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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切片

2019-01-02游睿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古蔺娜娜切片

游睿

对于过去,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只有无数时间的切片。可是对于未来,却往往无法预料。

当那个满脸沧桑的老者出现在古蔺娜娜身边的时候,曲非直以为是古蔺娜娜的爸爸来了。当时他正为古蔺娜娜剪着头发,他微笑着冲老者点了点头,刚想喊叔叔好,坐在椅子上的古蔺娜娜却主动介绍了起来。她说,这是老顾,我老公。

曲非直愣了,险些剪到了自己的手。他在理发店的金卡会员库里认真查过古蔺娜娜的资料,她今年26岁,6月份过生日,双子座。他一直以为她未婚,正想着和她走得更近些,给她剪头发也剪得格外仔细。现在看来他心中那点想法简直荒唐得可笑,人家不仅结了婚,还嫁了个看起来比她父亲年龄还大的老头。他努力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却有些不听使唤。老者也点了点头,兀自坐下,安静地看曲非直。曲非直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双手上。但他的心里却是乱的,他一边剪头发一边忍不住从镜子里打量身边的两个人。女人年轻漂亮,像一朵花,正是美得不要不要的年龄,而她嫁的老头满头银发,一脸皱纹,如果非得从面相上找些优点的话,那就是他的眼睛特别有神,目光发亮,这让他显得气度非凡。曲非直发现,此刻老头的目光像两盏聚光灯,正一动不动地聚焦在自己身上。这让曲非直十分不自然,像是手脚被老头的目光绑住了一样,慢慢地变得笨拙起来。

好在老者这时起了身,他拍了拍曲非直的肩膀说,我去趟洗手间。曲非直搞不懂他的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古蔺娜娜说的。

待老者走远,古蔺娜娜扑哧笑了。她说,你是不是很意外?不必隐藏你的好奇心,我和他结婚四年了,每次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后,都是这样的反应。

曲非直舒了口气说,我是有些好奇,不过你们自己幸福就行,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

那是当然,我早就习惯了。古蔺娜娜甜甜地笑了一下,脸庞上迅速绽开了两个酒窝。

片刻之后,老者又回来了。他依旧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曲非直。说不出来为什么,自从他一回来,曲非直立刻就感到了不自然,就像有什么秘密被老者发现了一般,心里发慌。

曲师傅,你在理发店里上班收入如何啊?老者问起他话来。

他应付道,还行。

具体点,我是说每个月拿到手的工资多少?

大概五六千吧。其实曲非直特别不喜欢别人问他的收入,答这个问题类似于回答自己今天穿了一条什么内裤一样难为情。

老者点了点头说他明白了,算起来曲非直一年收入应该不会超过十万。他又问曲非直,会开车吗?

当然,我有A照。曲非直心里着实有些不悦,这老头干吗,查收入查技能。相亲招女婿啊?曲非直之前有过几次相亲经历,那些随相亲对象一道来的父母,几乎如出一辙地都要问起类似问题。

你别误会。老头把一双大手往自己的大腿上拍了拍说,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曲非直停住了手中的剪刀,转身看了看老者。不料身前的古蔺娜娜及时接上了话,老顾是看上你了,他缺一个专职司机。

曲非直挠了挠头说,这事我倒从来没想过,意思是我现在的工作不要了?

老者说,一年给你三十万,替我开开车,理发的事情也不会全丢,不过只为我们理就够了。老者的中气比较足,说话语速不紧不慢,但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曲非直忽然觉得,老者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有有学问的人,说话才这样有底气有节奏。老者一脸微笑,淡定自若,尤其是“三十万”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根鸡毛、一片纸屑、一个气泡一样微不足道。

后来事实证明,曲非直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老者不仅有学问,而是很有学问,还不是一般的学问。他选择曲非直也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利用上厕所的时间反复考察和掂量后的结果。只是曲非直在此时权当天上掉下了馅饼,这样的好事情不是谁都能碰到的,曲非直只是一个普通的理发师,他碰到了,就再也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

曲非直家里仅有一张父亲的照片,黑白色,七寸大小,配着黑色的边框,挂在墙上伸手可及的地方。照片里的父亲十分年轻,像一个青涩的少年,他戴着灰白色的帽子系着一条花格子围巾,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目光里透着一股锐气。

照片的下方,放着一张条桌,一块灰色的布盖住整个桌面,桌上摆放了一个香钵。每天早上,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上一炷香,小心翼翼地插在香钵上,这是一个极为神圣的仪式,虽然简短但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曲非直小时候很不理解母亲的做法,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非得点一炷香?不料母亲勃然大怒,对他吼道,你懂什么,这是你爸的早饭,我要是不上香,他这一整天就得饿着。

曲非直非常害怕母亲。这种怕有敬畏,有尊重,也有屈从。在这个单亲家庭里,母亲是绝对的权威,她说一就是一,哪怕是二也只能是一。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好心情,脸上总是布满愁云,心中总有着无数愤怒,那些愤怒就像暴露在空气中的汽油,稍有不慎就会点燃、引爆。小时候曲非直很不理解母亲,他不敢羡慕其他孩子享有的父爱和母爱,他只奢求每天少挨一顿骂或者少挨一顿打。现在长大了,曲非直倒是有些理解母亲了。他曾不止一次幻想,假如自己也像母亲一样一直坐在轮椅上,肯定比母亲还愤怒还古怪。

是的,从他记事开始,母亲就是坐在轮椅上的。别人都有着两条自由灵活的腿,而母亲的两腿变异了,变成了两个大轮子和两个小轮子,这些轮子没有脉搏也没有体温,冬天的时候碰到手轮或者扶手,总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冰冷。这种冰冷是会扩散的,曲非直想,时间久了,那些冰冷早就扩散到了母亲的全身,直抵内心了。

虽然离不开轮椅,但母亲却是一个十分独立的人。曲非直曾经观察过她的腿,大腿以下的部分全部都没有了,被截掉了以后的肢端呈椭圆形,疤痕像胡乱涂上去的混凝土。剩下的这一小截大腿留在长长的裤管里,则像刚刚打开水阀的消防水带,水流到哪里,就膨胀到哪里,其余部分则干瘪瘪地吊着。母亲依旧用一块灰色的布搭在轮椅上,这样就让人看不到她的腿了。她顽强地摇着轮椅,除了在屋子里来去自如外,还能上街买菜,她甚至还坐在轮椅上在屋后的一块空地种上了蔬菜。轮椅真的代替了她的腿,除了不能代替身高之外,其他的事情,母亲都能驾轻就熟地完成。母亲坐了几十年轮椅,从来不长褥疮,她十分爱干净,不管春夏秋冬,每天都要坚持自己洗澡。离开轮椅的时候,她准备了两条小板凳,用强壮的双臂将身体撑住,移到小板凳上面,她一只手握住一条小板凳,通过双手的来回更换,让身体快速向前移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她就让两截大腿直接落到地上,休息片刻再动。

在这一片,母亲并没有朋友,曲非直也没见过亲戚,母亲曾经告诉过他,他们不是本地人,是从外地搬过来的。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母亲在操持。洗衣做饭扫地,每一样都做得有条不紊。回过头来看,曲非直甚至有些震惊,母亲是怎样将自己带大的?

曲非直没读多少书,倒不是母亲不供,是他自己完全读不进去,高二的时候就主动辍了学,之后他进驾校学开车,和朋友一起贩过水果、摆过地摊,后来就拜师学艺当上了理发师。

从小到大,曲非直都觉得母亲身上有着许多神秘未解的疑问。比如母亲的双腿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失去它,什么时候失去的?比如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为什么会离开他们?还比如他们的老家在哪里,为什么会搬到这里,为什么没有亲戚和朋友?这些问题一直在曲非直心中埋藏着,它们一不小心就萌芽了,很多次都不自觉地从心底蹿出来,可是刚到嘴边露出一点点枝叶就被母亲犀利的目光斩断,她的目光是刀,不光锋利还透着寒气。

而曲非直最感兴趣的,莫过于父亲。那个定格在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比现在的他还小了几岁。他总有一种错觉,墙上的男人不是父亲而是自己的兄弟。可他的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液,如果父亲能活到今天,如果父子俩能见面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母亲对父亲的描述只停留在只言片语,常常是曲非直惹母亲生气的时候,她会扔出一句,就像你爸,一根筋,就会惹我生气!于是他就知道了,父亲性格是有些犟的,还经常惹母亲生气,由此他断定他们俩关系并不太好。曲非直对关于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敏感,他小心翼翼地搜集和整理着那些语言,它们就像拼图,他相信有一天会从这些语言当中还原一个接近于真实的父亲。

曲非直也分明感受到,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像掉在地上的毛线团一样凌乱。母亲口中流露出的,多是对父亲的抱怨,除了性格犟,还有爱抽烟,讨野女人喜欢等等,但母亲对父亲似乎又极为尊重,比如每天坚持不变地上香。甚至有一次,母亲举着铲子要打他的时候,他无意中喊道,我爸在墙上看着你呢!没想到这句话有着格外神奇的力量,母亲像做错了事一样立马低下了头,然后放下铲子,摇着轮椅走开了。

曲非直还注意到,很多时候母亲就坐在父亲的照片下面,闭着眼睛默默念叨,像自言自语又像和父亲在对话。

曲非直去老顾家报到的时候,古蔺娜娜正在和老顾玩游戏。

老顾在一所大学任教。那是一所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知名老校,学校的名字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代名词,带着地标性质。这些信息是古蔺娜娜告诉曲非直的,老顾要聘请他,具体事宜都由古蔺娜娜经办。古蔺娜娜告诉曲非直,老顾住在教授公寓的一楼,位置挺好找,整个公寓就老顾家的房子有花园,看到花园就等于找到了老顾的家。

校园里道路幽深,两旁的行道树全是参天古木,任意一棵都比曲非直祖爷爷的年龄还大。曲非直很快就找到了教授公寓并发现了唯一的花园。花园足有半亩大小,里面没有一丝杂草,相反全部种上了蔬菜和果树,俨然是一块小型的自留地。

曲非直刚想按门铃,却透过玻璃门看见古蔺娜娜把两只手抱在脑后,像在护着脖子一样显得有些滑稽。她在客厅里奔跑,老顾紧随其后,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她。古蔺娜娜一边回头一边喊着不要啊,老顾似乎胜券在握,眼看要抓到的时候她又灵活地避开了。

曲非直摁了门铃,来开门的是古蔺娜娜。她面色潮红,一边喘气一边用一只手不停地扇风。老顾站在她身后,冲曲非直笑了笑说,来了?

曲非直点了点头。老顾看了看手表说,娜娜,时间不早了,你把车钥匙交给小曲,我们收拾一下就出发吧。

古蔺娜娜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然后将一把车钥匙交给曲非直说,看到没有,花园旁边那辆车,你先去车上等我们。曲非直转身,其实刚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辆二手现代车,但他不愿相信。老顾这样的人,能出30万年薪请一个专职司机,肯定有一辆百万级的豪车。可事实是,老顾让他驾驶的就是那辆二手车。曲非直打开车门,车内散发着一股老化皮革的味道,座椅上和方向盘上都有好几处发亮的地方。他打着了火,车扑哧扑哧地响着,汽油燃烧不充分的状况十分明显。他在心里暗自好笑,这车何尝不是老顾本人,明明上了年纪,还要配一个专职司机。

老顾和古蔺娜娜随后上了车。老顾坐后排,古蔺娜娜则坐在副驾驶。曲非直问去哪里?古蔺娜娜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说,去南郊,老顾的办公室在那边,忘了告诉你,他办公都不在学校里。曲非直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老顾,发现他正使劲揉眼睛。曲非直便问,校门口有药房,您要不要买一瓶润眼睛的药水?

老顾连忙说不用。古蔺娜娜又补充道,他经常这样揉眼睛,你好好开车就是了。曲非直便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太多了,便沉默下来。不料老顾却说,不必拘泥,娜娜,你们俩年龄相近,可以多交流交流,也让我多感受一些青春气息。古蔺娜娜转过身来,对老顾撒娇地笑了笑说,我才不呢,你叫我们交流我们就交流啊?接着她又转回身来对曲非直说,你说是不是啊小曲?曲非直有些发愣,他赶紧握紧方向盘说,今天车流量真大。

古蔺娜娜用手机放了首不知名的曲子,车里的氛围立刻轻松起来。老顾问,小曲,放弃原来的工作你会不会后悔?曲非直说当然不会,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老顾哈哈一笑说,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古蔺娜娜又插上一句说,小曲,他说的什么你当没听见,好好开车。

不一会儿,车就驶出了内环快速路,车窗外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绿色,城市的高楼逐渐远去,高低不一的小丘陵上星星点点地坐落着一些农房。曲非直根据古蔺娜娜的引导,沿一条小道开了几公里之后,最终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停了下来。老顾下了车,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下,又弯腰做了两个动作之后说,这就是我的办公室地点了,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里吧?这是我租的房子,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搞我这行的就是喜欢清静。

曲非直问古蔺娜娜,教授研究些什么?

古蔺娜娜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先把车上的东西搬到屋里去吧。

曲非直打开后备厢,提出里面的两个箱子跟着老顾一起往里走。这里共有四间并列的农房,老顾去了最右边的房屋,这间房屋全木结构,屋顶用茅草盖着,乡村气息特别浓郁。老顾打开门,里面只有几张简单的桌椅。老顾让曲非直把箱子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逐一放在桌子上。第一个箱子里有一本台历,其中不少地方用红色的笔画了圈。除了台历之外,还有几块大小相同的镜子。第二个箱子里则是一箱子长方形的镜子。尽管不理解老顾要做什么,曲非直也不多问,他按照老顾的安排,把所有镜子沿着墙逐一摆放好。片刻之后,整间小屋都放满了镜子。

老顾看了看对曲非直说,可以了,你先出去。等下有需要我再叫你。老顾又补充了一句,我搞实验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进来,你一切听娜娜的,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曲非直点头,出了门。这时古蔺娜娜正靠在车头,像车模一样不断变化身姿,她头顶套着墨镜,看起来很有范儿。古蔺娜娜笑了笑说,怎么样,要不要帮我拍几张?曲非直说,很漂亮,不过我拍照技术太差。我们能帮教授做点什么吗?

古蔺娜娜显得有些扫兴,她嘟了一下嘴说,你担心没事做?好吧,你把后备厢打开,里面有一圈铁丝和一把钳子,你把它们拿出来。

然后呢,曲非直问。

古蔺娜娜说,然后啊,你就用它们把老顾那间屋子的门拴牢,要保证他从里面打不开。

为什么要这么做,与实验有关系吗?曲非直不理解。

古蔺娜娜说,老顾有没有告诉你,现在你一切听我的安排?

曲非直说有。古蔺娜娜说,那就对了,赶紧去。曲非直就拿着铁丝,把老顾那间屋的门箍了一圈。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小心地从门缝看了看老顾,只见老顾坐在一屋子的镜子中间,泰然自若。他在门口的动作,并没有影响老顾什么。

完事之后,曲非直回过头却见古蔺娜娜拿着铁桶,正沿着房子洒液体。他闻出来了,她浇的是汽油。曲非直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大声喊道,你要做什么?

古蔺娜娜把铁桶扔开,冲他笑了笑说,等下你就知道了。话未说完,她已经掏出了一个打火机并打着了火,接着空中抛出一道燃烧的弧线,那道线瞬间就升腾成一片火海,农房迅速被大火包围了。

曲非直被眼前的一幕彻底震惊了。老顾明明就在房子里面,古蔺娜娜却亲手浇了汽油并点燃了它,这岂不是要置老顾于死地?来不及多想,他冲进火海,对着房门猛地踹了一脚,门发出一声闷响却纹丝不动。他才发现,门让自己用铁丝箍得太牢了。火越燃越大,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火苗扑到他的头发和眉毛上,发出一股焦臭味。他用手捂住鼻子,又猛地踹了一脚,不料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并努力将他拽了出来,他看到古蔺娜娜雪白的大腿已经让烟熏黑了。他愤怒地甩开古蔺娜娜的手,再次向着越燃越旺的大火冲去。不料古蔺娜娜一把将他扑倒在地,并用双手抱住他的脚,他随即也倒在大火旁。熊熊大火烤得他皮肤生疼,他挣扎着,几乎带着哭腔喊道,放开我!

你要干什么?送死么?古蔺娜娜的胸部被他踢了一脚,她的表情有些痛苦,很艰难地对着曲非直喊道。

我要救人!这是曲非直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虽然他和老顾相识时间很短,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允许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是,自己还稀里糊涂地成了帮凶,如果不是铁丝箍住了门,老顾可以开门出来,至少刚才他已经踹开了门,完全能够将老顾救出来。

你放弃吧,你救不了,也不需要你救。古蔺娜娜依旧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这个孱弱的女子此时竟然有着惊人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

大火彻底将农房包围了,火苗在空气里发出呼呼的声响,火丛中不时发出几声爆破声,农房的屋脊瞬间便坍塌了。火焰里升起一道黑烟,很快又被大火吞噬了。

曲非直就这样趴在炙热的地上,他把十指抠进土里,双眼却模糊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掉泪,是为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悔,或者为自己的无助感到愧疚?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心里像被扎了一颗铁钉一样,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

这时古蔺娜娜丢开了他。他猛然起身对她说,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和我一起去自首!

古蔺娜娜却笑了。她说,你以为我杀了老顾?不,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是我救了你。至于老顾,你为什么不等这场大火熄灭以后再下定论呢?

什么意思?

古蔺娜娜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甩了甩胳膊说,为了救一个无知的你,我差点被你踢死。等下老顾看到我这副模样,我都不好解释。

老顾没死么?曲非直看了看已经被大火烧透的农房,此时屋内别说是人,就算是一坨铁恐怕也会熔化。除非老顾是神仙,否则必死无疑。可是老顾怎么可能是神仙,曲非直断定,这是古蔺娜娜的缓兵之计,接下来她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跑。

古蔺娜娜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我们就一起等吧,等火彻底熄灭了,如果老顾被烧死,我就跟你去自首。

曲非直也瘫坐在地上,刚刚用力过猛,现在他才感觉到全身都疼。手臂上已经被烧出了好几个燎泡,裤子也被烧了几个洞。这完全像一场阴谋,他本来是一个好好的理发师,却辞职来给老顾当司机,不料被老顾年轻的妻子给利用了,成了杀死老顾的帮凶。要是去了公安局,他要怎么才能对警察说清楚呢?

古蔺娜娜见他没理自己,又向他靠近了一些说,不过,如果老顾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你就欠我一份人情,那么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曲非直转过脸说,如果老顾没事,别说一件,十件事情我都答应你。

古蔺娜娜居然开心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曲非直问你笑什么?古蔺娜娜好不容易控制了一下,才边打着哈哈边指他的脸说,你现在的样子太像熊大了。

他彻底无语。都这时候了,这个女人还能开玩笑。曲非直扭过头,看着逐渐小下来的火势,依旧心急如焚。现在他只能希望火尽快熄灭。

大约过了一小时,大火彻底熄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刺鼻的焦味。这时古蔺娜娜起身拍了拍手说,走吧,一起去找老顾。曲非直慌忙起身。农房已经彻底被烧毁了,只有几堵土墙还在,表面被熏得漆黑,像个变了形的黑盒子。屋顶、屋檐、窗户等等全都化成了灰烬,就连地上的灰也是滚烫的。

曲非直从来不相信有奇迹,但此时此刻,他又特别希望有奇迹。他跨进被烧毁的房门,立刻愣住了:没错,屋内的人就是老顾。此刻老顾站在废墟内,衣装整洁,就跟他之前走进屋里的时候一样,他双手环抱在胸前,笑容可掬地看着曲非直。

古蔺娜娜还没进门,却在身后缓缓地鼓起掌来。老顾笑着说,意外吧?

曲非直看了看老顾,又回头看了看古蔺娜娜。她笑了笑对老顾说,恭喜你,实验成功!她上前去拥抱了一下老顾,才扭头对曲非直说,记住,你说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曲非直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老顾是真的,总觉得可能是幻觉。他摸了一下地上的灰,烫得他立刻缩回了手。古蔺娜娜和老顾哈哈大笑起来。

曲非直一直没搞懂,老顾为什么会在熊熊大火中安然无恙?老顾到底在研究些什么?他做的是什么实验?这些问题,老顾自己不讲,曲非直也就问不出口,在老顾面前他仅仅是一个司机,除了开好车他什么都不该问,这是老顾给他强调过的规矩。

可曲非直无法不感到好奇。

那天从南郊回来,曲非直忽然对自己的工作、对老顾都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这份工作的意义并非只是开车拿工资那么简单,而是接触到了一个未知领域。对于老顾,在曲非直看来是神秘的,他有一种烧不死的本领,这种本领应该就是他的研究成果。曲非直对老顾越发崇敬起来。

每天曲非直都按时送老顾去南郊,老顾依旧带着两个箱子,到剩下的三间农房里做研究。常常到了傍晚,老顾才会从里面出来。在此期间,古蔺娜娜会做一些饭菜给老顾送进去,其余时候,她就和曲非直一起在外面等着老顾。

古蔺娜娜送了一条围脖给曲非直,说是她亲手织的,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围脖说,和我这条是同款。曲非直不肯收,他总觉得古蔺娜娜的行为很古怪。古蔺娜娜威胁道,别忘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曲非直说不会是要让我收下你的围脖吧?古蔺娜娜说哪有那么简单,不过我提醒你,你不但要收下这条围脖,还必须得天天戴上,我都是为了你好。曲非直问夏天也得戴上?古蔺娜娜点头说夏天也得戴上。曲非直问为什么?古蔺娜娜就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老顾研究些什么吗?你戴上,我就告诉你。

曲非直将信将疑,古蔺娜娜却主动帮他把围脖套在了脖子上,并用围脖拉着他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换作以前,古蔺娜娜的这一举动,曲非直会求之不得,但是此刻他却发自内心地反感古蔺娜娜的做法。

最近几年,母亲在曲非直面前说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他的婚事。母亲说,自己在他现在的年龄时早已经生下了他,她要求他必须尽快找一个女人结婚。一个男人连追求女人的本事都没有,简直是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于是他总是被母亲逼着参加各种相亲活动,断断续续地见过不少相亲对象,但都没有结果。并非没有人相中他,相反往往是他看不上人家,他有他的审美标准,找女人毕竟不是逛商城买东西,不能太随意。也有他相中的对象,但母亲的情况以及脾气也成了对方最大的顾虑,最后也难以进行下去。

在遇到老顾之前,曲非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古蔺娜娜当成自己追求的对象。第一次给她剪头发的时候,他就确定她身上有足够多的费洛蒙,深深地吸引着自己。所以他多次查过她的会员资料,还将她的电话号码悄悄存在了手机上。如果没有老顾的出现,古蔺娜娜现在的行为正是他所期盼的事情,他肯定会很高兴。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她是老顾的女人。老顾是他的老板,给他发工资的人,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一般,他从心底敬重老顾。曲非直觉得古蔺娜娜的所有行为都应该对得起老顾才对。在老顾潜心做研究的时候,她却给别的男人送围脖,动作还如此亲昵,在他看来实在难以理解。

曲非直从古蔺娜娜的手中挣脱出来,他试图取下围脖。不料古蔺娜娜制止了他,她说你还要不要知道老顾在研究什么?曲非直就坐直身子,任围脖搭在脖子上说,好吧,你说说。古蔺娜娜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时间切片,老顾就是研究这个的。

曲非直蒙了,什么叫时间切片?

我也很难给你讲清楚,古蔺娜娜有些着急地比画了一下说,你见过土豆片吧,将一个完整的土豆一片一片切开,就切成许多片土豆片。时间切片跟土豆切片类似,从一个人的现在到过去某一时段,每一秒钟都会产生一张切片。每一张切片里,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是固定的。只要找相应的时间切片,就能进入相应的时间,回到当时的场景中去。

曲非直听得很糊涂,完全不明白古蔺娜娜在说什么。他问哪里能看到时间切片,这种东西能有什么用?老顾堂堂一个教授,怎么会研究这么无聊的事情。

古蔺娜娜咬了咬牙,她不清楚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明白,还是曲非直根本理解不到。她有些着急,但又不得不耐下性子解释道,我们普通人用肉眼当然看不到时间切片,只有老顾能看到,他告诉我每个人和每个事物身上都有时间切片。人的时间切片,就从我们的脖子开始整齐而细密地排列在我们身后,老顾看到它们以后,可以按时间段抽出一块,进入其中就能清楚地看到当时发生的事情。

曲非直说,我还是不明白。怎么越听越玄乎,老顾研究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他研究的东西太有用了,简直是法宝。古蔺娜娜说,假如他现在从你脖子后面抽出你昨天下午3点钟的切片,他就能准确去到昨天下午3点钟你所在地方,看到你当时做的事情。

这么神奇?曲非直说,你是不是穿越剧看得太多了些,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了。古蔺娜娜说你不相信没关系,但那天你亲眼看到老顾被大火烧了那么久却安然无恙,这件事你总该相信吧?这就是时间切片起了作用。古蔺娜娜说,你回忆一下,当时他是不是带了很多镜子进去?他用镜子照到自己的后背,拔出自己某一时间段的切片,再进入其中,他就从现实中的屋子里消失了。这时候不管多大的火,不管房子烧成什么样子,都对他毫不起作用。等大火熄灭之后,他再从过去回到现在,就这么简单。

当天老顾确实带了很多镜子,曲非直还按照老顾的安排亲手将镜子摆放好。按照古蔺娜娜的说法,从逻辑上解释老顾的平安无事倒也说得通。可他总觉得古蔺娜娜说得玄乎。他搞不清楚这个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他问,如此说来,你也看得见时间切片?

古蔺娜娜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如果我能看得见,还用在这里废话吗?我只知道老顾能看见,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看见。不过,我送你的围脖对你真的很重要。

与围脖又有什么关系?

古蔺娜娜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长长的眼睫毛就像孔雀张开的屏。她微笑着说,红色围脖是我用特殊材料织出来的,戴上它,老顾就看不到你身后的时光切片,否则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你做过什么,他随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我们俩现在的对话。

曲非直说看来我得谢谢你才对。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了帮你,也是为了帮我自己。古蔺娜娜对曲非直招了招手说,我有一个计划,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做。曲非直略略倾斜了一下身子,古蔺娜娜就靠近他的耳朵窃窃私语起来。那一瞬间他感觉她贝齿含香、吐气如兰,每一个字都如一根细柔的毛发在挠着他的耳际,一阵酥痒的感觉立刻从耳根蔓延至全身。

他打了一个寒战。

曲非直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换了工作。

理发师这个职业,当初是母亲为他选定的,在经历了一系列折腾之后,母亲对他说,算了,你去学剪头发吧。他问为什么,母亲说和你爸一样,他就是个理发师。

母亲让他学理发,他就只能去学了,这原本就是由不得他的事情。他想,做一个理发师也挺好,至少可以帮助母亲剪头发了。一直以来,母亲都是自己剪头发,曲非直无数次看见母亲对着镜子,艰难地转过身来拿着剪刀在自己头上忙活。当然这样剪出来的头发总是参差不齐,母亲一直留着短发,前面刘海部分还好,而后脑部分的头发简直就是秋后的梯田,坑坑洼洼、长短不一。

曲非直想不到的是,当他真正成了一名理发师,兴高采烈地拿着剪刀要为母亲剪头发时,却遭到了母亲的断然拒绝。母亲一脸惊骇,仿佛他手中的剪刀并非剪刀,而是一把吹发即断的利剑,或是一把一碰就走火的手枪。她将轮椅连连后退,并把手中盛着开水的茶杯用力地砸向曲非直。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你想害我,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竟然想害你的老娘?

曲非直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他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他仅仅是想给她认真理一次发而已。曲非直赶紧退出去将剪刀收好。母亲却余怒未消,虽然隔着一个房间,她依旧厉声吼道,给我滚远些,以后不准拿着剪刀出现在我面前!

他悻悻地站在客厅,一抬头就看见了父亲的照片。从小到大,曲非直无数次凝视父亲的照片。那张黑白照片早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了,每一个细枝末节他都历历在目,大到褪色的斑点,小到每一绺头发和每一根胡须。与母亲的暴躁相比,父亲是无限仁慈和宽容的。他永远保持着微笑,永远亲切,却又永远沉默。曲非直觉得,每当自己遇到高兴的事情,父亲的微笑就是赞许和喜悦;而当他心情不好或者遭遇挫折时,父亲的微笑就是安慰和鼓励。父亲一言不发,却胜似千言万语。

曲非直盯着父亲的照片,忽然觉得灵魂从自己的躯体里飞了出来,它径直飞向了父亲的照片,让照片上的父亲活了过来。他成了父亲,父亲也成了他。他与父亲之间架起了一座心灵的桥梁,从此变得亲密无间,他能感受到父亲的视觉和心跳,父亲也能感受他的孤独和无助。他看着照片上清瘦的父亲,竟然有些想拥抱这个忧郁得让人心疼的年轻人,他想让定格的微笑更炙热一些,让鼓励和安慰更多一些,可是一睁眼却落泪了。

离开理发店一个月后,母亲发现了曲非直的异常。她坐在轮椅上,翕动着鼻孔问他,你身上怎么没有理发店的味道了?曲非直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难道理发店有什么味么?母亲摇了摇头,用力地拍打着轮椅的扶手说,不要骗我了,我坐在家里也能感觉得到,你是不是不在理发店上班了?

曲非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嗫嚅道,有一个人请我去给他开车。

混账!母亲随手抓过一只花瓶向他砸过去。他胆怯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手臂上传来一声脆响,接着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告诉我,你真以为你骨头硬了?母亲咆哮着,你看看你现在,哪里有一点你父亲的影子,你还不及他的脚指头!

曲非直无言以对。一直以来在母亲的口中父亲似乎一文不值,而此刻似乎父亲却比谁都高大。母亲开始发号施令,你必须把工作给我换回来,我要闻到理发店的味道。

还能换回来么?曲非直问自己。在家里,母亲可以左右他,可以左右家里的一切,而家门之外的世界太大,岂是母亲想换就能换的?更重要的是,眼下他从事的工作不仅轻松,还收入高,所面对的人更给了他无限大的兴趣。他怎么可能换掉呢?于是曲非直摇摇头回答说,不能。

你说什么?母亲吼道。

我说,不能换!他说。

不能换?我让你不能换!母亲猛然掀翻了一张小方桌,桌子上的东西顿时落了一地,母亲也由于用力过猛让轮椅径直后退到了墙角,她在轮椅上险些失衡翻过来。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曲非直却稳若泰山。他没有管地面上的杂物,也没有去扶母亲,他抬起头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了,不换!

你这个孩子,脾气好,善良,还特别简单。老顾呷了一口酒,冲曲非直竖起拇指说,我就是喜欢简单的人。

因为要开车,曲非直从一开始就用白开水陪着老顾。老顾喝一口酒,他就喝一杯开水,现在也喝得肚子发胀了。到老顾身边上班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老顾喝酒。其实老顾的生活圈子很窄,除了在学校就是在郊外的几间农房里,其余时候他基本不会外出。老顾的身边除了古蔺娜娜,也不见有什么朋友往来。

从到老顾身边上班以来,曲非直和古蔺娜娜、老顾似乎每个人都有准确的定位。他是司机,老顾是老板;他干的是技术活,老顾从事的是科研;他乳臭未干,老顾却满头银发。他与老顾之间自然是有一道鸿沟的,而古蔺娜娜恰恰就是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梁。而今天古蔺娜娜却缺席了,晚饭前她竟然和老顾吵了几句,然后摔门而去。老顾就笑了笑对曲非直说,看来没晚饭吃了,不如你陪我到外面喝两杯?曲非直说我酒量太差,就怕您还没喝我就醉了。老顾说我喝酒你喝水,不是酒量的问题,你还得开车。于是他们俩就在学校附近的一条街上找了家大排档坐了下来。

老顾喝白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很斯文。平日里老顾从不沾酒,今天显然与心情有关。其实这也是曲非直第一次在工作之余和老顾单独相处。直到此刻,他依旧不相信古蔺娜娜所说的时间切片。他更愿意相信那场大火里,老顾是藏在诸多镜子中躲过一劫,而不是回到了过去。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老顾要冒险做所谓的实验,而且选择在他上班的第一天。这些疑问并不影响他对老顾的尊重。现在老顾称他为孩子,他忽然想起了父亲,他赫然发现一直以来老顾身上那种让他感到越来越亲切的东西,竟然是父爱。

曲非直微笑了一下说,谢谢您对我的夸奖。老顾歪着头,看着他说我并不是要夸奖你,你与许多人相比,说近点就与娜娜相比,你简直是一张白纸。曲非直有些不好意思了,娜娜那么优秀,我怎么能与她相比。老顾说我并不是说娜娜不好,娜娜当然很优秀,不然也不会成为我的老婆。但人总是有缺点的,娜娜的缺点就是太漂亮,女人一漂亮心思就重,因为附着在漂亮上的东西太多。而你不一样,你没有心思,你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是被动的,别人喊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曲非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评价自己,却也觉得很有道理。从小到大他都被母亲安排着,到了理发店被老板和顾客安排着,现在被老顾安排着,他确实是被动的,而且似乎所有的安排,他都没有否定过,拒绝过或者推诿过。他叹了口气,冲老顾点点头,老顾这时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简单好。老顾说,简单你才会活得轻松,越复杂就会越累。对你,除了简单我还欣赏你的善良。曲非直说善良从何说起,您太抬举我了。老顾说我从不抬举人,还记得你第一天那场大火吗?在熊熊大火面前,你几次去踹门想救我那就是善良,当你实在救不了以后,趴在地上痛苦地哭泣,那更是善良。人在越紧急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东西就越真实。

这么说来,那场大火算是考验我?曲非直问。老顾抿了一下嘴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算不上考验,我只是在实验的同时证实一下我对你的判断,你的表现超出我的预料。

曲非直说那场大火也让我见证了一个奇迹,我一直没搞懂您是怎么样做到平安无事的。问题一问出口,曲非直马上就后悔了,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太急切了一些。

果然老顾端着酒杯的手停留在了空中,片刻之后又将酒杯送到了嘴边说,这是你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我原本以为你很早就会问的,今天才问,我倒是有些意外了。曲非直连忙说我多嘴了。

老顾看着曲非直,就像第一次在理发店里看到他一样。老顾的目光是有温度的,曲非直感到在他的目光中全身发烫。可是老顾并没有将目光暗淡下来,反而更加炙热了些,他把身子向曲非直凑近了些,然后缓缓地问曲非直,你听说过时间切片吗?

曲非直和老顾是直接从大排档出发的。这是曲非直每天都要驶过的路,车速并不快,沿途车辆很少,但曲非直的手心却出了汗。老顾依旧坐在后排一言不发,天已经黑透,曲非直从后视镜里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曲非直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本来是期盼已久的事情,怎么越临近反而越紧张呢?

和老顾吵架是古蔺娜娜所谓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只有她不在的情况下,老顾才有可能和曲非直推心置腹。曲非直问古蔺娜娜,凭什么断定老顾会告诉他时间切片的秘密?古蔺娜娜说了两个原因:第一,一个人的成功,尤其是巨大的成功是需要分享的,如果成功的喜悦只能掩藏在自己心中,它就会跟负面情绪一样会让人憋得难受,甚至会直接转化为负面情绪。老顾有分享的需要,甚至很迫切。第二,曲非直是最佳人选。老顾让他去做司机仅仅是表象,其目的就是在于要让他去了解老顾研究的东西。老顾曾经抽出过曲非直的切片,回到他的过去反复考察过,古蔺娜娜提醒他说记不记得老顾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去厕所前拍过他的肩膀,那就是为了抽取他的切片。老顾通过考察发现他心思简单,不会打歪主意,而且他的知识结构和从事的行业,与老顾的研究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就算有风险也总体可控。

古蔺娜娜的分析有些道理,曲非直问既然你也知道时间切片,老顾算不算对你也分享了?古蔺娜娜说,老顾对我非常谨慎,我仅仅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却从未见过,好比告诉你一辆汽车的名字,你不但没开过甚至连图片都没见到过,有意思吗?曲非直问既然对你都这样了,难道会对我例外?古蔺娜娜说我就是太自作聪明,所以你记住,不管他让你体验什么,你都表现出不信,除非他拿出办法让你能够亲自看到切片。曲非直说你不怕我们这个计划被老顾发现?古蔺娜娜笑着说我们俩脖子上不都系着红色围脖吗?有它在的时候,老顾就取不到当时的切片,自然就无法了解我们的计划了。

后来曲非直一直没系红色围脖,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古蔺娜娜送给他围脖,他却不系,这才说明他的简单。如果他一直系着,老顾自然会有想法。不过就算古蔺娜娜不说,曲非直也不会系。

车最终在老顾搞研究用的几间农房前停了下来。老顾让曲非直和他一起进了正中间的房子,然后关上了门。老顾看了看窗外,亲手拉上了窗帘。曲非直打量起室内,几乎和上次烧毁的房屋如出一辙,屋子四周全是镜子,宛若学舞蹈用的练功房。屋子中间有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面放着几本厚厚的台历,台历上的许多日期上都标记了不同颜色的记号。

老顾让曲非直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则坐在曲非直的对面。接着他开始给曲非直讲起了理论,老顾说时间切片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这项研究简直空前绝后,其作用更是非常了得。曲非直一头雾水,摇摇头表示不懂。老顾颇有耐心地说你不懂很正常,他说你见过土豆吧,把一个完整的土豆一刀一刀切成片,就会切成无数个土豆片对不对?曲非直在心里笑了一下,看来关于土豆的比喻并非古蔺娜娜的原创,显然她也只是照搬了老顾的概念。老顾讲完了土豆的比喻又重述了之前古蔺娜娜给他讲过的东西,但曲非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没听懂您讲的什么。

老顾有些急了,他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说你也站起来。曲非直就站了起来。老顾伸出一只手拉住曲非直说,等下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不要乱动。曲非直点了点头,只见老顾对着镜子侧身在自己的后背上做了一个抽取的动作,他刚想问老顾在干什么,忽然眼前一闪,立刻感到周围炙热无比。他看了看,赫然发现四周全是燃烧过后的灰烬,而他面前站着的老顾,正环抱着双臂冲着他微笑。这不是他刚上班那天老顾站被大火烧毁之后的农房里的场景吗?这时他眼前又闪了一下,等他再次打量时却发现自己正拉着老顾的手站在四周都是镜子的屋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老顾丢开他的手问,怎么样?曲非直不知所措,说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明明看见你站在那天失火之后的屋内,怎么突然又消失了?

老顾哈哈大笑起来,他扶了一下眼镜有些得意地说,刚才我只不过从我身上抽了一张你刚上班那天的切片,带你进去看了看而已。神奇吧,这就是时间切片的厉害之处,你可以回到任何生物的过去。时间像一条龙一样排在每一个生物的身后,它们以秒为单位,每秒钟为一张切片,不过它们没有重量也没有固定的形状,你可以抽出一张,也可以抽出几百上千张,想待多少秒就抽多少张切片,只要切片主人不做改变其自身属性的事情,等你拥有的切片时间用完了,就立即会回到现实生活中。

曲非直说要是改变了呢?

老顾说,一般说来回到别人的过去,我们仅仅是旁观者,就算他们改变了,旁观者依旧能回来。但是如果我们进入的是自己的切片,只要本人在其中有任何改变的话,哪怕一丁点,就会沿着一个新的时序向前发展,就再也回不到当下这个现实中来了。就像刚才,如果我在那间屋里推了你一下,我就回不到这里了,因为时序发生了改变。

曲非直说你刚才说生物是什么意思?要是一个死人就看不到他的过去吗?

老顾解释说他活着的那段日子是能看到的。比如说一个人在今天死了,他昨天却是活着的,回到昨天当然能看到他。但是只能在别人的切片里看到他。因为在今天他一旦死了,他自己的时间切片就会全部消失,我们就无法看到他的切片,他也就失去了进入自己的昨天改变一切的机会,所以当时间到今天的时候,等待他的依旧是死亡。

曲非直还是摇头说,尽管您说了很多,刚刚我确实看到了那天的情景。但我感觉就是幻觉,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术?

你怎么能这么侮辱我!老顾把眼镜取了下来,猛然扔在桌子上,他双手叉腰气急败坏地对曲非直说,这是我研究一生的心血,你居然说是魔术,岂有此理!

可是我确实没有看见您说的什么切片啊,您的身后,哪有排成长龙一样的东西?曲非直说,您说的都是理论,我是个粗人,只相信眼见为实。

老顾侧过身来说我本来以为你很简单,其实你是傻。你也不想想,如果我的研究成果你凭借肉眼就能看到的话,那我还研究什么,岂不是谁都能掌握我的核心成果?

反正看不到我就不信,曲非直说。在这一刻,他又有些紧张了,他按照古蔺娜娜的意见一直坚持说不懂,万一老顾洞穿他的心思,他的结果也将和古蔺娜娜无异。

老顾偏着头,再次用炙热的目光打量曲非直。曲非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良久,老顾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说完,老顾忽然消失了。

片刻之后老顾又出现在了曲非直面前。曲非直问他去哪里了,老顾笑着说显然我去取我的秘密了。曲非直说您又回到过去了么?老顾问谁的秘密不是藏在过去?见曲非直无言以对,老顾又说当然我取的不是自己的切片,而是门口一棵大树的,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把它藏在几年前那棵树上的一个洞里了。说着,老顾打开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更小的盒子,再打开是一盒淡蓝色的液体,里面泡着两张薄片。

老顾问曲非直,你确定要看到切片?曲非直点头说当然。老顾说我给你讲清楚,我手里拿的就是我毕生心血,是一副隐形眼镜,只要戴上了它就能看到并能使用时光切片。这种镜片我一共只生产了三副,我自己戴了一副,你将是第二个使用的人。你明白它的意义吗?曲非直说明白。老顾说,我看你未必能明白,时间切片的功能太强大了,来,睁开眼睛。接着老顾就亲手将两块镜片分别戴在了曲非直的眼睛里。

曲非直觉得眼里一片冰凉,他有些不适应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看了看老顾,老顾的身后并没有所谓的切片。他说,我还是没看到啊?

老顾笑了笑说,你想看见的时候,就顺时针揉三下眼睛,不需要的时候就逆时针揉三下眼睛。

曲非直赶紧顺时针揉三下双眼,再抬头时发现世界变了。他看到老顾的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它们像气泡可又不是气泡,细看才发现由一片一片薄如蝉翼的人形透明物构成,他伸手抚摸,就像摸空气一样,毫无感觉。但是那些透明物上却立刻出现密密匝匝的数字。他随意抽出一张,只见上面的数字为2017/12/24/4/37/21。他问老顾,这些数字什么意思?老顾说,你手里拿的就是我2017年12月24日凌晨4点37分21秒的切片。

曲非直打开门,看见门外所有的植物身后都有一排长长的尾巴,植物本身长什么样子,身后的切片就长什么样子。他随意抽了一张一棵大树的切片钻了进去,瞬间天就亮了,而眼前的大树变成了一棵小树苗,接着他又回到了晚上站在了大树旁。

曲非直搜寻老顾,却发现老顾已经坐在了车上。他赶紧上车,老顾冲他笑了笑说,你刚刚能看到的,肯定很新鲜吧?曲非直说是的,现在我相信了,您的研究成果真的很伟大。

老顾说你记住,这件事情你必须保密,不能对外讲,当然我是相信你的。曲非直表示请老顾放心,讲了别人也不会信。老顾说忘了告诉你,这副镜片一旦戴上后,三天内不能取,它需要和你的视网膜充分磨合,如果提前取的话,有可能导致失明。曲非直问这么严重?三天之后呢?老顾说肯定有这么严重,我给你放三天假,三天之后回来找我。

曲非直问这三天您另有安排?老顾说我要去找古蔺娜娜,这个小女人关了机,还生气呢!

曲非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换以前他定然不会问的,但现在他觉得问问也没什么。他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娜娜看见切片呢?

老顾在后排哈哈大笑了几声,忽然又戛然而止。他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多了么?

把老顾送到家以后,曲非直打了一辆车,上车之后他系上了古蔺娜娜送他的红色围脖。按照计划,古蔺娜娜今晚会一直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她的手机会保持关机状态直到明天。明天她会给老顾一个小的台阶,回到他身边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上车之后,曲非直的心里一直无法平静。他没想到老顾轻而易举地就将镜片给了他。或许古蔺娜娜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老顾需要一个人来分享,而他就是那个人。现在,与结果比较起来,过程似乎已经无足轻重了。曲非直揉了揉眼睛,世界就变了,他看见了出租车司机身后的时间切片,像无数个剪影一样排成长龙,它们随着司机本人一起晃来晃去。放眼车窗外,道路依旧,高楼依旧,灯光依旧,但所有的行人、树木、猫猫狗狗身后都晃动着各自相应的切片,这是生物的世界更是时间切片的世界,不同的时间切片在空中交织着,像大海里的水草一样,无限复杂却又各自为序。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查看这些人或者物的过去,他能掌握他们的秘密,还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像神话一般。可他的内心却十分迷茫,纵然可以看到任何人的时间切片,就像站在一个无限大的监控系统面前,可以看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他却不知道该看谁,为什么要看?

曲非直下车之后,径直进了酒店。古蔺娜娜住的房间是他之前去开的,他轻车熟路。敲开门,古蔺娜娜穿着一套红色的睡衣,脖子上依旧系着那条红色围脖。她一脸灿烂地看着曲非直说,让我猜猜,你看到了是不是?

曲非直关上门,坐到了沙发上说,是的,我看到了,就跟你说的一模一样,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串长长的切片。

古蔺娜娜坐到他身旁迫不及待地问,告诉我,他是怎么让你看到的?

在来的路上,曲非直就想过古蔺娜娜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这是她一直努力帮曲非直的根本原因。曲非直本打算如实相告,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把自己和老顾交流的过程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古蔺娜娜,说到如何看到切片的时候,他把隐形眼镜换成了眼药水。曲非直说,老顾拿了一瓶蓝色的眼药水往我眼睛里各滴了一滴,我感到眼睛一阵清凉,他让我连续眨三下眼睛,我就看到了他身后跟着一长串透明的影子。

你是说关键在于那瓶眼药水?古蔺娜娜凑近他,一边观察他的眼睛一边问。曲非直侧过脸说,是的。他怕古蔺娜娜看到隐形镜片。古蔺娜娜说你的眼睛也没什么变化呀,你现在还能看见切片吗?曲非直说当然能,老顾说过,药水的功能可以保持三天。

古蔺娜娜就坐直了身子,忽然抽泣起来。曲非直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他最怕看见女人哭,连忙问怎么了。古蔺娜娜说没什么,我是为自己难过,嫁给他几年,他天天给我讲时间切片,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却从来不让我看见。不就是几滴药水么?他却珍惜得要命!

曲非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便递了一张纸给她。古蔺娜娜擦了一下眼睛说,对了,这三天对你太重要了,你得好好把握住,多体验体验。

曲非直表示不明白。古蔺娜娜说,你傻呀,你不知道拥有了看见时间切片的能力等于拥有了什么吗?你可以在任何人的世界里自由出入,既可以弄清楚一些事情的真相,还能够改变别人的命运,最最重要的是,它就是后悔药,做错的事情可以后悔。

后悔?曲非直说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老顾说了,每个人回到自己的过去后不能有任何改变,改变了就回不到现在,要后悔就肯定回不来了。

古蔺娜娜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说,你就不知道变通?你这脑子,来,我告诉你。于是古蔺娜娜又凑近曲非直耳语了几句。曲非直眼睛一亮说,原来可以这样,我岂不是什么都敢做?

古蔺娜娜说,不然呢?就算做错了,再回到当天去改变不就得了?

曲非直站起身来,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心跳得厉害。他想大声笑几声,但又觉得环境不允许。

古蔺娜娜说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你要帮我一个忙。曲非直说当然记得,老顾第一天做实验的时候我答应过,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古蔺娜娜突然笑了,说明天再说。曲非直问为什么是明天,古蔺娜娜说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说罢就坐到了床上。古蔺娜娜似乎下了逐客令,换成以前面对这种情景曲非直会自觉离开,但此刻他却没有。他看着古蔺娜娜,心忽然乱了。她坐在床上对任何男人都是诱惑,此前他之所以和她保持距离,是因为老顾因为伦理因为太多的东西束缚着他,但今天却完全不一样了。曲非直问,你刚刚是不是说过,就算做错了,可以用时间切片改变?古蔺娜娜点了点头问怎么了?曲非直说我现在就想犯错,说完就猛然扑了上去。

过程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复杂,古蔺娜娜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接下来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过程中,他们全身赤裸,但脖子上的红色围脖自始至终都没取下来过。他们都清楚为什么不能取。

完事之后,古蔺娜娜很快睡着了。曲非直悄悄拿开古蔺娜娜项上的红色围脖,立刻他就看见了她身后的切片。他抚摸那些切片并顺手抓起了一沓,然后钻了进去。

几分钟后,曲非直回到了床上。古蔺娜娜并没有醒来,他又接着刚才的切片抓了一把。现在他知道了,回到一个人的过去是有瘾的,就像看连续剧,看了一集就想看下一集。他不断回到古蔺娜娜的过去又不断回到床上,这样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当他再次回到床上,古蔺娜娜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了床头。她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古蔺娜娜说,你看到了什么?

曲非直说对不起我没忍住,但我没想到你嫁给老顾竟然如此违心和无奈,此前我一直以为你们俩是真心相爱。

古蔺娜娜苦笑了一下说,所以现实中的许多事情,我们看到的都是表象,真实的一面往往超出预料。你现在知道我要你帮我做什么了吗?

你后悔了,你想回到四年前的男朋友身边。曲非直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刚刚在你的切片里就已经猜到了。不过这并不简单,你先想一想怎么处理好现实中的问题,我明天一早来找你。

古蔺娜娜问,你要去哪里?

曲非直指了指手表说,回家。我妈厉害着呢,九点以前不回家就会拿东西砸我。

古蔺娜娜说那是过去,现在你还用怕么?

曲非直已经下了床,古蔺娜娜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但他依旧穿上了鞋,径直出了门。

母亲的时间切片实在太长,从屋里一直延伸到室外几公里。这大概和人的年龄有关系,年龄越大经历的时间就越多,自然时间切片就会越长。曲非直本来早就幻想有一天能够回到母亲的过去看看,母亲身上有太多秘密需要他去探索。以前仅仅是幻想,而今天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于是他就在室外抓了一把母亲的时间切片,钻了进去。

曲非直看到了年轻的母亲,她那时候留着长长的辫子,穿着花棉袄,脸上扬起微笑。那时候母亲还是学生,她手里抱着几本书,走在一所中学的过道上。

这不是曲非直想要看的内容。这时曲非直也感到了时间切片的一些不便,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他所经历的时间太长,很难精确到具体的时间点上,如果要完全了解所有切片,岂不是要花上与这个人的年龄相同的时间?如果没有精准的时间节点,就只能选择性跳跃了。曲非直最想知道的是父亲怎么死的,母亲的脚是怎么残的,他要回到那段切片中去才行。

曲非直忽想起了父亲的忌日,也就是父亲去世的日子。那天母亲在做什么?他迅速找到相应的时间点,取了一沓切片钻进去。

竟然是晚上,一片漆黑。曲非直看到母亲小心地推开了一道门,室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曲非直认出来了,那是父亲,他比照片上要成熟一些,此刻他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母亲上前摸了一下父亲的鼻息,重重地坐在了床沿上。

曲非直刚想上去却又回到了现实中,他刚刚看到的是父亲断气时的情景,似乎时间还应该往后一点才对。于是他又往后取了一沓切片钻进去。这次他看见母亲正十分费力地将一条麻袋扔进了一条地缝里,那条地缝实在是太深,黑洞洞地见不到底,麻袋掉进去以后,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母亲站在地缝旁边打了个寒战。

时间节点依旧不对,曲非直想回到现实中去,但他所取的时间切片还没用完,必须等到它们耗尽之后才能回去。于是他只能无奈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看到母亲回到了家中,她掀翻了餐桌,又把厨房的碗全部摔碎,把台灯狠狠地砸在窗户上。片刻之后原本好好的屋子就变得一片狼藉了。这时母亲取了一把菜刀,她坐在地上,用一双男式手套裹住刀把,她闭上眼睛咬住牙,猛然向自己的大腿砍去,一刀,又一刀,刀法凌乱,忽左忽右。但是她却一声不吭,直到血流如注之后,她才歇斯底里地大喊,杀人啦,抓住他,杀人啦,别跑!

曲非直这时又回到了现实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刻屋内亮着昏黄的灯光,母亲坐在轮椅上像尊雕塑。与刚刚看到的母亲相比,判若两人,母亲老了,脸满皱纹,短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忽然不再想看父亲是怎么死去的了,他已经猜到大致经过。可他又不得不看,他必须亲眼看到,否则他依旧不能说服自己。

这一次他确信没有找错切片,钻了进去。

几分钟后,曲非直回来了,他再也不想继续看母亲的时间切片了,他甚至非常后悔看到母亲的任何一张时间切片。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泣不成声。

曲非直推开门时,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但她的骂声并没有因此降低,且始终带着尖锐的力量,她说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曲非直没有回话,他大步走进母亲的房间,站在她的床前不动。母亲吆喝道,你做什么,傻了吗?他盯着母亲的眼睛低声问,告诉我,爸怎么死的,你把他埋在了哪里?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激动起来,她撑起身子大声吼道,找死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曲非直说,别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杀了他,你是凶手。曲非直忽然提高了音量问,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下得去手?

母亲就那么撑着身子,她彻底愣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而他说的每个字都直逼事情的真相,让她无法回答。那块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似乎落了下来,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女人怎么会选择杀死自己的丈夫呢?她不想去回忆,却又经常不自觉地回忆,这么多年她都在回忆与现实中痛苦挣扎着,在愤怒与愧疚中煎熬着,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正常过。面对儿子的质问,母亲冷笑了一下说,我累了,我要睡觉。说完就躺了下去。

曲非直却走到了床头。你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你必须回答我,你后悔过吗,想过要后悔吗?

不,我从来就没后悔过。母亲又从床上弹了起来,她本已经熄灭的怒火又彻底爆发了。换成今天,我一样会那么做!对于他那种一次又一次背叛我的男人,我绝不会手软,我告诉你,绝不!

好了!曲非直打断了她的话。他走到母亲身后并按住了她的肩膀。他的力量太大,母亲试图抵抗却毫无作用,只得被迫躺了下去。他将被子拉上来缓缓盖到母亲身上,他却不看母亲,目光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壁说,都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我却能给你后悔的机会,但我没想到你却偏偏不要。母亲警觉地看着他说,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曲非直说,你不是累了么,好好休息吧。说完他将被子继续往上拉,盖住了母亲的脸。他迅速把双手压在被子上,手掌开始发力,母亲在被子里扑腾起来。她没有脚,除了两只手无助地抓扯了几下之外,被子里并没多大动静。

从母亲的房间出来,曲非直抬头看见了父亲的照片,他立刻停住了脚步,他又一次静静地凝视着它,宛若雕塑。

回到酒店时天还没亮,曲非直敲门后,古蔺娜娜看到他时便有些意外。她问这么早,难道你没回家?

曲非直说我去下洗手间。接着他就到洗手间打开了水龙头用力搓洗双手。古蔺娜娜说你的手很脏吗,至于那么用力地洗?曲非直说很脏,然后他一直低头洗手。其实他的手上什么都没有,他却总感觉脏得厉害,母亲的气息就像无数粉末一样钻进了他双手的每一个毛孔,他希望纯净的自来水能把它们洗干净。

古蔺娜娜站在卫生间门口说,我一直没睡,我想了很久,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其美。曲非直抬起头说,你说。

古蔺娜娜分析道,如果曲非直取出她的时间切片,她可以顺利地回到四年前遇到老顾的那天,并且她肯定会改变主意,选择不跟老顾走。这样一来,她在切片里的世界就发生了变化,她就只能留在切片里按照新的处境继续生活。这也同时意味着她将从眼前的现实消失。古蔺娜娜说,我曾无数次希望回到过去重新来一遍,可是我无缘无故地消失,对现实中的父母、亲人、朋友、同事太突兀了。当然,在我的切片里他们依旧存在,我还会遇到他们。但现在的他们却永远见不到我了,我不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却让这个世界的人始终牵挂着我,这样我心里将非常不安。我要将这种无缘无故的消失变得有理有据,你想想看该怎么办?

曲非直的手都搓红了,但他依旧觉得没洗干净,索性就不洗了。他直起身子鼻子里依旧弥漫着母亲的味道,他有些厌恶地说,只有死,死了就再也没有了念想!

古蔺娜娜说你说得太对了,死亡才是最彻底的消失,这就是我的办法。曲非直不解地问,你想死?要知道如果你在现实中死了,就算回到了过去,时间到了今天你依旧会变成一具尸体。古蔺娜娜说,所以我不能真死啊,有了时间切片,假死就是对现实世界最好的回避。

曲非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问,如何假死,尸体呢?怎么个假死法才能让他们信以为真?

古蔺娜娜说这就是我面临的难题,本来我可以选择留遗书自杀,但是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如果家里人觉得我死了,我去过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完全能查出来。

曲非直想了想说,调监控也只有我进了你的房间,如果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就是我杀了你,然后就在这间屋子里把尸体处理掉了。

这样是比较合理,可是你就成了杀人凶手了,你怎么办?古蔺娜娜问。曲非直看着她说,我有时间切片,就有足够多的办法改变现实。事不宜迟,最好是马上把现场伪造好,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回过去的,做好现场我马上送你回到四年前。

古蔺娜娜说过去什么都有,不需要带。

曲非直让古蔺娜娜用水果刀在她手上划了一道口子,并用茶杯接了一些她的血。接着他让古蔺娜娜把随身穿的衣服和裤子脱了,他用剪刀把它们全部剪碎,并倒了一部分古蔺娜娜的血在那些碎末上面,再将带血的碎末丢进马桶冲走。曲非直又让古蔺娜娜坐下,将她的长发全部剪掉,然后捧进马桶里冲走。他将茶杯里剩余的鲜血从卧室一直洒到卫生间,又用纸巾将明显的血迹逐一擦掉,将带血的纸巾扔进马桶冲掉。

这个过程中,古蔺娜娜一直忍着伤口上隐隐的疼痛看着曲非直,她一言不发。直到曲非直最后拍了拍手说大功告成之后,古蔺娜娜问,你好像很有经验,像个杀人的老手。

曲非直看了她一眼问,是么?古蔺娜娜笑了笑说开玩笑了,谢谢你能这么用心地帮我。曲非直说,我答应过你,就会尽力为你做到。

曲非直在古蔺娜娜的身后准确地找到了她一直牢记在心中的时间切片。为了保证时间足够,他在那张切片的前后各多取了一沓。然后他拉着古蔺娜娜的手说,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吧。她拥抱了他,泪光闪闪地说谢谢,然后她又突然说,小曲,以后看事情,尽量看透彻一些。他一脸糊涂地问,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出发吧。

这已经是曲非直今晚第二次进入古蔺娜娜四年前的世界了。第一次他看到古蔺娜娜的男朋友欧阳周正趴在她身旁睡觉,他们的导师老顾进来了。老顾一言不发地拉住了欧阳周的手,然后两个人竟然同时从古蔺娜娜的眼前消失了。片刻之后,老顾独自回到了古蔺娜娜面前。古蔺娜娜问欧阳呢?老顾说他对你很重要么?古蔺娜娜说当然。老顾问重要到什么程度?古蔺娜娜说比命都重要。老顾的眼里闪着光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活着。古蔺娜娜着急地问,欧阳他人呢,他去哪里了?老顾就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来,你坐过来,你有没有听说过时间切片?

这一次曲非直看到,古蔺娜娜看见老顾进来,连忙起身挡住了欧阳周。老顾说你这是干吗?古蔺娜娜说我知道你有时间切片,我也知道你要干什么。老顾说你什么意思?古蔺娜娜说你的时间切片只能看到过去,我和欧阳最近研究出来一项东西,可以预见未来,我知道你接下来几年会发生什么,比如你想到郊外去租几间农房搞研究。老顾说你怎么知道?古蔺娜娜说我知道你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建议你最好离我远点,否则会很麻烦。老顾笑了笑说,那好吧,我先不打扰你们,希望你们一直好运。

曲非直猛然从古蔺娜娜的切片里回到了酒店。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精心制造的现场,发现古蔺娜娜和他的红色围脖都还留在床上,它们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蛇一样绞在一起。曲非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来,他有些后悔刚才走得太匆忙,他是有些喜欢这个女人的,可如今现实世界里却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拿起那两条围脖,忽然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古蔺娜娜的字:如果你看到了这张纸条,说明你已经帮了我。对你,除了无限的感激,还有愧疚,有些事情我骗了你。桌子上有一盆植物,你从它的时间切片进入前天早上8点,看看我和老顾的对话就明白了。祝好,谢谢!

十一

从酒店出来,天已经彻底亮了,街面上起风了,曲非直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抱紧了胳膊,拦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去了老顾的家。

老顾已经起床了,开了门之后老顾问他,不是叫你三天后来找我么,怎么现在就来了?

曲非直说时间切片太神奇了,我总是不得要领。它既不像理发又不像开车,凡是动脑子的事情,我想想都头疼。搞不懂的事情,还是来请教您。

老顾坐到了他对面,看着他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曲非直说我记得给我隐形镜片前你问过我是否明白戴上它的意义,我当时心切,脑子一热就说明白。其实我完全不清楚,我想知道这幅镜片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意义就深了。老顾说它可以是让你从头再来的后悔药,也可以是你助人为乐的良心药,可以是让你野心膨胀的鸦片烟,也可以是杀人致命的毒药。关键看你自己怎么把握,你有什么样的内心,就会用它做什么样的事情。当然内心这个事情,我们自己可能都无法清楚。当你拥有了改变自己和他人命运的超能力之后,你的许多决定往往会让自己大吃一惊。

曲非直这时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躺在床上的母亲。他从没有想过要对母亲下毒手,可他却真的这么做了。如果不是时间切片让他看到母亲掩藏多年的真相,他一定会好好娶个老婆为母亲养老送终。用被子捂住母亲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有时间切片,不用怕,我可以后悔,我可以重来。当他掀开被子,看到母亲怒瞪着的双眼之后却吓得连连后退。他不敢上前确定母亲是否还活着,在内心深处却又希望母亲安然无恙。

曲非直低声说,我后悔了。

老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时间切片,你完全可以后悔。没什么。

曲非直抬起头说,我是后悔心甘情愿当了你的试验品。

按照古蔺娜娜留下的纸条,曲非直在酒店里进入了那盆植物的时间切片。那天早上,古蔺娜娜一边给植物浇水一边和老顾说话。老顾嘱咐古蔺娜娜,你一定要让曲非直觉得我怕激将法,要让曲非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时间切片。古蔺娜娜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还担心我会回到过去?老顾生气地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是不让你看见,而是你不能戴镜片。谁戴上镜片,他的眼睛就会自动为我的镜片供能量,只需供上三天我的眼睛就永远没事了,而对方则会双目失明。你想想看,我愿意夺走你的光明吗?古蔺娜娜说,为什么你要选择他?老顾说,他就像一张白纸,没什么心眼儿,一来在这三天里他不会用时间切片胡作非为,二来他一旦使用了,好奇心驱使他就不会将镜片取下来,这样才能保证持续为我提供三天的能量。古蔺娜娜说我总觉得他无辜,你要我做什么?老顾说假装和他合谋夺取我看到切片的办法,除此之外你还要离家出走几天才行,制造他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古蔺娜娜转了转眼珠子说,好吧。

老顾愣了一下说,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曲非直站起身来,与此同时,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尖刀直直地捅进了老顾的胸脯。老顾捂住胸口说,你,你竟然会杀人?

曲非直说你很意外吗?我只是你的试验品是你的能量源对不对?

我认真看了你的过去,你那么善良,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啊,怎么会这样?老顾的脸抽搐起来,鲜血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汩汩流出来。

你用时间切片玷污了那张白纸。曲非直说,现在我发现时间切片太失败了,它只能看到过去,却无法预见未来。过去善良并非未来就一直善良,你不知道人会变,人心会变?说罢,曲非直抽出刀,又猛然捅了上去,直到老顾倒在血泊里。

十二

老顾的房间里有很多镜子。曲非直对着镜子,从自己身后找到了第一次见到老顾那天的时间切片。他静静地跪在地上,双目紧闭,良久,他才下定决心猛然钻进切片里。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自己的时间切片,却也是最后一次。睁开眼时,他正在站在理发店,手中拿着剪刀,古蔺娜娜就在他身前坐着。他赶紧假装去洗手间,从眼睛里抠出了两张蓝色的镜片,不假思索地将它们扔进了马桶里。再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老者。古蔺娜娜说,介绍一下,这是老顾,我老公。老顾仔细打量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之后老顾开始问他的收入,问他会不会开车,后来老顾说,一年给你三十万,替我开开车,理发的事情也不全丢,不过只为我们理就够了,如何?

不!曲非直坚定地说,我就喜欢这个行业,我家里还有一个残疾的母亲,方便照顾她。

这一瞬间,他明白再也不用回到那个曾经血腥和怪异的世界了。他把目光缓缓投向窗外,此刻,阳光明媚,风轻云淡,眼前的世界真实无比,崭新无比。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可他却感到隐隐的不安,他不清楚,接下来自己真的还能像从前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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