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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被

2018-11-20陈天佑

绿洲 2018年1期
关键词:凤凰被子母亲

陈天佑

项其福今年快三十了,在三十岁这个年龄渐次来临的时候,一切都表明,而且他也越来越感到,男人在三十岁的时候是个重要的分水岭,就如西北这地方,才走在绿地上呢,一抬脚,就踏进了茫茫戈壁滩。

项其福准备结婚了。晚上,母亲给他缝被子。母亲照例给他做了一床缎面上绣着龙凤图案的被子,这是一床紫红色的被子。灯光发着一种牛奶的光芒,散在屋子里,晕着一点蓝色。项其福盯着被子看,觉得那些凤凰就像是一个个紫色的幽灵,缎面像是刚刚凝结了一滩又一滩的鲜血。他说,妈,换个面子吧,我咋不喜欢这个颜色。母亲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看他,说,这么好的颜色,好啊,这么好的颜色,你可真是,结婚,要的就是个喜庆色,这个有龙和凤,结婚的被子,都是这种。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项其福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项其福悠悠地问,妈,你记得我们家原来那床凤凰被吗?母亲的手抖了一下,她正在缝被子的角,要叠成三角形,针扎得深了些,啪一声,针尖折断了。母亲拉开抽屉,拿出一根新针来,她的嘴唇上一直沾着一个断线头,她取了,说,记着呢,怎么不记得,多好一床被子,还是你三姨父到杭州时买的缎面子,姊妹几个一家一块,上面的凤凰绣得好的——你还记得啊,就是凤凰,金黄色的,新的,好看的,你姨妈家的都用了好些年,我们的叫你爹那个老霉鬼着了气一把火烧掉了。母亲叹口气。

项其福的眼睛对着一双瞪大的眼睛,是他父亲的眼睛。项其福的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火暴脾气,大家都叫他火爷,叫他火爷,其实他也不常发火,但是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什么事情发火,总之,就火了,好好的,就火了,就像秋后的庄稼地边的草丛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溜出一条几寸长的花蛇来。他在项其福十八岁的时候就死了,肝癌。当地人说起他的时候,都会举一个例子,说是项其福家来客人借了邻居家的一只公鸡,待他们家的鸡长大了还人家的时候,邻居嫌小,要他换一只大的,项其福的老子就当场把那只公鸡的脖子拧断了,扔在那儿,然后又捉一只来,二话不说,再当邻居一家人的面,拧断鸡的脖子扔邻居家院子里,一阵儿,就扔了好多只,直到邻居家奶奶出来求饶才罢,满院子都是扑腾的鸡和翻飞的鸡毛,血腥的气味混着鸡屎的气味,热腾腾地扑向人们惊恐的鼻孔。

项其福小的时候非常害怕父亲,父亲在家里一旦发起怒来也是地动山摇,他觉得别人生气是一点儿一点的,就如小孩子嘴吹的气球,而他的老子是炸药,碰上一点火星就爆炸。他非常害怕父亲生气,看父亲的脸色一不对,他就立即浑身发抖,他把自己缩成一个木桩,小心地隐在墙角里、柜子边那些旮旯拐角处。他后来慢慢地得了一种病,一紧张就内急,像村子山脚下泉眼里的水不可遏制。

这个病直到他上学才慢慢好。

那时,父亲一生气,母亲就会哭着对项其福说,娃,你可千万别跟了你老子啊。

后来,项其福的母亲确曾无数次地对人说过,其福没有跟他爹,一点儿都没有跟。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温婉,一如黄昏时候带着浅绿的沉静的池塘。

项其福打小就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孩子,他总是不声不响,就连走路都没有声响,像根被风刮着的草皮。他错了事,别人指出他的不是,或者骂他,他至多咧嘴一笑,甚至受了委屈,他也不辩解,到事情明了,倒更增加了大家对他的好感。乡亲们说,这娃儿好毛病,将来哪家的姑娘嫁了其福,一定是个享福的。他听了,红着脸,也是咧嘴一笑。

上学时,项其福也是名副其实的好学生,别人越是夸他,他越是这样,他得对得起自己的好名声。他就像他家里的那头乖驴儿,早早就被人套上了听话的笼头。

母亲提起了那床被子的事,项其福的眼前就飘起了红红的火苗。父亲和母亲吵架,好像就是母亲把他盖的被子和母亲的一条裤子紧挨着搭在一根绳子上晒,母亲平日是很在意的,都把自己的裤子晾晒在后院人看不到的地方。那次其实是项其福晾的,母亲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父亲一把把被子撕下来,院子是土院子,土像攻克山头的贼兵,不顾一切纷纷往被子上扑。母亲一边和他抢被子,一边急切地说,那是外面穿的,你不了,好好的被子,弄脏了咋盖呢?她一迭声地说你不了,你不了,使劲地从父亲的怀里往自己怀里掏被子。她咬紧牙关,屁股使劲往后蹶,身子弓得像只虾。母亲叫喊着让项其福帮忙拉,但项其福一溜烟地跑到房后撒尿去了。

母亲终究没有从父亲的怀里掏出那床被子来,看着父亲点着的熊熊大火,被面上金黄色的凤凰惊惶失措地缩在一起,一只只化为灰烬,它们来不及展开美丽的翅膀。热浪扑面,项其福却感到冷得出奇,接着他的尿滋一下射在了裤裆里。项其福记得那是一床顶漂亮的被子,母亲做那一床被子的时候,父亲大手大脚地在旁边帮助,帮着翻过来,又帮着翻过去。那天晚上,父亲就盖上了那床被子,刚缝好的被子鼓鼓囊囊的,他拍拍打打,粗糙的手把被面划得哧啦哧啦的响,父亲一脸的幸福,而母亲的脸潮红潮红。

那晚,项其福觉得被子上的凤凰们都在欢快地叫着。

那床被子熊熊燃烧的时候,项其福想着上面的凤凰,心疼得要命,他为自己的过错而后悔不已,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床惨死的被子,对不起那一只只凤凰。这个印象,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项其福想忘掉这床被子,不就是一床被子嘛!后来的日子,一床被子确实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却一直忘不了。忘不了是因为他每天晚上睡觉就要拉被子,一拉被子,那些凤凰就开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飞舞、惨叫,他能听到它们凄厉的叫声,它们的叫声伴着声声焦黑的哭泣。

灯光照在被面上,闪着光,仿佛岁月的流水。母亲缝好了一个角,咬断了线头,拍拍被子的角,引线开始缝另一个边。她穿一根线,几次都没有穿过去,手抖得很。她说,其福,你把线给我穿上。项其福帮她穿线,手同样抖得穿不上。母亲说,你爹就是气大得很,硬把自己气死了,诺,硬把自己气死了。母亲叹口气说,也是他的命,谁有谁的命。

项其福抬起头来看到了桌子上相框里放的家里一张合影,父亲佝偻着身子,眼睛瞪得很大,额头的皱纹显得格外深,像个呆猴,嘴巴微微开着,总是要说什么的样子。

项其福后来常常想起那床无辜的可怜的被子,想起好好的东西化成一包灰,他觉得父亲的心太狠了,怎么舍得?项其福记得,父亲专门让远在新疆的一个姑父打了一个六斤重的棉花网套,寄过来。此后,他只要上街,就不忘看被面,要那种缎子上有凤凰的,最好还是金黄色的。母亲知道后不让他买,母亲说,再买上的也不是以前的了。父亲不听,还是一有机会就找着买,可惜真如母亲说的那样,他再没有办法买到一匹一模一样的缎面。那个网套一直放了好多年,母亲专门做了一个布套子套上,本来崭新崭新的像一团雪,但最终还是抵不过时间的尘埃,表面后来慢慢地发黄了,最后竟像父亲暗黄的脸面。父亲去世时,对母亲说,那个网套,是从千里路上带来的,不易啊,你就缝个被子盖上吧,别糟蹋了。

那一刻,母亲泪流满面。

但是母亲最终也没有再做新被子,她一直盖着自己的旧被子,缝缝补补几十年。那个网套,母亲撕去表面后用在了项其福结婚的被子上。

项其福的妻子叫胡萍,是县医院心电图室的大夫。医院的女人都会保养,一个个细皮嫩肉的。项其福是在医院看病时瞅上胡萍的,那是夏天雨后的一天,天空纯洁得像块蓝绸子。胡萍给项其福作检查,胡萍长着一双清纯的大眼睛,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眼白又分明,白里又有那么一点不易觉察的蓝的底子。她眼睛的清纯渲染了她的脸,白净的脸也清纯起来。她的话不多,说话声音也很轻,话语从她嘴里出来仿佛只剩下躯壳,轻飘飘的。项其福盯着她看,她的脸就红了。

项其福就把胡萍追到了手。

结婚并不像期待的那样幸福满满,除了感到累,再就是有些让人早已麻木的刺激。让项其福难以忘怀的是那床被子。那天晚上,客人走了后,他和妻子有些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子,但在即将进入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凤凰的惨叫,几片黑灰飞舞在他的眼前,他一泄如注。躺下后,他感觉鼻子那儿热乎乎的,打开灯一看,流鼻血了。镜子里,血液像一只紫色的凤凰在鼻子下叹息。收拾停当,他试着再来,还是不行,还是流鼻血,直到几天后换了那床被子,他才像只饿了几天的野兽一样勇猛难挡。

胡萍每天看见最多的就是哄孩子的母亲和哄老婆的丈夫,多少沾上了这种粘糊糊的气息,爱撒个娇,没事的时候喜欢靠靠项其福的肩膀或者依偎在他的怀里。

结婚后,许是经常看见那床被子的缘故,项其福时常想起父亲来。他突然觉得父亲的可爱来,以前,他有些憎恨父亲,甚至生父亲的气,歇斯底里,残忍,暴戾,丢过他的无数次脸。现在,他想起父亲的很多好来,比如,把东西打坏了,再心疼地摸摸这摸摸那,小心地修复,像小心地医治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一样。想起这些来,让项其福心疼不已,父亲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顺心的日子都没有多少,他活着的时候似乎就没有快活过,不是为这生气就是为那生气。

过了几天,项其福回了一趟老家,回来的时候,专门把父亲的相片拿了一张下来,放在了书桌旁。相片上的父亲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那是很难得的笑容,在记忆中,项其福几乎想不起父亲的笑容来,他好像就没有真正笑过,他甚至怀疑父亲会不会笑。相片上的笑意当然是为了拍照片故意做出来的,那个笑仿佛是从深山里流出来的一丝儿水,说不清楚是从哪儿来的,好像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又好像是从鼻翼两侧纵出来的,又好像是从嘴角上翘出来的,浅浅的,似嗔似笑,浮在表面上,就那么一丝儿,像微风吹过一碗水。

胡萍笑吟吟地问项其福,你妈经常说你跟了她了,没有跟你爸,那你干过坏事儿吗?

说这话的时候,小两口相拥在被窝里,胡萍鸟一样偎在项其福的怀里。胡萍本想问项其福婚前干过那种坏事没有,项其福没有听懂,却来了劲头,说,怎么没有呢?胡萍睁大了眼睛,脸也略略变了色。她说,说给我听听。项其福说,响动大还相当大哩,那是初中毕业后考到了农校,在学校里,我平常仍然那样,遇上什么事,就是咧嘴一笑,时间一长,那些家伙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项咧咧,先是男生们叫,后来女生们嘻嘻着试探跟着叫,甚至个别老师也叫,后来大家索性就叫我咧咧。这个名字被叫惯了,听着反倒有一种亲切感。

像我这种咧咧的性格,大家开点过分的玩笑,善意地欺负一下,其实都没啥。但是谁都没想到,三年当中,我留给大家印象最深的除了咧嘴一笑外,就是一次发飙,也是唯一的一次发飙。那时,我刚刚失恋——项其福突然停下,不说了吧。胡萍却不依不饶,必须说,老实交待。项其福咧嘴一笑。那个女生皮肤也很白,大腿像鱼肚一样白。我们两个谁白,胡萍问。项其福说,都差不多,你别打岔——和我好了两年了,分手后就和别的同学租了房子住一起,这让我很受打击,偏偏有几个同学造谣说我那儿有病,甚至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壶里没有水。慢慢地我就听到了,那段时间,我就发现别的同学见了我有一种欲笑不笑的表情,女生们呢,也突然和我生分了,见了我脸莫名地红了,却不正眼看,皮笑肉不笑地从我的旁边走过,带过的风都是一股子冷笑的凉风。

事情的发生是班里讲桌的一条腿坏了,本来是几个人玩时把讲桌挤下来摔坏的,问题是他们几个不知道是谁出的坏点子,把讲桌和我的桌子换了,但他们忘记了换桌屉里的东西,讲桌上的桌子里是我的东西,我前面的桌子里放的是粉笔、黑板擦之类的东西,偏偏上课的时候来的是一个固执而且眼睛深度近视的老头,他伸手从桌子抽屉里摸出一个绿色的笔记本来,翻开,把脸凑到本子跟前,念道,“我穿梭于咫尺之间,以致于跑坏了一条腿┈┈”“哗”——教室里一阵哄笑,只有两个人没有笑,一个是讲台上的老师,透过厚厚的镜片莫名其妙看着下面笑得稀里哗啦的学生,一个是脸红一阵白一阵鼻尖上冒汗的我。老师拖着苍老的声音问:“你们演的又是哪出啊?”一个坏家伙答道:“老师,我们演的是瘸子骑瞎马。”

满教室的那个笑啊。

项其福觉得,教室都让他们笑得暗了下来。

下课后,我要换桌子,那几个却嘻笑着挡着不让换,也许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恶作剧中,大家都齐声不让换,连几个女生也都笑着叫喊着不让换,我就问:“为什么啊?”几个答道:“谁不知道你的腿坏了,男人都有三条腿,你只有两条,只能配坐三条腿的桌子,哈——”我从桌子边出来,飞起一腿,那张桌子啪的一声,那条腿彻底折了,露出了白森森的茬儿,又一脚,那张桌子就应声倒地了,吓得旁边坐的一个女生早跑到了边上,惊恐地站在那儿。大家都愣在那儿,然后,我走到了带头的同学跟前,说,你不是说我的中腿坏了吗?怎么,想不想看一看,好,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比你的胳膊粗。说着,便动手解裤带,哗——教室里炸开了,女生们纷纷半遮了眼睛溜出了教室。你不知道,那会儿,我越想越气,索性站在那儿哭起来了,我双手提着裤子站在那儿,眼泪流进了嘴巴,那个苦涩的味道我现在都记得。我想应该有人过来劝一下我,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过来。过了几分钟,我用拳头砸了自己下身两拳头,然后,我就蹲在了地上。胡萍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裆里摸了一下。

项其福说,多少年后,一个叫项咧咧的学生坏腿的故事,就一级接一级地流传了下来,当然,其中免不了添油加醋,比如说,他本来是好的,只是第一次和女朋友上床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受了惊,才得了病的……那张坏了腿的桌子现在还保存在库房里,有人看见那条腿竟然经常会渗出水迹,像哭泣流下的眼泪等等。

项其福毕业后分到了县农业局的种子站。

种子站有几百亩试验田,站里几十人的任务就是培育和推广新的品种。项其福懂得,物种的优势其实从基因上就基本定型了。那些搞种子的人有一句口头禅,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你没有好的基因,你还有什么盼头呢。项其福的二叔是屠夫,他的儿子项其光从小对翻肠子一类的事情有独钟。项其光在新疆打工时和一个河南小寡妇好上了,奇怪的是他们生了个长猪尾巴的怪物。这事儿在四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老子当了屠夫的报应,杀生太多,猪投胎到他儿媳妇的肚子里报仇来了。

种子种上,收了,再种上,再收了,一茬又一茬。

参加工作以后,很多事情还是和学生时代的想像相去甚远。项其福工作后遭遇了很多不痛快的事,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在学校的时候,他想的更多的是,将来自己搞研究,梦想成为袁隆平那样的人。总归是要做人上人。

但当他工作后,却遇到了很多他没有想过的事情。比如,对于他培育种子,亲戚们都嗤之以鼻,念了几年书,却干的仍然是农民的活,整天侍弄庄稼,和黄土打交道,与我们农民有什么两样!村主任先前见了他还和他开玩笑说,当个一官半职啥的给家乡办点事是正经,咋还种起地来了?村里还有人自作聪明地说,当官朝里有人才行,其福朝里没人嘛!再比如,好不容易有点成果,那些领导们就有意无意地让论文挂上他们的名字,而且暗示要挂在最前面,这就让项其福不快活。

项其福越来越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仿佛也在增长一种坏毛病,他会突然动怒,就如麦芒,开始的时候也许就有,但柔软得像动物身上的毛,慢慢就会变得坚硬起来。结婚后,这种毛病经常会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比如,星期天他陪胡萍逛街,十次有八次是不欢而散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胡萍要买一件衣服,她让他看,他看上的是红色,胡萍偏偏最后买了绿色,然后他就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往别处走了,最后是各走各的路。再比如,两人本来好好地商量家里是否添一件家具,一言不合,最后往往也是以项其福摔门而去而告终。这样的事,如小孩子跳蹦蹦床,先是小而轻,后来幅度就越来越大。家里免不了横鼻子竖眼睛,掼碗子摔东西。胡萍呢,开始的时候,还流泪,后来就两招,要么不和他说话,要么就回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在这种情绪的作用下,项其福越来越失去耐心。最为严重的一次两人竟差点闹到了离婚。事情的起因是项其福出差到兰州去了半个多月,快回来的时候胡萍请假与几个朋友去敦煌玩去了,项其福回来的时候,打电话说好了晚上她也赶回来的。项其福回家时已是晚上,因为说好晚上胡萍也回来,项其福的腹下就时时觉得有一种膨胀得要喷涌的感觉,这样的晚上,就有一种悉心酝酿与强烈等待交织的煎熬。到了快十一点过了的时候,项其福又掐上指头算了一遍,又用左手按着左手的指头算了一遍,应该到了,他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听着门铃,忽一阵兴奋,忽一阵失望,失望中夹杂着盼望。到了快十二点的时候,他生气了,他想,再等十分钟,她要不来,他就睡了,来了也不干了。十分钟过去了,夜更加静了;他改变了想法,再等十分钟吧,她要来呢,他就狠狠地报复她,他想着报复她的招数。十分钟后,他再次改变了主意,再等十分钟……项其福想起了初中学过的那篇英语文章,那个在海里苦苦等待了几百年上千年的魔鬼,魔鬼曾经许愿,第一个世纪若是谁救了他,就给他荣华富贵。到了第二个世纪,魔鬼许愿,谁救了他,就给他地下的无尽宝藏。到了第三个世纪,魔鬼发誓,谁救了他,就满足他三个愿望。可是还没有人来,魔鬼终于生气了,最后他下了毒誓,谁救了他,索性就吃掉他。项其福想,他和魔鬼的想法何其相似啊。也许,在某种时候,人都有魔鬼性,这是人的心魔,这种心魔一犯,不知道会做出多么离谱的事。

到了一点多的时候,妻子来了电话,他们到嘉峪关住下了,回不来了。你睡吧,别等了,胡萍说。项其福怒不可遏,你滚吧,永远别回来了。项其福气呼呼地起来去关灯,家里养的小狗跟在他的后面,绕在他的脚后跟上玩呢,他飞起一脚,把小狗踢得老远,小狗滚了好几个圈儿才停下,痛得滋汪滋汪叫了半天。过了一会儿,项其福起来,抱起床边还瑟瑟发抖的小狗,拨开毛仔细看它伤着了没有,把它抱在怀里,心疼地抚摸它毛茸茸的身子。

第二天,他们闹到了要离婚方罢。

时常就有村上的人下来,下来就找项其福,有的是来办事,有的是来看病。项其福依然是乡亲心中的好孩子、攒劲人,他们都乐于找他。他们找项其福一来是再没有什么可找的人,二来是相信一次宣传。那是村子里一个人的瓜车让交警给挡下了,他给项其福打电话,正巧项其福一个同学在交警队工作,他坐了同学的公车来帮乡亲疏通。那乡亲回去后,逢人便夸,其福本事大了去了,坐着警车吽啊吽啊来的。

但项其福其实多的时候让他们失望。多次以后,他相信他在家乡已没有多少荣耀,亲戚们也渐渐疏远。在街道上看到村上来人的时候,他早早就避开了,他唯恐他们再找他办什么事。

很多时候,项其福觉得有些愧对乡亲们对自己小时候就有的那种期待,就如春天长势良好的庄稼,到了秋收时节,却成了秕糠。遇到事情的时候,他有点恨铁不成钢。

项其福本来在站上先是搞化验,这个工作轻松,别人都眼巴巴地盯着,项其福觉得在这儿就是为他人作嫁衣,出不了什么成果,干了几年之后,终于无聊得很,后来他自己提出要搞试验,站里就顺水推舟让他跟着一个老技术员一起去搞,这个老技术员搞种子试验已经几十年了,称得上这方面的专家了。

试验他们已经搞了几年,从选穗到遮阳棚试种,再到大田试种,项其福越来越感到,一些方面的稳定性顽固得如同人的性格,即便偶尔有不同的表现,最终也会显露出那种与生俱来的品质。

这年春上下种的时候,老技术员几次乐呵呵地告诉项其福,小伙子,今年,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了。老技术员这么一说,项其福的鼻子里,就漂进一片黄澄澄的香气来,他觉得,他已经向袁隆平靠近了那么一点点。

项其福开始准备写实验报告了,老技术员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做具体的实验还行,写就靠你了。今年,他们格外用心,下种、施肥、灌水、除草,一样都不敢马虎。项其福呢,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都会到地里看一趟,踩着田埂上的绿草转一圈,风从麦苗丛里溜出来,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娇弱气息。项其福把手放在几株苗麦上平滑过去,感受手心痒痒的凉凉的感觉,仿佛是放在小孩子头上一样,他喜欢这样,当然,他还要记录长势和数据。

初夏的时候,站里传出一个消息,准备给高级以上职称的技术人员修两层别墅。开会时,说是副高以上的每人一套,站里符合条件的只有五个人,结果却规划修二十套,用地从站上的试验田里划。划地时正好把项其福他们的试验田划里面了,当时青苗长得正壮,但是为了修别墅,工程队二话不说,用推土机把一地长得像矛剑一样的青苗推了。项其福和老技术员到地里的时候,一株株青苗已经横七竖八地和在泥土里了。那一株株青苗像一个个孩子的无助的小胳膊,在微风里瑟瑟招手向人求助,发出凄惨的呼唤。

没有人会料到出现这种情况,因此没有预留种子。老技术员跪倒在地,捧起一团长着苗的泥土在那儿流泪,他们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青苗像一团绿色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泥土散发着一种青色的气味,几株苗露出了根须,上面沾着干瘪的种子,种子像流产的女人,带着哀怨的神情看着项其福。项其福突然抄起一把铁锨来,向工程队几个人砍去,当场就砍倒了一个,其他几个吓得抱头逃窜,就连推土机也停下了,车上的人不敢下来,关上门躲在里面。

是老技术员把项其福死死抱住的。站长赶来了,问项其福,不就是几亩试验田吗,能值几个钱?没有那几亩试验田,天能塌了?

项其福坐在地上,他的怀里抱着那把锨,他喘着粗气,他的喉节上下动了几下,他的目光落在了锨的鼻梁那儿,他惊奇地发现,上面印的花纹竟然就是一只凤凰。只不过,那是一只黑色的凤凰。迷茫中,那只凤凰燃烧起来,一团黑色的火苗如鬼的精灵在那儿飘荡。

当公安局的人找到项其福家的时候,觉得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息,他们听到有个男人咂了一下嘴巴,还有嘀嗒声,接着就听到了屋子里的窸窣声,进到卧室时,他们发现,满床是一条紫红色的被子,被子上面泼上了水,已经浸透了,有的地方还汪着水,床边上的水嘀嗒嘀嗒流在了地上。被子上面均匀地洒上了金黄的麦种,像射出的一梭梭子弹,又像一座迷宫,迷宫里面,隐约可见紫色的凤凰在上面欢呼跳跃。

项其福坐在床边一眼不眨地欣赏着一床种子,他咽一口唾沫,他的喉节依然上下动了几下,烟在手里,却不抽,任烟灰从发抖的手里像雪片一样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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