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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北民俗中的“剪压(鸭)尾”礼仪探析
——以安徽蒙城为主要考察点

2019-02-22陈斯柔

绥化学院学报 2019年8期
关键词:蒙城幼童皖北

陈斯柔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淮北 235000)

皖北地区流传着许多独特的地域风俗,其中给幼童蓄压(鸭)尾辫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民俗现象。压尾,也被通俗地叫为“鸭尾(yǐ)巴”,还有的地区叫做“龙头”,指的都是幼童于弥月左右剃掉多余的胎发后留下并蓄长的那部分头发。男童蓄发叫鸭尾,女童类似的礼仪叫“满发”,但男童蓄的较多。随着孩童年岁的增长,用红头绳编起辫子,在其6岁、9岁或者12 岁时举行仪式郑重地剪去。从蓄鸭尾到剃鸭尾,严谨的程序和特殊的设定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蕴和深沉的向生意识。需要说明的是皖北一般来说指的是淮南、阜阳、亳州、蚌埠、淮北、宿州这部分区域,本文则主要聚焦亳州蒙城地区的“剪鸭尾”习俗进行考索探析。

一、“压(鸭)尾辫”的发展溯源

汉族以及少数民族中的众多成人礼民俗,有的以12 岁为一个重大节点,比如陕北柳林县在孩子12岁时举办“大生日”,排面盛大[1](P166)再比如山西、河南等地为12岁的男孩举行的圆锁或者开锁礼仪,还有的在13、15或者18岁这几个人生的重要年纪举行仪式,都能视为个体从“生涩”到“成熟”的重要标志。关于成年的认定,钟敬文先生认为“‘成熟’越来越具有相对的意义。”[1](P171)而皖北地区在幼童在一定年岁时剃鸭尾辫,是与幼子养成习俗相结合的成人礼。根据相关文献记载,代表男子成年的冠礼在皖北地区已经不作为隆重的仪式来举行,但是给男童蓄鸭尾,特别是在具体年岁举行不亚于婚礼的庆贺场面剃掉鸭尾辫,也可以看做对成长“相对成熟”的认定。

新生儿的胎毛于满月之时,会聘请专门的理发师剃掉孩童头上除鸭尾以外的多余头发。随后开始留辫子,位置在后脑勺(有的在头顶即性门处),古籍中叫做“鬌”。《礼记·内则》:“三月之末,择日翦发为鬌,男角女羁,否则男左女右。”郑玄注:“鬌,所遗发也。”孔颖达疏:“三月翦发所留不翦者谓之鬌。”清毛奇龄《李女宗守志记事》:“童子饰鬌,鬌者,角发也。”《说文·髟部》:“鬌,发堕也。”清段玉裁注:“鬌本发落之名,因以为存发不翦者之名。”《发须爪》也有“小儿无论贵贱,他的胎发在一定期限之内必须剪去,然又不尽剪去,所留下的部分,书中称之为‘鬌’。”[2](P51)甚至在《金史·济安传》中有载:“丁巳,翦鬌,奏告天地宗庙。”可见剪鬌在古代需要奏告天地,仪式感很强,且弥漫着浓厚的宗教意识。“托拉加人剪去小孩的头发以免生长虱子,可是总要在头顶上留下一绺头发作为小孩魂魄隐蔽之所,否则,小孩魂魄无处可依,孩子便要生病。”[3](P345)婴儿出生的时候头上有一块头骨还未完全发育成型,即性门处,古时人认为婴幼儿靠此处沟通天地,倘若剃掉覆盖它的保护发,无疑将最薄弱的部分显露出来,可能注入邪气,不利于孩子的健康稳定成长。皖北地区给幼童留鸭尾辫也有保护小孩的魂魄,免受邪恶侵袭的心理作用。还有因为男孩在家庭比较金贵,蓄鸭尾让父母能拽住,不让他“跑”了,以便于养活的说法。

著名民俗学家江绍原在《发须爪-关于它们的风俗》中记录“鬌”的不同的剃法,男孩的鬌形状与位置不尽相同,“一式:男孩留两簇发,各在脑门(俗称‘性门’)一旁,称‘角’……另一式:男女皆留下一簇发,男的在左,女的在右。”[2](P51)还有的剃去顶心发而留下周围的一圈。“留顶心发,留‘鸭屁股’,与剃‘沙弥圈’……其动因之一必同为保护顶心发。”[2](P56)《安徽省志·民俗志》记载:“婆家在满月这天,举行家宴,招待亲友。并请理发师给婴儿剃‘胎毛’,要在脑后留一撮‘胎毛’,俗称‘鸭骚子’。”[4](P76)这里提到的“鸭屁股”和“鸭骚子”即为皖北地区幼童头上所留的“鸭尾”最初的样子。但是检索“鸭尾辫”并没有相关文献记载,但是“压尾辫”一词却在互联网上有词条:“小男孩留压尾辫,主要在我国的北方一些地区。皖北地区叫压尾巴或燕尾巴,指小男孩出生起就留的胎发。”此处鸭与压可通用,通俗形象,更接近百姓生活。“胎发所受的待遇能影响到小儿自身”[2](P57)因此剪下的毛发之处理也是十分讲究的,不会随意乱扔,因为被随意踩踏或者被猪狗牛羊吃掉都有可能损害头发的主人。

蒙城地区男童留鸭尾的条件是:小时候容易生病且身体条件不好的孩子、家里单传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孩子、家里特别宝贝、比较娇气的孩子等。改革开放之前留“鸭尾巴”的孩童多为12岁剪辫子,也有的选择6岁或者9岁剪,随着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推行,孩童6岁大多已经开始上小学,脱离父母进入新的环境,承担新的身份。至九岁或者12岁,随着学龄越来越高,再留辫子会令孩子产生羞耻心或者遭受别人的讥笑。12岁已经上了初中,从个性心理层面来看,留“辫子”容易引起差异心理和自卑感,年龄大了上学也可能会被调皮的同龄人揪住“小辫子”,寓意不吉利,故通行的剪鸭尾习俗就逐渐演变为六岁剪去。

二、“剪压(鸭)尾”民俗仪式的程序

方志中对剃“压(鸭)尾”有简单记载:“孩子留了辫子,由舅父亲自剪掉,并用红绸批盖孩子头顶,然后请理发师剃掉辫根毛发,并送理发师喜烟喜钱。”[4](P77)但民间的剪压(鸭)尾、剃“龙头”的过程却是复杂严谨:需选择一个吉祥的日子,一般是农历二月二或者孩子生日当天。通知亲朋好友,由长辈或者福满之人操持,蒙城地区则是由外婆或者舅舅,即娘舅家的人为主,其余则为客。剃鸭尾礼仪中亲朋好友会上礼钱,娘舅家则会上重礼,舅舅会送一只羊,寓意“吉祥如意”。给受礼者穿上外婆或者舅妈给买的新衣服,继而将男童抱至铺上印有五子登科的红色被面或者绸缎的高脚椅上,双脚不能沾地,且保证红色被单可以兜住剪下的辫子或者碎发。由长辈说祝词,随后男童向长辈叩首行礼。仪式上由外婆、姑姑或者舅妈用红色头绳给孩子编辫子,有几个舅舅就编几条辫子,编完会往孩子手里塞礼金,将礼钱系在辫子上形成一串,可作为剪辫子之人的喜钱。再后按照先兄后弟的长幼次序,由各位舅舅手持红色手柄或者被红布缠起来的剪(剃)刀,将鸭尾辫郑重剪去,放置在红色的脸盆里或者红布上,并给男孩一个大红包。而后向台下的亲朋好友撒喜糖散喜烟,仪式热闹非常,主持人也要说吉利话,祝福孩子平安健康,避开邪祸。随后进入重要的放生环节,先放烟花爆竹并吹奏喜乐,将剪掉的鸭尾巴系在鸽子腿或者鲤鱼鱼鳍上,家族亲朋一起将飞鸟、游鱼送至有江河活水的开阔野外,托它们带往远方。再后就是面向河水烧香祭拜,向河神祈福,保佑男孩逢凶化吉,大富大贵。

俗话说“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不同地区仪式程序存在个体差异,比如淮北、宿州等地,剃辫子时要给受礼者怀里放一只打扮的十分喜庆的活鸭子,还有的在孩子脚边铺了红纸的筛子,脚踩在年糕上寓意“步步高升”,有的地区则会在脚边放一块镜子用来驱邪;淮南就有必须有奶奶的男孩才能留辫子,奶奶去世或者病重都不能留的习俗;阜南地区在给男童剃压尾的程序里则多了一个认干爹干妈的过程。

三、“剪压(鸭)尾”的缘由及文化内涵

(一)地域渊源。“蒙城之境,夏,泛称九夷之域。西北境有虞氏,东南涂山氏。商代属嵇方国……西汉初年置山桑县后,县名迭更,隶属变化频繁。唐天宝元年(742年)改称蒙城县迄今。”蒙城曾先后隶属亳州、凤阳府、颍州府,因此蒙城地区的民俗与整个淮河流域的习俗浑融为一体,但是也存在某些不同。《皖省志略》第三卷《颍州府》中关于蒙城的地理情况有载:“襟带长淮,控扼陈蔡,战国为吴楚交会,六朝为南北要冲,地居上游,水陆辐辏。”蒙城处于淮河流域的上游,正是吴楚文化蔓衍流传的地方,留鸭尾辫背后带有一定的迷信色彩,许与楚地尚巫慕神有关。

“平原阔野,土壤饶沃,水陆四通八达,而无崇山峻岭之险阻。”(《旧志》)水和土背后体现出原始农业模式带给淮河流域文化滋生的丰厚土壤。南宋杨万里的《至洪泽》有:“政缘夜来到渎头,打头风起浪不休。舟人相贺已入港,不怕淮河更风浪。老夫摇手且低语,惊心犹恐淮神听。急呼津吏催开闸,津吏叉手不敢答。”民间诗歌中将淮水神看作忌惮人心的力量,可见淮河流域仍然存留有水神信仰的痕迹,人民百姓的害怕惊恐也表现了对水的敬畏,这与从自然地理环境中提炼出的区域文化息息相关,在放生环节中面向活水向水神祭拜中也得以体现。

老庄思想中的生命意识也是剪鸭尾民俗存在的文化支撑。《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详细记述了“楚苦县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经当代学者考证,老子、庄子的故里无疑是在涡阳和蒙城,淮河流域是为道家文明的发祥地,且老子提出上善若水和水刚柔相济的特性也和曾处于吴楚交接地界的地域“水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楚巫文化的主旨在于追求人神之间的直接沟通。在楚国,民神杂揉,家为巫史,人人都有直接面对神灵的权利。巫鬼神灵观念是楚人精神世界的重要内容,它长于幻想,又富有思辨,注重在宇宙万物之间、在人与自然之间寻找并建立某种联系。”[5]于“道”中漫衍生出浓重的生命意识,在“剃鸭尾”礼俗中渗透生发。

(二)母系继嗣原则与舅权。在蒙城给幼童剪发“鸭尾”的礼仪程序中,舅舅与外婆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舅舅成为外甥成年礼仪式的最重要的见证者,这可能与早先人类的母系继嗣原则有关。所谓的母系继嗣,意指财产和亲属都由母亲一方来计算,孩子的家人是母亲这一方,而父方亲属则归为孩子的亲戚。因而在成年礼中,舅舅自然是最主要的家庭成员。随着历史发展,母系继承制虽然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在一些民俗活动和礼仪活动中,仍然顽强的保留下来,而成为一种文化传统。[6]关于舅权参与到人生礼俗中的重要性,很多民俗事项都能体现,比如浙江湖州给满月的小孩剃胎发后,需由舅舅抱着婴儿第一次出门见世面,满月仪式带有使小孩走出家门进入乡里社会的意味。[7](P242)云南永宁纳西族的男孩在长到十三岁时,“由舅舅为他脱去长衫,换上上衣和裤子,系上腰带,脚穿长靴。”[8](P173-174)潮汕地区有民间谚语“外甥多似舅”“外甥食母舅,从无食到有”;客家婚俗中有舅舅给外甥挂号牌的民间仪式,在外甥结婚的这几天,舅舅的地位最高最尊贵;客家有老话“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地上最大的就是舅公”[9],这些都表明舅甥关系的亲密。“舅权是外戚氏族权力的象征,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10]不管是诞生礼仪还是婚俗、丧葬,甚至于日常生活中,舅舅的身份地位都是母族势力的一种重要的象征,与“父权”权重相当,是不可反驳的权威。

(三)压岁与压尾的联系。在蒙城地区剃鸭尾的完整民俗仪式中,有很多细节处与过年时候的事项(例如放炮、给喜钱、贴喜对子)相似。比如剪鸭尾时常用的传统联语有“未卜他年大学士,且喜今日小登科”横批是“喜剪鸭尾”,在旧俗中剪鸭尾被看作是对孩子的理想教育,盼子成龙,光宗耀祖。压岁与压尾的头一个字相同,个中功能也有相通之处。压岁钱的“压”有“镇”的意思,是镇住叫“祟”的怪物;剃辫子时长辈也会给受礼的孩子塞喜钱,这在民俗文化中都有着保佑孩子“避恶驱邪、平安健康”的寓意。

(四)剪“压(鸭)尾”中的文化内涵。民间习俗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蕴,蒙城地区给幼童剪鸭尾巴的民俗事项的文化表现集中体现在数字中蕴含的文化含义、“放生”环节的民众心理、身份转变的象征意义上,其中也融入了本地人民对于生命的敬畏和祈愿。

选择6岁、9岁或者12岁作为孩子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与这几个数字包含的隐藏意义有关。《说文》:“三,天地人之道也。”道家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法。“三,成为中国‘天人合一’哲学这一最高智慧的基数,具有以有限寓无限、包罗万象、总括一切的意义,从而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受特别的重视。”[11]数字6、9、12作为3的倍数,自然而然衍生出特别的意蕴。《易经》中重叠而成的坤卦由数字“六六六”表示,代表顺,与“福禄”的“禄”同音,象征吉利福气。九作为最大的阳数,象征至极,因此在古代多与帝王、皇权相联系,比如“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又因与“久”读音相同,也有长久顺利之义。商朝时期就利用天干地支来纪年,六十天干、十二地支为一个轮回,象征圆满,十二为一个周期,24岁被叫做“本命年”,都能说明人们避凶求吉的美好期冀。在皖北地区给幼童剃鸭尾辫的年岁选择,亦能反映出家族期盼孩子平安健康,无病无灾的长大成人。

损害从人身上取下来的头发、指甲或者胡须都会对本体带来损伤,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中也有类似说法,认为“剪下的头发和指甲,倘受损害,也会损害自己”[3](P344)。根据接触巫术的原则让头发具有巫术和宗教的双重作用。这种说法在安徽蒙城地区“剪鸭尾”礼仪中的放生环节可寻见踪迹。在剪鸭尾的民俗礼仪中,会将剪下的辫子系在飞鸟或者游鱼身上,称作“放生”,这一关节至关重要。“放生”环节背后的意义是:剪掉留了多年的辫子,意味着孩子已经适应了世界,魂魄已定,能脱掉“保护罩”作为更加独立的生命个体行走世间。将剃掉的鸭尾辫系在飞鸟和游鱼身上带往天地,体现的是趋福避害的集体无意识。

人生礼仪中,与年龄相关的礼俗不仅体现在规矩的贺寿礼俗,也表现为一年一度的生日庆祝。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的转变也是皖北地区给幼童剃鸭尾的一个内在表现。6岁之前都是在父母陪伴下长大,6岁之后意味着可以上小学,真正意义上脱离父母的庇护,迈入微型社会里,在“仪式感”中父母“放手”,幼子逐渐独立,可以一个人面对没有父母保护的未知道路。

结语

民俗来源于百姓生活,具有长期稳定性,也承担着一定的社会功能。民俗的功能主要表现在教化、规范、维系、调节等四个方面[1](P27-32)皖北地区给男童剃鸭尾这一人生礼俗属于中华传统民俗中的一部分,传递出丰富的内涵。主要体现在祈福求安、维系宗亲和娱乐等社会功能。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剪鸭尾”的活动事项经历了严格的淘汰和选择,大操大办、虚荣心作祟和过分强调上礼等现象,已然偏离了最初的祈福祝愿的理想状态,人民群众反映不一,甚至表示这就是“讹钱”。且对留“鸭尾”的幼童来说,过早的接触、获取自身与同龄人的不相符的外在信息,会让孩子产生攀比和虚荣心理,在花环和恭维之中迷失这个年龄该有的自我定位。对待民俗文化应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面对旧俗和愚昧要以更科学的态度对待,让优秀文化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让鲜明的地方民俗与时代呼应,这在进一步推动和谐社会的构建上也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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