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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的在场与观众想象力的复兴
——中间剧场“科技艺术节”观演记

2019-01-15贾力苈

艺术评论 2018年11期
关键词:伯纳德戈登剧场

贾力苈

2018年8月下旬至10月底,北京中间剧场策划、主办的“科技艺术节”期间,分属两个主题单元(“科技vs艺术:界限”与“科技+艺术:开拓”)的六部剧场作品相继上演。科技走进剧场,无论是作为一种丰富舞台呈现的手段,或是成为作品对话、讨论的话题,都可谓契合了当下的社会热点。然而对于戏剧自身而言,观众可能更会好奇:科技为什么要走进剧场?科技能给戏剧带来什么?无论是主题,或是技术呈现,如何让科技的在场,成为一种观众体验剧场魅力的新方式?

我们总说戏剧的魅力在于现场、在于即时,观众永远不会满足舞台止步于对现实生活的复制。我们带着自己的生活经验而来,希望看到的是这些经验如何在剧场里被打破,如何在剧场里体验到想象力的刺激。这种关系实际很像魔术师、或是视错觉艺术家与观众的交流方式,即使我们完全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欺骗,也永远会因此享受到幸福和快乐。对于今天的观众而言,无论是文学、电影,还是社会时事,科技经验的来源与样式都已经非常丰富。舞台上的科技在场不难,求新求异也不难,但要想打破观众的经验,让其获得惊喜,实属难上加难。那么,“中间剧场”这六部作品到底带给了我们怎样的新感知与新体验?

剧作家的留白与观众理解的自由

《好几个》和《戈登的手机》,两部都是由中国导演排演的欧美当代剧作。两部作品分别关涉对克隆、手机与人类生活关系的讨论。创作于21世纪头十年的作品,剧中讨论的科技元素,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并不新鲜。然而有意思的就在于,时至今日,两部作品并未因为话题的过时而失去其剧场魅力。这两部作品一方面为我们呈现出了在剧场中讨论科技话题的独特、动人之处;同时,作品结构的方式,对于我们理解如何通过戏剧、剧场,赋予科技问题讨论以开放性,具有启示性。

《戈登的手机》剧照

英国剧作家卡萝尔·丘吉尔(Caryl Churchill)的剧作《好几个》(A Number),讲述的是父亲索尔特在妻子自杀后,因为酗酒恶习和儿子的叛逆,最终决定将儿子伯纳德1号送走,而选择通过克隆的方式,复制出另一个儿子伯纳德2号,给自己一个重新做父亲的机会。然而没想到的是,医院没有遵守约定,偷偷克隆出了20个伯纳德。有一天,索尔特养在身边的伯纳德2号,偶然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从而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全剧开场,就是伯纳德2号与父亲围绕“我是谁”的质疑与讨论。索尔特真正的儿子伯纳德1号回来了,他跟踪克隆出的伯纳德2号,并且杀死了他,然后自杀。深陷痛苦的索尔特决定与剩余的克隆体见面,一个叫迈克尔的已婚数学老师首先来到索尔特面前,然而迈克尔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否为克隆体的问题而感到困扰,这让索尔特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蛙人》剧照

如果仅仅阅读《好几个》的剧本,我们只能确定主角“索尔特”是一个60岁的老人,整个剧情发生在他的家中,以及剧中他有三个儿子,伯纳德1号(40岁),伯纳德2号(35岁)和迈克尔(35岁)。此外有关角色身份、背景,剧中没有提供其他有效信息。导演张南的处理,遵循了剧本有限的舞台提示,尽量保留其可能的歧义空间。舞台中央用地胶围出一个小型演出空间,两把椅子,构成了全部剧情发生的场景。演出由两个演员完成,一个饰演父亲索尔特,另一个分饰三个儿子。演员克制的停顿,看起来是为了强化剧中刻意截断、简化的对话,所有的舞台呈现都放弃了对剧中对话背后任何动机、意义的阐释,只有背景墙流动的水墨效果,暗示着剧中情感的涌动。

另一部《戈登的手机》(Dead Man’s Cell Phone),也有相似之处,有关剧中的女主角“简”,我们只能确定她三十多岁,是一名大屠杀纪念馆的工作人员。美国剧作家萨拉·鲁尔(Sarah Ruhl)笔下的剧情从咖啡厅里响个不停的手机开始,女主角简发现手机的主人(戈登先生)已经死去。简决定留下戈登的手机,接手他留下的事务,并帮助他安抚身边的亲友。简见到了戈登的情人、母亲和遗孀,与戈登的兄弟德怀特相爱。剧情进入第二部分,通过戈登对自己死前一天的叙述,我们了解到他实际是一个以贩卖人体器官为生的人。简接到来自南非的器官生意电话,在危急时刻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得以与戈登对话。回到现实后,在全剧的结尾,戈登的母亲为了去往戈登的时空选择自杀,戈登的情人接手了器官生意,他的遗孀则成了一个花样滑冰选手,简和德怀特相爱,依偎在一起。

对于上述剧中人物的动机、情感,我们极易产生困惑,在围绕萨拉·鲁尔戏剧创作展开的研究中,人们经常将其风格描述为怪诞、充满想象、诙谐。然而鲁尔的怪诞并非意在让观众带着困惑和疑问离开剧场,她的作品往往富有内在情感逻辑。对于为何给剧中的角色身份留下如此多的空白,鲁尔曾直言“观众实际关注的并非角色的旅程,而是艺术家隐藏其中的情感逻辑,那也是艺术家尽其所能掩盖的”。实际上,剧作家的情感逻辑,或是其为剧中人物设置的情感关系,才是一部作品能否打动观众的关键,无论剧中讨论的是克隆、手机,或是其他科技议题,观众坐在剧场里,得以动情、与作品找到共鸣的依然是《好几个》中的父子关系,是《戈登的手机》中简与德怀特带有救赎性质的爱情。

两位在叙述视角、方式上都极具个性的当代女性剧作家,在抛出科技与情感话题的同时,实际上也提出了当代剧作的舞台呈现问题。不少欧美当代剧作总是给人以角色身份模糊、剧情片段化、对话克制的印象,这些存在大量留白的作品为剧场的呈现提供了看似更自由的空间,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导演要去用舞台手法填满这些空间?导演邓树荣在《戈登的手机》的舞台上,选择了调用布景、音乐,让场景的变换流畅起来,以期将故事拉近观众,然而观演效果如何?剧中的简是否见到了戈登,还是她臆想出的幻象,简为何主动接手戈登的事务,甚至不顾人身安全去南非,这些问题并未因此而变得清晰、易懂。这些剧作家的留白实际正是留给观众想象的空间,如何将这些作品呈现在舞台上,并且为观众保留这些预设的自由,进而发挥剧场元素的优势,进一步拓展这些想象空间在观众头脑中、心理上的刺激,才是这些作品面对观众的真正魅力所在。

举个例子,同样是对“我是谁”问题的讨论,德国剧作家梅焰堡(Marius von Mayenburg)有部作品叫《丑男子》(The Ugly One),讲述的是一个公司白领,有一天发现自己面容丑陋,于是找到整形医生换了一张脸,由此成为了帅气的红人。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街上都是和他整成一样的脸。他开始感到恐惧,无法判断自己是谁。剧作家在舞台提示中明确要求演员要保持正常容貌,在角色整容前后,皆须保持同一外貌。选择用同一个演员饰演“丑男子”的“丑”和整形之后的“美”,舞台上不提供视觉差异,其意图在于让观众意识到这种“不正常”,由此刺激观众对剧中所讨论的问题形成新的感知与想象。另一个典型例子就是英国剧作家马丁·昆普(Martin Crimp)的作品《干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剧中由17个场景构成,唯一的主角“安”实际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通过17个场景中不同人的回忆,对“安”进行完全不同的描述,甚至可能彼此矛盾。观众时而认为“安”是一个战争受害者,在另一个场景中她又成了恐怖分子,甚至可能是非人的事物,比如一辆汽车,然而“安”到底是谁?我们无从知晓,这种身份的不确定,始终以一种疑问的方式刺激观众的想象力。

“黑”科技话题的轻松讨论

相较于克隆和手机,小剧场作品《LOVE+》中讨论的科技议题,更接近我们对当下科技生活的想象。人如何与机器人共同生活,人会不会与人工智能发展出亲密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是否会拥有光明的未来?来自都柏林的麦勒普洛剧团(Malaprop company)创作于2016年的作品《LOVE+》由两个女演员演出,一个饰演机器人,一个饰演女子。饰演机器人的女演员,精准地把握了机器人运动的规律,通过躯干带动头颅的方式,让观众得以直观地区分舞台上的角色。

无论就剧情或是演出而言,《LOVE+》看起来都很精炼,全剧在一个小型虚构的室内空间完成,两个演员串联起了人与机器人共同生活的几个典型场景。这种演员与观众距离足够近,以私密情感为主题的作品,好像很容易将观众置于偷窥者的位置。然而导演处理的聪明之处,在于对演出节奏的把控与场景的安排,通过设计与场景、情节不和谐的元素,不断打破观众的注意力与观演经验。比如当女主角尝试与机器人接吻时,背景音乐响起了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而每当两人关系发展得更加亲密时,导演总会安排与剧情不连贯的场景,比如向观众展示如何在网站上与机器人调情等等,而所有这些元素,又都与作品所讨论的主题,人如何与机器人共同生活息息相关,观众能够由此自然地在剧情内外跳转。《LOVE+》整部作品讨论的话题虽然严肃,而且极易引发对其黑暗面的联想,但却能让观众在观演过程中体味到幽默与轻松,这大概是所有试图在剧场中讨论社会热点、严肃话题的创作者所希望达到的理想舞台效果。

技术参与:如何成为演出的必要与想象的催化?

科技的进步带给剧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丰富了其制造幻觉的手段。然而先进的技术也可能让剧场变得无聊,如何让技术真正成为舞台呈现的必要环节,而不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炫技,如何让科技成为帮助作品刺激观众想象力的催化剂,才是技术在剧场中存在的根本意义。

剧场拓展观众想象力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不断模糊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在众多正在探索的科技中,VR无疑是最有助于提升观众在剧场中临场感、真实感的技术。由英国“探·向”剧团(curious directive)带来的《蛙人》,为VR技术与作品内容选取了一个巧妙的结合点。作品的现场演出部分,是女主角米拉,一位珊瑚礁科学家正在接受法院调查,她被告知自己的父亲被指控为1995年发生的一起小女孩失踪案件的谋杀犯。

《匹诺曹2.0》剧照

在60分钟的演出时间里,随着米拉被询问,观众分享她有关事件的回忆,拼凑出这个案件的始末真相,而通过VR眼镜,观众得以看到米拉对1995年记忆场景的再现。在VR影像中,我们看到了1995年,11岁的米拉和她的小伙伴肖恩、莉莉在卧室里玩耍、卧谈、一起探索珊瑚。全剧的亮点则在于VR影像中的水下部分,创作者通过潜水镜与VR眼镜外形的相似性,引导观众以虚构、同时又极近临场感的方式,打开了对现实生活中无法抵达场景的感知与想象世界。

有意思的现场体验在于,在剧中涉及水下的VR影像部分,创作者极力让影像叙述视角与观众保持一致,并且配以呼吸声,让观众感同身受。然而当观众在座椅上以360度旋转的方式,在影像中全方位探索水下世界时,回头偶遇潜水员的脸,或因为扭转身体,触碰到邻座的身体或者字幕屏时,又会瞬间意识到自己正在观看一出虚构出来的艺术作品。体感与头脑感知的错位,是否也能够构成一种真实与虚幻之间交替,可能是剧场与科技探索的另一条途径。

《我要飞,去月球》剧照(摄影:宗钰)

实际上,无论是从19世纪的立体镜、佩珀的幽灵效应,还是发展到今天的VR技术、全息影像;无论是人工智能与肉身演员的共同在场,《我要飞,去月球》中真人与多媒体的交互演出,还是通过科技让剧场“场景”的虚构更加逼真。科技在剧场中的在场与参与,用以刺激观众想象力的永动机,永远在于那些真实与虚假的临界点。而剧场对“我是谁”“人与非人共存问题”讨论最有效的方式,始终都是如何与观众建立有效的情感联系,换句话说,就是如何让观众共情、如何让观众与角色感同身受。

这也是吉尔达斯·科斯蒂尔(Gildas Coustier)的剧场作品《匹诺曹2.0》中,最值得展开讨论的主题。《匹诺曹2.0》将时空设置在了2084年,然而舞台上从道具到灯光,呈现出的却是一股上世纪末科幻的气氛。作品将杰佩托设置成了一个科学怪咖,他创造出了机器人匹诺曹,却被社会黑暗势力抢走,变成了战争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而所有的希望都被寄托在了杰佩托安插在匹诺曹身上的一个芯片,这个芯片负载的正是“共情”能力,这也是我们至今用以区分人与非人的根本界限。机器人参与剧场演出,至今的形象花样繁多,然而也是最适合用以讨论人与机器人区别、关系的舞台形式。机器人、或是类人机械、甚至全息影像的在场,会直观唤醒观众对这种类人形象的记忆与经验,同时联想起未来人工智能对于现实生活的参与想象。

从观众视角出发讨论剧场艺术的魅力,我们总绕不开对两个问题的追问:我们是否还需要戏剧?今天我们为何走进剧场?实际上,对于科技在场的剧场艺术而言依旧如此,中间剧场“科技艺术节”带来的上述几部作品,无论是以戏剧的形式讨论科技话题,还是在舞台上运用先进技术,都并非追求奇观或是炫技,而是如何在遵循、尊重剧场艺术规律、独特性的基础上,让科技参与戏剧创作,给观众带来新的体验。而其在当下所开启的话题,也事关剧场艺术发展的未来,比如科技的在场除了改变舞台声光电的质感,是否会为剧场创作带来新的逻辑?而通过剧场的“假定性”、观演关系,我们得以更自由地讨论科技,那么科技与戏剧的结合,到底如何改变我们对生活的认知,又如何、或有没有可能更有效、积极地参与现实生活中的科技发展议题?这些都是这个艺术节留给我们继续思考的宝贵话题。

注释:

[1]Ruhl, Sarah. 100 Essays I Don't Have Time to Write: On Umbrellas and Sword Fights, Parades and Dogs, Fire Alarms, Children, and Theater.London: Farber & Farber, 2014. pp.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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