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情态动词“能”的认知研究

2018-12-10杨丽梅

现代语文 2018年8期

杨丽梅

摘 要:本文在认知语法情境植入理论视野下探讨情态动词“能”的情境植入功能和结构“NP能VP”的语义建构过程。在认知语言学情境植入理论框架下,情态动词“能”充当一种情境植入成分,和“VP”形成的“能VP”结构则为被植入情境的结构。“能”在不同语境中分别赋予“NP能VP”结构植入潜在能力、道义力和认识判断力,从而使得“NP能VP”结构的语义凸显为非现实过程。

关键词:情态动词 “能” 认知语法 情境植入

一、引言

情态动词“能”是汉语情态动词的典型成员,在最早系统研究情态动词的汉语语法著作《马氏文通》(吕叔湘、王海棻,2005)中仅分析的四个常见 “助动字”就包括“能”,其他三个分别是:可、足、得。高名凯(1957)将诸如“能”“可以”“应当”之类的词称为“能词”。从上述两位学者对“能”的处理可见其在汉语情态动词系统中的核心地位,故对情态动词“能”的研究具有一定价值。搜集语料得知,情态动词“能”呈现出复杂的句法语义特征,请看以下3个例句:

(1)在小宋涛心目中,爸爸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子汉,因为他能爬上8200多米高的山峰。(《中国青年报》1992-05-26)

(2)人们决不能在理想真空状态中从事研究工作。(桂遵义《发扬联系实际研究历史的革命学风》)

(3)可每每端起书本却时时发愣:考出高一点的分数,就真能成才么?(《东西南北·我们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例(1)中“能”表示主体有能力实施动词所表征的动作过程。例(2)中“能”表示客观条件或外部环境允许主语实施动词所表征的动作过程,这是一种情理上的许可或允准。例(3)中“能”表示说话者认为动词所表征的动作过程有发生的可能。为什么上述三个句子中“能”可以呈现出不同的语义特征?“能”在句子中的作用是什么?句子“NP能VP”的语义建构机制是什么?

过去对“能”的研究主要侧重对其词性的界定以及语义分类。“能”分别被视为助动词(吕叔湘、王海棻,2005)、副词(吕叔湘,1942、1982)、能愿动词(王力,1985)、衡词(陈望道,1978)、能词(高明凯,1957)和情态动词等。吕叔湘(1980)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区分了“能”的6种语义:①有能力或有条件做某事;②善于做某事;③具有某种用途;④有可能;⑤表示情理上许可;⑥表示环境上的许可。朱德熙(1982)列出了“能”的三個义项:①表示主观能力做得到做不到;②表示客观可能性;③表示环境或情理上许可。王伟(2000,2003)在认知功能语法视角下详细阐述了“能”如何从最早的“能力”语义(semantic prototype)经由隐喻、转喻和推理等认知机制发生语义演化,最终形成多种义项相互关联、并存竞争的复杂格局。他将“能”的义项归为能力、条件、该允、可能、意愿、祈使六类,并得出“能”的统一的抽象意念:具备克服某种障碍或阻力的使能条件。

从前期的研究可以看出,学者们对情态动词“能”的词性归属及其意义的认识还不一致,为什么情态动词“能”可以被冠名为助动词、副词、能愿动词、衡词、能词和情态动词?王伟(2000,2003)的研究得出了“能”的统一概括的抽象语义,并很好地揭示了“能”各个义项的相互关联。但在他的分析中并没有涉及“能”在句子“NP能VP”中语义建构方面的作用。尚未解决的问题恰恰说明对情态动词“能”的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入,同时也促使我们从新的理论视角重新审视情态动词,在新视角下对情态动词“能”的研究有新的发现。

二、本文的分析框架

认知语法认为,简单名词或动词是事物或过程的抽象和概括,除专有名词外,在没有被认知加工之前,简单名词或动词仅标示一类虚拟的事物或过程,并不指向认知情境中的具体实体。根据Langacker(1991)的看法,名词前的冠词、指示词或数量词以及动词后时态标记、动词前情态标记等语法成分的使用被视为是给名词或动词植入了一定的情境成分。植入情境之后,简单名词和简单动词被扩展成为名词短语和小句(clause),表征一个具体的例示化(instantiated)过程。

以句子“He can speak French”为例,情态动词can充当情境植入成分,和后续动词形成一个被植入情境的表达“can speak French”,“can”给动词“speak French”植入情态情境,以此将过程锚定在非现实中。“can speak French”表征主语有能力实施的过程,这一过程不发生于说话时间时或说话时间前,因此在说话时间尚未成为已知现实。正是因为“can”的植入使得过程“speak French”所表述的过程被锚定于将来时间中,表征非现实事件。

为了描述时态、情态这些抽象的基本概念在我们认知世界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Langacker(1991)提出了情态动词的理想化认知模式,即动态演变模式(DEM)(Dynamic evolutionary model)。

上图中,实线圆柱体表示的是“现实”(reality),包含概念化主体所感知的所有已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且现实随着时间的进展一直朝着将来演变。“当前现实”(present reality)是概念化主体(conceptualizer)在概念化时间所处的现实,由圆柱体的横切面实线椭圆表示。当前现实的结构决定了未来现实的发展趋势,这种趋势以力的形式被认知主体概念化,Langacker(1991)称其为“演变动力”(evolutionary momentum)。认知主体对现实的认识建构是无穷尽的,且随着时间的演变,在动态演变力的推动下不断向前发展,进而衍生出将来现实(或非现实)。情态动词作用于概念化主体建构的已知现实之上的情态力(包括道义力、义务力、意愿力、认识判断力)等。在这些认知动力的驱动下,已知现实沿着将来路径演变为不同的将来现实。

从情境植入角度来讲,情态动词的作用是将动词凸显的过程定位在上述具体的非现实区域内。按照演变动力的大小以及被植入情境的过程所在的时间区域(现在和将来),Langacker将现实划分为未知现实(unknown reality)、潜在现实(potential reality)以及投射现实(projected reality)三种。未知现实体现的是说话人针对现在境况所做的判断,如汉语的“必须”“可以”“能够”,通过这些情态动词的使用,动词表示的过程被例示化于现在未知现实中。潜在现实体现的是说话人针对将来境况所做的判断,反映的是在演变动力较小的情况下,现实未来演变的一条可能路径。如通过使用汉语中的“可能”“能够”“可以”等情态动词,这些动词表示的过程被例示化在将来未知现实中。投射现实也体现的是说话人针对将来境况所做的判断。和潜在现实不同的是,它体现的是在演变动力较大的情况下,现实演变的必经途径和结果,这种情况下,说话人对未来过程的出现具有较大的自信。汉语中承载较大情态力的情态动词包括“将要”“必须”“会”“准”“要”“应该”等。

三、作为情境植入成分的情态动词“能”

鉴于上述内容,本文认为,“NP能VP”中的“能”为情境植入成分,“能VP”是一个被植入情境的表达式(grounded expression)。在认知语法情境植入理论下,“能”充当情境植入成分,其功能是将实义动词表示的类过程(type process)转化为一个情境化了的例过程(grounded process instance)。情态动词“能”具有力动态(force-dynamics),表征一种情态力。认知主体对“NP能VP”的概念化过程可以描述为主体通过使用情态情境植入成分“能”,给“VP”所凸显的过程植入一种致使力的认知过程。在此情态力的驱动下,句子凸显的过程演变为一种未然过程。从时间上来讲,“能”分别代表说话者对现在情况如例(4)和将来情况例(5)的判断。从情态力大小上来讲,和“会、准、要”等表示高语义强度的情态动词相比,在语义上“能”相当于“可能”,表达说话人不确切的判断,因此,“能”可以将过程锚定在未知现实和潜在现实中。

(4)就拿咱们社里来说吧,你想想,若没有象俺老三叔那样的爱社如家的积极分子,我们的合作社,能有这个样子吗?(于良《白浪河上》)

(5)他哪里能治好他的病?这怎么能还清呢?(巴金《寒夜》)

按照我们的初步判断,“能VP”表征一种抽象的能力过程,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中,句子的语义凸显可能被概念化主体分别识解为有潜能完成的过程、道义中(允许发生的)过程和可能发生的过程,如:例(6)中“眼睛喝水”凸显的是句子主语有潜能完成的过程,例(7)中“女军人直接参加诸如舰上服务、驾驶战斗机等战斗活动”凸显的是说话人道义中的过程,例(8)中“有希望”凸显的是可能发生的过程。

(6)能呀,非洲几内亚南方沿岸有一种叫“黑兽”的动物,眼睛能喝水。(胡霜《换眼睛》)

(7)美军事专家预言,今后几年内,现行禁止妇女从事某些军事专业的法令将会废止,女军人将能直接参加诸如舰上服务、驾驶战斗机等战斗活动。(学海《西方妇女从军热》)

(8)以后,还能有什么希望么?(巴金《寒夜》)

上面各句凸显的过程不同,这和认知主体如何概念化情境植入成分“能”所代表的情态力有关。也就是说,在不同语境下,概念化主体使用情境植入成分“能”给句子凸显的过程植入了不同的情态力。下面,我们将详细分析“能”的植入是如何促使概念化主体将“VP”凸显的过程概念化为有潜能发生的过程、允准的过程和可能发生的过程。

四、“NP能VP”的句法语义描写

我们将包含情态动词“能”的句法结构描述为“NP能VP”。根据《说文解字》(1988)的描述,“能”是一个象形字,用来指称熊这样一种体魄强壮的动物。从历时上讲,据李明(2001)的研究,“能”可以作名词,如例(9);可以作形容词如例(10);可以作一般动词,如例(11)。这些词的释义都和“有能力”有关。

(9)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李明《小雅·宾之初筳》)

(10)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李明《孟子·公孙丑上》)

(11)对曰:“……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左传·昭公十二年》)

助动词“能”表示“条件可能”,例如:

(12)国不忌君,君不顾亲,能无卑乎?(《左传·昭公十一年》)

Palmer(1986)认为,“情态是说话者主观态度和观点的语法化”,并按照情态动词的语义类型将其分为动力(dynamic)情态、道义(deontic)情态和认识(epistemic)情态。动力情态与主语的能力或意愿有关,道义情态表达说话者对某一动作行为实施可能性和必要性的认同,认识情态表达说话人对当前事态事实性的推测。

Bybee(1994)对情态进行了历时研究,并区分了言者情态(speaker-oriented modality)、行者情态(agent-oriented modality)和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三种情态。Sweetser(1990)将情态分为根情态和认识情态。根情态表征现实世界中的义务、许可或能力,认识情态是根情态意义的衍生,两者之间存在隐喻性的平行关系。这一语义联系的原因在于:我们倾向于用描述外部世界的语言来描写内心推理世界。我们用根情态来表示外部世界中的能力、许可或义务,正是因为根情态向认识情态的跨域映射的存在,我们的推理过程和外部世界一样受制于义务力、强制力等情态力。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认识情态表征推理中的必要性、可能性等。

结合对“能”的语义历时发展的认识和Sweetser對情态的分类,我们将情态动词“能”的核心义描述为:主体具有实施谓语动词表征的过程的潜在能力。“能”可以表示根情态和认识情态,其中,表示根情态的“能”分为动力情态和道义情态。

动力情态“能”表示主语有能力完成谓语动词所表征的过程。如例(13)表示哲学家“有在科学的海洋中游泳和在哲学的大地上健步”的能力。

(13)哲学家犹如“两栖动物”,既能在科学的海洋中游泳,又能在哲学的大地上健步。(沈铭贤《新科学观》)

动力情态“NP能VP”的语义可以描写为:“NP”有能力实施“VP”所表征的动作过程。“能”具有力动态特征,表达一种潜在能力,对动作“VP”的发生起致使作用,在“能”所表达的情态力的植入作用下,句子的语义凸显为非现实过程。

道义情态“能”主要表示“允许”或“允准”义。表征人情世故、社会规约上或说话人允许听话者实施谓语动词所表征的动作过程。如例(14)表示“《民法》”不允许“妇女在不经丈夫许可的情况下出席法庭”。

(14)按照《民法》的规定,妇女有讼事,不经丈夫许可,不能出席法庭。(贺正时、刘红姣《妇女学概论》)

道义情态“NP能VP”的语义可以描写为:“NP”被允许实施“VP”所表征的动作过程。“能”具有力动态特征,表达一种允准力,“VP”作为道义力量驱动下的过程,语义凸显同样属于非现实过程。和动力情态“能”不同的是,允准行为发生在允准行为发出者和被允许人之间,两者之间具有社会互动性,是一种发生在社会互动域(Langacker,2008)的情态力。

认识情态“能”来源于根情态,表“可能”义,表示说话者推测谓语动词表征的动作具有发生的可能性。如例(15)表示“保育员”很有可能“叫人气愤”。

(15)当保育员这样对待孩子,怎么能不叫人气愤。(《北京日报》)

认识情态“NP能VP”的语义可以描写为:“NP”有可能实施“VP”所表征的动作过程。从力动态上来讲,认识情态所表征的情态力属于一种推测判断力。“能”的可能义是动力情态“能”所表示的“潜在能力”的衍生,表示一种致使力,使认知主体逻辑推理得出一定的结论。如例(15)表示的就是逻辑推理上的知识(保育员对孩子不好) 的存在致使认知主体的推理得出相应的结论(叫人气愤)。

五、“NP能VP”的情境植入分析

前文确定了情态动词“能”为情境植入成分,并对其做出了动力——道义——认识的分类。下面将对各类“能”的情境植入过程进行阐释。

动力情态“要”给动词的语义突显植入来自主语的潜在能力。在潛在能力的作用下,动词“VP”被概念化为“有潜能发生”的过程。“VP”的语义凸显为“有潜能驱动下的动作过程”。例如:

(16)原来这人正是人们传说能在水中钻三天三夜的张川。

在通过“能”植入潜在能力之前,“在水中钻三天三夜”是现实中发生的过程。此句的概念化过程为:说话者先将“在水中钻三天三夜”概念化为已知现实中的过程,通过“能”植入情态力后,概念化者将这一过程概念化为有能力实施的未知潜在过程。

道义情态“能”通常表示一种允准力,给动词所表征的过程植入道义力,植入道义力后,“VP”的语义凸显为道义中的动作过程。下面以例句来说明道义情态“能”的情境植入过程:

(17)因此,我们不能把机器可以模拟人脑的某些属性,当作机器具有人脑属性的论据。(雷英魁,陈扬炯《当代大众哲学》)

在通过“能”植入潜在能力之前,概念化者先将“把机器可以模拟人脑的某些属性,当作机器具有人脑属性的论据”概念化为现实中发生的过程。说话人根据自己所具有的社会道义知识或专业知识,如机器不具有人脑属性,通过“能”植入道义力后,句子的语义凸显为潜在现实。

认识情态所表征的情态力来自于说话者对当前现实发生可能性的判断。“VP”的语义凸显为“可能出现的动作过程”。以例(18)来说明认识情态“能”的认识情境植入过程

(18)看你急得这股劲,难道天上还能跑了太阳!(李方立《初春的一天》)

概念化主体先将“跑了太阳”概念化为已知现实,然后,根据自己对当前现实的判断,给这一过程植入较大的认识判断力,在这一力量的驱动下,概念化者将“跑了太阳”这一过程概念化为有可能发生的过程.

六、结语

在认知语法情境植入视角下审视情态动词可以发现:情态动词“能”是一种情境植入成分,作为情境植入成分,“能”和“VP”形成一种被植入情境的结构式。“能”的情境植入功能为:动力情态“能”给动词所凸显的过程植入潜在能力,概念化者将过程概念化为有能力实施的过程;道义情态“能”给动词所凸显的过程植入允准力,概念化者将过程概念化为可以实施的过程;认识情态“能”给句子凸显的过程植入认识判断力,在认识判断力的作用下,动词所表征的过程被概念化为将来可能出现的过程。

参考文献:

[1]陈望道.文法简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

[2]高名凯.汉语语法论[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

[3]李明.汉语助动词的历史演变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2/1982.

[5]吕叔湘,王海棻.马氏文通读本[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6]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7]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8]王伟.情态动词“能”在交际过程中的义项呈现[J].中国语文,2000,(3).

[9]王伟.“能”的个案:现代汉语情态研究的认知维度[A].赵汀阳.《论证3》[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10][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1]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2]Bybee,J.,Revere Perkins,and William Pagliuca.The evolution of grammar:Tense,aspect and modality in the languages of the world[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13]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II:Descriptive Application[M].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14]Langacker,R.W.Cognitive Grammar:A Basic Introductio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15]Palmer,F.R.Mood and Modality(1st edit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1986.

[16]Sweetser,E.From Etymology to Pragmatics:Metaphoric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Semantic Structur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