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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萨诗章》中“白色”的视觉分析
——文化镜像中的庞德“误认”策略

2019-02-16王年军

长春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诗章庞德比萨

王年军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埃兹拉·庞德(1885—1972)是早期现代主义运动中的一个代表人物。他对诗歌的贡献始于他所倡导的“意象主义”(Imagism),这是他部分地受到中国和日本古典诗歌的启发而发起的一个运动,强调语言的准确、经济和清晰。他的遗作《诗章》(TheCantos)是一部包含了120个片段的史诗,倾注了他毕生精力,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在意大利被监禁时,庞德开始创作题为《比萨诗章》(ThePisanCantos)的诗。1949年,此诗被美国国会图书馆授予博林根奖。尽管其中显露的政治倾向备受争议,然而《比萨诗章》在文学史中日渐被确认为庞德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至今已有很多关于《比萨诗章》的论著,如赵毅衡的《儒者庞德:后期〈诗章〉中的中国》,休·肯纳的《〈比萨诗章〉论述》,杰夫·特威切尔的《“灵魂的美妙夜晚来自帐篷中,泰山下”:〈比萨诗章〉导读》等。《比萨诗章》中的汉字意象、法西斯主义、庞德与儒家文化的关系早已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关注,但是其光和颜色(尤其是白色)的视觉意象的特殊表达,以及其中包含的文化认知偏差和“象形文字偏见”[1],尽管有一些相关的研究,其专门的讨论还有待深化。庞德通过拆字法把日光、白色等意象与至纯、至诚和新柏拉图主义关于光的理念联系在一起,从而赋予其全新的审美效果,这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该意象在中文语境里的含义。显然,对庞德而言,最重要的不在于是否继承汉字和中国古典诗歌的原意,而是汉字和中国古典诗歌能否为其提供一种新的诗学刺激。

在西方历史上,莱布尼茨、索绪尔、费诺罗萨等哲学家、语言学家、东方学者,从对古埃及文字和汉字间接而有限的接触里形成一系列错位的认识,这被雅克·德里达称为“象形文字偏见”。比如,莱布尼茨认为,汉字是一种纯粹理性的、数学化的符号文字,其意义不依靠发音就能使不同地区的人以其为媒介进行交流。费诺罗萨则指出,汉字是一种天然的诗歌媒介,每个使用汉字的人都是天生的诗人[2]229-256。费氏的论文《作为一种诗歌手段的中国文字》(TheChinesewrittencharacterasamediumforpoetry)1919年经过庞德注释后发表,文中关于汉字无人称、无时态、语法简洁、避免抽象等特征的论述,显然影响了庞德的诗歌写作。关于汉字空间性、积淀性、比喻的可见性的阐释,虽然较大偏离了中文母语者的感知,却也成为《诗章》的重要灵感。

1 《比萨诗章》对“白色”或光的处理

赵毅衡在《儒者庞德:后期〈诗章〉中的中国》中统计过庞德嵌入《诗章》中的汉字的使用情况,出现频率5次以上的汉字有14个,而其中4个字与“日”或光有关,如“日日新”出现了7次,“旦”出现了8次,“顯”(繁体的“显”)出现了6次,“明”出现了10次。

庞德通过对中文“顯”字的拆分把“创造”与“光明”联系起来:“顯”字有“日、丝、頁”三部分,一个字就具有太阳、劳动与书写三意,而“丝”指涉编织,这和印欧语系text、fabric的词源是一致的。庞德还通过以诗释字的方式来解释“顯”字:“黎明在神圣的土地上耕耘,让春蚕吐丝”[2]11。

在《比萨诗章》第一章(即《诗章》第七十四章),则有这样一节诗:

“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橄榄树在风中吹白

在长江和汉水里洗涤

这样的白色里你们还能添加什么白色?

多么率直?

“伟大的航行把群星带到我们的海岸。”

当太白金星坠落在北卡罗莱纳时,

你,已越过石柱,驶离赫拉克勒斯悬崖。[2]2

颇为引人注意的是,这8行诗中出现了3次“白”色,其中最关键的典故“这样的白色里你们还能添加什么白色?”在第八十章又出现了1次。原文引自《孟子·滕文公上》:“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3]

也是在第七十四章,庞德还嵌入了“莫”字,也与“日”有关,庞德把它释为“无人”“日落西山的人”[2]13。“日落西山的人”也是庞德本人的自况,当时他正被控叛国罪,关在比萨劳改中心的死囚室。这一章有一个著名的误译,也与光的意象有关:

To study with the white wings of time passing

Is not that delight[4]

直译回中文就成了这样:

学习着,看见时光的白色羽毛飘过

这不是我们的快乐吗[注]笔者对译文进行了适当调整。[2]28

这句诗出自《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5]1,原文中没有任何与光的意象有关的词汇,庞德在译文中却增添了“白色”(the white wings of time)。这来自庞德对汉字“習”(习)的拆解。

《论语》中的“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5]527,被庞德引用进《比萨诗章》时也增添了光的意象:

三个月不知道饭菜的味道,

在齐国听到韶乐

这是同太阳一道在其光辉下音阶偏高的歌

清越而嘹亮[2]31-32

庞德认为“韶”字左边的“日”在音乐和光之间建立了联系。之后不久他又写道:

受命于舜,舜向着

金秋的九天《韶》

和太阳一道在其旋律下

向着感应的九天[2]33

庞德通过拆字法给译文增添光、白色意象的例子还有很多,几乎达到偏执的程度。比如《诗章》第七十七章,他在诗中嵌入了中文“旦”字,这个字出现在“闪耀的黎明在茅屋中间”[2]79这行诗中间。他在对费诺罗萨笔记的注释中解释“旦”字为“Sun above line of horizon=dawn”,是比较贴合其原意的,但这样的例子少之又少[6]。类似的误打误撞还有“明”字,庞德将其解释为日月相加,或双重的光。而紧接着“旦”一例的后一页,他把“口”字释为“是太阳——神之口”[2]80,显然又陷入了过度阐释。

可以推论,庞德诗中经常出现“白色”的视觉意象,有一个原因是“白”这种颜色容易引发“至诚”、纯洁等联想。所以他的诗中关于“清洁”的暗示也非常多,如《比萨诗章》第八十章有一个很美的段落:

月宁芙说,洁白无瑕

还我斗篷,羽衣。

若我有九天之云

如贝壳生于海滩

在它们的劫难中

如紫藤漂往海岸

随着海潮的消退,青铜和

翡翠的色彩远在漆黑的水面[2]144

短短8行诗中出现了白、紫、青、翠、黑5种颜色,每种颜色都给人一种精确感和素净感。庞德十分注重东方事物中具有洛可可风格的意象,比如这节诗中出现的贝壳、紫藤、翡翠。也许是因为这些微小的事物更加具有他所需要的精确感。

在《诗章》第八十章的后文中,庞德写道:

洁白无瑕地,我将(从罗马天主教的弥撒准备之中)走进

不同时代

让其安息

不已之为 纯洁之女皇[2]168-169

这一节的最后一行分别是两句引文,前半句是《中庸》里的“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后半句是天主教弥撒用语。这个小小的细节包含了庞德研究专家特雷尔(Carroll F. Terrell)所称的“押韵”(Rhyme)策略[7]:庞德会在迥异的语言路径之间进行并置,造成一种短路或串联的陌生化效果,这种并置存在于自然现象、不同背景的文化、宗教和神话之间。

2 中西文化镜像里的“白色”和太阳

庞德对太阳、白色和光的推崇是和其对中国文化中“诚”的镜像式理解相关的。《中庸》中有“唯天下之至诚,方能尽其性”。在庞德看来,“诚”字的偏旁“言”表示词语或言说,右部“成”字左下部分像“日”,右半部分则像“戈”,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太阳之戈”的意象,与“言”一起,就可释为“太阳之戈停在准确的词汇上”。另外,孔子学说中的“正名”,他也理解为以精确的词汇进行表达,从而使儒家伦理学回到了正字法,但庞德又把这种正字法推广到词与物的极端对应。

在庞德译著《孔子》中的一篇《〈大学〉:伟大的摘要》(TaHsio:TheGreatDigest)的“术语解释”(Terminology)部分,庞德列出了几个汉字关键词的英文释义,其中除了前文提及的“诚、明”,还有“示、慎、德、得”等字,这些字都取得与“光”或“注视”的神秘联系[8]。庞德解释“示”为:“光线下射(从太阳、月亮和星星)。从表意文字的字貌上看,它也表意为精神、仪式、庆典等。”而“慎、德”都与“目光专注地直视内心”有关。庞德还指出“德”的构字法可以类比为希腊名言“认识你自己”(又一个Rhyme)。“得”则被阐释为“在恰当的时候实现成功。之前的行动在太阳运转中发生效用。”[注]关于庞德译著《孔子》的引文见“Confucius: the Great digest, the Unwobbling pivot, and the Analects”,本文所引部分由笔者从原文翻译。庞德把自身对注视、光和心灵之间关系的认识,投射在中国的古典文本上,这似乎使他隐约抓到了中国文化的一个根本性的特征——“内省”。他对《大学》开首“大学之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翻译是:“The great learning……it is rooted in watching with affection the way people grow; it is rooted in coming to rest, being at ease in perfcet equity.”除了“至善”被译为“perfcet equity”(“完美的平等”、“至高的公正”等)引起很多学者争议外,我们经常忽略庞德为英文添加了一个注视:“watching with affection”(动情地看)。庞德在太阳的光芒、人的眼睛、心灵和“诚、至善”之间建立了隐秘的联结。心灵和“诚、至善”的联结是中国文化中固有的,但是把它们和光、人类的视觉联系起来,还是庞德的“发明”。太阳(中文的“日”)显然以它的普照世界这一特征引发了庞德的兴趣,从而使他把其上升为“公正”或“善”。自然世界与人伦世界,政治与个人,外与内之间的隐喻关联更加紧密地被嵌在同一个文本网络之中。

庞德的“视觉专制”对汉语中零星的意象进行了聚敛,从而发酵为诗歌灵感。“象形”只是六书构字法之一,其他还有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五种。在汉字起始的甲骨文阶段,象形字多一些,且如今形声字已占据更大比重,但庞德的拆字法仍建立在汉字是对自然的摹仿这一论断的基础上。象形文字比拼音文字更具空间感,庞德的尝试也使作为时间艺术的诗歌朝着空间艺术的方向位移。汉字在《比萨诗章》中发挥了图画的功能,对非中文读者而言,这一点尤其明显。庞德在《诗章》中所用汉字都是用毛笔手写的楷体字,通过版式的变化,如空格、空行、分行、拆分、竖排、字体加粗、放大等,这些字更增强了视觉性和立体感,其图画性和表意性更加突出,也暗指“自然”在诗歌中的直接在场。由于聚焦单个汉字、突出儒家思想中的个别碎片,加上庞德本人的曲解,这些引文充满了异质性,也脱离了中文语境中的固有含义和阐释轨道。关于日、光和白色的意象,在儒家传统里,并未形成一个强大的谱系,经过庞德的“焊接”,它们与但丁、普罗提诺发生了亲和性,加入了神秘的、宗教的和寓意上的元素,其语境对话的功能更加凸显出来。

已有论者指出,庞德把儒家哲学中的“明、旦、诚、顯”等与太阳有关的意象突显出来,与新柏拉图主义哲学中对“光”的崇拜相结合,从而赋予了这些意象形而上的新意[注]见胡平著《庞德〈比萨诗章〉研究》第二章第三节“《比萨诗章》中的儒家思想与新柏拉图主义”。文中对“光”的新柏拉图主义思想来源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比萨诗章》是庞德致力于在当下的混乱与无序里建立一种理想秩序然而却受到现实挫败的结果,也许正因为他在诗中塞入了太多对时代进行综合的野心,《诗章》虽然致力于秩序,却始终处于敞开、未完成的状态。诗中的“旦”——黎明的意象,也是其乌托邦冲动的一个寄托。

3 结论

庞德在《比萨诗章》中拼贴了不同社会、不同历史时期关于“白色”的意识样品,并创造出一种诗学上高效能的凝聚体,其抹平褶皱、镶嵌异质物的方式,对当代诗人处理总体性的世界图景提供了镜鉴。和1980年代后期装置艺术家徐冰创制的“天书”一样,这些另类的尝试促使我们以更为陌异的、更有拓展性的思路关注我们古老的语言。

美国著名语言派诗人查尔斯·伯恩斯坦在《痛击法西斯主义》中评论说:“若无其公然的欧洲中心主义与蛮横的权威口吻,庞德诗歌在形式上的创新只会增加它被边缘化的可能性。这从所谓的‘庞德时代’很多形式创新的诗作被相对边缘化上可见一斑。”[2]268另一位美国意象主义诗人艾米·洛威尔(Amy Lowell)就是一个例子,她也出版过《浮世绘》《松花笺》等“东方主义”作品,但相对而言,引起的讨论已经不如庞德那么多。庞德的现代主义虽然是在求新(Make it new),但他的“新”也是对传统的更新。我们应该注意到,庞德对东方文化的误认,以及整个西方对东方的漫长的“观看”,都具有西方文化内部的成因。甚至是整个西方现代诗,关键不在于它发现了唐诗、日本俳句和波斯的酒歌、鲁拜集,而在于它的这种发现的动力是完全内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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