision+Statement.目前,日印在第三国互联互通方面已达成合作协议或取得成果。[注]“India-Japan Fact Sheets: India-Japan Development Cooperation in the Indo-Pacific, including Africa”, October 29, 2018, http://www.pmindia.gov.in/en/news_updates/india-japan-fact-sheets-india-japan-development-cooperation-in-the-indo-pacific-including-africa/此外,美国也强调印太框架下推进与印度、日本在地区互联互通上的合作。2018年2月,美日印“三边基础设施工作组”召开会议,4月第九轮三边会议上进一步细化,合作推进印太地区基础设施投资,甚至明确分工,即印度负责港口开发、日本负责工业园区建设、美国负责发电站建设。[注]日经中文网,“日美印要抱团与中国争夺印太基础设施需求”,2018年4月10日, http://cn.nikkei.com/politicsaeconomy/politicsasociety/29983-2018-04-10-03-09-21.html。此外,早在2000年,印度、伊朗、俄罗斯就签署《国际北南运输走廊协定》(INSTC),促进三国及其中亚国家间的互联互通,莫迪政府上台后重新将国际北南运输走廊建设提上日程。[注]Lok Sabha, “Question No. 665: Mechanism to Enhance Cooperation”, February 6, 2019, https://www.mea.gov.in/lok-sabha.htm?dtl/30988/QUESTION+NO665+MECHANISM+TO+ENHANCE+COOPERATION.此外,2017年12月,印度与东盟召开首届互联互通峰会,主题是“加强21世纪亚洲的数字和物理连接”,印度成为继中日之后第三个与东盟互联互通协调委员会开展对话的国家;2018年2月,印度正式加入《阿什哈巴德协定》(Ashgabat Agreement),这一2016年4月即已生效的协定,旨在建立伊朗、阿曼、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国际运输和过境走廊,促进中亚和海湾国家的互联互通。[注]P. Stobdan, “Significance of India Joining the Ashgabat Agreement”, February 12, 2018, https://idsa.in/idsacomments/significance-of-india-joining-the-ashgabat-agreement_p-stobdan-120218.

三、印度“印太构想”面临的制约

如前所述,印度是印太地区重要而特殊的力量,在推进“印太构想”方面有其独特优势,但同时也面临诸多制约乃至挑战。

首先,印度如何平衡处理好大国关系,特别是与中国和美国的关系。美国希望通过深化对印防务安全合作、推动美日印澳四边机制建设、在诸多议题上对印特殊照顾,将印度打造成其印太安全架构的“西锚”,既分担美国在南亚(特别是阿富汗问题)上的安全压力,也能够强化海上安全合作、共同制衡中国崛起。但是,莫迪政府虽然在实践层面超越不结盟政策传统,但仍重视“战略自主”,强调从自身利益出发推进国家外交和安全政策。在与美国及其同盟国的战略合作中,印度有意借此提升自身实力和地位,但不会完全追随美国。2017年底迄今的三轮美日印澳“印太磋商”中,四国均各自发表媒体声明,而印度的措辞与其他三国明显不同。2018年6月莫迪借香格里拉对话会阐述印度对印太的看法,并未如预期的那样提及“美日印澳四边架构”,而是呼吁“(印太地区)不应回到传统的大国对抗……与基于共同价值和利益的国家拥有伙伴关系是正常的。为了稳定与和平的地区,印度将会以单独或者三方或者多方的形式开展合作。但我们的友谊不意味着构建出于遏制目的的同盟”,[注]“PM Modi’s Keynote Address at the Shangri-La Dialogue in Singapore”, June 1, 2018, https://www.narendramodi.in/pm-%20modi-%20to%20-deliver%20-keynote-%20address%20-at%20-shangri-la-%20dialouge-%20in%20-singapore-540324.明显是要淡化四边架构的战略指向。此外,美国特朗普政府的对外贸易政策,也加剧了美印贸易摩擦。特朗普多次公开批评印度的贸易壁垒,称印度是“关税之王”(tariff king),推动与印度进行新的贸易协定谈判,双方在世界贸易组织改革、市场准入等问题上也多次交锋,不排除美印关系出现“政热经冷”的情况。另一方面,印度很难因为发展对美合作而忽视或牺牲对华对俄关系。中俄印都是金砖国家成员国,拥有三边外长会、金砖国家峰会等对话机制,在国际和地区事务上也有很多共同利益。无论是冷战还是当下,俄印在彼此外交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双方从未发生战略冲突,也无重大战略分歧。中印虽然存在战略互信缺失难题,但中国作为印度最大邻国,印度仍期望稳定中印关系、营造良好周边安全环境。2017年洞朗对峙事件的教训,也促使印度反思与中国关系恶化的代价,印度将寻求避免与中国陷入战略对抗。

其次,如何克服效率低下的问题,特别是在促进地区互联互通方面。印度在地区机制、地区互联互通方面有过很多倡议、计划、设想,但很多都面临进展缓慢的问题。印度与周边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规划,很难有如期完成的。比如,印度制定了在尼泊尔德赖地区修建公路网的三期计划,2010年启动修建19条公路的首期计划,但直到2015年11月才完成总长71.2千米的2条公路,还剩余总长515千米的17条公路。[注]“Question No. 554, Rail/Road Connectivity with Nepal”, July 20, 2016, https://www.mea.gov.in/lok-sabha.htm?dtl/27078/question+no554+railroad+connectivity+with+nepal.再比如,印度和尼泊尔于2015年8月签署的跨境石化管道谅解备忘录,早在1995年就已在酝酿、推进,但时隔20年后才签署谅解备忘录。[注]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 “India’s Connectivity with Its Himalayan Neighbours: Possibilities and Challenges”, 2017, p. 48.印度-缅甸-泰国三国高速公路早在2005年即以启动,最后完工期限也是一拖再拖。2008年印度提议并全额资助的加叻丹多模式交通运输项目,其中的百力瓦(Paletwa,缅甸)至左林普里(Zorinpuri,印度)段公路建设的进度也严重滞后。导致互联互通项目推进滞缓的因素很多,涉及资金、技术、环保、土地征用等。比如,印度、尼泊尔、不丹、孟加拉国于2015年6月签署了《四国机动车协议》,但不丹国内有不少人认为该协定对促进不丹经济社会发展效果有限,且可能对环境、社会安全带来消极影响,故而导致不丹上议院在2016年11月拒绝批准协定。2018年1月10-11日,印度、尼泊尔和孟加拉国在班加罗尔举行会议落实《四国机动车协议》会议,不丹则作为观察员参会。此外,在印度发挥重要作用的印度洋海军论坛、环印度洋联盟、环孟加拉湾多领域经济技术合作倡议,这些机制的发展在近年来虽有所推动,但整体效率依然低下。比如印度洋海军论坛成立于2008年,但直至2014年才最终确定《印度洋海军论坛章程》。环孟加拉湾多领域经济技术合作倡议是孟加拉湾地区的重要合作平台,但直到2014年(该机制1997年成立)才设立秘书处,迄今仅举行过四次峰会,诸多规划、倡议未能有效落实。环印度洋联盟逐渐成为地区重要的安全治理平台,但在成立20年后的2017年才召开首次领导人峰会。

再次,如何合理配置资源,实现战略意图与国家实力的有效衔接。印度独立后首任总理尼赫鲁就曾有过印度在国际上“要么就做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国,要么就销声匿迹”的豪言壮语,这种大国情结在印度外交安全政策中一直有所体现。莫迪政府的“印太构想”,某种程度上也规划了印度从南亚大国(直接周边,immediate neighborhood)到印太大国(大周边,extended neighborhood)再到世界大国的路线图。但是,国家战略和实现需要有相应的国家实力作为支撑,而印度在实现其“印太构想”过程中,就面临如何更好配置国家政策资源的问题。比如,在海洋安全领域,莫迪政府虽然在海洋安全力量体系建设方面已取得很大进展,但海军现代化面临机制完善、经费保障、武器系统升级等多方面的掣肘,这也影响了其海上安全力量的投射能力。美国海军分析中心研究报告称,“印政府将坚持海上力量愿景计划,但随着项目成本增加,经费是个问题。”[注]SatuLimaye,Weighted West, Focused on the Indian Ocean and Cooperating across the Indo-Pacific: The Indian Navy’s New Maritime Strategy, Capabilities and Diplomacy, p. 28.显然,在缺乏足够实力支撑的情况下,海洋安全战略视野的扩大容易导致战略重心的分散和力量的透支,这将制约莫迪政府在印太地区推进海洋安全战略。有学者就建议,印度对印太框架下事务的参与,“短期内将仍然是外交、经济和话语层面的,印度核心的战略焦点在马六甲海峡以西。”[注]Rahul Roy-Chaudhury and Kate Sullivan de Estrada, “India, the Indo-Pacific and the Quad”, Survival, Vol. 60, No. 3, p. 181.此外,稳定的南亚周边环境是印度推进“印太构想”的基础,但印巴矛盾根深蒂固、不时激化,南亚区域合作联盟进展缓慢,都严重拖累印度“印太构想”的推进。2019年2月,印控克什米尔发生针对印度中央后备警察部队的恐怖袭击,印巴双方剑拔弩张甚至发生“空战”,凸显双边关系的脆弱性,而印巴关系的紧张将拖累印度大量政策资源。再比如,印度提出了雄心勃勃的区域互联互通计划,但在自身财力有限、国内基建仍需外部资金援助的情况下,印度需要首先聚焦国内互联互通能力。根据2014年印度发展中国家研究与信息系统研究中心(RIS)的报告《东盟-印度海上联通报告》,根据集装箱吞吐量计算,全球25个最大港口中,东盟国家占据7个,而印度只有1个。[注]Research and Information System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ASEAN-India Maritime Connectivity Report, 2014, p. iii. 不过,根据最新统计,全球30大集装箱港口排名中,印度仅有1个港口(尼赫鲁港,28名)入围,而东南亚和中国则分别有7个和11个港口列榜。Lloyd’s List, “One Hundred Ports 2018”,https://lloydslist.maritimeintelligence.informa.com/one-hundred-container-ports-2018#ranking.再如,印度政府有诸多海上互联互通倡议,但其国内港口运行效率与联通水平都相对滞后,拖累了其促进内外联通对接、成为地区海上航运枢纽的努力。数据显示,印度港口运行效率低于全球平均水平。2014-15年,印度大型港口的周转时间(TAT)大约4天,而全球平均水平是1-2天;连接港口的最后一公里,印度大约87%的货运使用公路或铁路,水路的不到6%,而沿岸或内陆水运的比重中国是47%、日本是34%、美国是12.4%。[注]http://sagarmala.gov.in/about-sagarmala/background.2015年3月25日,印度政府启动雄心勃勃的“萨迦玛拉”计划,希望通过新建和升级一批港口,提升港口效率,但计划推进缓慢,截至2018年9月只完成1/5项目。[注]Megha Manchanda, “Sagarmala Drives in Slow Lane; Only 1/5 Projects Completed Since FY16”, Business Standard, September 18, 2018.

余 论

印度是南亚主导性大国,在全球主要战略力量之间“纵横捭阖”,是印太地区重要而特殊的力量,其“印太构想”的推进将对印太地区的整体态势产生影响。从莫迪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的演讲可以看出,印度的“印太构想”与美国印太战略有诸多不同之处。一是对印太本身的地理界限不同。美国的印太更像是“印度+太平洋”,而印度的印太则是“印度洋+太平洋”。因此,美国可能希望通过从叙利亚、阿富汗“双撤军”,重新调整军事力量部署,加强在印太地区军事部署,而印度海洋安全战略则将整个北印度洋都纳入其“首要利益区”。二是政策出发点不同。美国的印太主要维护其主导的印太秩序,而印度则是顺势拓展战略利益和影响力,这导致对相关合作的针对目标有所差异。比如,美国希望做实美日印澳四边机制,而印度则不希望与美国及其同盟体系相捆绑,这也是为何三次美日印澳“印太磋商”,印度发表的声明都与其他各国不同。三是政策重点不同。不管承认与否,美国的印太战略有很强的针对中国的色彩,对华开展全政府的战略竞争是题中应有之意。而印度则希望维持中印关系的总体稳定,不希望与美国及其同盟体系完全捆绑。即使在防范中国方面,印度希望美国加强对其陆上军事力量的支持,以谋取中印陆地边界的军事优势,而美国则更关注与印度在海上安全方面的合作。

不过,总体上看,美印在印太地区共同的战略和安全利益,要超过彼此的政策分歧或政策推进中的不同步。因为,即使存在上述差异,印度的“印太构想”与美国“印太战略”仍有趋同之处,尤其是在防范和应对中国崛起方面,印度对华战略疑虑超过与美战略分歧,故而会继续强化与美国的海洋安全合作,继续推进与日本、澳大利亚等美国盟友的战略合作,加剧中国在印太地区承受的战略压力。对此,中国应该保持必要的战略警醒,特别是对美日印澳四边机制、印度插手南海问题、干扰“一带一路”在南亚推进等动向保持警觉并做好相应的政策预案。同时,中国也要认识到印度推进“印太构想”有其利益拓展和大国雄心客观必然性,是难以阻挡的,正如中国在印太地区战略利益和力量存在的拓展一样。简单地将印度的“印太构想”与美国的“印太战略”相挂钩或等同视之,则可能导致中国对外战略在轻重缓急上的资源错配、主次不分。因此,中国需要借助两国领导人2018年武汉会晤后形成的良好气氛,聚焦发展、管控分歧,着力挖掘与印度在海洋安全治理、地区互联互通、地区经济一体化等议题上的合作空间,使中印在印太地区的合作走深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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