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苑

大概是想要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岩井俊二环顾着四周。从右向左，在与印着自己照片的电影海报、主持人、录像师、观众、译者、甚至那些晃荡在没有灯光的茶歇区的影子们——对视之后，他依然不发一言。

这是晚上7点的今格艺术中心，知乎盐沙龙“大家谈”第二期，主持人有点为难——坐着清早第一班飞机赶过来的岩井俊二，此刻好像没有什么表达欲。

与之相对，场子却早已自发热了起来。5分钟前，迎接一只脚刚刚踏上舞台、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岩井俊二的，就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与快门声。

许多人起身表达自己对岩井俊二电影的喜爱。“您是我15岁时候的偶像”，有人说，“没想到我现在已经30岁了，您依然是这样”；“导演您好”，又有观众接过了话筒，“上学的时候，我就把您的青春风格当成自己学习的方向，经过若干年的努力，我也成为—名导演，然后拍恐怖片，有点尴尬哈”。

慢热的岩井俊二终于逐渐放松下来，开始用一个个回答表述自己。

他吐字很慢，语调严缓，却出人意料不是个话少的人，他的表述和他电影的节奏如出一辙，只是多带了些自说自话的意味：他容易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交流，与其说是跟对方说了什么，不如说，他正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这个过程持续着，直到你出声打断。但打断他效果也不大，很快，他就又进入了下一个“自己”。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这毕竟是那个连影片里的脚步声都要自己做的，曾让许多人揪心过的、细腻的、克制的岩井俊二啊，谁能不被表达着的岩井俊二吸引呢？

岩井俊二认为自己并没有意识明确的风格，创作，对他来说，更多来自于“不甘心”的执念。

错过，是他电影里永恒的主题，也源自他没有多说的真实经历。

《情书》已经过去二十几年，兜兜转转了一圈，岩井俊二又带来了一个关于“信”的故事，同样没有什么激烈异常、大悲大喜的场景，但《你好，之华》怎么说，都比过往温情。“想让观众有一种‘你在看这部电影，但是背后有另外一种内容存在的感觉。”岩井俊二说。

没有人可以完全告别青春。我们即便长大、成人，心底多少也还保留了些未成熟的部分。这是岩井俊二依然在创作的原因，这也是我们总还能在岩井俊二这里得到温暖的原因。

石井俊二

1963年1月24日出生于日本宫城县仙台市，毕业于横滨国立大学，日本导演、作家。1992年，岩井俊二大学毕业后，拍摄恐怖片《鬼汤》而出道。1994年，凭借电视短片《爱的捆绑》获得柏林电影节的NETPAC奖。1995年，岩井俊二执导了他的剧场电影处女作《情书》。2001年，拍摄音乐犯罪片《关于莉莉周的一切》。2004年，岩井俊二执导个人首部喜剧片《花与爱丽丝》。2015年，执导首部动画片《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该片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动画片提名。2018年，编剧、执导并监制电影《你好，之华》，影片由周迅、秦昊领衔主演，讲述了由书信往来引发的往事纠葛。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岩井俊二

Q看你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好奇：什么样的人这么爱拍青春和爱情，然后拍得还很成功？你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A其实我在读中学之前都是在一般的学校，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然后在读高中的时候进了只有男生的学校。在青春最躁动的时候，身边只有男孩子，所以我当时有段时间一直在幻想，如果我进的是男女都有的普通学校，我是不是也能像电影中一样度过那样的生活、那样的青春呢？

当时因为看了很多漫画、动画还有电影，我心目中的青春的时代、少年的时代就是那些作品描绘的时代，所以说起青春时代，最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其实是当时看的黑白的少女漫画。

Q是哪—本少女漫画呢？

A其实当年少年、少女读的漫画、杂志是分得非常清楚的，一般的男生是不买少女漫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个时代，男生读少女漫画却成了一个潮流，大家都在读少女漫画，所以那段时间对我整个人的影响、包括对之后拍电影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当时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漫画家叫大岛弓子，可能大家不是很熟，包括日本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当时她对我来讲就是神一样的存在。那个漫画家很厉害，她画的笔触非常厉害，我想到她的画风，都有自己创作一下的冲动。

Q所以我们看到电影里那些动人的情感，主要是你在中学的时候没有办法谈恋爱、跟男生在一起看少女漫画幻想出来的，是吗？

A跟“我经历过这个事情所以把它作为我创作的素材”这种方式相比，自己没经历过所以非常不甘心、然后想再去创作这样的东西，可能我更有这样一种执念吧。

Q：你的《情书》和《你好，之华》都以信件作为线索来引导整个故事的发展。生活中有没有什么关于信件的故事触动到你，让你很想创作这样的题材？

A在拍《情书》的时候，我收到一个朋友给我的一封信，那个朋友说她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在学生时代认识的一个朋友，一直有书信往来，后来成为她的未婚夫，所以她说看这个电影非常有共鳴。看到这封信我就想，我拍了这样的电影真好，和你有一样的共鸣。

Q除了是导演之外，你还是一个非常棒的写作者，作为两种不同内容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你更喜欢自己哪—个身份？

A其实作为电影导演，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我们会有一个剧组，会有一个团队。所以在拍摄的时候，如果我当天身体不好，或者我当天情绪比较低沉，我去到现场也是可以被工作人员带动，可能情绪会变得越来越高涨，然后当天的拍摄任务还是能完成。所以对工作人员，其实我是很感激他们的。但是，当作家写小说，我只能自己面对自己。我都是晚上开始写，如果我那天身体状况不好，可能从晚上开始写，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身体状况都很不好。

还有一点，拍摄可能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写小说我可能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虽然我还蛮享受写小说这个过程的，但是对身心其实都是一种历练吧，需要非常强的忍耐力才能写下去。

Q作为一个音乐鉴赏能力很高的导演，后期电影的制作过程中，你如何处理影像与音乐的关系？怎样去选择一个乐器或者旋律来融合这两者之间的缝隙？

A我一般一边看着影像，一边去做音乐。有时候也会一边弹钢琴一边想怎么靠近我想做的感觉。这次《你好，之华》其实我写了十首曲子，对我来说，拍摄、剪辑我都非常享受，自己能做音乐，我也是非常享受的。

Q在你的很多作品中，比如《花与爱丽丝》中，爱丽丝曾说到“谢谢你”“我爱你”这些中文词汇，《燕尾蝶》中唱了邓丽君的《南海姑娘》，还有这次中方投资的《你好，之华》，能说一下中国文化对你的影响吗？

A我第一次来中国是拍《燕尾蝶》之前，当时为了看景，拍摄团队在亚洲走了很多地方，北京我记不清了有没有来，但是去了上海、香港、澳门，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当时到上海的时候，上海正在经历城市重建，每天都在修很多新的高楼，老房子都推倒重新建，车站人很多，有很多从中国外地到上海的人，站前广场密密麻麻的人，我看到那个场景非常受震撼，觉得这个城市真的非常厉害。第二次去的时候是2000年，上海已经成为一个大都市，非常干净、整洁、漂亮。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城市重建时代吧。

当时对我来说，中国其实就是一个外国，虽然从距离上来说，跟日本隔得不是很远，但是心理的感觉我觉得还挺远的。虽然我母亲其实是在中国出生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有这样一个距离存在。后来我经常来中国，结交了很多中国的朋友，渐渐地，我其实能感受到我母亲出生在中国这样一个根存在于我体内，所以我也慢慢在体会以前我母亲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看到的一些东西。

Q你的电影有很多“错过”，很好奇你为什么执迷于这个主题？

A我的电影确实有错过，但是这次《你好，之华》，除了错过，里面还会有再会、相逢，和因为它们而引发的一系列的事情。可能在我的电影里，我的初衷除了錯过，还有很多是在“不遇到这个人，也许会更好”和“因为遇到了这个人，感觉很美好”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