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焕乐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 上海 200234）

迄今为止，武克忠（1992）[1]（P334）和朱景松等编写的常用虚词词典（2007）[2]（P308），常用语文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 版）（2014）[3]（P930）和《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2016）[4]（P922）都把“莫不”归为副词，基本都表示“没有一个不”或“全部”义。关于“莫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历时演化方面，而现代汉语共时平面的研究成果至今几乎没有专门论述的成果。本文仅涉及“莫不+是+NP”的“莫不是”语料及相关分析，并不涉及已成词的“莫不是”。①

本文所用的现代汉语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报刊、网络等。所有例句均有出处。部分例句有所删减。例句中“{}”内成分是笔者添加的。

一、表范围：统括与限定

（一）语义功能。

1.集中统合与共同陈述。当“莫不”处在前复后单的语义环境中时，该语境先会激活范围副词“莫不”的统合功能，促使其集中囊括前项复义成分，再推动整个前项集合共同与“莫不”后项的单义成分产生陈述与被陈述的关系。此时的“莫不”仅可语义左指，相当于典型的统括型范围副词“都”。正因如此，本文根据蒋静忠、潘海华（2013）[5]（P45）与冯予力、潘海华（2018）[6]（P178）的量化映射规则②P1，把“莫不”句进行三分结构的处理，即：分离出全称量化算子“莫不”，再将“莫不”左侧可充当量化域的成分集中映射到限定部分，最后将剩余部分映射到核心部分，此时，我们可以对“莫不”左侧复义成分进行穷尽性解读。例如：

（1）人类在认识和利用自然方面取得的每一项重大成就，莫不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人民日报》1998.11.25）

（2）他们莫不对这位老人怀有由衷的敬意。（《人民日报》1998.12.02）

例（1）的“莫不”前项是人类所取得的各类成就，语义上表示复数，“莫不”就将这些成就集中起来，整体与“莫不”句的单义谓语产生陈述与被陈述的关系。我们也可以采用语义表达式进行表示：MOBU[x∈[人类在认识和利用自然方面取得的每一项重大成就]][x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意思是：对于每一个x来说，如果x是“人类在认识和利用自然方面取得的每一项重大成就”中的一员，那么“x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例（2）“莫不”前项复义成分“他们”经由“莫不”打包后，集中与后项单义成分发生联结。我们从中得到的表达式为MOBU[x∈[他们]][x 对这为老人怀有由衷的敬意]，意思是：对于每一个x来说，如果x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x对这为老人怀有由衷的敬意”。

2.客观周遍与逐指申辩。在“莫不”与范围副词“全都”“统统”的对比中，虽然三者均可表左向统括，但各自侧重不同：“莫不”重在点——范围内部成员的逐指性，“全都”重在线——范围外延边界的确定，“统统”重在面——范围内部成员的任指性，也即依次表示“客观周遍与逐指申辩”“中性笼括与概全表述”“主观单调与彻底处置”。需要注意的是，“莫不”之所以能够对所言全域成员进行无例外的申辩强调，是由于受其自身历时上双重否定表肯定的语义积淀影响。例如：

（3）校长、副校长及其他管理人员在“职务”一栏内{莫不/全都}统统填“教师”。（《中国青年报》2018.12.10）

（4）多个热门区域{莫不/全都}统统赶来供货。（《南方日报》2018.12.10）

例（3），在发话人的主观世界中，发话人使用“统统”可以表达上述三类人在“填‘教师’”行为上具有单调性，无论是哪类人都会产生该行为，并且该行为贯穿着范围内全体成员。当替换为“全都”时，整个句子重在确定“填‘教师’”行为的施行者范围外延的界限位置。当替换为“莫不”时，整个句子重在表达上述三类人中的每一类都实施了“填‘教师’”这一行为。例（4）在发话人的认知世界里，发话人使用“统统”可以对多个不明具体数量的区域进行计量概括，并且不管是计量对象的哪一个都会产生“赶来供货”的行为；当替换为“全都”时，整个句子重在表示发话人为“赶来供货”的谓语成分确定了范围界限；当替换为“莫不”时，整个句子重在表达这些区域中的每一个区域都在施行“赶来供货”这一行为。

3.后项限定与散接分述③。当“莫不”处于前单后复的语义环境中时，该语境会触发范围副词“莫不”的限定功能，促使其前项单义成分分别与后项复义成分联结表义，同时在言者看来，“莫不”在限定范围的同时也排除了所言内容之外的可能选项。此时的“莫不”仅可语义右指，相当于典型的限定型范围副词“只”，表示“不超过……”义。由此，本文根据蒋静忠、潘海华（2013）[5]（P45）与冯予力、潘海华（2018）[6]（P178）的量化映射规则P2，对“莫不”句进行三分构造的处理，即：分离出限定算子“莫不”，再将“莫不”句述题中的对比焦点成分映射到核心部分，最后将句子剩余部分映射到限定部分。例如：

（5）京剧如何吸引观众，留住观众，是广大京剧工作者苦苦思考的问题。上海京剧院创排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的良苦用心也莫不在此。（《人民日报》1996.11.29）

（6）这部手记情感之真切，莫不使读者为威尔及其代职爸爸一掬同情之泪。（吴彬、赵丽雅、贾宝兰《听风楼读书记》）

例（5）“莫不”前项是单义的定中结构，后项是复义的述宾结构，其中的代词“此”回指上文复义成分“广大京剧工作者苦苦思考的两个问题”，这份良苦用心在“莫不”的联结下分别指向代词“此”所指的两个问题。我们从中可得的语义表达式为：MOBU[上海京剧院创排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的良苦用心也在x][x=此]，意思是：对于每一个x来说，如果x是“上海京剧院创排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的良苦用心也在x”中的一员，那么x就是“此”。由于每一个x是“此”中的一员，所以，句子的意思是上海京剧院创排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的良苦用心只能是“此（即京剧如何吸引观众、留住观众）”，而不可能是别的。例（6）“莫不”前项是单义性话题，后项是复义性的兼语结构，这部手记的真切情感在“莫不”的联结下，促使读者分别为“威尔及其代职爸爸”“一掬同情之泪”。我们可从中得到的语义表达式为：MOBU[这部手记情感之真切使读者为x一掬同情之泪][x=威尔及其代职爸爸]，意思是：对于每一个x来说，如果x是“这部手记情感之真切使读者为x 一掬同情之泪”中的一员，那么x 就是“威尔及其代职爸爸”，而不可能是其他。

4.依境定型与主观统限。当“莫不”出现在前后均复的语义环境中时，“莫不”既可表统括，又可表限定。张谊生（2010）[7]（P218）认为“实际上统括与限制是相同的，是一个问题互相关联的两个方面”，并从会话交际双方的着眼点位置的位移来说明此观点。范围副词“莫不”由于受到交际者主观视点位置及其转移的影响而使句子的理解产生双重性。不过，在具体语境中可以消除歧义，确保表义清晰。此时，我们可以依据蒋静忠、潘海华（2013）[5]（P45，P48）的映射规则及其使用顺序，对“莫不”句进行语义解释：全称量化算子“莫不”“的左边有直接充当其量化域的短语，同时述题中也存在一个焦点成分”，“按照规则的优先顺序，先使用左向量化规则P1”，同时因为“莫不”右向所指成分处在述题的焦点位置，所以“一定会使用右向量化规则P2”。例如：

（7）失去对上帝、彼岸世界的信仰，西方人的道德、人生价值也失去依据和保证。西方社会近年出现的道德水平下降、人际关系冷漠、人生价值失落，自杀、吸毒、犯罪率上升等现象，莫不与此有关。（《人民日报》1994.09.19）

（8）凡是在场的人看见她这种光景，莫不为她长吁短叹，伤心落泪。（方平·译《十日谈》）

例（7）当发话人重在表达前项西方社会近年来的多种现象时，“莫不”会将这些具体现象统加为一个集合，并一齐与后项谓语成分构成关系；当发话人重在陈述前项成分的整体情况时，言者会通过“莫不”来限定对该情况进行整体论述的数量。由此，我们所得的语义解释为：西方社会近年出现的道德水平下降、人际关系冷漠、人生价值失落，自杀、吸毒、犯罪率上升等现象都会与某些原因有关（P1），且这些原因不会超过“失去对上帝、彼岸世界的信仰”这一范围，合并成一个句子就是：西方社会近年出现的各类现象的原因都不会超过失去对上帝、彼岸世界的信仰这一范围，且不会有其他结果。例（8）当发话人重在表达前项复义成分“在场的人”时，“莫不”把这些复义成分聚敛成一个集合，说明集合中的每个成分都与“莫不”后项谓语有关；当发话人把视点放在“莫不”后项复义成分上时，“莫不”重在限定“在场的人”所做之事的范围。根据语义映射规则，我们得到的语义解释为：看见她这种光景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做出一些反应（P1），且这些反应不会超过“为她长吁短叹、伤心落泪”这个范围（P2），合并成一个句子来表达就是：看见她这种光景的在场的每一个人所表现的反应不会超过“为她长吁短叹、伤心落泪”这个范围，且不可能有其他反应。

（二）表达功用。

1.聚合归一与省力减负。统括型范围副词“莫不”处在前复后单的语义环境中时，会对相关复义前项内部所涉各子项进行穷尽性聚敛后，收归于某一集合中，从而在统一与后项谓语成分构成关系的同时，帮助会话双方避免说出或理解重复性话语，减少交际中不必要的负担。例如：

（9）凡到过中国珠海特区的中外人士，莫不对这座海滨新城留下美好印象。（《1994年报刊精选》）

（10）杨天钧动情地对记者说：“我事业上的每一个亮点，莫不与北科大紧紧相连。”（《人民日报》1995.06.08）

例（9）中的“莫不”将“到过中国珠海特区的中外人士”概括成集合后，集中受谓语成分的陈述判断，而不是将“中外人士”一个一个地与同一个谓语构成判断，这样就可以避免发话人话语的繁琐与促使听话人少走理解上的不必要的弯路。例（10）的“莫不”将发话人事业上的每一个亮点聚合起来，归一于单义的谓语成分“与北科大紧紧相连”，而不是将每一个亮点一个一个地与句子谓语相联系，这就可以促使整个会话过程较为简洁明了，有利于会话的顺利表达与理解。

2.能项圈定与顺畅交际。限定型范围副词“莫不”处在前单后复/单的语义环境中时，通过圈定（至少在言者看来）陈述话题所需的可能项，进而帮助交际者清晰表义与准确理解。例如：

（11）汉赋源于楚骚，汉画亦莫不源于“楚风”也。（邓以蛰《辛巳病余录》）

（12）而这种自信，莫不来自几代航天人不忘初心、执着追梦的攻坚克难和创新突破。（《人民日报》2016.11.22）

例（11）“莫不”前项是单义性成分“汉画”（由于对举，宜看作整体），言者使用“莫不”将“汉画”来源范围限定在“莫不”后项单义性成分“楚风”这一个可能项。例（12）“莫不”前项是单义性成分“这种自信”，言者使用“莫不”将“这种自信”的源头圈定在“莫不”后项的复义性成分“来自几代航天人不忘初心、执着追梦的攻坚克难和创新突破”内。这两个例子都在“莫不”的有界圈定的作用下，促进了交际双方的顺畅交际。

二、表评注：揣测与推理

（一）语义功能。

1.可能测度与据况揣摩。从认识立场看，言者依据主客观世界所反映的情况，使用“莫不”对上述相关情况做出或然性推论，提出至少在言者看来最符合此时此景的结论。例如：

（13）与天柱峰相对，似乎底气不足，似乎短缺些什么，那短缺的莫不正是铮铮凛凛的雄刚之气？（《人民日报》1996.03.28）

（14）诗题《地涌》和诗中“从地涌出”一语，莫不与《法华经》“从地涌出品”第十五有关？（《读书》总第140期）

例（13）言者与天柱峰相对而立，比对之下，主观感受上有所缺憾，于是结合当时当景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是——短缺的很可能就是铮铮凛凛的雄刚之气，而不管是推论的依据还是推论本身，都是言者主观感受所致。例（14）言者依据现实存在的诗题和诗句进行揣测，得出这两者与《法华经》“从地涌出品”第十五有关这一结论，来表达自己对前项线索情况的反应。

2.由果及因与凸显焦点。“莫不”句后接的结论及其相关项之间是因果关系，且常常表现为由果及因的承接关系。此外，在会话双方看来，“莫不”后接结论成分是表达重心和理解重点，所以线性序列中的“莫不”可以促使会话双方共同提高关注强度，有利于推动会话定向发展。

（15）小弟不见了。“那个小憨呆，莫不掉进河里去了？”小玉嘀咕道。（白先勇《孽子》）

（16）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许地山《女儿心》）

例（15）发话人小玉将原在岸边石墩上的小弟不见了和掉进河里二者联系起来，并构成因果关系后发出测度。由于我们非常关注小弟失踪这一事件，所以也很关注小玉话语中“莫不”后项成分所表内容，认为小玉的推测结论为我们提供了搜寻线索。例（16）发话人“她”将老头子的神色着装和自己意象中的神仙模样构成因果关系，并推测出老头子就是神仙这一结论。因为“她”是在找有神仙的山，所以该结论对于“她”来说是话语语义焦点所在，另外对于老头子来说，也是理解揣测性话语的重点部分。

（二）表达功用。

1.扫描聚焦与推理互动。Traugott and Dasher（2002）[8]（P5）认为招请推理可以用来取消交际的复杂性，因为在该交际中发话人会引出隐含义并邀请受话人进行推理。在这里，“莫不”所关联的揣测依据会促使言者④接受招请推理并产生多种可能猜想，且在其扫描自身百科知识等认知环境后终而聚焦出结论。例如：

（17）一路行来，无噪音乱耳，无垃圾污目，更无宰客的“大王”。这莫不就是那“原汁原味”、还了本来真面目的庐山？（《人民日报》1996.03.23）

（18）我暗自思忖，书中增补的有关勃洛克和蒲宁的文字，莫不就是作者自己的自画像？（罗明《苦涩心境的诗意升华——读＜巴乌斯托夫斯基散文新译＞》）

例（17），言者的揣测依据是一路行来的新景象，这与言者头脑中之前的庐山乱象形成反差，促使言者结合当前实际最终得出这就是“‘原汁原味’还了本来真面目的庐山”这一结论。例（18），言者依据书中增补的令人心碎的文字，暗自思忖其增补原由，并最终得出这些文字写的就是作者自己本身。

2.关联衔接与要求确认。无论“莫不”处于句首还是句中，发话人都是通过询问的言语行为，要求受话人辨识和反馈问句中的结论是否合理，并渴望得到受话人的确认性回复，因为发话人为了得出这个最符合自身认识世界的结论而付出了较大的推理努力，当然也是为了最终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例如：

（19）敏明笑道：“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许地山《命命鸟》）

（20）艾迪记得晚间9时电话铃响时，心想莫不又是北部那些朋友打来的怪电话。”（《读者（合订本）·三胞胎重逢记》总第5期）

例（19）“莫不”衔接两个分句，发话人通过发出“莫不你也厌世吗”来要求受话人依照自身情况对该结论进行核实并判断该结论是否合理，且希望对方的判断能够与自己保持一致。例（20）“莫不”处于句中，发话人通过对电话来源发出揣测性话语来要求自己⑤接起电话识解对方身份以确认发话人的揣测性结论。

结语

本文主要从副词“莫不”的语义和语用功能两个角度分别进行了分析，认为，（1）当“莫不”是范围副词（含统括型和限定型）时，在语义功能上，统括型范围副词“莫不”表集中统合与共同陈述、客观周遍与逐指申辩，限定型范围副词“莫不”表后项限定与散接分述；在表达功用上，统括型范围副词“莫不”具有聚合归一与省力减负的效果，限定型范围副词“莫不”具备能项圈定与顺畅交际的效果。（2）在范围副词中，“莫不”会根据言者的主观视点的位置及其转移而发生内部转化，即统括型范围副词和限定型范围副词之间的转化。（3）当“莫不”是揣测型评注性副词时，在语义功能上，“莫不”表可能测度与据况揣摩、由果及因与凸显焦点；在表达功用上，“莫不”有扫描聚焦与推理互动、关联衔接与要求确认的效果。

注释：

①本文认为“莫不+是+NP”结构中的“是”为判断动词，帮助建立其前后项体词性成分之间的判断关系。

②语义规则：P1.如果“都”左边存在着可以充当量化域的短语，或者可以由焦点、语境等推导出“都”的量化域，就把它映射到限定部分，并把句子的其余部分映射到核心部分；P2.如果述题中含有一个对比焦点成分，就把它映射到核心部分，同时把句子的其余部分映射到限定部分。以上规则的使用优先顺序是：P1→P2。

③当限定型范围副词“莫不”处于前后均单的语义环境中时，“莫不”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后项单义成分的范围限定，不仅仅只有后项成分呈语义复数性时才行。

④此处，发出揣测性结论话语的言者，其实也可以识解为揣测依据的受理者。

⑤发话人进行内心独白活动时，我们可将发话人自己视为受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