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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与蜥蜴:明清求雨中的龙象征及其灵物崇拜

2019-02-11石雯馨

关键词:替代物蜥蜴

王 立,石雯馨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大连 116622)

人类学家指出,与超自然相互作用的方式,可以根据不同方法来分类,就“祈祷”与“巫术”而言,其不同在于:“祈祷就是请求,而施展巫术就很可能是强迫。当人们认为其行为能够强迫超自然以某种特定的而且是预期的方式行动时,人类学家通常就把这种信念及其相关的行为称为巫术。巫术对超自然的控制可能出于好意也可能出于恶意。许多社会实行巫术以确保丰收、猎物增殖、家畜兴旺,并使人们免遭疾病的折磨等。”[1]多年前,民俗学家研究注意到,龙在江南越地祈雨祭祀中,存在形式多样而大不同于龙形:“如黄鳝、水蛇、青蛙、蛤蟆、鱼、虾、蟹等”[2]。但祈雨功能则趋同,对此灾害文学书写所涉的惯常物象,需要有针对性的具体分析。

一 祈雨仪式中神物象征的来源、稳定性、多样性与可替换性

祷雨祈雨,请求大多不能马上成功,于是施加各种巫术,也就是心急如焚的巫师们常常不得已为之的。况且,在明清多数情况下,巫师不过是被推向前台的“执行者”,乡绅特别是县令(县宰)等地方官员,才是祈雨过程中发号施令的话语权威。因此上述的“诅龙之法”“鞭龙”等,则属于求雨并不顺利时,不得不采取的巫术行为。一位俄罗斯汉学家的实地考察的印象是:“在宏伟的大王庙里我第一次看到祭祀龙,这是一个非常威严的龙王形象,即一位被神化了的官员形象。这个官员成功地战胜了黄河决堤,或者,他在这场战斗中殉职了,被淹死了。美丽的塑像穿着豪华,题铭甚多。一般认为,这位治水英雄的灵魂转生了龙。但是,由于在发大水时并没有这样的官,所以人们就抓一条普通的蛇来放入神龛,像对龙王那样对其大加祭祀。在黄河有可能决堤的任何地方都修有大王庙。”[3]就实际祈雨巫术仪式而言,有实效且具可操作性尤为重要,于是具有求雨功能的替代物就很多。

佛经故事开创了这一祈雨仪式神物泛化现象的书写。

首先,直接运用神物——龙形画像、树枝等求雨。则是充分估计到求雨的困难,直接采取了巫术手段,把求雨本身的“求”的意味暗中偷换了,运用类似龙的“土龙”、龟龙、蜥蜴、蝎虎诸物,展演出被祈求者——龙神在场,也是借此召唤真正的龙神降临或关注,这一“相似巫术”带有一定成分的胁迫意味,“求雨”仪式成为强制性的公众活动。早自中古汉译佛经中的“祈雨术”(也包括止雨术)中,就有龙的替代物——画龙图的陈述,据《大云经请雨品》云:“佛言:若请大雨及止雨法,汝今谛听。其请雨主于一切众生,起慈悲心,受八戒斋。于空露地,应张青帐,悬十青幡。净治其地,牛粪涂场。请诵咒师坐青座上,还要随个人财力,供养诸龙,需要用清净的牛粪画作龙形:

画作龙形,一身三头,并龙眷属。南面去座五肘已外,画作龙形,一身五头,并龙眷属。西面去座七肘已外,画作龙形,一身七头,并龙眷属。北面去座九肘已外,画作龙形,一身九头,并龙眷属。其诵咒师应自护身,或咒净水,或咒白灰,自心忆念,以结场界。或画一步乃至多步,若水若灰,用为界畔。或咒缕系颈,若手若足。咒水灰时,散洒顶上。若于额上,应作是念:有恶心者,不得入此界场。其诵咒者,于一切众生起慈悲心,劝请一切诸佛菩萨怜愍加护,回此功德分施诸龙。若时无雨,读诵此经一日二日乃至七日,音声不断,亦如上法,必定降雨。大海水潮可留过限。若能具足依此修行不降雨者,无有是处。唯除不信、不至心者。(1)这方面研究见:姜伯勤.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谭蝉雪.敦煌岁时文化导论[M].台北: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8;雷闻.郊庙之外——隋唐国家祭祀与宗教[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赵玉平.唐五代宋初敦煌地区祈雨活动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0.[4]

此中“八戒斋”即八关斋,即出家修行人的八条戒律与斋法。段成式称靖善坊大兴善寺:“不空三藏塔前多老松,岁旱,则官伐其枝为龙骨以祈雨。盖三藏役龙,意其树必有灵也。”[5]注意到佛寺中松树与龙的关系,而龙的原型之一,即是松树。唐代也有“以龙致雨”过程的泛神化倾向,认为龙能变化为鸬鹚:

祭法曰:能出云为风雨者,皆曰神。龙者,四灵之畜,亦百物也,能为云雨,亦曰神也。……元和十二年四月,上以自春以来,时雨未降,正阳之月可雩祀,遂幸兴庆宫堂祈雨。忽有一白鸬鹚,浮沉水际,群类翼从。左右咸异之,俄而不见。方悟龙神之变化,遂相率蹈舞称庆。后大雨果下。[6]

其次,运用近水动物如青蛙,可为祈雨之替代物。道光时淄川人王培荀称:“吾邑耿家庄,有范姓,善祈雨,置书蛙口中,压砧下。移日启视,蛙无矣。作法拘之出,视口中书信,有雨则许;若无雨,不能强也。云使蛙于龙。号‘范神仙’。”[7]《聊斋志异》也称“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8]按,用青蛙来祈雨这一习俗,与南亚印度的祈雨方式类似。又2010年8月12日“中国新闻网”报道《孟加拉国农民给青蛙举行婚礼,为大旱祈雨》:孟加拉国北部地区遭遇了十年来最严重大旱,当地农民迫于生计,为青蛙举行婚礼,希望求来一场及时雨。在拉查德拉普村(Ramchandrapur),300名农民身着盛装参加仪式。婚礼“主角”两只青蛙前额上被画上红条纹,放在一个特制的篮子中,在香蕉叶制成的婚礼台上完婚。村民为它们唱歌,并供上稻米和牧草。仪式结束后,这对“新人青蛙”会被放生到村中池塘里,村子里的儿童也会分到糖果吃……为青蛙举行婚礼是当地农民求雨的一项悠久传统。当地政府官员表示,由于今年降雨少得可怜,所以当地已举办了多次青蛙婚礼。2012年6月21日“环球网”有一则报道《印度奇俗:村民给青蛙结婚祈求下雨》,称印度Takhatpur一个偏远小村庄,村民相信给青蛙举办一场特殊婚礼能为饱受干旱和缺水困扰的村庄带来甘霖和雨露。人们认为青蛙拥有某种特殊能力。因它们能感知雨水的降临——发出呱呱呱的叫声。驴、水牛等动物也能用来结婚求雨。因而下面要提到的蜥蜴等求雨,很可能有着西来印度民俗渊源。

早在宋元时期就已有相关记载,如南宋《夷坚志》较早载录佛经故事传来的印度求雨习俗,华化为龙神替代物求雨习俗,说绍熙三年(1192)六月,平常江境内大旱,西馆桥鬻生果店主出钱:“命工塑龙于桥上,创造洞穴,绘画云气,作飞龙取水状。士庶来观,焚香请祷,络绎不断。府守沈虞卿告以明日有雨。如期果沛然作霖,高下沾足。乃展具礼容,僧道耆老,音乐梵呗,送龙于石湖。”[9]而运用蛙、蜥蜴之类求雨,在思维路径上,当与其吸水造雹的传说是内在相通的。

北方蒙古族求雨仪式中有一种神物崇拜,传播扩散到中原:“往往见蒙古人之祷雨者,非若方士然,至于印令、旗剑、符图、气诀之类,一无所用。惟取净水一盆,浸石子数枚而已。其大者若鸡卵,小者不等。然后默持密咒,将石子淘漉玩弄,如此良久。辄有雨,岂其静定之功已成,特假此以愚人耳。抑果异物耶,石子名曰‘鲊答’,乃走兽腹中所产,独牛马者最妙。恐亦是牛黄、狗宝之属耳。”[10]似乎求雨所用神物,出产于动物体内,于是异物采集程序的介入,使得求雨具有某种杀牲献祭的内核,这可能是蒙古族的一种信仰,同时代的杨瑀《山居新语》卷三载有异文:“蒙古人有能祈雨者,辄以石子数枚浸于水盆中玩弄,口念咒语,多获应验。石子名曰‘鲊答’,乃走兽腹中之石,大者如鸡子,小者不一,但得牛马者为贵,恐亦是牛黄、狗宝之类。”这与元代以降流传的生命体内所生异石传载情义信息的信奉,具有共生并俱的民俗基因。[11]

明清求雨灵物的替代物,显示了一种对于龙代表的超现实权威的诚信。应当说,其表明祈雨者也期求能持久地建立一种人神之间的沟通信任关系。明代中叶戴冠(1442-1512)《濯缨亭笔记》卷五称:

吾苏夏御史玑知大庾县时,岁旱,邑人云:大庾岭下有龙湫,祈则有雨,但山谷深险不可入。昔有主簿往祈,以绳坠入,雨骤至,从者或溺死,自后人不敢入。夏公从数人以往,以索子缒下,出则令从者先登,复以索援引而上。其地有水洞,方可半里许。水皆玄色,沸涌流出溪涧。古木大可数抱,蔽翳天日,山箐深密,幽僻可怖。以器绕水求龙,但得一生物,则龙至矣。或虾、或鱼、或蜥蜴之类,得则疾出,仍以笔志岩下一小石。得雨后,乃令人送龙之故处,而取石以为信。否则人从中道弃龙,不至故处,后祈雨则龙不应矣。夏公为人诚笃,龙出,雨降送之,一如故事云。[12]

下雨就意味着龙出了,虾、鱼、蜥蜴之类替代物也就被认定发挥了作用,它们必须“好借好还”,才能“下次不难”,它们被看成是与龙来自同一个系统,必有类似功能,因而应得到类似礼遇。

二 蜥蜴替代龙,与蝎虎替代蜥蜴

首先,蜥蜴为龙化身的由来。现有文献看,此较早当见宋初的《北梦琐言》:“云安县汉成宫绝顶,有天池深七八丈。其中有物如蜥蜴,长咫尺,五色备具,跃于水面,象小龙也。有高遇者为刺史,诣宫设醮,忽浮出。或问监官李德符曰:‘是何祥也?’符曰:‘某自生长于此,且未常见汉成池中之物。高既无善政,谄佛侫神,亦已至矣。安可定其是非也?’夷陵清江有狼山潭,其中有龙。土豪李务求祷而事之。往见锦衾覆水,或浮出大木,横塞水面,号为龙巢。遂州高栋溪潭,每岁龙见, 一如狼山之事。”[13]168清初查慎行(1651-1728)曾有此描绘:“塞山积雨,草中产蜥蜴,长四寸许,头以下色如翡翠,有纹匀细如鱼鳞,尾作泥金色,吐气为云。喀喇火屯一带有之,土人呼为‘云虎’。”[14]见出其形状引起了当时人们对于龙的顺接联想。这一风俗也可溯至唐代,《全唐诗》收载《蜥蜴求雨歌》:“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清人注曰:“唐时求雨法,以土实巨瓮,作木蜥蜴。小童操青竹,衣青衣,以舞歌云云。”[15]而据唐五代传闻,王彦威尚书在汴州遇夏旱,时袁王传季玘过汴,宴时提到旱:“季醉曰:‘欲雨甚易耳。可求蛇医(蜥蜴)四头,十石瓮二枚,每瓮实以水,浮二蛇医,以木盖密泥之,分置于闹处,瓮前后设席烧香。选小儿十岁已下十馀,令执小青竹,昼夜更击其瓮,不得少辍。’王如言试之,一日两夜,雨大注。旧说龙与蛇师为亲家焉。”[5]前集《广知》,108-109对此,相关研究较早的当为台湾学者金荣华先生,他注意到运用命令式的要求来求雨:“这则求雨故事中的求雨方式很特别,不是一般求雨故事中的‘祈求’,而是‘要求’,并且是命令式的要求。”[16]宋代这一“替代式”祈雨——龙神替身的求雨展演,在黄河中游开封也很盛行。据彭乘《墨客挥犀》:

熙宁间,京师久旱。按古法,令坊巷各以大瓮贮水,插柳枝,泛蜥蜴,使青衣小儿环绕呼:“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降雨滂沱,放汝归去!”开封府准堂劄,责坊巷祈雨甚切,而不能尽得蜥蜴,往往以蝎虎代之。蝎虎入水即死,无能神变。小儿更其语曰:“冤苦冤苦,我是蝎虎,似恁昏昏,怎得甘雨?”(2)厉鹗.宋诗纪事:卷一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355注引.[17]

史载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正月:“帝亲幸寺观祈雨,仍令在京差官分祷,各就本司先致斋三日,然后行事。诸路择端诚修洁之士,分祷海镇、岳渎、名山、大川,洁斋行事,毋得出谒宴饮、贾贩及诸烦扰,令监司察访以闻。……十年四月,以夏旱,内出《蜥蜴祈雨法》:捕蜥蜴数十纳瓮中,渍之以杂木叶,择童男十三岁下、十岁上者二十八人,分两番,衣青衣,以青饰面及手足,人持柳枝沾水散洒,昼夜环绕,诵咒曰:‘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令滂沱,令汝归去!’雨足。”[18]

其次,特定地区的灵物崇拜,也每多与求雨所需异物有关。作为“四灵”之一的龟,即然。据说金华府城的北山深处有一千年巨龟,号曰“龟龙山”,附近乡人均种靛青,非雨不殖:“乏雨,辄迎龟龙祈之,祈而应,则铸一金圈,穿其甲而缀之,历年既久,龟身所缀之圈几以百计,行则索索有声,顾亦时见时隐。咸丰壬子夏,金华大旱,太守崇公委经历严某赴北山请龟龙,龟匿不出,遂取山中一小龟舁之来,置于天宁寺坛内,晨夕拜祷,骄阳益甚。不数日,龟死,寺僧惧责,另取寺内一龟代之。文武官弁亦仍一日三叩,观者匿笑。至七日,雨降,复委严经历送之归。而从前山龟之朽骨不可得矣。金华城中虽当盛暑,至四五更时必凉,土人云龟龙之气所致也[19]。将巨龟名之为“龟龙”,当是用“娱神”的方式将龙的神通扩展到龟身上,于是难觅的龙神在下界有了对应的替代物,便于人为地沟通协调。

再次,求雨仪式中的灵物,离不开本土文化神物崇拜的传统,替代物也往往具有一定的定向象征性。《汉书·艺文志》即载录有《请雨》《止雨》二十六卷,说明这类仪式曾得到理论的书面总结。桓谭《新论·离事》有:“刘歆致雨,具作土龙,吹律,及诸方术,无不备设。”这类“土龙”属于模拟龙的土偶道具,似乎是祈雨仪式所必须,原始巫术的意味很浓。云,在祈雨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也是祈雨成功的前兆和伴随之物。云在雨前,兴云意味着布雨,云又是行雨操作者龙的掩体,清初鈕琇(1644-1704)还在重温这一“云虫”信奉:“中州山岭间有物,如蜥蜴,俟天将雨,则群虫从石罅缘沿而上,仰口嘘气如珠,青白不一,直上数丈,渐大如甕,须臾合并散漫,滃然弥空,遂成密云。山中人称为‘云虫’。”[20]对于龙蛇——蜥蜴兴雨民间信仰的功能化,还带来了蜥蜴为“云虫”的野外观测的想象式“经验”,根本上说,还是深层民俗心理中关于龙可兴雨的信奉,促使人们在自然界中寻找验证,于是杯弓蛇影。不过,至少这类传说感觉出降雨是水汽凝结所致。

复次,求雨离不开龙蛇崇拜,但往往替代物也能解决问题。如果是形貌类似的活物,那岂不更有说服力?于是人们的首选当然便是蜥蜴,如清人徐倬《祷雨词》结尾有咏:“蝼蛄千里闹空山,欲乞天和求蜥蜴。”就是联系到具体的祷雨替代物操作。而实际上蜥蜴是野生动物,并不易找,于是更多地采用了更加易于找到的蝎虎。

以蝎虎再替代蜥蜴,是更为广泛的求雨巫术普及,说明了生态环境的恶劣与旱灾的频繁普遍。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谬误部》也设“蝎虎冤”条,说明不会水的蝎虎(守宫)往往被无辜地当做求雨的替代物,因它与龙有亲戚关系,是龙的“亲家”,把龙神的“亲家”拘来,也就带有了巫术的强迫性质:

守宫与蜥蜴二种。守宫即蝎虎,常悬壁。蜥蜴毒甚于蛇,又名“蛇医”,俗言与龙为亲家,故能致雨。古法用蜥蜴数十,置水瓮中,数十儿持柳枝咒曰:“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降雨滂沱,放汝归去。”宋熙宁中,求雨时觅蜥蜴,不能尽得,以蝎虎代之,入水即死。小儿更咒曰:“冤苦冤苦,我是蝎虎。似尔昏沉,怎得甘雨!”……物之称冤者,岂独壁虎哉?[21]

蝎虎日常生活常见,状类蛇而有脚,《清稗类钞·动物类》称壁虎:“体扁平,色灰暗,有四足,趾端平润。善附着他物,游行墙壁等处,捕食昆虫,为有益动物。”接着称蜥蜴则生长野外:“长六七寸,头扁,有四嘴,似壁虎,俗名四嘴。雌者褐色,雄者青绿色。舌短,尾易断,断后复生。常栖于石壁之隙,捕食细虫。”[22]5629可见明清人已知晓两者有别,相对说来壁虎易取而蜥蜴难得,所以有需要时替代后者。

清初褚人获《坚瓠集》以《壁虎鼋冤》合称二者,对借助神物祷雨传闻进行了调侃性复述:“祷雨用蜥蜴,以其能致雨也。宋熙宁间旱,令捕蜥蜴。一时无获,多以壁虎代送官府。民谣有‘壁虎壁虎,你好吃苦’之说。明初,大江之岸常崩,人言其下有猪婆龙。一时恐犯国姓,祗言有‘鼋’。高皇恶与‘元’同音,捕之殆尽。时亦有‘癞鼋癞鼋,何不称冤’之谣。世之受诬而被害者,宁止壁虎与癞鼋哉!”[23]说明对于这一求雨仪式已有清醒的怀疑和否定。

三 蜥蜴佛教化、获取方式及其与水陆怪兽的叠加泛化

有时龙神的替代物也似乎能解决问题。如光绪年间,浙东一带亢旱,四乡之民求雨,也让县令孙某忧心忡忡朝夕祈祷,这时庙中僧人专西自告奋勇,以祈雨自任。次日他就携钵至寒坑求雨,“取得一物,状如守宫,较长数寸”,于是立坛持咒,第三日即喜降霖雨;继续祈请,次日大雨若注,郊原水足。县令及诸缙绅“执弟子礼甚恭,并手书‘钵龙降泽’四字以颂之”[22]《方外类》4852。这类似龙的神物,显然也是佛教宝器“钵盂”拘来的,在求雨成功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而蜥蜴,在有的地区民间又称为“蛇医”,清李銮宣《祷雨谣》咏:“童男十十鞭蛇医,蛇医欲死童男疲。三日不雨至五日,长官惶惑民忧泣。”[24]鞭蜥蜴在此象征着鞭龙,并以此进行祈雨。

蜥蜴作为龙的化身,有时也被认为是水怪现形,从而某种神秘的水怪也可能呈现出蜥蜴的状貌。据许奉恩转述,某夏湖北木商运筏至九江:“忽江中一爪大于箕,抓其筏不能行。后筏来者愈多,遂将江路梗塞。或谓木商是必获罪江神,宜以少牢祀之。商从其言,刑牲衅血,酾酒祭祷,爪卒不释。或又谓是必筏藏有妖。商不得已,折筏去木,甫六层,见中藏一蜴蜥,长五尺许,跃入江中,爪倏不见。俄顷,波浪大作,风雨雷电并至,怒涛掀簸,如万马奔腾,震耳骇心,舟人无不战慄失色。忽霹雳一声,一物死江干,形类蜴蜥(原文为蜴蜥,即蜥蜴),长丈馀,其腹中裂,有篆书十一字云:‘水怪为害,帝命庚午神诛之。’”[25]蜥蜴为水怪,江河中行旅恐惧水怪,但它毕竟是龙的亲戚,或曰在某种情境中即为龙的象征物,也具有兴风作浪、翻云覆雨的能力。

此外,猪偶或也具有水神(龙)的特点。如《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作为天蓬元帅掌管天河的八十万水军。唐代牛僧孺《玄怪录》即写乌将军(猪精):“乡人奉之久矣,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此礼少迟,即风雨雷雹为虐。”孙光宪也写邛州临汉县内有大湫,人经常见牝豕出入,号曰“母猪龙湫”。唐天复四年:“蜀城大旱,使俾守宰躬往灵迹求雨……每酒巡至湫,则捧觞以献。俟雨沾足,方撤此筵。歌吹方酣,忽见湫上黑气如云,氛氲直上,狂电烨然,玄云陡暗,雨雹立至。令长与寮吏,鼓舞去盖,蒙湿而归。翌日,此一境雨足,他邑依然赤地。”[13]164

陆地上的异域怪兽,也往往与蜥蜴形象贴边。在遥远的西域,中原文化视野所看到的貌似体巨的“蜥蜴”,也难免成为来到西域者眼中求雨文化期盼之下的一种联想物,于是吞噬人兽的蜥蜴类爬行怪兽,则被视为大风的兴起者,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又载“土井子石龙”:

新疆之地有曰“土井子”者,多大风,即风戈壁也。光绪初,张勤果公曜令裨将前往开路,于戈壁上扎帐棚,棚中穴地以避风。一日日暮,黑气远来,知有大风至,士卒以群枪排击之。夜半,闻有物堕地,声甚厉。次晨相距里许,有一物,似蝎虎,长十三丈,作深绿色,脊背坟起,大小如覆盂,色红,两目外围红白数围,鼻孔露黄毛,颔下如朱砂,皮厚如指。坟起处,刺之,出白汁,着手即肿。此物每吐黑气大风立致,能挟风而腾。食驼马。士卒支解后,于其腹得金银女饰四十馀两,马镫、马掌有吞而未化者。土人谓之“石龙”,实即蜥蜴也。[22]5607

这当是中原龙蛇崇拜,以入疆者为载体投射的“异域怪兽”想象的一个例证。

安德鲁·莱特尔《小说家的工作与神话创作过程》一文指出:“象征出现的地方——其中必有一象征能够通过它与其他象征的关系来包含全体象征——总是将意义的精髓压缩进一个鲜明的形象或一系列形象之中,从而体现出整个行为。”[26]明清求雨仪式中龙的替代物纷纷到场,意义非常明显,其并非仅仅象征龙的实体,而是象征着降雨之必不可缺的龙,参与到求雨整个行动过程中,并且至少形式上还在制约着求雨关键。

借其他神物祈雨,属泛化的祈雨神物崇拜。清末来华传教士们对中国神物求雨感到奇怪,很有看法。如美国长老会教士丁韪良在华六十年,所著《花甲忆记——一位美国传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国》写在宁波旱灾时农民手持柳枝护送柳条编制的轿子进衙门,轿里陶盆中的蜥蜴被作为龙王来供奉,知府身穿官服向龙王化身磕头后,将蜥蜴放回水塘,他指出在当地人眼中,旱灾是由于有人惹怒龙王或上天造成的。而朝廷大员倭仁(翰林院掌院学士)就唆使御史上奏诬告同文馆为旱灾根源(3)对此书名译名的争议,参见:王文兵.此《花甲忆记》非彼《花甲忆记》:丁韪良A Cyele of Cathay中译本勘误补正[J].近代史研究,2008(4).其较为全面的总结,参见:崔学森,朱俊华.丁韪良对晚清中国民俗的观察——以沈弘等译《花甲忆记》为核心[J].阎纯德,主编.汉学研究,2014年秋冬卷(总第十七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14:437-450.[27]。皇帝出于对阴阳五行、物性相克观念的认可,也因此而相信谋臣所说:旱灾来自掌管风的虎克了掌管云之龙[28],下诏将一副虎骨扔进圣潭。

诗歌展示出另一幅与地面惨状相映的空中图景,如“水边蜥蜴吐”被认为是冰雹的一种来源:“黑云压山山欲颓,雷霆精锐走其内。一阵狂风卷地来,飞石扬沙昼如晦。冰雹满地不可数,知是水边蜥蜴吐。天公此戏亦酷哉,破块不杂一点雨。初似圆珠隳檐楹,继如银丸滚窗户。间有大者卵似鸡,树木半折强支拄。恍若白龙斗战场,刀斧矢石纷纷舞。敲金戛玉全不闻,击掷崩催声若苦。须臾水晶满地浮,已将尺馀积平畴。沟浍填盈深数丈,牛羊什百逐奔流。此时老农肠欲断,麦田黄云望不见。可怜良田正怀新,赤地漫漶玉一片。……”[29]诗人认为狂风飞石扬沙都是“天意”,而冰雹则是“水边蜥蜴吐”,并进而感喟“天公此戏亦酷哉”“此时老农肠欲断”,瞬间荡涤一切的暴雨冰雹,令受灾者顿陷困境。

总之,了解明清求雨仪式中龙的替代物及其来源,对于龙崇拜在古代求雨过程中的功能,会有更为全面的认识;对于明清旱灾书写中的文学性的定位,也会更为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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