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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之上

2018-11-23八零

野草 2018年6期
关键词:明仁表妹表哥

八零

楔子

成年之后的最初那几年里,无由地,我成为了一名默无声迹的民间雕工。每每夜色渐深,当我平静地坐到聚光灯下即将铺刀展木,总要先迷失一阵:习惯性地冲着茫茫夜空搓揉起右手食指。指尖顶端,群星闪耀,时而有只大鸟伴随着一条仿若心形的木船穿越现世的时空。接下来,啊,接下来一切仿佛都预设好了:双耳骤然轰响,恍惚间,那曾经举起的刨子再度落下,“呲嚓呲嚓”,阵阵破发音过后,金属的牙齿咬断木头的纹路,于是,我与俗世生活暂且失联了片刻。

那时候,我刚刚步入我的少年时代。在清水村那座局促的庭院内,一切都发生着奇妙而难解的变化。我是说,当他——我那沉默寡语颇为人诟病的舅舅——一旦完全沉入自我的角色,狰狞的面孔甚至也变得柔和起来:右嘴角上方锈迹斑斑的伤疤上落着光,恶煞般的眼神里百花怒放;而那令所有人都感到厌恶的蓝色眼珠,似也随着手指的抖动带上了特别情感,使我确信:那样的改变,凝练而确切,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指引。

可是其后很多年里,我又谨小慎微,不愿多去回想这些。在我看来很多记忆浑浊又险如陷阱。那时,我尚且不是个太爱琢磨问题的孩子,缺乏思想,仅仅任由恍惚而带有粘液质的情感本能朝他靠拢去,再如影子般默默站到他的身后,整整一个上午或下午。

直到那年那个冬日某个落雪的黄昏,当我微颤着心尖儿,绕开小竹林再次假装路过,一瞥眼注意到那挂着雪片的眉头下方迥异于往常的眼神,心才略略失重了几秒。

但我没有停住脚步。这时,雪大了起来,越下越大,占领整座村庄,以至于我分不清那盘旋在庭院上空的灰白物质,是雪花还是刨花,抑或只是我记忆中的一些盲点……

1

绳墨伸展,以笔作线;量具测量,刨子出场……哦,是的,那时候我舅舅是一名乡村木匠。一个古老而宁静的行当,在当年那家整日轰隆隆直响的家庭轧花作坊隔壁悄无声息地暗藏着。对这项并不太能引起别的孩子注意的手艺,我那时却莫名地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他的儿子,那位大我三岁的明仁表哥——愿他此刻在天国安息,原谅我再次将他从记忆的淤泥里打捞起来——对此,却反感得要死。因而我们间一开始便存在着隔阂:我热爱他父亲的职业;他不,不但不,甚至还常常怀着某种恶意的情感吧?我覺得那时我是略略清楚他的某些心迹的,正如他很多时候对于我的“掌控”,意图并不难以琢磨。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两年。

那时,我们仿佛突然之间都成长起来,也全非不谙世事了。苦恼,由此开始。

我记得明仁表哥刚刚长出喉结的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毫无征兆地,那日他强行将我拉入厨房——他比我壮得多——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掂出半只喷香的卤鸡,勾魂鬼样在离我鼻子半指远的地方摇来晃去。口水四溢的当口,他脸上的激情骤然消失了,语气起了变化。就在那一刻,我留意到他长出了那么个硬生生的玩意,随口型变化,在明亮的光线里蠕动,使我不由地感到心惊。之前我刚从河岸归来,眼下,便下意识将那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看作抖动的浮标:在提醒我,免得像鱼儿那样因贪吃而上钩。果然,诱饵抛出来啦,他满是蒜味的嘴巴抻到我耳边。本能地后撤身体,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得说,但是又说不出当时我的心跳有多快!我慌乱地望着他,仿佛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唉,他锁骨斜上方那颗该死的肉球哟,总在不住颤抖,连同他裤袋中弹弓包皮里窝着的那些石子——随时都可能朝我眼睛里射过来吧?“哦,我的明仁表哥啊,全村最出色的弹弓手,请你别这么折磨我……”

我在心里痛苦地哀求着。可一切都是白费。并不是说接下来他因为我的不合作教训了我,而是当他被我的沉默——不,是恐惧——一次次冷生生地拒绝之后,他竟冲我冷静得笑了起来,露出一对尖锐的虎牙。

那笑像极了他的父亲,使我浑身激灵。

我真想不出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这时,舅舅出现了。他刚从外头做工回来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身火燎燎的木屑味儿。他进厨房是来找吃的吗?明仁表哥的话还像斗绳一样勒在我的后颈上,那儿一定该留下一圈深深的墨迹了。我侧身不敢看他。就听见舅舅骂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鸡,哼着一支和他工作有关的小调晃荡出去了。接着,表哥同样骂出一句什么更加尖刻的话,拳头锤向空中,抖起胳膊上的肌肉走了出去。就剩下一个我,心嚯嚯乱跳,我感到整个院子都在摇摇欲坠。

后来我始终猜不出他为何要向我提出那么个要命的要求,那是他父亲啊。浑身无由地冒出冷汗,仿佛那陷于烈火的,不是后来频频惊现于梦境的他父亲那些心爱的工具,而是我这具颤动不已的单薄身体。满院子都是强光,带着飞扬的木刺,扎得我双眼发疼,赶紧冲到水井旁将冷水敷到脸上。

我想,那念头如此不可思议无非就是说说,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似乎的确如我希望的那样:接下来的几日如储物间熟睡的木料一般安静。而见了表哥,我却还是下意识侧过脑袋,仿佛心里真装着某个将要付诸行动的恶念。有一回,我见他在我面前站住不动了,便蹲下身,装作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自始至终。这倒符合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一周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想那是因为他不得不服从父亲的命令打起背包去镇里的中学读书去了。

临走时,他避开所有人,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冷笑着的眉头朝我死死地拧过来……

唉,没必要兜圈子,是的——很快,他那和着大蒜和肉香味的阴谋得逞了:舅舅的工具全完蛋了!只剩下一摊破铜烂铁半掩于冒着烟气的灰烬中。哦,那时候我才刚进入到那个陌生环境不久,怎知道这底下到底藏着一种什么情感,竟造成如此结果。我忽然感到不知所措,内心愈加孤独而昏暗起来。

毫无疑问,这事是我干的。

不,那是他们的说法。一种掩饰,一个不令恶行蔓延的应急之法,我的外公尤善此道:或许他是觉得已经有了那么一位拧头筋儿子就不应当再有一个万恶的孙子吧?他说:“这是名声问题,可是还能有谁呢?”

他的目光升起来,“啪嗒”扎到我脸上。

是啊,还能有谁呢,这不是极易判断吗,逻辑上完全行得通:因为我厌恶我舅舅。而且——他们忽然间竟对我那么了解起来——他们都清楚其时我还正在生一种病,症状为“不合群,心思重,想法难以捉摸”。这就完全合情合理了,叫我这么个随时可以滚蛋的外人来承担一切。“他可厌恶他舅舅呢。”他们开始寻找证据,可这一点又是怎么被看出来的?无论如何,他们是高明的:找到问题根本,抓住了事情的内在动机。况且,舅舅下面的一句话更叫人无法反驳了。“没错……我看见他整天趴在木工房的窗户上瞅,神情怪异。”语气多么干脆,仿若硬木刚被锯断,“咣当”一声,落到地面上。几个月来,这是他对我说出的最长一句话了。但我感到他没有说完。我想他若是说“为什么你总是在我工作时斜眼吊眉像个贼那样偷偷躲在我的身后”,那就更符合事实了。

但是,我直觉到一名“外人”的生存之道:闭上嘴巴,连一个委屈的表情也不必拿出。

由于我的“不配合”,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审讯”。并非常规意义上的,但我怎有机会表达我内心的委屈与苦恼呢?我尽可以低下头去,可我的五官没一样出毛病呀:我可以听,听他们愠怒中又略带着宽恕的语调;可以触摸,比如当我的手指触碰到饭碗,我感到并不完好的瓷器边缘在切割着我,使我认为连吃他们的东西也是羞耻的;鼻孔里时时充溢着呛人的气流,那是他们胃部各种食物混杂之后即将冒出来的怀疑味道吗?

哦,他们,我的舅舅,我的外公外婆,真要命,我又意识到,还有舅舅的胖女儿明珠表妹,那是我最初唯一存有好感的人了!

这就是我初到清水村的际遇之一。实话实话,还算平静,他们并没有做出多少责怪的言行,一切行进于无声无息中。我没有作出任何辩解,我没有那样的习惯。而且一开始,当我初步意识到麻烦将要落到头上,也没有显得多么紧张。我甚至还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明仁表哥身上。有一回在梦境里,我讨好般地对他说:“表哥,你是可以证明的嘛,当时我并没答应你的请求,又怎会成为纵火者?”而那梦尚未醒来,我就苦笑起来。我成了唯一的罪犯,不争的事实……

不多久后一个周末,明仁表哥回来了,刚得知此事,便愤怒起来,一脚踢在老鹅文革的腚上。“那是一个怎样的混蛋,啊?你们倒是说说!”他双手叉腰,高声痛骂不止。

我觉得他是對的,真正的罪犯应当得到咒骂。但是,没容我同他站在一道共同谴责作恶者呢,便注意到他颤抖的喉结骤然停住,目光一下焊到了我脸上。一个新的误解者,我的明仁表哥,三秒钟之后,他的脖子悠悠地转过去。我却不得不再次低下脑袋。

下午的时候,他寄宿班的同学来了,他们当着家人的面谈笑风生,讲述入学以来新鲜的学校生活。特别说到周一那天的经历,而那一日,正是工具房起火的日子。我自然记得那时刻,火势突然,却并不大,很快被扑灭。我一直站在门旁外。直到舅舅大骂着跳出来皱着眉剜我一眼之后,我才冲进去。我留下眼泪,为那些亲爱的无辜的工具。

而就在当日早晨,我还曾爬上院子的土墙,以无比仰慕的目光欣赏着舅舅的劳动。他当时在打治一只五斗橱:墨斗在他手间有节奏地跳动,他附身于钢琴般的木器上方,很快,乐音声在耳畔飘荡开来。那一刻,晨曦照耀着他,我觉出他是那样安详而神圣。而仅仅两个时辰之后,当他拖着满脚的灰烬迈出木工房,鬼魅之气罩在了他整张脸上。

我的坏日子跟着来了。我刚刚到来,刚只能叫出几种工具的名称,坏日子就来了。

2

人们极不喜欢我舅舅。起初我想不出缘由,同一般评价者一样,也认为他是个性情暴躁行为怪癖的人。甚至有时当外人带着挑衅的语气在我面前骂他是头“木鬼”“疯子”时,我也不加反驳。来自外界的各种信息以及我初步的观察,确实让我觉得他并非善类。

即便是在家庭内部,比如在外公的意见里,我也隐隐觉出不寻常的味道来。一开始这叫我觉得意外,因为外公总时不时找个理由痛骂他。原因似乎是在之前的“某些年月”里——他用的就是这说法,我不是爱深究的人——他靠着他的木工技术帮助别人制作用于攻击的武器,造成了人员伤亡……

当时,我不明白这会有什么问题。我以为大家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完全是由于他那张丑陋难当的脸孔:不单生有恶心的疤痕,更在于那上面从不见笑,嘴角总死劲抿着,仿佛随时要咬破什么东西。另外,说话时语气总古古怪怪。比如,我初到清水那日,他也许是想当着他姐姐的面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吧,便硬拍起我的后脑勺说:“啊,这是大外甥呹,嘿,好极,嘿,好极啦。”

瞧他那鬼样儿,有什么好呢?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根本没打算到这儿来。我只感到头皮发麻,仿佛他的话如同锋利的刨刀,划破我的大脑神经层,徒增起反感的浪花。

不久后有一天,清水村村主任王道九对我说:“啊外甥呀,你城里来的,自然有脑子了,可要多个心眼哟。”我不明白这位我并不熟悉也喊作舅舅的人是什么意思,便没接他的话。他继续说,挑明了说,说到了舅舅脸上。我心头一紧,想跳开去,却被他一把扯住了衣领。他的牙齿全被烟叶熏黑了。“你那舅舅啊,听清楚没有,可是个很不地道的人哟,你要阶级立场分明才好……”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只茫然地看着他明暗不清的脸。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变得谦虚起来:“哦,我都忘啦,你是城里来的,是有见识的货。为表示尊重呢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王道九,大家喊我王主任。”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笑一下。他将沾着泥土的衬衫底部朝裤腰里塞塞,然后上身一耸,朗声道:“啊,确实,确实不地道!我相信外甥你是有见识的。”难得获得这样的尊重,便在神情上显出了愿意听下去的意思。接下来,我至少搞清了这么一个事实:他父亲去世时使用的棺材是舅舅打治的。

“而他娘的,哦不,我不是骂人。我是说他坏了心!半途上寿材竟出了问题……”

他在描述那个过程。而对我来说,那距离太过遥远,情感上讲,我没有没打动。无非是这样:对舅舅的技艺表示怀疑?一次事故?他最后说:“我自然清楚得很,他那是在私报公仇!不就是为十几年前他脸上那块刀疤吗?那刽子手,他的恶行还少吗他?”牙齿咬得吱吱响,像棺木钉锲进硬木里。

我呢,作为外人,我始终要做一名安静的旁观者,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吧?

到清水村去是情非得已。那时候父亲刚刚调到县法院工作,母亲的事业初步展开。我对他们的工作毫无兴趣,他们做什么和我无关。爷爷奶奶一年前相继去世了,我只得被“暂时”——他们使用这个词时脸上笑眯眯的——安置到那样一个偏远乡村去读书。但我很快就想,也算不错吧,和吵闹的城市生活比,乡野的很多事情毕竟令我心情舒畅。关于舅舅,即便有那么多不同类型甚至相左的评价,我却并没有太过陷入个人情感的漩涡。没错儿,我一开始就说我不是个爱追究问题的人,而更像一名旁观者。舅舅的过去我没有太多兴趣,可无论如何,他确是当时村中唯一——也是最好——的木匠呀!

虽说没有深究问题的习惯,但那时我还是经常任由着本能的思绪去想,平素我不太愿意开口多说,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吗:木头是不会说话的,因而主人时常受到它们的影响……我是说,舅舅在影响着我,在众人眼中,他何尝不是块木头呢?一开始,这种相互沉默的关系便确立了,我们之间并无什么交往;那么,我们的联系或许只源自于一个“木”字了?这想法使我困惑又愉悦。

在我甫一出生时,我的爷爷重拾旧业翻出一本旧书来,说我“五行缺木”。那模样滑稽极了,语气就像一只算命老鸦。“秋天出生的人,五行中多金,但缺木。”随他怎么认为吧。但在我的童年时代,受到这位老篾匠的影响是注定无疑的。那时候,他种了半坡竹子。当他和奶奶在静止的时光夹缝中编制各种器具艺术品时,我就学会了在竹片上刻画各种植物与动物。当父母有一天忽然想起我,而我再回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发现我变了,认为我更不爱说话了。“木头就不爱说话!”那时,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还是某次后来的场合?是对着父亲母亲,还是某位同学?医生替我做出过解释吗?一切都遥远起来。慢慢的,村里人也不愿同我多说了,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想法在我这里总得不到积极回应吧?王道九又一次悻悻着离开了,撂下的话里充满了愤怒的警示:“小子,你是有出息的人。不是我说,那个疯子,你要警惕他。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我不知道要警惕什么,可真够滑稽的——刚到一个新地方,总是被别人当面提醒。

某一日有个现象引起了我的兴趣,和舅舅无关。那是黄昏,我们清水村上空忽然传来一阵隐约而又确切的嗡鸣。声音吸引来一大群人,全昂着脸朝头顶搜索。是架客机,确切说是一架“三叉戟”,正由北向南飞。

我心里激动极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唯一能说出那东西型号的人,因为他们争论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结论。我早先在一期航空画报上了解过这些。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们说明一番。激动忐忑半天,终究没有开口。“我和他们没话说。”我清楚问题出在我这个外人身上。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爸爸妈妈正坐在那架航班上,当他们经过清水村时还朝向地面招手。那是他们在向我打招呼。可惜我已经睡沉了,没能跑进院子里回应。

他们确实是乘过飞机的,去清水时我还将他们使用过的一对蓝白相间的机票带在身上留念。醒来后的数日里,我听到人们的嘴里便总是离不开那架银灰色的飞行器了——是出于某种无法言明激动与紧张吗?我何尝不是这样呢,何况我是那么地了解那种飞机,我甚至数得清它有多少只轮子。

是的,生活在那样一座山坳里的村庄,被怀疑被冷视被提醒,尤其到第二年年末,当那件事情刚发生过之后,我满心里就只剩下撞出暗黑云层飞向远方的冲动了……

万万没想到的却是,在对那架倏然而至的银灰色大鸟上,明珠表妹的兴趣竟和我高度一致——甚至说,她已中毒颇深!其后,我们像地下黨接头那样在一些角落里频频碰面。我向她讲述我所知道的,甚至还虚构了那些“上等人”五彩斑斓的高贵生活。那时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侃侃而谈,一发不可收拾。我甚至还装出成熟的语气说出“这就是我们以后的生活”那样的话。而实际上以至于数年后的今日,我对自己的未来仍是一无所知满目萧然。也许只是因为当时那又高又远的距离感使我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欲念吧?我说不清,只觉得同小我一个月的明珠表妹进行交谈,使我心胸开阔起来。

由于激动,明珠表妹略显陡峭的胸脯总是起伏不定。我倒显得平静。甚至当她长时间冲着天空高昂起脑袋默叹时,我都在平视前方那堵土墙或者蹲下身子摘鞋面上的碎木屑。我在想别的事。说实话,连续数月的无望生活——本渴望舅舅能给我安慰——,我已经急不可耐,甚至还在心间设计了好几种“出逃”的方案。是的,出逃,逃离那个封闭环境,那是一种何其强烈的愿望啊?

“三叉戟。”我重复道,却不清楚脑子里为什么总是冒出来这个词,一定是从父母那儿了解过的某些信息刺激了我。那个与表妹共处的下午,我满心都是焦虑与兴奋。“哪怕是掉下来呢!”我接着说,却突然意识到并没有说话的对象。她没有听我说。这对极啦,清水村的生活如何不叫我感到压抑呢?那并非全是因为我被他们“诬陷”这等事——没多久,木工房失火那一页便被翻过去了。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如此不安?因爸爸妈妈总不在身边,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我又想起刚被送到这儿时的情景,妈妈安慰我说:“我们知道你自小热爱手工,现在可好呢,你舅舅在这方面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最初的时候,这话的确吸引着我。那时我虽然对艺术颇感兴趣,却还从未认真接触过一位木匠呢。但没多久,我发现这只是一个托辞。当舅舅当着妈妈的面说出那句憋足了劲的欢迎词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回。表哥面上和善,却将我当作一个可以利用的懦夫。明珠表妹呢,她冷若冰霜情绪不定,那段时日整天冲着远方发呆,喃喃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像眼下这样:肥嘟嘟的身体几乎要嵌进了墙角,那是为了获得某种巨大的反作用力,以便尽快使她脱离俗世的生活吗……

这样的碰面数次之后,我心底里忽然无由地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情感。我对她的陪伴成为了可有可无的点缀:她只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才会缠着我问我一通,而我早就丧失了言说的兴趣。我不想成为她的工具书。

“都有些什么呀?”她一只眼挤巴着,“那是个什么样?你说姑姑和姑父坐过飞机,他们告诉过你身处高空的感受吗?……嘿,阿木表哥,专心点嘛,你说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我怎么觉得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她突然站了起来,满脸愠怒地逼视着我,“你知道我的理想吗,啊?你知道吗?”

我惊慌失措。她的话总叫我无从回答,我从没想到那么远。她继续说,拳头握得紧紧的,满面激情:“我的梦想是——是成为一名,飞机乘务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不知道在这么个闭塞的地方,她怎会说到这样一个职业,是明仁表哥影响了她吗?我仍没有回应,因为我总觉得没有必要对他人的想法发表意见。“那是不明智的”,这是父亲的话。母亲的说法是,“永远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它们均来自他们的时代。有时候,明珠表妹会一口气问上一大堆问题,问过后就攥住我的手不放。有一些我是能回答的,却也明白她需要的并非是我的答案。她只对自己说话,因为她从不看我的脸,目光老是停在别处,令我讨厌——这和我的习惯倒挺像,所以有时候我也讨厌自己。三叉戟,三叉戟……那些天,我老想着这个神秘兮兮的名词,可到底和我又有什么联系呢?一时又说不出症结所在。

“你觉得舅舅是个怎样的人?”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跳出思维怪圈,问她。

“啊?”她回过神,表情夸张,像在嚼着什么,是觉得我当面这么问太过唐突了?

我又说一遍。她脸上骤然升起捉摸不定的笑意。是不想回答我,还是觉得我的问题可笑?她忽然起身,在我脑袋上拍拍,仿佛一位中年妇女对待一名不谙世事的童男子。

“你看过他脸上的伤疤了吗?”她打了个老长的哈欠说,“他是一名伟大的木匠!”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就这一句?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辛苦陪伴半日,只得到这些。我被激怒了。其后再喊我出来,便不加理会了。我想,幸好当时我控制好自己,没将那机票也展示出来。我觉得我被什么推开了。狡猾的胖妞,我发誓再不与她相约。

3

无聊呀寂寞,有时候在门旁一坐就是半天。眼前的课本成为假象却频频博得外婆的赞赏,颇令我感到恼火却难以发作。对面是一睹泥石墙,他们一旦离开,我便扑将过去,因为那堵土墙里镶嵌着一块断裂的石碑。光滑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刻着繁体字。但直到后来离开清水,我也没有读顺一个句子。可眼下,它是重要的,能叫我打发些时间。

舅舅隔三差五地外出做工,其余时间将工作留在木工房内。在假装像个热爱学问的人那样琢磨着石碑上的文字时,我频频转过头去。多数时候,只能看到他弯曲的脊背和不断扬起落下的手臂。刨子,锯子,墨斗,凿子,锤子,钢尺,角尺,鲁班尺……所有工具我已能辨认得一清二楚,大多都是些新家伙——他有这样的癖好:喜新厌旧。不知为什么那些冷冰冰没有生命的东西偏偏叫我看得心头发痒,频频抻直十指,伸张着身体,也想去施展一番。有时反复的心理斗争之后,我真想开口向他提出这种请求,但一见他走出房间那脸膛上刹那间被打回原形的凶险表情,我就打消了念头,慌张转过身去,继续面朝那些歪七竖八的古老汉字,仿佛在面壁思过。

那就是我那时候的全部生活:除了偶尔打空中路过的客机——这一点除表妹已经没任何人再感兴趣——清水河也断流了,一切都令人窒息地静止下来。老鹅文革嘎嘎叫着,也来嘲笑我吗?我可没心情踢它屁股。

暑假进行一半时,妈妈来看我了,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提出回城的想法,这可是我日思夜想的啊。那也许是明仁表哥回家来度假的缘故吧?不得不承认,我心间总是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感,尽管他刚刚利用过我。可我马上又自嘲起来了,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我继续待下去的理由的,我可不待见他,因为他不待见我。

明仁表哥的發型变了。最直观的是颜色变化。还有那顶我叫不上名字的奇怪绿色帽子。毫无疑问,他是故意那么打扮的。他每一次回来,都能将我吓个不轻,总是花样百出令家人咋舌、痛骂、长叹,接着一切责任落到舅舅头上,被外公骂作“大小一对草包”。对于他的变化,一开始我和大人们一样感到不适,慢慢也就不觉什么,甚至于认为他是个极有个性的人。但家人对他的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外公的话越来越少,经常长长“噫呀”一声将烟锅子在门槛上敲得“噔噔”响,继而手捂胸口猛烈咳半宿。外婆倒是和气些。舅舅呢?他持续地一言不发。但我感觉出他胸腔里窝着一团火。

自打入住这座院子,我几乎没见他们父子说过什么话。偶尔吵几句,接下来,神情动作延续了一切,仿佛两个哑巴在对决。

有一次——我刚来清水那会——我看到舅舅突然冲进堂屋,一手将大桌上的那块灵位抄过来,摔进了院子里,然后悲戚着环视过所有人,抬起脚,“噼噼啪啪”踏得粉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第一次那么做。所有人都惊住了。尤其是明仁表哥!他一下子摊倒在墙角里,脸埋进大腿间,“乌拉乌拉”地干嚎起来,嘴里反复只说一句话:“放心吧,放心吧他妈的,我会叫你后悔!”样子悲痛至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想不到竟哭得那么撕天裂地。我们远远地看着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接着,就见他“腾”地跳起身,一拳砸到石墙上。手,瞬息间红成了一只——烂柿子。然后,眼珠子几乎要炸出来,猛然转回身,朝他父亲冲了过去……

那么长的身体——像标枪投射出去了!战斗,瞬息间结束。他哪里是他父亲的对手?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年代?他真不识相。

哦,那一天,我想起来啦……正是那一天,有一架飞机从我们小院上空闪着银光飞过,而地面上的一切却是那么糟:舅舅打坏了妗子的灵位,表哥砸碎了自己的拳头。外婆推开舅舅将摊倒在牌位上的表哥拉了起来。而黄昏的时候,舅舅又变戏法似的将一块新打治的牌位放在了大桌上。趁他们不注意,我伸出头,闻出那是雪松木……

其后连续一个学期,明仁表哥也没有再回来,令我颇感不安。以前每月他至少回来一次取生活费。整整一个学期,我的心七上八下。但是,我又在担心什么,为了他吗?

没想到眼下他却忽然回来了,戴着一顶只露出一只耳朵的绿帽子。他刚回村的那个下午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没能马上认出他来,我显得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向他表示舅舅可能不喜欢这个打扮。他没有理我,吹着口哨将外套搭在肩上,晃荡出了院子。我真为他担忧,即便在城里时,我也没见到有多少少年是他那副打扮的,他成心那样。

果然,黄昏时舅舅回到家看见这一切,脸上的局势无法控制。但他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将手里的锯子拉得“咔哒咔哒”响,一根胳膊粗的杉木立马“吧嗒”一声断作两截。一截砸到他的脚背上,他那龇牙咧嘴的隐忍模样,叫我心惊。以往因愉悦的劳动而产生的简练而确切的情绪,完全不在了。

唉,我那万恶的明仁表哥哟,居然还撅着嘴巴摆着屁股吹起口哨,弹弓朝向土墙外的叶丛间“噼噼啪啪”射起来。一簇麻雀毛在院子上空纷纷扬扬,弄得我直想揉眼睛,以至于没留心那顶扎眼的帽子是不是还歪歪地戴在头上。出乎意料的是,这时刚刚“打野”回到家的明珠表妹见到哥哥,却显得那么兴奋:掂着一条腿,胸脯剧烈起伏,手捂着嘴,仿佛不那样会叫出声来。

接下来,我看到舅舅放缓节奏,突然像只焦虑的母鹅那样“嘎嘎”叫唤,在院子里窜来窜去——脑袋,却昂不起来了:他一定是在进行某种高强度的思考,以便最终拿出个问题解决方案吧?我紧张得心跳都停了。

当他战栗的双腿终于要收住,刹那间,我注意到明仁表哥脚下突地一转,猛冲了过去,一口痰准确无误地啐在了舅舅脸上的那处伤疤里——然后,身体猛一顿,飞身越过土墙,逃掉了。顺便说一下,关于土墙之外的那个院落,我曾被警告过:不得进入!至于为什么,后来我才得知。外婆说:“二十年前,那地方发生过几次战斗,死过人,阴气太重。”而那一刻,我的明仁表哥却毫无顾忌地跳进去了。我看到外婆跳起来想说句什么话,却连人影也看不见了。再顺便说一句,那是后来明珠表妹告诉我的,她说她哥哥根本没在父亲安排的中学里上课,而是将钱交到了一所武术学校。

“叫他去死吧!报应呀,谁能阻止的了?”外公干嚎一声,半眯着的眼并未睁开。

再次被耍弄,舅舅抄起斧子硬生生地锲进了土墙下的木墩里。接着,锋利的目光恶狠狠瞄向了明珠表妹和我。不,不单单是锋利,还有别的什么意味吧:痛苦?绝望?

我想,这下他们将不再是父子而彻底成为了敌人,他们彼此都不在乎了。哦,无法想象,我竟生活在这样的夹隙里。

可同时,我感到我与舅舅的距离似乎在发生某种变化。这是我一厢情愿,还是因为我的角色由一名偷窥者变为了一定程度上被接纳了的旁观者?这叫人惊喜又困惑。

可是,他有时不经意间回头看我时那阵阵柔软下来的目光,却是真实而有温度的呀!当面对大件木材时,他会将工作搬到院子里。有一回,见他一个人显得吃力,我便上前帮他抬,他竟没有拒绝。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一年多来,这还是头一次。目光一下落在那道长长的豁裂的伤疤上。接下,忽然想起王道九提到过的 “十几年前”那句话,又不免心跳加快了。然后是短暂的对视,尽管秒视之后我极快地转移了目光,但我确信他那空荡荡大得出奇的眼眶里,并没有多少恶意——那一刻,我心底里无端地“咕噜”出一个气泡:眼前的这个人,我的舅舅,是俗世中活生生暖融融的一个人,就像我惯常注目过的蓝天。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在为大姨的女儿的婚事忙活。我呢,我悄无声息地退到侧畔一小片竹林掩映的一个角落里,捧着下巴看他一举一动。那真不像在工作呀,我是说,眼下他又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动作灵巧,眼神柔和,光洁的指肚上扯带着光,结实的臂肌在有节奏地起伏。哦,一个看起来木讷狰狞凶恶的人怎么会一下变成这尊模样?我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起一个准确的词加以描述。我观望的角度总是在不断地变换,有时向光,有时背光,而在那些或长或短或恍惚或安定的时段里,那些光总会准确地落到他那不断挪移的半秃的脑门上,紧接着,滑落到他颤动不已的虎口里。

哦,时间就这么快地溜走啦。光照在木料上,照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照在我夹脚的鞋面上,最后不多的一点日光笼罩了整座院子。要不了多久,庭院之上便就是星光点点。来不及多想,什么都还没抓住呢,便逝去了。

他的身体直立起来,拍起手掌,爽朗道:“嘿,完工啦!”砸巴着嘴,样子极为享受。

这时,一回头,他看到了我,显得有点迟疑,仿佛我们并不相识。我赶紧逃开了。

不得不说这像一个梦:一旦醒来,生活本来的面目便会生硬地要求我去面对现实。他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性情愈加暴躁,甚至频频对他父母发一通火,似乎非要燃起一把火,灰烬凉过后他才能彻底静下心来。怎么会是这样呢,哦,我的舅舅,一位天才的木匠,怎么会有那么多陡峭的内心?

起先,我以为那只是明仁表哥的反叛行为叫他难忍。没多久我又以为是王道九的原因,因为他刚刚在交公粮的某个细节上给了舅舅不少颜色看。的确,舅舅跟他吵了一架。这一吵,就彼此揭起各自的老底来了——这一次不是肢体冲突而是牙齿与舌头的较量,舅舅很快便败下阵来。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他们的过节到底是什么。外公似乎仍没有站在舅舅一边儿,而是像一名平静老练公正的裁判那样闷声嘿嘿道:“争什么争?一切都是报应!有因必有果……”

舅舅喝多了,说:“那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讲他妈什么人道呀?没我还不都得饿死吗?”外公说:“就是做鬼,也不作孽!”大吵大闹后,他冲进木工房“噼哩扑通”发泄一通。唉,成人的世界怎么总这般难解?接着,我就听见斧子在嘶鸣刨子在顿足墨斗在捶胸,锯子凿子锤子钢尺在咆哮。

再后来呢?再后来,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忽然叹着气看向我提起了我那“因意外而过世的妗子”——哦,我真不希望这一天我乱糟糟的脑子里再多出一个亲人来,更何况是那么一个早离开了我们的不幸亡灵呢?

我悄悄凑上前去,她的新灵位做得精致气派极啦。确是上好的雪松木。感谢舅舅。

4

很長时间过去了,明仁表哥没有再回来。而明珠表妹却似乎一直深陷于某种幻想之中。有一次她拉上我,要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我断然拒绝。她一愣神,马上明白过来。真是狡猾的丫头。“别总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嘛,边走边说。”她挎起了我的胳膊,一只手有我两只大,简直是拽我前行了,“你问吧,别见外,想知道他什么尽管问。”

还有别的选择吗?她简直让我飞起来。

“那个伤疤……”我想了想说。

她呼呼喘气,回答起问题却不需要思考:“哦,那点破事呀?在他们那年代,对,他们都这么说。可我也搞不清,整天就是打打斗斗的,估摸着男人都去喝鸡血了……”

“喝鸡血?是……打鸡血吧?”我小心地纠正着,谁能保证她什么时候又抓狂了。

“差不多吧,那不重要!历史书上也没写这些玩意,谁知道呢?反正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那是他们的时代,关我们什么事,对不对?”她忽然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我,“嘿,阿木表哥,你刚才问的是什么来着?”

我笑笑。真拿她没办法,我又重复一遍。

她刚明白过来似的傻傻点头,忽然讲起那个王道九来了。讲到那个年代他是如何跟父亲分作两个帮派,父亲又是如何如何占尽了上风,又如何如何受到他的暗算的。

“军师你知道吧?”她突然看着我问。

我略显出倦意,点点头,脑子里就冒出《水浒传》里的那个军师,一个智慧角色。

“我爸呢,嘿嘿,当时就是做军师的哟!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单是这样呢,他还是个大专家,为自己的那帮战友制作出了一些高明武器,使王道九他们伤亡惨重……”

“啊……”听到这些,说实话,我脑子里已经有点浆糊了,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对于大人们的这等陈年旧事,我缺少兴趣,主要是理不出头绪。现在,不知为什么竟主动提了出来。我又开始厌恶起自己了。

明珠表妹也没有耐心了吗?一把甩开我,厉声道:“你真没听明白我的话吗?”

我慌张点头,又摇起头,嘿嘿笑。

实际上,不是我听不明白,只是她说得太快太乱以至于我渐渐丧失了兴趣:“你能不能再概括地说说?”

她一愣,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一个答非所问的学生被老师的话弄傻了。

“高明的武器?”没等她反应,我问。实际上,我也找不到其他感兴趣的话题了。

“这个嘛,我也不是太清楚啦。他似乎提到了墨子……这我就说不清楚了嘛。他没告诉我那么细。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可是他……”我向她摊开手。

“其实吧,”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其实他也不那么难处,他有他自己的苦呢……”

目的地是清水河畔某处无人地。她蹲下身忙乎好一阵,从一棵杨树的根部挖出一个厚信封,然后涨红着脸对我说:“阿木表哥,我觉得吧,你其实是一个挺值得信赖的人。”

似乎觉得我没听清,她又重复一遍。

我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点头了。因为还没谁这样评价过我呢。她打开那封已经撕开了口的信,没丁点犹豫地交到了我的手里。看完后,我惊讶不已,却没有表示出来。

“嘿嘿,别发呆,不就是一封情书吗?”

嘿,不就是……她脸上的笑有些扭曲。

日光经过头顶的叶丛照在我们脸上,世界真够安宁。接下来,她手上的动作就显得不连贯了。我猜得出她心里的感受,又看了一眼信纸,字迹工整,像出自于一个有着相当书法功底的人之手。这样的时刻,我内心里安稳极了,鼻翼周围有淡淡的花香。

她迟疑了一下,说:“和你一样,他也来自城里……只不过是为了躲计划生育。”

这说法叫我有点诧异。但我只是笑笑表示理解。可是她说的“他”,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甚而想,那个所谓的“他”,会不会是她某一次仰望天空时产生的幻觉呢?在她们家族,一切都没有定论。

我笑出声来。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她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像咀嚼什么硬物一般,她开始在口腔里重复起信中的某些句子,就像中了魔咒。而我呢,我则像个困倦书吏,无所事事地垂立于一旁。知了忽然卖劲地叫起来,一股液体落进脖子里。尴尬又宁静的时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她并不需要我说或者做什么,我只是陪衬人。

现在她告诉我这些,是觉得我向来沉默寡言是个能够藏住话的人吗?我倒忽然对她嘴里的“那个人”起了点兴趣。不是某个清晰形象,而是沿着信中那些甜言蜜语的句式走向,忽而去想象明珠表妹的未来了。

瞎操心,不是吗?可笑的念头!不多久,我便停住了这绵软无力的想法,打算小睡一会儿。这时,她却跳了起来,一拳打在我大腿根上,高声叫道:“阿木表哥!”

“什……什么啊?”睁开眼,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赶紧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她疯癫地笑着,扭捏了半响,问道:“阿木表哥呀,你,你知道徐……徐志摩吗?”说着,又往信纸看一眼,仿佛是怕念错了,“徐志摩!”她大声重复。知了声瞬间歇住。

这人我是知道的吧。我读过一些书。可她为什么忽然提这个人?

“我,我给你读几句他的诗吧!”没等我回答她就照着信纸念起来了,“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语气断断续续,一截一截的,像在锯木片,没啥力度。

她的脑袋顶住我胳膊摇晃我,满眼冒着火花说:“你是读过很多书的,知道吧?”

我真感到疲倦了,鼻孔里堵得厉害。

不仅仅眼下,不知过多久,我总会无由地陷入到某种疲惫与混沌中。那是因为我的那个病吗?来清水前,妈妈带我去一个大城市。那名戴着听诊器的大夫笑意绵绵,不时轻摸我的脸。他向妈妈建议要她带我去视野广阔的地方散心。结果,就被送到清水来了。

“明珠表妹,你觉得我像个病人吗?”

“啊?”她慌张地瞟了我一眼。

我感到浑身无力,我觉得我是病了,精力总是跟不上任何人,连上课都是如此。我又向她问:“你喊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好吧,”她两眼忽然发起光,“都说你作文好是才子,我是想叫你替我写个回信。”

但我必须承认,我辜负了她。不知出于怎样的理由,我将这事告诉了明仁表哥。

他是在初秋的某一天忽然出現的,并没有回家去。遇到他纯属偶然。他在我脑袋上猛拍一掌,然后从帽子里——这次他的帽子是魔术师手里常拿出的那种——拎出一条粉色小蛇来。我知道他又想唬我。像所有“坏分子”(王道久用的就是这个词)一样,他总是想“掌控”别人的意志。我就故意没有表示出惊讶来。于是,他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因为接下来他平和地拉着我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们便在村头的桥墩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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