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露娅

庞阿姨给我爸和我妈拉线的时候，我爸还在广州当兵。庞阿姨说，我爸刚刚在全团大比武中获得射击冠军，立了个三等功，很快就会提干，提了干，家属就可以随军，去广州。

我妈抚摸着我爸的三等功奖章，心中向往着千里之外的广州，点了点头，把自己交给了这个马上就要提干的解放军战士。

按照寻常规律，作为军事骨干，我爸在部队应该是大有作为的，庞阿姨并没有蒙我妈。可是，我爸除了会打枪，没什么其他本领，也不知道如何讨人欢心。半年后，我爸复员了，他从广州带回了一打饭碗，想从此守着我妈平平淡淡过日子。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饭碗，墩实、憨厚，就像我爸，我妈很不喜欢，因为我爸买贵了，同样的价钱，在我们家可以买100只这样的碗。我出生以后，自己学吃饭的时候，打碎了一只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碗，我妈很生气，打了我一耳光，因为我打碎的不是一只碗，是我妈的广州梦。

随着我弟我妹的陆续出生，我爸带回来的碗，陆续被打碎。

当我爸带回来的碗只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我妈把它收进碗柜深处，不再用来吃饭了。

我爸当了三年农民以后，招工到供销社当了营业员。

那时候，县管区，区管公社，每个公社都有一个供销社，营业员会在各公社之间调来调去。我们区有七八个公社，我爸就轮流在这几个公社的供销社做营业员。

每到一个公社，我爸都会把我妈接去住几天。

去另外一个公社，就是我妈嫁给我爸以后去过的远方，不超过20公里的远方。

我14岁那一年，我妈病了一场，病得很重，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县城是我妈前半生去过的最远的远方。最危急的时候，我妈以为自己不行了，高烧迷糊之际，她喃喃地说：“我想去广州啊我想去广州。”

我爸到这时才知道，十多年来，我妈一直把广州埋在心中。可我爸没有钱，有限的积蓄，给我妈治病花光了，他没办法带我妈去广州，只能默默地流泪，无声地哭。

好在，我妈挺过来了，没有抱憾而去。我妈活过来之后，和她生病之前一样，不再提广州，依然跟着我爸在我们区的几个公社之间来来往往。

我记住了我妈的广州，高考填志愿，我填的全是广州的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广州。我只有一个愿望，哪一天把我妈接来，圆了她的广州梦。可我妈推三推四，怎么也不来。

后来，我嫁给了一个广州人。女儿要出嫁，我妈她不能不来。于是，我爸带着我妈，终于来到了广州。

我先生听我说过我妈的故事，去火车站接我爸我妈时，特意向朋友借了一辆好车，要带我妈好好看一看广州。

我妈看着广州的高楼，说：“好高的楼啊，看得我头晕。”她是真的头晕，坐进小车就晕车。还没转几里路，我妈就晕得受不了，吐了。只怕吐脏了车子，我妈扯开衣襟，吐在自己的衣服里。我妈的这一举动，把我先生感动了许多年，有时候说起来禁不住眼泪汪汪。好在我妈坐地铁不晕车，于是，我陪着我妈坐地铁，逛遍了广州。我妈一边逛一边唠叨：“和电视里一样，也没什么好逛的。”

举行完婚礼，我和老公要去蜜月旅行，我想带着我爸我妈一起走，好好看一看大好世界。我妈说：“不去，不去，世界上的风景再美，不如这会儿过得美。”

来广州参加我的婚礼，是我妈唯一的一次出远门，自那以后，她哪儿也不去。也去不了，因为我爸十多年前中风偏瘫，她必须日夜陪伴在身边，给我爸喂饭，装饭的那只碗，是我爸当年从广州带回来的饭碗。

近些年，人们爱说诗歌和远方，还有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有点不以为然，生活不在别处，诗和远方也许就在当下的苟且里。

老有人开名单，列出这一生你一定要去的远方，想一想我妈说过的话“世界上的风景再美，不如这会儿过得美”，我就忍不住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