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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生:迈出裸体壁画这一步

2018-12-21梁静怡

看天下 2018年34期
关键词:袁先生裸体壁画

梁静怡

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1航站楼三层的一家餐厅里,旅人裹着大衣匆匆走过,没有人驻足,注意到墙上那幅壁画。壁画的五分之一已被吊顶遮挡,东南一角有些许脱落,呈点状斑驳。在烟熏中,东面的主体部分色彩已经日益暗淡,反而衬托着东南面的三个沐浴裸体形象色彩鲜明亮丽。

很多人并不知道,如今看起来是如此稀疏平常的人体艺术,当年却备受争议,甚至惊动了国家领导人。这幅高3.4米,长27米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邓小平亲自给过意见,李先念点评过。

归来

1978年,袁运生终于回来了。他兴奋地背着一米宽的画板,画板里夹着很多画,还拎着两个大包,里面全是白描稿,那是他在云南写生的成果,也是后来机场壁画的灵感来源。

此前,他饱受政治运动的困扰,1962年,他被分配到长春工人文化宫画宣传画。1976年,袁运生摘掉了右派帽子,拿着朋友费正给自己的300块钱到云南写生。

这时候,中国的艺术氛围正在发生变化。1979年3月,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二十三次常务理事扩大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国美术家协会正式恢复工作,并呼吁为著名画家徐悲鸿、齐白石、傅抱石、江丰等人恢复名誉,在会议上倡导艺术民主,人们开始看到希望,美术创作一点点解禁。

袁运生在云南的写生白描画引起了美术界的注意。1978年,他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电报,受邀参加机场壁画创作。这是1949年后,美术工作者第一次大规模壁画创作。有关部门对此非常重视,连画画的丙烯颜料都是法国进口的,颜料画完后,还特意派专机带两个学生到上海购买。画家们集体住在首都机场四层宾馆,和飞行员吃一样的伙食,每天早上6点一辆大巴就会把他们拉到机场创作,从早到晚。

袁运生邀请了费正、连维云两位画家一起参与创作,还有三个刚考上大学壁画系的学生作为实习生,每天有用不完的创作欲望,夏天晚上,蚊子特别多,他们就用橡皮筋把衣服袖子和裤脚扎起来接着画。

“都是踢里秃噜的,邋里邋遢的,也不讲究。那会也没什么好衣服,因为国外的一些时装还没进来,老师学生都没钱,也没有精力去享受这些东西,是个物质非常匮乏,但是精神都特别亢奋的时代。精神上都解放了,人的精神面貌不一样了。”袁野说。他是袁运生的儿子,当年才12岁,据他回忆,每天父亲带着一身颜料回家,也不休息,铺开画纸接着画。

“袁先生画兴奋了,经常半夜三点咚咚地敲门,喊我们一起去看画。”当年的学生韩眉伦说。另一位学生耿旭则记得,袁总是抓紧一切时间画画,“他认为嗑瓜子就是浪费生命”。

就这样,这幅壁画从春天画到了秋天,韩眉伦负责画裙子的部分,几乎所有部分都已完工,她发现壁画东南面两个女孩的裙子还没有画上,于是追问袁运生打算画什么样的裙子,她去找图案,袁运生笑而不语。

韩眉伦回忆道,当时就觉得,“袁先生在酝酿一件大事”。

解禁

1978年9月底的一个下午,机场大楼清场,所有人都去开竣工大会,开会开到一半,韩眉伦发现袁运生正在扯她的衣角,小声说“走,走”,学生耿旭和曾小俊见此也悄悄跟上。

“我问袁先生怎么没叫费老师和连老师,袁先生说,就别叫他们俩,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件事。我就知道他可能要画裸体了。”韩眉伦说。

“因为人多,传言就多,事就多。我就想大家都走了,我一个人跑去把那个画了,因为这个事情在当时比较敏感。”袁运生回忆道。当时机场大楼门都锁着,袁运生带着学生绕过机场大楼找到一个两米高的窗户,沿着脚手架跳了进去。

整个机场候机大厅就只有他们三个人,韩眉伦至今觉得那是最精彩的一次观摩,”袁先生现场画,一笔没改,飞快地画完了,就半小时,我们都屏住呼吸。”

为了这半个小时,袁运生想了很久。“(画之前)我没有和谁商量,”袁运生说,他觉得中国艺术,必须要过人体这一关,尤其是公共建筑,“不然中国永远觉得好像画人体就是件不得了的事情,老迈不出去这一步。”

虽然中国已改革开放,但那仍是一个“谈性色变”的年代,别说裸体壁画,即使画人体模特都必须偷偷摸摸地进行。画家范迁在《七十年代》一书中写道:“在那些假正经的年代里,画人体是个大忌,弄不好很容易被抓个‘流氓……但要做大画家不能不画人体,只好在夏天关紧了房门拉紧窗帘,对着镜子画自己,小室里密不透风,热得汗如雨下,差点昏过去。”

袁运生就曾有过类似的遭遇。他在1962年创作的一幅壁画,因为没有按照标准的苏式画派画画,被批判“丑化劳动人民群众”,后来那幅画被拿去当乒乓球桌,最后在鸡窝中找出来,已经遭到严重毁坏。

1977年恢复高考后,耿旭他们考上了工艺美院,人体艺术开始慢慢解禁,人体写生课恢复了。可是,在公共场合画裸体壁画,还是一件没有人敢突破的事情。

有了之前的教训,袁运生在创作初期有了警惕,为了通过审批,他特意在线描稿上在两个女生的胸部以上及膝盖位置加上两条线,看似穿着衣服,为后来作画做准备。而且特意选择九月底画,因为十月一日就交工了,即使上級有意见,也没有时间再改。

“当时我也知道这件事非常敏感,但因为七九年时气氛是很好的,谁也不想做一个干预别人创作的领导,都不太清楚开放应该怎么样,谁都不想做压抑别人的事情。” 袁运生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回忆道,当时他就想搏一下,“我觉得这一步中国应该迈了。不能画画连个人体都不能创作,太落后了”。

《泼水节》局部

浪潮

想搏一下的不止袁运生一人。从1978年思想解放开始,艺术家们关于艺术创作、人体创作的尝试和对艺术自由边界的探讨就没有间断,如果把袁运生的尝试看作一条小溪,其他艺术家的创作就是从各地涌来,形成一股浪潮。可是保守势力的浪潮一样非常强大,在1979年的中国,两股力量形成风暴。

1979 年 6 月,雕塑家唐大禧创作了著名雕塑《猛士》,一位裸体女子骑在骏马上,用尽全身之力,拉弓释放。当时观众认为有失风化,导致作品不能参加全国美展。就在袁运生机场创作壁画的同时,1979年9月26日,相隔30公里,在中国美术馆东侧小花园的铁栅栏外,几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筹备了展示西方绘画技巧的“星星画展”。结果,两天后画展被有关部门取消。这些人不断抗争,才争取到在北海画舫斋继续。

随着看画人数的增加,机场壁画的裸体部分引发了争议,甚至有声音说,要把画铲掉。

最后对于《泼水节》的讨论,一度上升到要一个民族还是要一个袁运生的高度。“这是个挺可笑的说法,这是两个对等的东西吗?”袁运生说。

时任机场建设总指挥李瑞环知道后,想了一个办法,暂时先用纸糊一下,等邓小平看完再说。

1979年10月初,邓小平真的来了,“他把手一举,我看可以嘛!”袁运生回忆道,听到这句话,自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李先念在旁边补了一句:“中国人就是少见多怪。”

“有了邓小平的肯定,这张画变成了改革开放的一个象征。”袁运生说。这幅画,也让全国各地美术界的人看到了曙光,专业报刊开始尝试刊登更多的人体艺术作品。但民众的思想刚刚从禁锢中走出来,对人体艺术没能那么快地接受。

《美术》杂志曾经开展过关于人体艺术的讨论,结果收到很多读者来信批评。有人反问,“难道欣赏屁股、乳房……就是贵刊的‘现代化吗?”

在一九八零年代初期,官方对于裸体的态度依旧摇摆。韩眉伦有次回机场,发现裸体部分用帘子遮了起来,后来耿旭再去,就发现被三合板遮起来了。画家费正上着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男声传来,让他去给裸体画上裤子。

“我要去加了裤子,就是背叛了袁运生了,背叛了自己,哪有加裤子的?我表现的是艺术,”费正回忆道,“这个事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了,甚至在国外影响很大,盖起来,让国外怎么看改革开放的中国?”

1982年,袁运生去了美国,此后十多年往返中美之间,下飞机的第一时间也是去看看那幅画。如今袁运生把这些年的波折看得很淡然:“你不能太理想化地生活,一点经受不了磨难,那就不行。中国社会你得有足够的准备,面临各种不同的困難。“

1990年9月,北京要开亚运会,袁运生的哥哥、清华美术学院教授袁运甫接到任务,让他看看壁画《泼水节》是否需要修补,他趁机建议把挡板拿掉,机场负责人同意,于是画上的三合板就被拿掉了,仅用半天。渐渐地,这张曾经引发巨大争议的壁画成了人们眼中的寻常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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