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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

2018-11-27小河丁丁

饮食科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五保户寿衣爱喝

文 / 小河丁丁

母亲会造两种酒,红薯烧酒和糊粮酒,半是为着供应父亲,招待客人,半是为着给我们三姐弟筹措学费,添置新衣。

我们家的酒虽然对外出售,却从来不在门口挂招牌,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我担心没人来买酒,母亲微笑着说:“喝酒的人鼻子灵,从街上走过去,哪家酿了酒全闻得到。”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

买酒的人当中,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乡下老头,我们家叫他“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我们家,赶集的日子进进出出的人是很多的,来歇脚的,来喝水的,来买酒的,全是四面八方的乡下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坐在天井边上,逍遥自在地细饮,旁若无人。好不容易享受完毕,他慢慢地站起身,从腰间衣襻底下解下一只小小的葫芦,对我母亲说:“再打两角钱的,回家喝。”

那是一只细颈葫芦,外面包着红毛线织成的污腻的套子。过去我只在年画和电影里见过(那时候镇上还没有电视)太上老君装仙丹的是细颈葫芦,济公和尚装酒的铁拐李装药的也是细颈葫芦。我早就想要一只细颈葫芦了。我曾经央求父亲栽种细颈葫芦,父亲说:“没有种子!”父亲没有骗我,我们那里自古以来不出产细颈葫芦。

日子长了,我们家都知道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是兴隆坊的人,一个五保户,全靠打草鞋赚点酒钱,兴隆坊在小镇东方,只有两三里路,他赶集那天买两角钱酒回去,第二天喝一半,第三天喝光,到四天又来赶集买酒,这样就天天有酒喝。

后来粮价涨了,别人家的酒价跟着涨,我们家仍然维持原价。没过多久,镇上的同行有意见了。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家的酒不卖了,除了那个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如果我们不卖给他,谁会做他的三角钱生意?他就没有酒喝了。”父亲很赞成:“这样行,这样义道!”姐姐说:“我们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又不是亲戚。”父亲看了看脚上那双用板车轮胎割制的鞋,低沉地说:“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只会用稻草打草鞋,那种草鞋不禁穿,没有什么人买了。”

只为父亲——捎带也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酿酒,母亲就闲下来了。闲了一阵,母亲把搁在睡房里的缝纫机摆到临街的堂屋里,买来几匹布,做裤衩卖。后来又无师自通地学会做长裤,做衬衫,做单衣夹衣,最后连寿衣和旗袍也能做。

爱喝糊粮酒的老头仍然每逢集日就来买酒。我们家早已不把这宗生意当生意,碰上吃饭就请他入席,他总是欣然离开天井的小板凳,坐到桌边,跟我父亲划拳行令,俨然是老交情。

提起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我们有时候也叫他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为什么要添一个倔字?那天他在我们家吃了饭,临走要留下酒钱,父亲母亲坚决不要,他梗着脖子,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你们不要钱,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五保户?我有钱,我打草鞋能挣钱!这方天,我的草鞋是最好的!”

酒价年年涨,几年过去,翻了三四倍,老头仍然以一角钱二两的价钱买我们家的糊粮酒,逢集就来,风雨无阻。

那年秋天,爱喝糊粮酒的老头连续三十集日不来登门,母亲担忧地说:“那个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恐怕不强旺了呢。”我们那里说老人不强旺了,意思是余日无多。父亲搔一下头皮,说:“无亲无故,也不便去看他,不然的话,别人以为我们图他什么。”

入冬之后的一个阴天,父亲带着哥哥姐姐到山里走亲戚去了,我和母亲留在家。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人走进来,上身穿着皱皱巴巴的中山装,脚上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一看就是村里队里的干部。他手中拿着的,竟是那只好久不见的细颈葫芦!他说:“你们认不认得这只葫芦?”母亲说:“怎么不认得?这是兴隆坊那个爱喝糊粮酒的五保户的……”中年人说:“五保户昨天‘走’了,我来替他买寿衣。我没有量他的尺寸,你估摸着做一套吧,合不合身不要紧,能穿上就行,反正他不会闹意见。”母亲问道:“什么时候要?”中年人说:“明天上午入殓就要,辛苦你赶个工。明天我没空来,你叫小孩子送去。”他问过价,把钱交给我母亲,打量着我说:“五保户以前来买酒,总是你给他打酒的吧。他闭眼前,交待我把葫芦送给你,反正他用不着了。”

我接过葫芦,又喜又怕,好像那里面装着老头的鬼魂。

中年人走后,我将脏兮兮的套子取下,想拿去冼,发现葫芦也是脏兮兮的,就先洗葫芦。才洗几下,我惊叫起来——这只葫芦不是藤上长出来的,是玉的,玉的颜色是葫芦黄,不脱套子,拿在手上也认不出真面目。

母亲闻声过来,双手捧着玉葫芦,脸皮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把玉葫芦拿到睡房放在枕头底下,叮嘱我不要吱声,等父亲回来再说。天煞黑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姐姐从山里回来了。一母亲关上大门,点上油灯,拿出玉葫芦叫父亲看。父亲摩挲着玉葫芦,思量好一会儿,对我们说:“这个葫芦要不得,这是人家心爱的东西。明天我去送寿衣,把葫芦送回去。”

父亲把玉葫芦装入毛线套子,灌满糊粮酒,藏进谷仓。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腋下夹着母亲赶夜工制成的寿衣,裤兜里揣着玉葫芦,带我一起去兴隆坊。

兴隆坊是个很小的村子,灵堂设在祠堂里,不难找到。见到了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父亲给他换上寿衣,又和师公等人一起把他抬进棺材。等到师公指挥木匠庐砰砰把棺盖钉上,父亲朝棺头打个拱手,也不说什么,拉着我就走。

出了村子,我摸一下父亲的裤兜,空了。

“那个葫芦呢?”

“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把葫芦放进暗袋里了。”

“暗袋?”

“昨天晚上,我叫你母亲给寿衣缝了一个暗袋,那时你们三姐弟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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