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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

2018-11-20吴金泉

绿洲 2018年1期
关键词:白脸杨洁长生

吴金泉

野狼谷的夜晚是动荡不安的。

夜色降临,群狼便聚集在一起,互相撕咬,发出仰天的嗥叫。尖利的声音刺破夜空穿越出去,在寂静的山谷荡起了一股阴森可怖的回声,此起彼伏,震荡着整个山谷,顺着耸立的峰峦传出很远,在远山回旋。

狼王很自然地站在土坡的制高点观望着家族的每个成员,眼中闪烁着一股冷峻的寒光。在野狼谷上百只狼中,只有它可以向群狼发号施令,也只有它可以主宰这些狼的命运。它的眼光蓝中透出一丝幽绿,幽暗深邃,在夜晚显得特别明亮。那光穿过树棵和草丛直射出去,盯向了远处的一个角落,那里躲藏着一只狼。那只狼叫白脸。它正躲在那里,两眼惊恐地望着那群聚集在一起的狼。

白脸似乎还没有从白天的惊恐中摆脱出来,正躲在一簇草丛后扭过脑袋舔自己身上的伤。它一边用长舌舔着,一边用两眼警惕地盯住那群仰天长嗥的狼,心中充满了恐慌和不安,惊惧和后怕,伤口的疼痛使它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抖动起来。

无意中,它感到有两股绿森森的寒光向它直射过来,似乎一直盯视着它,把它牢牢地罩在那可怕的绿色光圈里,使它无法脱离。那两股光形成了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威力无比,直透进它的眼睛,刺进它的心脏,对它形成了一种威胁和重压,使它胆颤心惊,无处躲藏。它想摆脱、逃离那股威严可怖的光,脱离开它对它的威胁和重压,可那股光像在无形中被吸附在了它的身上,任它躲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它。

白脸不由地站起身,后退着躲到一片草丛中去,借着夜色的隐蔽,用那丛繁茂的蒿草遮住身体。而后,透过草丛的空隙,向站在土坡上的北塔望去。却见狼王还一直在盯住它,视线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自己,它不由地把身子趴在了地上,尽量把脑袋低下来,嘴巴贴着地面,只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望着狼王。其实,白脸隐蔽得很好,它的全身匍匐下去,完全隐在了那簇草丛中,把它的身子遮的严严实实。它在暗处能看到狼王,可狼王却无法看到它。它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只是,它内心极为空虚、紧张,总感到狼王的眼睛能看到它,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狼王的双眼掌控之下。并且,它奇异地感到:即使自己钻到了地下的狼洞里,还依然能看到那两股逼视它的绿光。

它不敢钻进地下的狼洞。狼洞只是它用爪子刨挖下的一个不太深的坑,里面窄小得连转身都有点困难,绝对没法施展开身子腾挪跳跃。遇到对手攻击,只有死守、死拼,连一丁点退路都没有,更没法灵活地去躲避。如果待在狼洞遇到群狼的攻击,那就只好拼死一战,绝对没有逃生的机会。可是,它既负了伤,又遭到了群狼的众叛亲离。那些狼们竟没有一个同情它、帮助它的,更别指望哪个能够协助它共同作战,抗击敌手了。它只有孤独地远离这个大家庭,保全自己,仓皇逃命。

它真搞不懂,怎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引起了群狼的无情攻击呢?从前,在整个狼的家族可不是这样的。它在狼群中的地位是非常显赫的,仅次于狼王和北塔啊!

白脸似乎明白一点了:这种剧变似乎是从中午它袭击主人后开始的。它不知为何竟一跃而起扑向了主人,张开大口就要咬住主人的脖子。从它记事起,它从来都不曾冒犯过主人,对主人毕恭毕敬,是主人扔过来的那只鸡引起的吗?它误以为主人去和它争抢食物,情急之下才对主人下口的。就在它咬住主人脖颈的瞬间,突然闪出了两道白光,卷起两股凌厉的劲风,飞扑而至,猛然撞开了它。它尖利的前爪划破了主人的衣服,把肩膀抓烂了几道深口子。鲜红的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衣服和脚下的土地。那两股劲风合成了一股强大的推力推翻了它。它倒在地上,还没等它弄清怎么回事,猛然间便感到身上有无数地方被尖利的牙齿咬伤,流出了血。它感到浑身一阵刺疼,那种疼已分不出部位,遍布身体的各个地方,似乎全身都受了伤,全身都在疼,全身都是带血的牙齿印。慌乱中,它惊恐地向攻击它的同类望了一眼,只见狼王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正两眼瞪着它。北塔则站在狼王身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而其它的狼似乎猛然间都集中在了一起,正全面向它发起攻击。它们猛扑过来,轮番上阵,“嗖”地咬一口,咬中了便跑,它们速度快的像闪电,还没等它完全清醒、反应过来已被咬得遍体鳞伤,一时,它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它对这种突变毫无心理准备,面对不利的形势,已顾不上多想,忍着全身的疼痛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出去。此时,如果稍不果断和抗击,一定会被群狼咬死在这里。

白脸无法想通:这些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类,竟然为了人类而发生內讧,而且要置它于死地。它以往在狼群中获取的地位呢?尊严呢?怎么在一瞬间被颠覆得一干二净,没有一点幸存的余地呢?是什么导致它们去公开排斥自己而向着人类呢?

它百思不得其解,伤口的疼痛又使它恨起了这些狼。狼王和北塔惩治自己也就罢了,因为它一直服从于它俩,甘愿接受它俩的管治,可那些小毛虫算什么呀?一个个都是自己的手下,竟然胆敢冒犯狼威,发起群攻。就没有想一下自己的今后吗?一旦有朝一日自己取代了狼王和北塔的位置,会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吗?一群不自量力的东西!如果不是狼王和北塔撑腰,非一个个咬死你们不可。

白脸逃离了出去,躲在远处暗自生气。它觉得今天是真正灰暗的一天,阳光、天空、远山、大自然以及世间的一切美好都远离了自己。阳光是灿烂的,它已感受不到它的温暖了。蓝天是清晰透明的,高远而明亮,没有一丝流云,它却觉得天空阴云密布,一片灰暗。远山也倾斜动荡起来,形成了一种排山倒海之势,向它挤压过来。包括身边的树木和小草,也极不友好地展示着那片新绿,似乎也在和自己较劲。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这么不可思议,从现在起,它的地位一下发生了质的变化,它从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一下跌落到了低谷,变成了一只被狼氏家族拋弃的可怜的狼。它在狼群中的地位没有了,它成了任何一只狼,包括小狼都任意攻击的对象。它的心一下冷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它想报复,去惩治那些叛逆的小狼,让它们对它俯首称臣,听从它的调遣。但,它刚一产生这种念头,浑身的伤痛又无情地袭击过来,使它不由自主地又打消了那种念头,内心产生了更大的愤怒。它狠狠地瞪着群狼,只能把心中的怒气通过眼光喷射出去。可是,同时它也看到:那些小狼也余怒未消地盯住它躲藏的地方,似乎还要随时追杀它。它把心中涌出的怒气又收回去了,现在,它已完全落魄了,惹不起它们了,它只好拖着遍体的伤,狼狈地逃离到一个更远的角落……

它身上的伤口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分布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直疼得它浑身微颤,呲牙咧嘴,双眉紧锁。它嘴巴抵住地面,张大嘴巴,直吸冷气。它扭转脖子,尽力伸长舌头,舌尖垂着粘稠的口涎,舔舔着那些疼得浑身发颤的伤口。可肚子上的一道伤口它无论如何也舔不到,任它怎样变换姿势和角度,将脖子怎样弯曲,舌尖伸的再长也无法舔到那个伤口。

它不由地沮丧起来,无奈地放弃了无谓的动作,任由伤口渗着血液,痛彻心腑,它只好咬牙挺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一点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境地呢?短短的一天内,受到了狼王的冷落和群狼的攻击。这个家族的每个成员,包括狼王,在平日里都与它亲如兄弟姐妹,怎么突然间和它反目成仇,变得六亲不认呢?

夜空又传来一阵响彻山谷的狼嗥,连续不断,持续了很久。猛然,那群狼迅速散开,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向白脸隐藏的地方扑来。白脸顿时感到了潜伏的危机,慌乱起来。它顾不了疼痛,仓皇地逃窜起来,扑上前来的狼堵住了它的退路,把它团团围起来,并一个个瞪着眼、呲着牙,喉咙中发出“嚇、嚇”的吼声,伸出前爪,身子后伏着,做出了跃起扑击的攻击动作。猛然,一只灰狼直扑过来,照着它的屁股“嗖”地咬了一口。它刚扭身反击,另一只小黑狼从另一侧扑过来,又在它的后腿“嗖”地咬了一口。刹时,群狼野性大发,齐扑过来,“嗖、嗖”地咬着它,那群狼似乎很有攻击经验,既不恋战,也不把它推倒在地压住撕咬,只是巧妙地跳跃腾挪,瞅准目标“嗖、嗖”地扑咬,咬中便跑,从不恋战。一时,它浑身上下被群狼咬了数十下。

白脸寡不敌众,只得仓皇逃跑,可他一时无法脱离群狼的包围。它拖着伤腿,忍受着群狼的攻击,乘着夜色慌不择路地退到一个小角落,背对着钢栅栏瞪着血红的眼睛,呲出尖利的狼牙,做出一副拼死抗争的姿势,以等待群狼的再次进攻。

狼王仰天长嗥一声,群狼顿时像潮水般四散跑开,回到各自的领地,安静地卧下去。

白脸看到一个个离去的狼,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继而,一阵更加刺心的疼痛侵袭上来,使它不由地皱紧了眉头。血水浸蚀着伤口,使伤口更加疼起来,直疼得它浑身颤抖。它找了个隐蔽处趴卧下来,开始用长舌舔那些伤口自我疗伤。舔一下,皱一下眉头,心紧紧地缩成一团。它的眼里汪满了泪水,不由地痛悔自己犯下的无法饶恕的滔天大错。而这个错是致命的,它使它从此失去了在狼的世界所占有的地位,让它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价。

然而,这样的日子才仅仅是开始,谁能预测到在这漫漫长夜,群狼还会对它发起几次攻击呢?

杨长生肩膀上裹着白纱布,手里拿着一根粗铁棍,打开狼圈门,独自一人走进了铁栅栏围着的狼圈。

狼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两眼警觉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显得焦虑不安。它们在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既不表示热情,也不显露慌张,只是紧紧地盯住他,盯住他手中的铁棍,观察着那根铁棍的最终着落点落在谁的头上。

那根闪烁着一股寒光的铁棍完全扼制了狼的热情,它们一个个沉默无语,表现得很谨慎。没有一只狼主动跑过来对他表示亲热,也没有哪只狼不在担心主人会随时发火,把铁棍打在自己身上,使自己皮开肉绽,心肺俱裂。一时,它们显得很冷漠。

只有白脸远远地躲着杨长生,它顺着圈内的草丛、土坡逃跑,和他保持一段很远的距离,不让他靠近。

杨长生高喊一声:“白脸。”

白脸不应,继续在逃跑着。

他又喊:“白脸,你给我站住。”

它还是不应,仍在只顾逃。

他在后面快速追它,手里的铁棍很有分量,很威猛,在阳光下栩栩生光。把他也衬托的就像古代的侠士,显得威风凛凛,英勇无比。

它不停地在圈内逃跑,不让他靠近。

杨长生心中顿时冒出了一股无名火。白脸的逃窜激起了他的愤怒,它越是这样便越激起他的火气。如果它不逃,让他打它一两铁棍,以泄內心的愤恨,以此化解了心头之恨也就罢了。可它偏偏要逃,让他追着受累,既狼狈又无奈,只能增加心中的火气。可他干着急,就是追不上依然快速奔跑的白脸。

那些狼呆呆地望着一逃一追的他和它,警惕地瞪着双眼,生怕主人怒极失控迁怒于它们,眼睛一眨不眨。

杨洁站在门口喊:“爸,别追了,出来吧。”

杨长生说:“我要好好教训一下它。”

杨洁说:“爸,你先出来。教训它的事交给我了。”

杨长生余怒未息,很不甘心地走了出来。这个白脸,它太狡猾了,平时只要轻轻地一叫它,便会立刻欢快地跑上前来,用舌头舔他的手、腿,扑起来舔他的身子,对他表示百般的讨好和献媚。可现在,它也许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怕他对它进行惩治,竟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敌意,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听话、供他驱使了。

杨长生走出铁栅栏,顺手扔了手中的铁棍,向呆望他的群狼高声喊:“你们都过来吧。”

狼王和附近的几只狼小跑着一齐围过来,隔着铁栅栏,伸出长舌头,一齐去舔他的手。

杨长生的心中有了些许的安慰,他伸出手摸摸这个的头,又摸摸那个的头,对它们既爱抚又心疼。

围拢过来的狼极力对他表示亲热,争抢着挤开同伴,够着舔他的手。他把双手伸进铁栅栏,抚摸着它们晃动的脑袋,露出了开心的笑脸。

杨长生是这群狼的主人,是真正的名符其实的狼王。十多年来,他一直饲养着一群野狼,在这条车师古道的入口,建起了一座规模很大的野狼谷山庄,饲养着上百只野狼。他对狼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狼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在狼的世界和狼的心目中,他才是它们当中真正的狼王。

杨洁是无法咽下这口气的。她亲眼目睹了白脸扑向父亲的惊险场面,看到了白脸张大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和快如闪电的飞跃动作无情地扑向父亲……她当时吓蒙了,大声呼叫着,不顾一切地冲进狼圈去救父亲。从那一刻起,她恨上了白脸,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它抓伤了父亲,险些要致父亲于死地。她要惩治白狼,好好地教训一下它。不治白脸,难解她的心头之恨。她和于光一人拿了一根电棍走进狼圈,径直向白脸走去。

白脸远远地便看到了他俩,它顺着栅栏往后退,惊恐的眼睛一直在盯视着她和他,显得惊慌不安。

杨洁和于光把电棍藏在身后,冲白脸喊:“白脸,过来,快过来。”边喊边向白脸招手。

白脸一反常态,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喊,身子后退着,眼中却发出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光。

白脸的反叛激起了杨洁和于光更大的火气。如果白脸就此屈服了,她也许还会产生一点同情心,宽恕它,放过它。但她分明看到了白脸眼中的凶光,看到它向她瞪着眼、呲着牙,她便毫不犹豫地伸出电棍,向白脸的身子击去。

白脸身子摆动了一下,笨拙地避开了电棍。它本能地反咬一口,试图去咬电棍。杨洁按通了电源,电棍冒出淡蓝色的光,闪烁出无数耀眼的光环,直刺向白脸的眼。白脸的眼中也同时闪现出万千条灿烂的光圈,还有一些晶莹剔透的清亮的水波,在光圈的映照下罩上了一层冰冷的水花。

突然,杨洁停住了手,电棍停顿在距白脸身子很近的地方,定格在那里。她看到了白脸身上的伤,浑身上下十多处呢。有的伤口已被它舔好,有些舔不上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那血分布在它的皮毛上殷红一片,使整块绒毛粘结在一起,形成了硬块,直刺她的眼睛。她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同情心,遂把惩治它的计划放弃了。

她把白脸逼到了一个角落。她两眼盯住白脸的眼睛,后退着慢慢离开了那里。

杨长生非常生气,他的伤口在隐隐作疼。肉体的疼是他能够忍受的,但内心的疼却是他不能忍受的,特別不能忍受的是白脸对他的背叛,这使他感到特别寒心。

十年前,他进山去哈萨克牧民尔肯家做客,吃饭时,从外面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他问尔肯:“是什么在叫?”

尔肯说:“是狼崽子。”

杨长生停止了咀咽,好奇地问:“狼?你这有狼?”

尔肯点点头:“对,有两只小狼崽。”

杨长生说:“我看看。”

两人来到院中,却见在一个地窑里放着一个钢筋焊接的大铁笼子,里面圈着两只小狼崽,一黑一灰。黑的脸上长了些白毛。那两只小狼崽在铁笼子圈着,脖子上各拴了一根细铁链子。他笑着问尔肯:“狼崽子在笼子里圈着,怎么还要拴铁链子啊?”

尔肯说:“它们是狼啊!狼是一种很凶残的动物,它一出笼子会伤人的。”

杨长生走近铁笼,从栅栏的空隙伸进手,疼爱地摸着小狼的头说:“好可爱的两只狼崽。”遂进屋把啃下的骨头拿来给了狼崽。

尔肯说:“都是些干骨头了,给它们一些肉吧。”

杨长生又返身拿了两小块肉喂给狼崽。

狼崽望着杨长生,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闻闻肉,只是轻轻地用嘴唇碰碰,却并不咬着吃。而后,又抬起头望着杨长生,眼中浮出疑惑和不解。

杨长生离开了那里。两只小狼崽慢慢叼起肉,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

杨长生和尔肯回到房间,继续吃饭。可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那两只小狼崽身上了。他问起尔肯如何捉到了小狼,又如何饲养它们的,言语之中充满了对狼的好奇。

此后,杨长生一直惦记着那两只小狼崽,眼前老是浮现着两只小狼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相。狼崽子望他的那种眼光,似乎是在向他企图求救,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哀求。他的心似乎被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遥远的天山深处的那丛密林,留在了尔肯家的小院。他无法忘记那种眼光,无法忘记那两只小狼,更无法接受两个弱小的生命被关在铁笼中还被拴上了铁链。那是一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弱小的生命啊!就这样失去了自由,被禁锢了肉体,人对于这种弱小的生命是否有点太残忍了?

杨长生又进山看了两次狼崽。由于不好意思再用尔肯的肉喂狼,去时,他买了新鲜羊肉带给狼崽。那两只狼崽每次见他,都表现出十分的热情,围拢过来仰脸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

他摸着小狼的头,把两只小狼从铁笼中放了出来。一时,小狼欢快地奔跳起来,围着他转来转去,用身子去蹭他的腿。

杨长生蹲下身抱着小狼,轻轻抚摸着它不太光滑的皮毛,内心也涌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尔肯看到如此情景,不无感慨地说:“看来,你和这两只小狼有缘。这样吧,我把这两只小狼送给你。”

这正是杨长生求之不得的事。他兴奋地说:“好,好。我会好好饲养它们的。”他掏出了两千块钱给尔肯。

尔肯说:“既然是送给你的,就不能收钱。”

杨长生真诚地说:“你就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能把心爱之物出让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于是,杨长生便有了最初的两只狼,开始了他的养狼生涯。

家里所有成员都反对杨长生养狼,反对最强烈的是妻子。狼在人的心目中太凶残、太恐怖了,它是人类的一大强敌。把这么凶残的动物养在家里,会直接威胁到人的生命,她更怕狼充满着野性,随时都有可能向人发起攻击,使人防不胜防。更何况,人养狼这样的事,使人想都不敢想的。养个啥不好呢,为什么非要养狼?把那么危险的动物留在身边,每天短距离地和狼接触会使人处于高度的危险中。狼会对人造成一种潜在的威胁,如果野性发作攻击人,人就会毁于狼口,还是少干这些毫无意义和价值的事情。

但,杨长生已经听不进家人和任何人的劝,依然我行我素,把狼养在了家里。他觉得:这两只狼通人性呢。任何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只要人对狼付出了真心,就会感化狼,使狼变成对人类有用的动物,就会使人类得到一种生态平衡。

杨长生给那只灰狼取名叫:北塔。它就是现在的狼王。给那只黑色脸上有白毛的狼取名:白脸,就是这只背叛他的狼。

白脸不断地受到了群狼的轮番攻击。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那些狼只要看到白脸在狼舍行走,就会有狼扑上前去咬它,从而引起群狼的围攻,使它无处躲藏。似乎野狼谷的狼都跟白脸结了仇似的,在北塔把它定为公开的攻击目标后,它随时随地都会卷入一场争斗和搏杀。

白脸尽量躲开它们,以避其锋芒。它时常知趣地躲在草丛或一个较背的偏僻角落,不让它们发现和找到。它不去招惹它们,也招惹不起。可它躲在哪里都不安生,即使它认为最隐蔽的地方也会被它们找到。北塔就像盘旋在高空的一只鹰,用锐利的鹰眼监视着白脸的一举一动。无论它躲在什么地方,北塔都能很容易地找到它,而后,扑上去把它掀翻在地。

白脸顺势倒在地上,四蹄朝天仰卧着,做出一副求饶状。在北塔面前,它不敢反抗,它知道自己的能力,根本不是北塔的对手。它不敢招惹北塔,怕给自己引来更大的麻烦,它只能屈服、忍受。它卧在地上既不反抗也不站起,装出一副极可怜的样子以博得北塔的同情。

北塔不喜欢和弱者较量。如果和它公开对抗还能激起它的斗志,引发它好强斗狠的勇气和信心。白脸的示弱使它产生了一种以强欺弱的很不舒服的感觉。它看到白脸讨好求饶的那种眼光,不忍心下口去咬它了。只是对它“嚇嚇”地叫了两声,警告它以后收敛点,再不要去惹事,而后狠狠瞪了它一眼,便带着胜利者的满足走开了。

那帮小狼忽地蜂拥而上,不管它满身的伤痕和极力示弱、讨好它们,竟毫不留情地扑向前来,对着它“嗖”地就是一口。一时,白脸被咬了几口。钻心的疼终于让白脸醒悟了:那些狼都不是善类,是绝对不会同情它的。不论它如何伤痕累累,也不会停止对它的攻击。而且,要将它置之死地而后快。它极快地做出了反抗,呲着牙迎击着每一个攻击者。

白脸只惧怕狼王和北塔。它才不怕这些乌合之众呢。不是它们发起群攻,它会一只只地击败它们,使它们都成为手下败将,绝不会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攻击到它的。可它毕竟浑身是伤,又加上时刻都在受到它们的攻击,体力消耗太大又无法得到补充,对付它们还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即使这样,它也没有把这些小狼放在眼里。它鼓起勇气,奋力迎战着。

可眼下的形势却不太乐观。狼王站在一个高土堆上,那里就像是它的点将台,正静静地观望着这边的动静,就像一个高级将领在全线策划一场酝酿很久的战争。虽然它还没有正式下达攻击的命令,而那些狼的进攻只是攻击前的一次小小的演习,可它在无形中却给那些狼们助了声威壮了胆。它不能无视狼王的存在和威力。它站在那个高地虽然一言不发,却对它形成了一种强大的震慑力,一种无形的威力,一种潜在的不容它有丝毫反抗的压力。它惧怕狼王。从它第一次见到狼王就怕。而这种怕已深入到了它的骨髓里和內心深处。只要狼王一动怒,它便胆颤心惊、魂飞魄散,感到狼的世界将有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它知道:狼王的地位是由北塔和群狼忠实地维护的,在狼的世界绝对不容许存有二心,不能对狼王有丝毫的不忠和背叛。如果有哪只狼存有那个念头或在行动中有所表现,北塔会毫不客气地冲向前去,把它击倒,再让群狼共同围攻,直到把它咬的遍体鳞伤,无力反抗,趴下求饶为止。

北塔是狼王最忠实的奴仆。它为维护狼王的地位忠心耿耿,没有一丝一毫的二心。狼王牢固的地位就一直由它维护着,从始至终,丝毫不曾动摇和改变。

白脸和那些狼搏斗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它既不能显示自己太强大,以引起狼王和北塔的注意,向它发难,又不能太柔弱,让那帮乌合之众任意攻击,咬伤自己。它做出各种各样优美的动作,在它们中往来冲突,闪跃腾挪,就像在跳一支优美的舞蹈,尽情地穿梭在它们的身影中,尽量避开它们的锋芒,不和它们做正面交锋,一面瞅空子选中路线,后退着脱离了它们的包围。

这样的攻击从一开始就没停过,随时都会遇到。只要它躲不开那些狼或者那些狼追寻到它,就会爆发一场战争。一天得重复一次、二次,甚至三到四次。白脸无法明白:在短短的时间內,怎么会惹这么多的麻烦上身,怎么闹的主人受伤,群狼众叛亲离了呢?

是那只鸡引起的吗?

杨长生发现白脸这两天有点不对劲,便打开狼舍门去看白脸。

白脸确实变了。它显得胆小而又烦躁不安。似乎对他也产生了很强的敌意,看他进来便远远地躲着他,不让他靠近。他老远就向白脸招手,仍然用原先的语气高声喊:“白脸,过来。”

白脸远远地站着,两眼盯住他,一动不动。

若是平时,白脸听到他的喊声,会欢快地一路小跑着来到他的身边,立起前爪,用长舌去舔他的脸、胸脯,和他尽情亲热。可现在,白脸却显得极为冷淡。

杨长生向它走去。

白脸一步步地向后退着。

杨长生加大了脚步。

白脸恼怒起来。它匍匐下身子,用两只前爪抓挠着地上的土,把地面抓出了一道道细长的深口子。它的身后便有一股尘土荡起来,像升腾起的一股烟雾,随着一阵轻风飘飞在空中,一股呛人的土腥味便随之弥漫开来,白脸整个的身体被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

杨长生望着白脸,感到有点意外和震惊。它是他养的最早的一只狼。自从他从尔肯的手里抱养了北塔和白脸后,他的狼便一只只地多了起来,他养狼的事业也逐步地发展壮大了起来。白脸追随着他一路走来,经历了成长路上的风风雨雨,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从来不曾对他这样绝情,更没有用敌对的态度对待过他。可现在,这个白脸是脑袋发热,昏头了吗?

他望着白脸此时的表情,感到它真是疯了。

白脸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像几个夜晚没有睡觉似的。血红的眼睛射出了一股蓝幽幽的暗光,冷淡而幽深。脸上呈现出复杂的情绪,像被什么激怒了内心的火气,使它显得狂躁不安,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那四颗尖利的牙也向他呲着,上唇呈现出一道很深的纹沟,勾勒出它整个面部的那种狂怒和凶恶。

杨长生感到很纳闷:短短两天的时间,怎会让白脸变成了这样?它变化如此之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不知道它在这两天都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变故,经历了什么打击,是什么触动了它内心的底线,或者让它受到了致命的刺激,使它变的与自己的主人为敌,不近人情了呢?

他一步步走近它。

白脸似乎更狂躁了。它的眼睛冒出了火,上唇的纹沟显得更深更明显了,前爪加快了刨土的速度。随着动作的加速,喉咙发出“嚇嚇”的低吼声。

杨长生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姿态望着它,就像平常对待它一样。他给它扔了一块肉,把肉扔在了它的嘴边。它没有用嘴去接,任那块肉从空中掉在了地上,落在它的眼前。

白脸没有去看那块肉,也没有去闻一闻,甚至,它连盯住他的眼光都没有移动一下。它根本无视那决肉的存在。

他真搞不懂:平时给白脸扔肉,它会一跃而起,做一个优美、漂亮的动作,从高空中就会把肉准确无误地叼入口中。而后,感激地望着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开心的笑容,才会慢慢地吃肉。可现在,白脸似乎跟他结上了什么深仇大恨,既不让他靠近,也不吃他扔过去的肉,这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杨长生只好无趣地退出了狼舍。

杨洁准备试试。

她发现白脸真正变了。看到白脸那样对待父亲,她真有点气愤:这个白脸,自己犯了错误还有理了?这是一个什么逻辑?既然主人已经原谅了你,给了你一个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并主动找你和解,你为什么不能很好地把握机会呢?你为何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这样僵持下去会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一个顽固不化的死脑筋,一根筋。在今后的发展中,像这样的脑筋和智商就得吃亏或者被人遗弃。

杨洁走进狼舍,去找白脸。

她发现白脸躲在一丛草中,正忧虑地望着远山。她老远便喊:“白脸。”

白脸发现了她,走出草丛,向远处走去。

杨洁又喊:“白脸。”

白脸略一停顿,站了下来。

白脸对她也产生了敌意。许是那次和于光拿电棍恐吓了它,便怀恨在心,觉得任何对它不好的人就是它的仇敌了。它站在远远的地方躲着她,就像它躲父亲一样。她感到奇怪了:白脸不躲饲养员,不躲来野狼谷观光旅游的人,为啥偏偏躲父亲和她呢?难道它知道人的那种亲情关系,父亲跟她是父女吗?它的爱憎已经超越了人类,显得如此分明:要爱一起爱,要恨一起恨。可是,它毕竟是狼啊!它能分清人间的这种亲情关系,从而超乎想象地发挥到极致吗?

白脸对杨洁的敌意没有那么强烈。也许,它感觉到她只是个柔弱女子吧,对它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况且,真正交手时,她不一定是自己的对手呢!在她的面前,它并不显得恐慌,倒显出一副心定神闲,比较平静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白脸见她过来,只对她瞪瞪眼,而后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望着它,不由地涌出一股火。

白脸,你太深沉了。也太狡猾了。你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一切,你对人间的一切理解和想象太过于狭隘和偏僻了。这样下去会让你走向一个误区。

但,人是不能和一只狼去斤斤计较的。

杨洁也给它扔了一小块肉。

白脸的反应极其冷漠,甚至就没有任何反应。对那块肉仍然没有望一眼,只是两眼紧紧地盯住她。

她失望地指着白脸骂:“白脸,你个没良心的。”

白脸似乎听懂了,或者从她的口型看懂了。它有点羞涩地把眼皮耷拉了一下,很不自然地扭了一下头,便又把眼光盯在她的身上,又还原了它刚才的样子。

白脸那一点微妙的变化,让她捕捉到了。她知道:让白脸恢复到从前,得有一个过程。凭狼的习性和它对事物的认识,一下根本无法达到。白脸对她和父亲已经缺乏了一种信任,更没有办法让它在短期內接受她的观点,和她进行沟通。这其中的误解只有留给时间去慢慢消除了。

饲养员告诉杨洁:这些天白脸有些不对劲,吃的很少,而且精神很差,像得了什么病。

杨洁决定把白脸弄出来,给它做个全身检查,看看它哪个地方出问题了。可白脸这些天情绪一直不稳定,性子暴躁,根本无法近距离接触到它。而且,她发现白脸的脾气越来越糟,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仇恨。看它现在的眼神就像要和人拚命,令人望而生畏。

杨洁只好让于光用飞针去射白脸。

于光有一手绝活,惯用飞针。他能在远距离上射中目标,而且,准确无误。针头上涂有很强的麻醉药,针头射入皮内,药物就会迅速扩散到血液,使其短期昏迷。

于光拿来了飞针。他悄悄地靠近白脸,在它毫无防备之时,把飞针向白脸射去。

于光的飞针命中率很高,几乎很少失手。

白脸被击中,身子沉重地倒下去。

饲养员用担架把白脸抬了出来。

杨洁发现:白脸体无完肤,浑身是伤,大小不一地分布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伤口处毛发脱落,渗出的血把毛粘结在一起,使它的皮毛显得凌乱不堪,肮脏灰黑。

白脸身上的伤或轻或重,有的伤已经长好了,只留下一块不太明显的痕迹。有的伤还在渗血,露出嫩嫩的、红红的一片肉,是它用舌头舔疗留下的痕迹。在肚皮上还有一个较大的伤口流着脓水,那是一个白脸用舌头舔不到的死角。

那个伤口没有得到白脸的治疗,化脓了。里面流着血水的模糊的肉里生满了白森森的幼蛆,在那块腐烂的肉里蠕动着……

杨洁不由地一阵恶心,胃里比吞吃了苍蝇还难受。她的胃似乎有一股强硬的物体涌动着、奔腾着,形成了一股排山倒海之势,像要冲口而出。

她强压住那股酸水,扼制了那股涌动的潮流,使它渐渐恢复了平静。而后,她拿来一把镊子,小心地把那些蛆一只只地摄出来放在一个小盘里。一只。二只……她终于从白脸的伤口挑出了四十多条幼蛆。直到确认完全没有了,便给它清洗了伤口,上了消炎药,把伤口包扎起来。而后,把白脸关进一个铁笼子。

白脸早就恢复了意识,只是麻药的劲头还没有完全过去,意识有点模糊。等它完全清醒了,已发现自己被关在了铁笼中。它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笼子边站着它的主人,还有饲养员。它感到肚子上的那道伤口不痒了,只是微微有点疼。那种让它烦躁不安的情绪也随之消失了。

白脸知道:是主人把它伤口的那些让它焦躁不安,让心都要碎裂的蛆处理了,从它的伤口乃至心里取掉了。它感到一阵轻松。那群可恶的蛆,它们比一群凶恶的狼还要厉害,直搅得它的心颤悠悠、麻酥酥的,使它产生了一种比疼还要更加难受、令它无法忍受的感觉,使它的情绪一下子坏到了极点。

它终于摆脱了那群可恶的幼蛆的纠缠,感到像卸掉了压在心头的千斤重担。多日来盘绕在心中的一块愁云散去了,它的心又一次开朗起来。

它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人做的。而它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哪一件没有冒犯主人,没伤主人的心呢?并且,还抓伤了主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还有就是自己胸怀狭窄,拒绝、冷淡了主人。这一切的一切,让它如何去面对主人啊!

杨长生和杨洁望着白脸,已明白了白脸情绪反常的原因了。从它身上的伤疤可以断定:白脸在一直受到群狼的攻击。这种攻击也许是在夜晚,一个他们根本看不到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且,这种攻击一直没有终止过,使它好了旧伤又添新伤。白脸肯定把这些心结都归咎在一个点上了:这一切都是它那次扑咬主人造成的。从而,把它在狼群中的地位和命运改变了。它恨上了主人。它觉得自己经受的一切痛苦和不幸都是主人带来的。如果不和他发生冲突,能引起群狼的围攻吗?

可主人又救了它。这让它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好面对主人了。现在,它只有给主人赔罪,求得主人原谅了。

白脸趴在笼子里,睁开两眼,讨好地望着主人,喉咙里发出“唧唧”的叫声。声音细小而微弱,让人感觉到了它的一副倒霉、极为可怜的样子。它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在看人,又像似有意迴避人的眼光。脸部也一改往日的那种狂躁、凶猛,显示出一种柔弱和卑微,使人看后产生一种疼惜之心,让杨长生和杨洁不由地化解掉了和它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

杨长生指着白脸说:“白脸,你怎么不张狂了?”

白脸望着主人,喉咙“唧唧”叫着,眼中流露出讨好、歉意和请求主人谅解的光。它一眼便看到了主人肩膀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那是它的杰作,为此,它付出了血的代价,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只是,它还没有得到主人的谅解。现在,它已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抱定了接受主人惩罚,任由主人发落的念头,等待着主人的严惩。

杨洁问父亲:“咋样处置白脸?”

杨长生沉思了一会儿,宽厚地说:“算了,它已经得到了惩罚,就饶它这一次吧。”

他扔了一块肉给白脸。

白脸感激地望着他,用嘴叼起那块肉咬了一小口。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一下望望自己的主人,然后低头继续吃。它吃肉的样子极其小心谨慎,而又显得自己心惊胆颤,柔弱不堪。和先前发威时瞪眼、呲牙、刨土时的凶恶样子相比,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反差,让人看着又气又恨又心疼。同时,还引发了人的一种同情心。

杨长生对白脸说:“你这个狡猾的家伙,你就装吧。你比人还变得快,还能装。”

白脸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讨好地望着他,摇了摇尾巴。

杨长生不无感慨地说:“狼真是一种非常聪明而又狡猾的动物,它能揣测出人的心事,让人同情它。”

一时,父女俩都沉默起来,为这个困惑他们的问题陷入到沉思中。

十一

白脸被暂时隔离了起来。

它的伤口已生蛆化脓,必须每天清洗换药。否则,伤口根本无法愈合。幸亏发现的及时,若迟了,白脸非被那些蛆蚀死不可。经检查:它身上较严重的伤就有十多处。那些伤口它已用舌尖舔着慢慢愈合了。它的口涎对治疗伤口有一种特殊的疗效,那种液体绝不亚于杨洁所使用的消炎药。可肚子上的那块伤疤,它用舌尖舔不上,对它形成了一个死角,没能使它自行疗伤,导致了化脓生蛆。如果杨洁不及时处理,那里的肉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內被全部蚀烂,让它在钻心的麻痒和剧痛中死去。

白脸伤口的那种蛆是满天飞舞的苍蝇播撒的蝇卵,繁殖生长得极快。苍蝇携带的那种卵会随时播撒。有时,它从人眼前飞过,不小心碰到眼睛上,也会在极短的、一眨眼的瞬间,把卵播撒在眼睛里,使人的眼睛生蛆。它涌动在眼睛里,像吸收了催生剂,生长繁殖的速度无比惊人。特别是它在腐烂的肉里,更是肆无忌惮,任意横行,腐蚀着那些烂肉,向更广阔的领域蔓延。别说是只狼,就是庞大无比的骆驼和牛,也会在它们的无情蚀咬下在短期內让肉腐烂死掉。它对肉体和身心的摧残比直接拿刀宰杀来的更直接迅速,更凶险可怕,就像一把无形的刀,夺命只在顷刻间。

白脸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伤口已完全愈合了。它对主人的态度也有了大的转变,没有了抵触和反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变得温柔起来。可它对杨长生失去了原有的信任,虽心存歉意,可还是时常戒备着他,好像主人随时都会向它寻仇。它也随时准备着反抗或者逃跑。

杨洁决定把它放回狼舍,让它溶身于它们之中,如果时间久了,它和它们生疏了,就不好相处、共同生活了。

于是,杨洁便把白脸放回狼舍,让它和它们一起生活,融入到狼的世界里。

十二

狼的世界再次掀起了一次波浪。

野狼谷的狼似乎跟白脸结下了很深的仇,一直储存在它们的大脑中,一触即发。当看到白脸又站在它们的面前,那股仇恨的火又重新点燃起来,便又不顾一切地向它发起了围攻。

白脸只好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迎接着同类的一次又一次轮番攻击。

它感到悲哀。

在野狼谷上百只狼中,它的地位属于中上层,仅次于狼王、北塔了。它除了屈服于狼王和北塔之外,在狼群中居有令群狼俯首称臣的威力。那些狼见到它都是毕恭毕敬、畏畏缩缩的,对它都是百般地讨好和献媚,从来不敢有半点的冲撞。可如今,形势急转直下,狼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手下的狼几乎无一例外,全部背叛了它,把它完全孤立了起来,并向它发起了公开挑衅。再次出现的这种局面,使它内心很难接受,也根本无法面对和承受。短短一月的时间內,它在狼氏家族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它真无法想象:导致这种局面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它似乎明白一点了。这一切的变化都缘于那次攻击了主人,使主人受了伤。自那以后,几乎所有的狼都和它对立了起来,而且向它发起了攻击。就连狼群中最弱小的狼也向它吹胡子瞪眼,伺机向它发起攻击。它不得不承认,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它的力量显得很单薄而又孤立无援。面对这样的局面,它只有挨打和逃跑的份,根本无力和它们对抗,发生正面冲突。

可是,它又能逃到哪呢?

到处都是强敌,它逃到哪里都会受到攻击。它一时陷入狼的重围之中,使它腹背受敌。

白脸真留恋待在铁笼中的安闲日子,虽限制了它的自由,可它吃喝无忧,可以尽情地睡安稳觉,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更不会受到同类的攻击。

它渴望得到自由。可这种自由似乎已不属于它了。它的那些同类不会再给它享受自由的权利了,它们逼迫得它无处容身。

有时,它想逃到深山老林里去。在那片森林和山峦尽情地奔跑,它在那里可以捕捉新鲜可口的野兔和山羊,让它们成为它口中的美味。可是,它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把它囚禁在这里,用一道高高的铁栅栏限制了它的自由。它纵是有万千的想法,也无法突破那道森严的栅栏。也许,它的最高价值也只有待在这高耸的围栏内,供人欣赏了。

但,生存是第一位的。那些同类并不让它好好地轻松愉快地活着,它们要将它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是多么残酷、令它无法接受的现象啊!

它也并不是完全怕它的那些手下,那些小东西对它来说简直不堪一击。可是,它看到狼王正站在那个高土坡上,身边站着北塔,正虎视眈眈地向它张望,看表情对它的归来并不表示欢迎。它还没有去向狼王请示汇报归来的情况呢!它正在找机会走近狼王,却不想刚进圈门便被群狼围住了。它很明白目前的局势:如果它落败,狼王和北塔会不动声色。一旦它占了上风,那个北塔会飞扑前来,一跃而起,把它一口咬倒,让那些狼们一拥而上,把它摁倒在地,然后,一口一口地把它咬的遍体鳞伤。它强也不行,弱也不行,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跑。可是,圈中的空间有限,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它想得到主人的帮助。可茫茫夜色中,主人在哪里呢?连主人房间的灯光都熄灭了。也许此时,主人早已进入梦乡了。

它无助地仰天“嗷”地嚎了一声,声音凄厉而悲惨,带着一种绝望的嚎哭。远天的星星颤抖了一下,群山响起了它那哀嚎的回声,震荡着整个野狼谷。

“嗷、嗷嗷。”群狼回应起来。那种声音变得粗犷起来,透出一股阴森、恐怖的威严之气,掩盖了它的孤鸣,在山谷中激起了更大的回响。

狼群的嗥叫此起彼伏,连续不断,传入人的耳中,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心惊肉颤。何况是无处可逃的白脸?

白脸强忍住往外涌流的泪水,感到了一种痛彻心腑的绝望。它已经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正一步步地向它逼近。它似乎感到了自己的皮毛被一颗颗尖利的牙齿撕烂,肥嫩的肉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身边的大地、树木和草丛,染红了沉寂的松林、远山。

它真想闭上眼睛就此死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这样死去,它是多么不甘心啊!死在这些弱者的手里,真是一种天大的讽刺,是对自己尊严的一次践踏,使它所具有的內在精神所不允许的。

但,它又能做出何种明智的选择呢?它恨透了自己的同类,还没有人的胸怀宽广呢!主人都能够原谅它,不和它计较了,何况是同类呢?抓住那么一点小事不放,非要置自己于死地吗?何况,那件事已过去许多天了,该化解的一切矛盾和纠结在时间的消磨下也该平淡下去了,可它们为什么还一根筋,处处和自己寻仇呢?

为了人类,值吗?

白脸真是伤心透了。找它寻仇的都是它的兄弟姐妹啊!难道,就为了维护主人和保护主人牺牲兄弟吗?

它彻底绝望了。让自己去死吧。也许,死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了。只有死,才能获得它们的谅解,才能解了它们的心头之恨。既然这样,不如干脆成全了它们,也好让它们去主人那里邀功请赏。

白脸趴卧在一个墙角,一动不动。

白脸绝望地闭上眼睛。

那群狼毫不客气地纷涌而上,“嗖”地咬上一口,扭头就跑。第二只又扑了上来。随即,第三只,第四只也扑了上来……

十三

白脸隐隐感到:它现在的这种状况和境遇,肯定是狼王和北塔在暗中操纵着它的团队跟它做对寻仇。尽管狼王和北塔没有攻击过它,可也没有看到狼王和北塔阻止过群狼对它的攻击。问题肯定就出在这里:狼王和北塔无声地支持着这些狼的行动,无形中给它们在助威壮胆,才使这些小狼有恃无恐地向自己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它要想改变目前的这种被动局面,必须要取悦狼王和北塔,以求它俩的谅解,才能逐渐地让群狼消除敌意,不再和它发生冲突,不再这样永无休止地纠缠、争斗下去。

白脸装出一副极为可怜的样子,眼里扑闪着泪花,夹着尾巴,匍匐着身子向狼王慢慢爬去。它做好了一切准备,接受狼王的一次沉重的严惩,甘愿领受任何惩罚。可是,还没等它走到狼王身边,那个北塔便扑上来,一口便咬翻了它。白脸就地一滚,伸展四蹄,做出不还手,讨好北塔的动作。

北塔并不多望它一眼,它走到狼王身边,就像一位忠诚的卫士,时刻保护着狼王的安危,维护着狼王的地位和威严。

白脸有点不甘心,它讨好狼王的决心始终没变。它翻身站起,把身子趴在地下,爬行着慢慢向狼王挨近。它要以最诚实的心意打动狼王,感化狼王,取得狼王的谅解认可,以求狼王让自己重新回到狼的世界。

狼王冷漠地高昂着头,眼中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同情。

北塔还没等它爬到,又一嘴掀翻了它。它随地一滚,刚想做出求饶的动作,却猛然发现周围的草丛中闪现出无数阴森森的眼睛,正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瞪视着它。它感到那些眼光正向它一步步逼近,顿时觉得有一种内在的潜伏的危机,它只好知趣地夹着尾巴跑开了。

十四

没几天,杨洁发现白脸又不对劲了。于光用飞针射晕了白脸,他们又把白脸抬了出来。发现白脸的肚子又被咬伤了,而且化了脓,里面生了蛆。她用镊子把蛆一只只挑出来,共有六十多条蛆呢。

他们把白脸关在铁笼中,让它安静地养伤。白脸显得安静了许多。它也许受到了同类的攻击无处躲身,正想找这么个去处躲避呢!

的确,它是应该好好地反思一下了。目前的这种局面都是自己造成的,它受到群狼的攻击,被咬得遍体鳞伤是罪有应得。它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发起了野性,攻击主人。如果不是狼王和北塔及时地出手,用力撞开了它,那么,主人的脖子势必会被它尖利的牙齿咬断,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它真想咬断主人的脖子吗?在它的记忆和印象中,它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它和主人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哪怕是微小的一点都没有。那么,它何以会如此冲动,对主人发起攻击呢?

应该是那只鸡在作怪,导致了它突发的野性。也许,它对食物的占有欲太强烈了。它把食物当成了它唯一能生存下来的根本,失去食物就等于丧失了生命。以至于在主人给群狼扔那只鸡时,它误以为是主人要和自己抢食物,便毫不考虑后果地一跃而起,用闪电般的速度直扑过去。等主人感到有一股劲风迎面而来时,它已用尖利的爪子搭上了主人的肩膀。与此同时,又有两股劲风扑面而来,掠过主人的面颊。三条动荡的影子同时落入地上,聚成一堆撕咬在一起。

鲜红的血从主人的肩膀上流出,染红了被撕裂开的小褂。杨洁喝喊着白脸,冲进圈舍去救父亲。

它被狼王和北塔掀翻在地,身上被尖利的牙齿咬出了几个洞。随即,围观的小狼也纷涌而上,一齐围住它撕咬。它无力招架,瞅中一个空隙,夹着尾巴仓皇逃去。从此,那帮狼就和它记上了仇,时时攻击它,使它无处躲藏。

那难忘的一幕时时在它的眼前闪现,在它的记忆中鲜活地跳跃着,想抹也抹不去。

那惊险的一幕被央视栏目组《走遍中国》摄制组近距离地抢拍到了。他们来野狼谷拍摄《猎狼人》《与狼共舞》专题节目,却因狼很分散,拍摄效果不太理想。杨长生便往狼舍扔了一只鸡,几只狼齐扑上去抢那只鸡。但距离远,拍摄的效果还是不太理想。

杨长生说:“我进去,把狼引过来。”

杨长生进了狼舍,招呼狼们过来。那些狼正在抢鸡,白脸以为主人也是来和它争抢食物的,便一跃而起,飞身扑向杨长生……

接着,两股劲风撞开了白脸。

《走遍中国》栏目摄制组的摄影师,用镜头真实地拍摄下了那真实、惊险的一幕,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圆满地完成了拍摄任务。

那段记忆对于白脸和杨长生,还有野狼谷的上百只狼,都记忆犹新,也在野狼谷激起了一次很大的波涛,一时很难平静。

那个记忆太可怕了。它留存在它的心里,时时浮现在它的脑海折磨着它,使它的內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当它被狼王和北塔击倒时,它便后悔了。从那以后,它便失去了在狼群中的地位。那些狼不再信任它,把它孤立起来。它成了群狼攻击的目标,使它四面楚歌,寢食难安,无处可逃。

白脸真该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了。自己所犯的错误是致命的。它攻击了不该攻击的人,攻击了群狼的主人,这才引起了众怒,把它排斥了出去。而且,这种局面短期內一下无法改变了。

现在,它是在自食恶果,无法抱怨任何人和狼。它也被那些狼咬怕了,不愿意再回到它们当中去。一想起它们,它身上的伤口便隐隐作疼,浑身惊惧地打颤。它怕它们。它们的冲动和行为足以让它丧命,而它又无力还击,战胜不了它们。

只有待在铁笼中,它才感到了安全,才没有生命之忧。虽然暂时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大家庭的温暖和欢乐,可也只好委曲求全。现在,能保命不受伤害是它唯一的最大的愿望了。

十五

白脸伤愈后,杨洁决定让它在铁笼中再待一段时间,等父亲从国外回来,由父亲把它亲自送回狼舍。那样,狼们认同了白脸和父亲的关系重新和好,就不会再次向白脸发起攻击。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父亲才能使群狼消除对白脸的仇恨。现在,杨洁担心一旦把它放归狼群,那些狼还会把它再次咬伤。同时,她也知道:不能把白脸关的时间太长了,那样它会失去狼性,无法回归到狼氏家族中了。

白脸伤好后,眼中也流露出一种回归狼群的愿望。它看到同伴们在硕大的圈舍中自由自在地奔跑、玩耍,早把自己的伤痛和群狼对它的攻击、排斥忘的一干二净。它渴望回归到它们当中,过一种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渴望和它们共同生活,欢度自己的美好时光。

杨洁也隐隐感到了白脸内心的躁动,那种急切和焦虑不安。白脸有时仰望着蓝天、远山,长久地盯住,眼睛一眨不眨。有时,它观望着群狼在圈中奔跑,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急迫地在笼中转圈圈。它用前爪、嘴撕咬着钢筋,试图冲破铁笼,获得自由。

她从白脸的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它内心的躁动,不能再把它圈在铁笼中了。她决定尽快把它放回狼群,让它回到它们当中。至于群狼能否接受它,就看它的造化了。

杨洁把白脸的一线希望留给了父亲。

杨长生按计划行程,在有生之年要周游世界一百个国家。现已游览了八十六个国家。他刚好去北极回来。在北极,这个号称“狼王”的老头,他以七十一岁的高龄挑战自我,下水冬泳,创造了他人生最辉煌的价值。他觉得到了北极不下一次水,会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的。

可是,北极的温度都在零下四五十度,那水更是冰冷彻骨,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在破冰船破开两米厚的冰层后,他毅然脱光衣服,纵身跳入水中……

他从国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白脸。

白脸看到他,显得很激动,一改往日的态度,对他很友好,像似又回到了从前,扑起身子,舔他的脸,蹭他的身子。他用手抚摸着白脸的头,身子,而后,拍拍白脸的头,把白脸带入狼舍。领着它,慢慢地在狼舍中行走……

狼王和北塔惊疑地望着主人和白脸,感到疑惑不解。当看到主人和白脸和好如初,不由地摇晃起尾巴,向他和白脸投出亲切的眼光。随即,它们便明白了主人的良苦用心,友好地冲着主人和白脸“嗷”地叫了一声。声音柔和而多情,似乎向白脸表示欢迎。

那些小狼也呼应起来,顿时,野狼谷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白脸终于又回到了它的伙伴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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